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朴兵
(安阳师范学院,河南 安阳 455000)
东汉许慎《说文解字》释“酱”为:“盬也。从肉,从酉。酒以和也。爿声,即亮切。,古文。,籀文。”文中的“盬”字,有作“鹽”(盐)或“醢”的。从许慎对酱的解释可知,“酱”作为一种食物,最早是指加肉加酒发酵后的糊状物,即肉酱。
中国古代的肉酱有醢、臡两种。醢是用纯肉做成的肉酱,醢的制作最迟始于商代。汉代司马迁《史记·殷本纪》有“醢九侯”的记载。这里的醢是将人剁成肉酱的一种酷刑,反映了商代的人们经常制醢。先秦时期中国的肉酱品种极其丰富。据《周礼·天官》载,周天子祭祀或宴宾时用酱“百二十瓮”,这些酱绝大多数为肉酱。如兔醢、雁醢、鱼醢、蠃醢(用细腰蜂制成)、蚳醢(用蚁卵制成)、蠯醢(蚌肉制成)、醓醢(肉汁醢)等。
臡是用带骨的肉制成的肉酱,如麋臡(帶骨的麋鹿肉酱)、麇臡(带骨的獐子肉酱)等。东汉的经学大师郑玄在《周礼·天官·醢人》的注文中,对先秦时期人们制作肉酱的方法进行了解释:“作醢及臡者,必先膊干其肉乃后莝之,杂以粱、曲及盐,渍以美酒,涂置瓶中,百日则成矣。”[1]即首先将各种肉料曝干或风干,加工成肉末,加入粱米饭或谷粉、曲、盐等配料,然后用优质酒醃渍,最后装入瓶中封存一百天,肉酱就自然发酵成功了。在制作肉酱的过程中,加入粱米饭或谷粉和曲主要是为了促进发酵,而加入盐、酒则是为了有效地掌握发酵。当然,所加入的这些配料也都有生味、增香的作用。
由于肉酱中加入了大量的盐,味道很咸,所以肉酱主要用作人们进食的调料,是和其他肴馔配合食用的。先秦时期,还形成了一肴配一酱的饮食礼制。《礼记·曲礼上》载:“献孰食者操酱齐。”就是上熟食时,一定要把相应的酱一起献上,如《礼记·内则》言:“腶脩蚳醢,脯羹兔醢,麋膚鱼醢。”即吃腶脩要配蚳醢,吃脯羹要配兔醢,吃麋膚要配鱼醢。所以,有经验的食客只要看到上来的是什么酱,便知道吃什么美味。由于一肴配一酱是当时的礼制要求,所以孔子才会说“不得其酱,不食”[2]。
秦汉以后,肉酱的整体地位有所下降,但肉酱的制作技术仍有发展,这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第一,制作肉酱的原料更加广泛,肉酱的品种进一步增多。不仅有以牛羊鹿兔等各种肉类为原料做成的肉酱,以各种鱼虾及水产品为原料的鱼酱及虾酱,而且还出现了专门用动物“杂碎”制作成的肉酱,如鹿尾酱、鹤顶酱、鱼子酱、鱼肠酱等。第二,肉酱制作工艺的进步。这主要体现在先秦时期肉酱酿制工艺中必用的粱米饭、谷粉广泛地被“黄蒸(末)”或“黄衣(末)”取代。“黄蒸”是一种带麸皮的酱曲,“黄衣”则是制造豆豉的一种副产品,主要成分为各种曲霉[3]。
伴随着肉酱的衰落,以豆、面为主料制成的谷物酱迅速成为中国酱的主流。这可以从汉代以后文献对各种酱的排列顺序中看出,如东汉崔寔《四民月令》载:“正月……可作诸酱:上旬炒豆,中旬煮之。以碎豆作‘末都’,至六七月之交,分以藏瓜。可以作鱼酱、肉酱、清酱。”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卷八记述造酱法的次序,也是豆酱、麦酱在前,肉酱、鱼酱在后。
中国文明自信演进的力量源于与西方文明的对比优势。当代西方文明发展已经造成社会资本与自然、资本与人自身之间的巨大对抗,西方文明发展演进逻辑已经越发显示出其范围和时代的局限性,绝非永恒、绝对和普遍之物。只有当全球社会普遍意识到现代西方文明本身所具有的“财富局限”时,基于资本神话的“文明发展”才可能有所消减和退缩。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四个自信”背后涵盖着鲜明的“文明自信”内涵,又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明运行的具体实现领域和展开方式,中国文明自信演进逻辑揭示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与实践的“时代使命”和“历史责任”。这也是中国人民经过多种对比之后作出的历史选择。
