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地栖居

2019-05-09 00:51傅真
创作评谭 2019年3期
关键词:济慈老爸

傅真

我爸是个很妙的人。一方面,他是我见过最勤奋自律的人;而另一方面,他并没有学者身上常见的那种保守沉闷,而是对生活充满热情,喜欢尝试新事物,永远保持着一颗童心。

我记得30年前他刚从加拿大访学回国,用外汇券买了一台任天堂游戏机,每天兴高采烈地玩着超级马里奥,或是举着塑料光枪打野鸭子打到凌晨三点。我喜欢翻看他在国外的相册,里面有各种匪夷所思的照片,比如他在万圣节party上吃力地横抱着一条“美人鱼”——其真身是留着大胡子的白人男性,体重至少100公斤。我们家就像一个小型博物馆,堆满了他从世界各地搜罗来的没用的东西,包括各种面具、乐器、刀剑、摆设等等。只要他喜欢,甚至会大老远从南美洲背回那种死沉死沉的木雕圆凳……有时我不免怀疑,我之所以从来不爱买旅行纪念品,或许正是因为对家里满坑满谷的纪念品产生了审美疲劳……

说起那个木雕圆凳,它可真把我吓得不轻。当年还在伦敦的我有一次回国度假,起初没特别留意到它的存在,结果半夜起床上厕所,不小心被角落里的它绊了一下——一片黑暗之中,手机的微光刚好照见一颗轮廓分明的头颅!我当场魂飞魄散,差点惊叫出声。理性最终指引我哆哆嗦嗦开了灯,这才发现那木凳的侧面栩栩如生地雕刻着一个印第安酋长的头像!

老爸一向对新鲜独特的事物感兴趣。他研究的是文学,却是我们认识的人里第一个读《时间简史》的人,第一个学习五笔输入法的人,第一个抛弃打字机改用电脑的人,第一个在家里装投影仪看电影的人——他看过的电影比我多得多,就连那种闷得要命的欧洲文艺片他都甘之如饴。

他不仅“与时俱进”,甚至还常常比我超前一步。英剧《唐顿庄园》,我第一季尚未看完,他已经在看第四季。几年前科幻美剧《西部世界》在文艺青年中引起小小轰动,我正要向他推荐,没成想他不但知道,还敏锐地注意到剧中提到的“二分心智”理论与他正在研究的“听觉叙事”之间的关联——在我爸的世界里,万事万物都会以常人不易察觉的方式发生联系。发现这些联系需要天赋与才华,更需要经年累月的自我训练。

他不是那种只待在书斋里的学者。对他来说,行万里路和读万卷书同样重要。还记得我小时候,他有一天买回一台当时根本没人会买的望远镜,然后带我坐了很久的车去鄱阳湖看候鸟迁徙。回到家里,那台望远镜继续发挥了余热——我们父女俩总是站在窗前,用望远镜“窥探”马路对面的电影院又上了什么新电影……

几年前的春节,我们一起去巴厘岛旅行。岛上风景如画,其实干点什么不好,但我爸每天缠着包车司机要求去看斗鸡,说是“人類学家格尔茨在其《文化的阐释》中对巴厘岛斗鸡多有描述”……问题是斗鸡在巴厘岛属于非法行为,司机百般心理斗争,最后他还是带我们去了一个秘密场所(我猜很大程度上还是被一个外国人对自己文化的热情感动了吧)……老实说是颇冒了一点风险的——本地男人们冷冷地看着我们,眼里放出寒光,与斗鸡脚上绑着的尖钢刀交相辉映。但我爸压根不管那么多,一头扎进人群就往里挤,最后看完斗鸡出来,打完仗般大汗淋漓,满脸欣喜若狂,像是小男孩终于得到了心仪的玩具。

我住在伦敦的时候,有一天得知我爸也要来伦敦大学做访问学者,打算亲身寻访英国诗人济慈一生的踪迹,写一本关于济慈的中文评传。行前他在电话里问我:“从Hampstead(济慈故居所在地)走到London Bridge要多久?”

“老爸,我们现在不用走的。”我回答他,“有一种叫作地铁的东西。”

他的思绪大概还停留在19世纪初期——烟雾弥漫、繁荣混乱的伦敦城,窄窄街道走着马车,泰晤士河上满是商船。年轻清贫的诗人济慈从Hampstead步行两小时,走到伦敦桥去和朋友会面……

来到伦敦以后,他每天孜孜不倦地追寻济慈的足迹:济慈出生的客栈,他上学的地方,他从业的Guys Hospital……图书馆的管理人员爬上阁楼找出厚厚的老画册给他看;济慈家人的墓地和教堂已不复存在;去往济慈出生地的火车混乱而肮脏;济慈故居留下了他翻译的《济慈书信集》……老爸像个执着的追梦人,在伦敦的大街小巷里捡拾大诗人遗落的旧梦,风尘仆仆,乐此不疲。

到了后来,就连银行里给老爸开户的黑人小伙子都关心起了他的研究——电话里第一句话就是:你的济慈研究做得怎么样了?

