武向春
据不完全统计,2018年,全国长篇小说的出版数量已经破万,这个蔚为大观的数据,显示出长篇小说创作的蓬勃与繁荣。然而透过这个空前高产的数据,可以看到,纵然是文学表达的路径有千万条,对于绝大多数写作者而言,创作依然停留在某个区域里重复着自己的熟悉领域与表达惯性。
程维的《浮灯》无疑当得起读者在海量的阅读中挑剔的审视。此前,程维已创作长篇小说《皇帝不在的秋天》《海昏:王的自述》《双皇》。他写作的题材源白豫章本土历史,但显而易见的是,《浮灯》没有沿袭他此前既定写作范式。程维在《浮灯》自序中坦陈:寻常的叙述套路根本不值一写,只有在艺术上冒险,在叙述策略和语词上将自己逼上绝路,而又从极限中走出来,这才是写小说的意义。
一、《浮灯》的美学特色与豫章文化的发轫
《浮灯》的创作路数与王家卫的电影有许多暗合之处,甚至互为镜像:都倾向于营造某一种状态。这种状态的特征呈现出高度的抽象化、荒谬感、去理性化,以及独特的东方美感及东方情愫。这是一种共同的、不可逾越的存在状态,这种状态充满了孤独感和漂泊感,像宿命般左右着人们的过去、现在与未来。人们在这种状态中屈服而又反抗,反抗过后,生命又回到原点,依旧双手空空。
王家卫的镜头呈现出鲜明的美学特色:斑驳陆离的光影,极致短促的对白,内敛沉默的人物,然而内心却蕴藏着巨大的风暴。映射在《浮灯》中,是诗意氤氲的语言和单纯、片面而离奇的人物形象,人心萧索而隔阂。程维迷离、恍惚的文字,对豫章城的感伤而又怀旧的情绪,使得他的作品与读者疏离起来。作为故事发生的背景——被虛幻化、符号化的豫章城,故事的源起可以上溯到晋代,书中的主人公柳士龙,虽然以人的面目在豫章城晃荡了很多年,他却只是从井底出来的蛟,不过幻化成人形。《说文》中称:“蛟,龙之属也。池鱼,满三千六百,蛟来为之长,能率鱼飞置笱水中,即蛟去。”然而民间只相信蛟是古代传说中一种能发洪水的怪物。柳士龙常常自问:“我是谁?”即使上天与人间都把他视为妖孽,他仍坚信自己是蛟人,跟神不一样,跟人也有差别,但他只是古老四时轮回的豫章山川草木的生物。豫章有个叫龙沙的地方,是江边一片寂地,据说常有蛟人从那里上岸看夕阳,看着看着还会落泪,蛟人是忧伤的。即便拥有如此玄幻的开篇,然而《浮灯》绝不仅是一部文笔华丽、想象奇瑰的玄幻穿越小说。程维想象的根须来自典籍的记载以及豫章民众的交口相传。
两汉魏晋南北朝时的江西,既是隐逸时代的江西,亦是巫鬼盛行的蛮荒江西,这可从豫章民众供奉的神祗——端坐在万寿宫里的许真君处得以印证。据道书记载,许逊少以射猎为业,一日入山射鹿,鹿胎堕地,母鹿舔其崽而死。许逊怆然感悟,折弩而归,始修道。西晋太康元年(280年),因朝廷屡加礼命,许逊难于推辞,前往四川就任旌阳县令,居官清廉,政绩卓著。太熙元年(290年),晋室行将有大乱,料知国事不可为,许逊挂冠东归。启程时,送者蔽野:追随者千里迁徙来到豫章新建西山,聚族而居,改姓许,人称“许家营”。时逢彭蠡湖(今鄱阳湖)蛟龙为害,水灾连年,许逊斩蛟治水,消除水患,赢得广泛尊崇。东晋元帝大兴四年(321年),许逊创办道院,名太极观,立净明道派,其宗旨为“净明忠孝”。东晋宁康二年(374年)八月初一,许逊“合家飞升,鸡犬悉去”。