肉酱的衰落和谷物酱的兴起在中国有其深刻的原因。从历史上看,中华民族是一个长期从事农耕的民族,人均肉类生产和消费都十分低。广大民众的日常生活几乎与肉食无缘,只有社会上层才能经常吃肉。肉酱的消费也基本上只局限于社会的上层。由于先秦时期的酱多是肉酱,因此,广大普通民众基本上是消费不起酱的。
汉代以后,新兴的谷物酱开始广泛流行,谷物酱以豆、面为主料,价廉易制,味道鲜美,营养丰富。由于豆面酱的这些特点,普通民众也能消费起以前只有社会上层才能消费的酱了,各种谷物酱日益成为下层百姓主要的佐餐物之一。谷物酱对社会上层也具有不小的吸引力,尤其是禁食肉腥的汉传佛教在内地广泛流行之后更是如此。
至唐代始,人们已普遍将酱等同于谷物酱,如唐代颜师古《急就章注》释“酱”为:“酱以豆合面而为之,以肉曰醢,以骨曰臡。酱之为言将也,食之有酱,如军之须将,取其率领进导之也。”可以看出,在唐代人的理念中,酱就是指豆面为主料的谷物酱。这一概念为后世所继承,如明代李时珍《本草纲目》卷二五《酱》中提到面酱、豆酱、榆仁酱、芜荑酱,并没有提到肉酱。
谷物酱在饮食中的地位很高,犹如指挥众军打仗的大将军。酱的这一地位在后世得到了广泛的认可,宋初酱有“八珍主人”的雅称[4]。后世称“酱率百味”,肯定了酱在中国烹饪调味体系中的龙头作用。
至迟到宋代,谷物酱已经成为普通百姓之家厨房的常备品。南宋吴自牧《梦粱录》卷十八《鲞铺》载:“盖人家每日不可缺者,柴米油盐酱醋茶。”元代时,不少著作开始将“柴米油盐酱醋茶”作为早上“开门”的七件事。酱和醋作为调味品,开始与油盐并列,“油盐酱醋”成为人们经常挂在口头上的词语。人们也用谷物酱形容他物,如将谷物酱的香味称为“酱香味”,将谷物酱的颜色称为“酱色”,具体又分为“酱褐”“酱紫”等。
宋代以后,谷物酱广泛应用于食材腌渍和菜肴烹饪。食材腌渍使“酱”字有了动词的含义,即用酱或酱油腌渍之意。食材腌渍多用甜面酱,腌渍的食材多为蔬菜瓜果,统称为“酱菜”,由于各地水土、气候的差异,全国各地酱菜的口味也不相同。梁实秋曾写有《酱菜》一文,论及河北保定和北京酱菜的不同,保定的酱菜是什锦酱菜,“萝卜、黄瓜、花生、杏仁都有。我捏了一块放进嘴里,哇,比北平的大腌萝卜‘棺材板’还咸!北平的酱菜,妙在不太咸,同时又不太甜。”[5]酱菜除作为佐餐小菜直接食用外,还可与其他食材一起烹饪,如酱黄瓜炒山鸡、酱白菜炒冬笋等。用酱也可以腌渍肉类,如四川新都的酱兔腿,“把兔子后肢卸下来,在高粱酒里浸上半天,然后塞在酱园子大酱缸里,等第二年秋冬之交将兔腿从缸里拿出来烤熟,撕着就蔺酒吃。”[6]
烹饪用酱多采用“爆”(大火快炒)的技法,这一技法又被称为“酱爆”。在北方广大地区“酱爆”甚为流行,比较常见的酱爆菜肴有酱爆牛肉、酱爆羊肉、京味酱爆肉、酱爆猪肝、酱爆鸡丁、酱爆鸭、酱爆鱼肚、酱爆鱿鱼、酱爆八爪鱼、酱爆大虾、酱爆青蟹、酱爆蛤蜊、酱爆花蛤、酱爆香螺、酱爆茄子、酱爆豆角、酱爆青椒、酱爆洋白菜、酱爆黄豆嘴、酱爆藕片、酱爆杏鲍菇等。北方人做“酱爆”菜喜欢用甜面酱或黄豆酱,南方人则喜欢用蚕豆酱。大名鼎鼎的四川郫县豆瓣酱和安徽安庆“胡玉美”豆瓣酱,就是用蚕豆做成的,南方厨师烹饪多喜用之。除菜肴外,主食烹饪也有用酱者,最著名者当属北京的炸酱面。
北方饼馍类面食,多有配黄豆酱、甜面酱食用者,“例如就烤鸭吃的片儿火烧,就离不开大葱面酱,吃春饼要是不抹点儿酱,再卷上一段葱白,好像就不是吃春饼啦。”[7]在社会上层,饼馍类面食配酱多属于调剂口味,但在贫穷之家却是不得已而为之。20世纪80年代笔者在家乡小镇上初中,由于家贫吃不起一毛钱一份的炒菜,常从家中带瓶豆瓣酱(吾乡称之为“酱豆”)作为一周的菜肴。开饭时,从学校食堂买两个馒头和一碗稀粥(或开水),馒头就“酱豆”伴随着我渡过了初中时光。当时并不觉得苦,周围同学多有像我这样吃馒头醮酱者。豫东广大的农村大多如此,趁三伏天晒上一大盆“酱豆”,可供一家人一年食用。为了调节口味,有的人家在晒“酱豆”时,还加入红辣椒、花椒叶和西瓜皮瓤等。加入西瓜的“酱豆”是高级货,称之为“西瓜酱”。在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实施之前,广大农村经常吃不起白面馒头,蒸红薯和玉米面锅贴饼子经常充当主食。玉米面锅贴饼子蘸酱吃,是过去贫穷时代无奈的选择,今天却演化为“地锅馍蘸酱”这一酒楼饭店的高档美食了。酱是半流质的,为了便于携带和保存,在河南濮阳,人们还将“酱豆”加工成酱豆饼,外出方便携带,现在亦成为当地的特色小吃了。