在他的要求下,我们还特地飞去罗马,寻访济慈当年养病时住过的地方,又去了新教徒墓地为济慈扫墓。我和先生把一束雏菊插在墓前的花瓶里,然后在我爸的带领下,三个人向济慈的墓碑深深鞠躬——以某种眼光看来,这恐怕算得上“矫情”之举,可由他做来却又自然得体。济慈是他的学术“初恋”,当年他硕士论文的研究对象就是济慈,这么多年的学术“朝圣”,如今终于来到诗人灵魂安息之地。我想诗人若地下有知,一定也会感到高兴吧——地球的另一侧也有你的追随者,他万里迢迢,漂洋过海来看你。

去年年底,他又和我妈飞去纽约,开始了计划已久的“艺术朝圣之旅”——自从看了陈丹青的《局部》第二季,他就决定要重访故地重新学习。他们租住在距大都会博物馆7分钟步程的地方,每天在博物馆里流连忘返,走累了就回去休息一会儿再来,晚上还要把心得收获写入日记……

有时看着我爸,我会觉得他根本不是老年人,而是正在老去的雄狮。他的强大来自他内心世界的充盈,与时俱进的能力,终身学习的信念——而且并不是因为什么东西有用才去学习,而只是因为它能够提供乐趣,尤其是智性的乐趣。从游戏机到社交舞,从网络新词到流行美剧,从西方文学到中国古代文学,从叙事学到人类学,从哲学到心理学,从符号学到艺术史……他兴致勃勃地徜徉于未知之海,从一片水域游到另一片水域。每当他向我提起最近正在研究的主题,整个人总是眉飞色舞,双眼放出熠熠光芒,与30年前玩游戏机打野鸭子的那些夜晚毫无二致。有一天我终于恍然大悟——是的,“The tree of knowledgeand the fountain of youth are one and thesame”(知识之树与青春之泉是同一样东西)。

而这似乎是种天性,求知的热情贯穿着他的人生。17岁作为知青下放到农场劳动,那是一个看书比做贼更有罪的年代,但他仍冒着随时被批斗的危险,想尽一切办法偷偷看书。后来从农场出去,又被分配到钢铁厂当起重工人,在繁重的体力劳动之余,他依然勤奋读书,坚持写作,自学英语。当年他在黑漆的大工具箱上,每天写上几十个英语单词以便背诵。当时起重班的老工人班长不让,老爸说那你也不能抽烟,我在休息时问背单词,和你休息时抽烟一样。对方竟无话可说,只有随他了。

几年后他因为突出的英语水平被调去中学教英语,1977年恢复高考后又以优异成绩考上大学。在英语系只读了两年书,就破格提前考取了外国文学专业研究生——那次考试的题目之一是将《儒林外史》中王冕画荷花那段翻译成英语,老爸因为读过英文版的《儒林外史》,所以顺利通过。直到他读完研究生的课程,他原来的同学本科都还没有毕业。

我总是把老爸的青春年华想象为一幅抽象的画面:他曾经待在黑暗的井底,看不到任何出路,直到凭借一条绳子爬出深井重见光明。那条绳子就是英语。毫不夸张地说,英语学习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甚至直到今天仍在影响他的人生——如果没有越过语言之墙,他在异国他乡也没法这么如鱼得水,可以自由自在地去探索各种未知。我永远记得有一天在伦敦地铁里偶然见到老爸的背影,看到他像英国绅士一样穿着风衣,夹着份报纸拿一把雨伞,笃笃定定走去换乘JubileeLine,心中一阵欣慰——还真像个“老伦敦”!

一门语言不仅仅是一门语言,更是思维的工具、文化的载体。正如维特根斯坦所说:“我语言的界限即是我世界的界限。”老爸的世界很大,不只因为他游历广泛,还因为他能够以一种开放的、比较性的世界观看待和思考一切,理解自己与他人的异同与局限。这固然是他学术研究的根基所在(比如他的“中西叙事传统比较研究”),对我个人来说,它也意味着我有一个比常人更为开明、更具国际视野的老爸。我们之间的交流能够跨越代际鸿沟,可以平等地探讨最近读过的书、看过的电影、关注的新闻、听到的新观点……而且总能相互启发。

他也总是允许且支持我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即使是和大多数的同龄人背道而驰。那时我在伦敦的投资银行工作多年,工作强度和压力太大,也不是真心热爱的事业,痛苦迷惘之际,决定按下“暂停”键——辞掉那份光鲜的工作,用一年多的时间去环球旅行。在很多人眼中,这绝对是疯狂任性之举,可老爸竟理解并支持我的决定——他当然也有作为父亲的担心,但他鼓励我去选择自由。