忧伤的蛟人柳士龙与光辉夺目的许真君的相逢,就好比是西方哲学中的矛盾、东方哲学中的阴阳,相互对立却又依互依存。风度潇洒的柳士龙在豫章城遇着了梅丽娘,他们彼此相爱。人会死,人活着很苦,要苦苦寻求维持生计的吃住,还要追求现世情爱的快乐,每项都包含着极大的苦楚。然而柳士龙为了梅丽娘宁愿做一个普通人,他不要变化多端的法术,他愿用不死之身,换来像常人一样做事、吃饭、走路、睡觉,生命有尽头。他从梅丽娘身上懂得了快乐与忧伤,看到了人类的专注、细致以及款款深情的优雅,他甚至在贴心贴肉的爱里感受到了灵魂战栗的狂喜,这是多么奇妙的感觉。他爱豫章城,这座城市有枝杆粗大、密叶如盖的樟树;有水系丰沛的河流,尤以章江为最。城内大街小巷的古井能通至江里,在薄暮时分或雨天,古井冒出个人影来,也是可能的。豫章仿佛是座人妖共生之城,那个时代也是人妖共存、共生的时代。然而许真君出场了。但《浮灯》不是白蛇与法海故事的翻版。在那个非善即恶、非正即邪的二元对立的民问传说中,人们屡次旧瓶装新酒,渲染的无非是人妖不能厮守的悲凉时刻,并重新诠释爱欲在宗教核心思想中的位置。程维笔下的许真君有血有肉,百无禁忌:他嗜酒、热爱美女,是个整日红光满面、兴奋异常的胖子。熟悉的人只喊他“许大头”。他与豫章太守梅颐交好,甚至梅颐的女儿梅丽娘的隐疾痊愈也是经他妙手回春。许大头与柳士龙的斗法如一场千年后的旧戏,了无新意。许大头希望世间一切皆有秩序,梅丽娘对爱情的憧憬、柳士龙贪恋人间的清欢皆不能见容于秩序。故事的结局人们早已洞悉,许大头以除妖之名,置柳士龙一双儿女于死地;梅丽娘由此气绝;梅颐目睹变故而疯;柳士龙却千年不死。其问,他转换了无数的身份:豫章茶商、袁州夏布商人、武宁木材商人、景德镇瓷商、樟树药商等等,仇恨没有随时光流逝而淡化,反而如同利刃一般,深深地扎在他的心上。他像亡魂一样游荡在豫章陈旧的街巷里。而他古老的敌人——许真君,为了躲避他的复仇,遣家散口,在这个万物有道的世界里,隐姓埋名躲了起来。《浮灯》行文至此,却也不是一个单纯的复仇故事。
二、《浮灯》的核心叙事与豫章的千年流变
漫漫历史长河川流不息。程维的野心在于要借《浮灯》一书展示豫章城的千年流变,其中包括星光璀璨的古代文明、浓墨重彩的近代画卷以及可歌可泣的现代篇章。风起云涌的史实和不无纸醉金迷的典故,大面积蓬勃而至的远远近近的男女面影令他欲罢不能,欲说还休。于是笔底有了江右沧桑与传奇:良田万顷、人烟密集的枭阳县,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当人们依然沉浸于灾难的阴影中,同样富庶的海昏县又一夜之间再次沉沦于鄱阳湖底;豫章太守贾雍讨伐贼寇丢了脑袋,身子依然骑马回营;隐居豫章城郊的梅福,采摘配制了甘草、乌梅、甜茶、槟榔四味草药,用井水煎成汤药,控制了猖行一时的疫情,被称之为“梅仙”,而今的梅岭因他而命名;晋武帝司马炎与他的一班臣子,其中有炫富的石崇、图谋篡位的王敦、神算子郭璞。时光漫漶,转眼问到了民国,豫章更名为南昌,意为昌大南疆。省主席熊式辉下令把几座老城门连带老城墙一并推倒,此后,南昌成为蒋介石的行营,蒋介石亲自拟定了市民必须遵循的卫生守则以及行政规范,推行了轰轰烈烈的新生活运动。而在此之前,军阀孙传芳的旅长岳思寅曾纵火焚烧滕王阁以负隅顽抗蒋介石北伐而至的攻城部队。海昏侯墓出土的雁鱼灯、传教士利玛窦勾留过的万寿宫、八大山人的《麇鹿图》、汪山土库、真真照相馆等充满豫章色彩的标识性符号作为道具及背景不为人察觉地嵌在故事中。1934年,戴笠接任南昌行营总部情报科科长,将戴公馆设在二纬路1号。这座仿造堡垒的建筑,院墙高大,墙体坚固,院子前开挖了防空洞。戴笠在此设宴,菜品皆是豫章本土菜:藜蒿炒腊肉、糖醋鳜鱼、春笋炒腊肉、腐竹烧肉……从菜式时令上来判断,应该是岁末年初,冬春之交。1937年末,戴公馆也曾软禁过杨虎城。