蔬菜蘸酱也是农村人常见的吃法。在山东,大葱蘸甜面酱可权作一肴。东北人喜食蘸酱菜,黄瓜条、水萝卜、水芹菜、生菜、曲么菜、婆婆丁、小根蒜、小葱等均可蘸着大酱吃。东北人还喜欢吃“打饭包”,将大白菜叶或生菜叶子上面放上少许米饭、几段葱丝和香菜,再放一点酱,将生菜包裹起来即可食用。这种吃法,相传源于行军打仗的满洲贵族。定鼎中原后,清宫御膳仍保留有这种吃法。蒸熟的豆腐皮代替菜叶,炒肉丝代替米饭,裹上甜面酱来吃,就成了大名鼎鼎的“京酱肉丝”。有中国第一菜之称的“北京烤鸭”油腻腻的,也非有甜面酱配食不可。
谷物酱在食材腌渍、菜肴烹饪和佐餐中的大量应用,大大刺激了制酱业的发展。在传统社会中,除了小农制作“家酱”自用外,还出现了拥有数百上千只大酱缸的大规模“酱园”。南方酱园以浙江绍兴为代表,绍兴最早的酱园为“俞合兴”,开业于明崇祯十七年(公元1644年)。清代以来,绍兴酱园众多,制酱成为绍兴的三大传统支柱产业之一[注]另两大传统支柱产业为酿酒和印染。。近代以来,绍兴酱园的经营者还将酱园发展到全国21个省的大小城市,大约有四五百家之多。绍兴酱园除晒酱、酿酱油外,还大量制作酱肉、酱香肠、酱鹅、酱鸭、酱鸡、酱鱼干、酱萝卜等“酱货”,运销全国各地。北方酱园以北京为代表,北京酱园始于元代,明清以来名声鹊起。北京酱园有老酱园、南酱园、京酱园之分,其中老酱园来源于河北保定,以明朝嘉靖九年(公元1530年)创业的“六必居”为代表;南酱园来源于浙江绍兴,以清乾隆元年(公元1736年)创业的“桂馨斋”为代表,王致和腐乳店也属于南酱园;京酱园是本土发展而来的,以清代同治八年(公元1869年)创业的“天源酱园”为代表。
除甜面酱、黄酱、豆瓣酱等谷物酱外,还有芝麻酱、辣椒酱、花生酱、蒜酱、菌菇酱、番茄酱、苹果酱、山楂酱、梅子酱、蓝莓酱、枣酱、沙茶酱、麻茶酱、沙拉酱、蛋黄酱、披萨酱、红曲酱等。这些糊状的调味品之所以命名为“酱”,是因为它们在外观上类似传统的肉酱和谷物酱。
现代菜肴烹饪,酱油比肉酱、谷物酱等酱类运用得更加广泛。酱油是在谷物酱的基础上诞生的,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卷八《作酱法第七十》有“豆酱清”“酱清”“清酱”的记载。石声汉认为:豆酱清“应当就是现在所谓‘酱油’。北方有些地方,至今还称为‘清酱’”。[8]“酱油”一词最早出现于宋代,南宋林洪《山家清供》卷上《柳叶韭》载:“韭菜嫩者,用姜丝、酱油、滴醋伴食。”不过,当时的酱油是在制成清酱的基础上,篘取酱汁晒制而成的。
明代李时珍《本草纲目》卷二五《酱》载有“豆油法”,称:“用大豆三斗,水煮糜,以面二十四斤,拌罨成黄。每十斤,入盐八斤,井水四十斤,搅晒成油收取之。”这种“豆油”明显是指酱油,而非今天的大豆油脂。
“至清代,各种酱油作坊如雨后春笋,已有包括香蕈、虾子在内的各种酱油,当时已有红酱油、白酱油之分,酱油的提取也开始称‘抽’。本色者称‘生抽’,在日光下复晒使之增色、酱味变浓者,称‘老抽’。”[9]现代不少带“酱”字的肴馔大多是用酱油烹饪的,如酱牛肉、酱排骨、酱猪蹄、酱肘花、酱肉包子等,至于“红烧”“凉拌”之类的菜肴更是少不了“老抽”“生抽”的功劳。
综上所述,“酱”最早是指醢、臡等肉酱,后来扩大为豆面等谷物酱。现代“酱”的内涵更为广泛,多数糊状调味品也可称之为酱。“酱”还可以作动词,指用酱腌渍加工食材。有意思的是“酱豆腐”(又称“豆腐乳”“腐乳”),虽然也带有一“酱”字,却与谷物酱或酱油没有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