后来我环球旅行了16个月,每天接触的是异国风物,却感觉从未如此了解自己的本心。或许人需要与更宏大的东西找到链接,才能真正感受到自身的存在和意义。这也正暗合了老爸常常向我提起的叙事学与人类学观点:比较是为了更好地认识自己。相互参照有助于解开认知的枷锁,在熟悉的事物中发现新的东西。

正因如此,受西方文学影响极深的他也同样在对中国叙事和本土文化的研究中觅得了新知。在这一过程中,有件事一直令我既佩服又疑惑:在文化的比较中很难有超然立场,不是偏向这边就是偏向那边,可我爸却似乎有种奇妙的能力,既杜绝了以自我为中心,也从不缺乏文化自信。他像是一个世界公民,但这个更广阔的身份并未抹去他原本的出身——正相反,两者都变得更具厚度了。他究竟是怎样做到的?

他究竟是怎样做到的?我的脑海里常年翻腾着同一个问题。比如说吧,他究竟是怎样做到数十年如一日的勤奋和自律?在担任行政职务的那些年,他绝不允许自己放松学术研究。即便是近几年全家一起旅行度假时,他也会在酒店里加班加点地工作。他从不放纵自己。

还有那近乎宗教般的守时——如果我们说好了8点出门,六点半他就会来敲门提醒;7点你若还没露面,他会如临大敌般发出“迟到警报”;到了七点半,他一定已经全副武装地坐在大门口了……先生常为此调侃我:为什么“守时狂人”的女儿会是一个严重的“拖延症患者”?

但更令我惊奇的是他身上永恒的天真。我见过不计其数的中年人和老年人,他们眼里有种常见的沧桑,爱聊的都是那些话题——房子、儿女、创业、挣钱……他们坚信自己已经把握了人生和真理,说起话来自负又世故,没有年轻人的那份如梦如幻了,眼里的某种光芒熄灭了。然后我看看我爸,看着他透出好奇和敏感的眼睛,那里面是另一番天地。他究竟是怎样做到的?生活一层又一层地盘剥后他竞还好好的,真是不可思议。

前段时间爸妈一起乘邮轮去加勒比海旅行。有一天深夜,我收到老爸的微信,讲述一件奇事。他说他睡不着去甲板散步,迎面走过来一个黑皮肤的加勒比人,大花衬衫,眼睛发亮,头发有点长,脚上一双锃亮的皮鞋,看上去似曾相识。这人过来一把搂住他,用英语说你不记得我吗?老爸说你认错人了,我在你们这儿没有朋友。对方一笑,说我是刘亚东啊,我是跟着你们来的,如果不是你们在这里想起了我,我是来不了这里的。

刘亚东是老爸当年下放朱港农场的战友。年轻的他热爱诗歌,与诗友油印了一本叫《足印》的诗集,不慎被传播出来,于是遭罪,被打成“现行反革命”,饱受痛苦的肉体与精神折磨,最后用床单上吊白尽。他写了几箱诗稿,后被其父全部烧毁,仅有17首被一位诗友私下留存。

去年6月,老爸特地策划了一场诗歌朗诵研讨会,让刘亚东的遗诗在半个世纪后重见天日,以此深深缅怀才华横溢、英年早逝的昔日农场战友。朗诵会引起轰动,座无虛席,场面极感人。

“我愕然地看着他,”老爸在微信里继续告诉我,“他接着往下说:我现在世界的规矩就是这样,只有靠着生者把我们带出葬身的地方。前不久你们把我带出那片该死的黄麻地,现在又把我带到这片大海上。你看周围这么多人,有许多就是我这样的‘人。我们到什么地方,就变成什么地方人的模样……”

“我问,那你是怎样过来的呢?坐飞机?轮船?他狡黠地一笑,一甩头发:你去问上帝吧。我急忙问:你过得还好吗?他说:不能再好了,这里天天看海,有空就写写诗,喝咖啡……”

“……我还想再问,脚下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醒了。”

啊,我想,好一个精彩的梦,简直可以写篇小说了。我被这个梦迷住了。老爸擅长讲故事,而让情节生动逼真乃是最基本的叙事技巧。但还有什么东西在字里行间嗡嗡作响,令我深深感动——也许是他开放的世界观,也许是那天真魔幻的想象力,还有对故人故乡的深厚情谊……

魔幻是建立在真实生活基础上的。大作家马尔克斯也曾在自传中说:“文学和人生只有形式上的差别,本质是相通的。”而老爸的梦——以及他生活中的点点滴滴——仿佛都在诉说着同一件事:只要你坚持理想和爱,只要你痴迷地追求知识,只要你守护了内心的道路,那么,即便在这浮躁的社会里,你也可以诗意地栖居。

其实他不曾告诉我这些。可他又确曾告诉我这些。

(作者为自由撰稿人,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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