蒋夫人宋美龄与章亚若也在书中粉墨登场,夹杂在驳杂的人群中,像苍茫的天空中飞舞的雪花,倏忽不见,再无踪迹。杨秀琼却突兀地浮出人海。杨秀琼是一个生于南国的“美人鱼”,一个富有传奇色彩的游泳健儿,一朵受宠于民国顶级风月场所的交际花。她作为香港选手,获全运会游泳冠军;又作为中国选手,拿到远东运动会冠军,成为国家形象的代表,连宋美龄都认她为干女儿。虽然主流的叙事是“国家责任感”,然而这一切都不能改变她在女性解放叙事中的尴尬角色——不过是男人的展品。
在《浮灯》中,她被寄寓了爱情叙事的功能,她受蒋夫人的邀请来到南昌参加新生活运动,在下沙窝游泳场开幕仪式上做跳水表演。柳士龙在喧嚣的众生中将她辨认出来,她的前生正是梅丽娘,她身上隐秘的体征与梅丽娘完全一致,然而她全然想不起前世。他在水底救了濒将溺毙的她,而她眼里只有感激之情,一切只是萍水相逢的际遇,柳士龙从此永失至爱。爱人虽不在,但仇人依然在,柳士龙大海捞针般不折不挠地寻找他的仇人许真君。祭祀许真君的万寿宫一度拆除又重新建设,然而这一切并不重要,过去与现在逐渐没有了截然可分的界限,许大头早已厌倦了被供奉在神坛上,他亦选择了做一个凡人。他曾经在赣剧院做过鼓师,然后又去了洪都中医院做了医生,退休后在豫章后街开了家中医诊所。他现在是个瘸子,走路一脚高一脚低,他的双眼混浊,老得甚至都记不起陳年往事。许大头在柳士龙寻到他时,佯装不识,给柳士龙讲了一出戏,是汤显祖的《还魂记》:“书生遇到一个女子,那女子死了,书生还是在找她。书生相信她没死,女子也不知道自己死了,要见书生,可他离得太远,一个阴世,一个阳间。除非书生死了,除非女子还魂,有人告诉女子,她死了,需求阎王给一次还魂的机会,才能见书生,但还魂之后就不能投生了,投生之后前世之事就会忘个一干二净。书生见到了女子,两人成了夫妻,却只是在梦中。”柳士龙沉默不语,戏中柳梦梅与杜丽娘得以团圆,而他与梅丽娘的故事与之互为镜像,彼此映照,不断叠印后遽然分开,永不交互。许大头在讲述时,有了隐约的泪光。在面对细微繁复的人类情感时,许真君不再是神仙,而是心怀悲悯的凡人,他的眼里有了属于父亲的光芒。他不再坚持所谓非黑即白的正义,也不再施展他奇崛的法力。
《浮灯》的核心叙事,仿佛关乎怪力乱神,是江右福主、豫章城的英雄许真君与蛟人纠缠式的戏剧,关乎人们对二元对立世界的理解。二元对立有深厚的历史及宗教渊源,非彼即此,中间绝无调和,而古老的东方智慧是要消除二元对立的世界。万物本为一体,山河大地皆是幻影,人体肉身也是幻影,而钱财、名声这些附着于人体的东西更是幻影。作者跳出了二元对立的角度,试图从旁观的整体博弈视角,期待遵循天道的理念和世界本源规律,消弭暴力和非理性的影响,寻找人类彼此和谐共处的新思想。
《浮灯》文体磅礴,场面宏大,同时又精细入微,作者以豫章城为纬线,以许真君以及蛟人为经线,勾联起散落在历史缝隙中的人、事件以及在史籍中下落不明的俗世生活,呈现出历史深处一方水土独特的文化气韵和风俗民情,贯穿着作者对豫章的复杂情感,深刻的批判与深切的理解交错其中。作者用栩栩如生的细节,光滑的巨型叙事,描摹纷繁复杂的时代、城市褶皱里的街巷里弄、坊问飞短流长的流言蜚语、林林总总的人物,令读者看到两座豫章城,一座是古代的,一座是现代的。古代的豫章存于现代城市的背后。作者书写的是豫章城的前生今世,生发的是沧桑巨变亦是亘古不变的新意蕴。
历史是由无数卑微的生灵组成,由无尽的小事件循环往复推动的,在宏大历史叙事的诱惑下,《浮灯》转而关注人性中琐细而美好的事物。作者并不负责真理的发布、问题的解决甚至忠奸善恶的判决,而是担当一个观察、探询、追问的角色。程维如化身一部戏的导演,用繁复而又漫不经心的手法来导演一出戏,看似处处节外生枝、鱼龙曼衍,但一切皆在他的掌控之中。
三、《浮灯》的叙事技巧与语言特色
《浮灯》打破故事叙述的旧规,技巧运用颇具特色,一是采用了多种非线性叙事方式。其间夹杂了多线索叙事:多个段落相互交叉又相互影响。明线是许真君与蛟精柳士龙一场跨越千年的复仇,而暗线则是以千年豫章城的沧桑巨变为背景,其间裹挟了众生的喧嚣与孤寂。多视角叙事:从许真君、柳士龙等不同人物的视角来讲述同一个故事。重复叙事:月光粼粼的江上,女巫隐约的歌声在故事中重复地出现,唱绝望的《楚王渡江》。楚昭王兵败,退到汉江,江宽风大,扁舟一叶,一伙人都坐在船上,就有沉船的风险。艄公提议扔掉一些人,楚王犹豫不决。结果,先扔大臣,才子有的是,将来可以再招贤;又扔下妻妾,大不了再纳娶;最后剩下的是血亲,兄弟和儿子,究竟先扔下谁,最后楚王决定扔下儿子,儿子扔下了可以再生,而兄弟一辈子只有一次。江宽水深,雨大风狂,女巫歌声每一遍重复,悲怆的情绪渲染便增添几分,小说的寓意也就往核心更推进一步。分段式叙事:《浮灯》由四个部分组成,每个部分各自成章。无论是从历史记载,还是豫章民众的集体记忆方面,都极力向真实的维度靠近;然而它并不是可以被重复讲述的故事,其问夹杂着虚构,记忆的实与虚、历史的实与虚,形成镜像对比与叠加,如同博尔赫斯的交叉小径,实与虚之间的关联有更加幽秘的路径,合起来就是繁花般的迷宫。环形叙事:四个部分按时问顺序讲述,但讲到最后又回到了原点、宿命与轮回。二是融入元叙事的先锋结构,将叙述过程当成叙述对象,虚与实对立又相通,把文学和现实、历史和记忆、偶然与必然、有序和无常的事物都化入境内,四方敞开且包罗万象,种种高难度的叙述技巧巧妙地糅合在这本书里,赋予了作品史诗般的震撼以及命运的沧桑感。
另值得一提的是,作者程维曾荣获多个诗歌奖项,《浮灯》语言因他的诗人气质别具特色,呈现着诗一般的美学特征和东方情愫。譬如小说中反复出现的意象——浮灯,其实就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河灯。河灯又称荷花灯,中元夜放在江河湖海之中,任其漂流,用以普渡水中的孤魂。灯代表着智慧,驱除黑暗,这或许是作者言有尽而意无穷之处,赋予了小说创作更多可能性。
(作者单位:江西省社科院文化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