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逸仙
从西安向北,过了延安,不知从何处得来了“铜吴堡、铁葭州、生铁铸的个绥德州”这句民谚,究其根源,乃是这三地城池之险峻坚固,金汤难下,推其首却是雄峙于晋陕大峡谷黄河西岸吴山顶上的吴堡古石城。据历史记载,石城先设寨,继而为堡,《宋史·夏国传》曾记载,五代十国唐开宝九年(公元976年),北宋大将、定难节度使李光睿攻破北汉吴堡寨,也就是现在的吴堡石城,“俘寨主候遇,以献京城(即今西安),斩首七百余级,获牛羊千计”。这也是吴堡石城最早的史料记载,由此推测,早在1000多年前,该城就已初具规模。金正大三年(公元1226年)吴堡石城由寨及堡升为县治所,其县亦定名为吴堡县,历经元、明、清及民国历朝各代的多次加固维修,从未间断的整修,城高墙厚,易守难攻,罕有破城记载。1938年,日军占领山西,于黄河对岸的军渡架起大炮,隔河対吴堡石城经行猛烈轰击,并出动飞机轰炸,吴堡南城墙、东城墙坍塌严重,城内建筑民宅也多受其殃,民国县政府被迫迁出石城,搬往了黄河谷地的宋家川。
在一个枣花飘香的季节,我们为了纪念一个从这里走出去的作家百年诞辰,来到了黄河岸边的吴堡。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我们被安排住在了宋家川东南十余里的张家墕村,张家墕,就是在陕北也属于小县的吴堡县来说,也是一个不起眼的小村,但在陕北它的名气却很大,他的有名和那首流传很广的民歌《赶牲灵》有关,那首歌的作者张天恩,1911年就出生在这个张家墕村,这个生在贫穷农民家庭,五个儿女中的唯一男孩,从小就喜欢热闹爱红火,逢年过节,无论远近闹秧歌、唱民歌,哪儿红火热闹哪里就有他。由于贫穷,10岁起,张天恩便跟父亲外出去赶牲灵,小小年纪就走西口、过三边,下柳林,跑河东,练就了脚户能耐。15岁上,他便到绥德田家塬的财主家赶牲灵,一直赶了8年,常年往返于秦晋甘肃宁夏的赶牲灵路上。过去,陕北地区山大沟深,阻隔重重,赶牲灵的路程十分辛苦,出门一趟常常数十天,远的来回要半年一年,长途艰苦跋涉,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练就了赶牲灵的陕北汉子自得其乐,乐观豁达,无拘无束的开朗性格,但是漫漫路途、荒沙野梁,寥阔大漠上孤寂的雁行,无不让这些苦人儿们感受到难以忍耐的寂寞,说书唱戏、编唱传唱小调民歌也就成了这些苦汉子消除寂寞的精神支柱,那些男女情爱的传说,更增添了赶牲灵汉子浪漫和神秘色彩。
就在没有进过学堂的张天恩到绥德田家塬财主家赶牲灵的时候,吴堡县东北一个叫寺沟村里,有位叫刘蕴华开始在村上的私塾学堂念书了。因为打输了一场官司,让刘蕴华的父亲刘仲喜认定“这世上只有读书人最值钱”的道理,硬是带领全家靠平滩造水田、栽枣树来供养儿子上学读书,长子刘绍华目睹全家人了紧裤腰带供养自己读书,发奋努力,以优异成绩取得了陕北镇守署的奖学金,考入北京大学。大儿子的成功,让勤劳而富有心计的刘仲喜更加有了信心,于是,九岁的小儿子刘蕴华便被老子硬性送进了私塾。三年学堂结束,刘蕴华又被送到离家三十多里的佳县熄镇完小上学,由于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影响,新式教育又让劉蕴华接触到了民主科学的新思想。之后,他又辗转在米脂、绥德、榆林陆续完成了高小、初中学业。1934年初夏,刘蕴华从榆林来到西安,以优异的成绩考入西安高中,省城浓郁的文化氛围,开阔了他的视野,内容广阔而又丰富的阅读,在增加知识的同时,更提高了他的文学的兴趣。一向英文成绩优异的刘蕴华,为了更广泛的接触进步文学,自学俄文,以便更多的了解苏联文学。同时开始翻译外国短篇小说,进行散文、诗歌的创作,1936年,刘蕴华创作的散文《待车》被刊登在了开明书店出版的《中学生文艺季刊》,在作者署名时他用了一个中国文学史上再也难以抹去的名字“柳青”。
走南闯北十几年,二十四、五岁的张天恩已经长成了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陕北汉子,1935年的寒冬腊月,他熟悉的一位国民党士兵,因为不满军队的腐败和长官的凌虐,携带枪支弹药脱逃部队,逃跑当中受了伤,张天恩便把他背到刁墕一个朋友家中养伤,这种犯王法的事情后来却被人告了密,正月里,年还没有过完,张天恩就被五花大绑地拉到宋家川,压杆压,烧红铁锨烫背,死去活来地折腾了十几天,看问不到什么结果,县衙的人通知家里准备棺材,要把他拉到褡裢坡枪毙,可谁知张天恩大难不死,紧急时刻,刘志丹的队伍过来了,1936年2月29日,红军独立营占领吴堡县城,当时,北上神府苏区并准备东征抗日的红军,再打下县城后又打土豪斗地主,开仓放粮救济穷人,从死神手里逃出来的张天恩牵着分来的一头毛驴,驮着一口袋黄豆,走在回家的山梁梁上,此情此景,他回想着前些日子受的作难,不由感触良深,就放开嗓子唱起来:
“刘志丹(得个)恩情(吔咾)比海(得那个)深呀,
打垮了反对派呀救下我们的个命。
山顶山(得个)盖庙(吔咾)还嫌(得那个)低呀,
忘了我们的娘老子呀忘不了(得个)你。”
这就是当时在陕北革命根据地流传甚广的张天恩的《忘了我们的娘老子忘不了个你》,这首歌收集在《中国民间歌曲集成》陕西卷第一集83页。
从1936年,震惊中外的西安事变发生后,学生运动再度高涨,柳青加入中国共产党,参加中共陕西省委临时宣传委员会工作,主编西安学生联合会刊物《学生呼声》,并在《学生呼声》刊物上,发表了《毛泽东和斯诺的谈话》;到1938年5月奔赴延安,柳青完成了有一个进步文艺青年到共产主义战士的转变。随后几年,他或上前线任文化教员,或深入陕甘宁边区基层体验生活,先后写出《误会》《牺牲者》《地雷》《一天的伙伴》《废物》《被侮辱的女人》《在故乡》《喜事》《土地的儿子》《三垧地的买主》等10多篇小说,生动地描绘了抗日军民的英雄形象。这些作品都收集在他的第一本短篇小说集《地雷》中。1943年2月,组织派他到米脂县民丰区吕家检乡任文书,他经常深入农村,发展共产党员,领导群众开始减租减息,组织大生产运动。3年的基层生活和工作实践,柳青更是积累了厚实的文学创作资料,在这里,他开始了长篇小说《种谷记》构思和初稿写作。1945年10月,柳青带着《种谷记》手稿,随军奔赴东北,开辟解放区。1946年2月,柳青到达大连,负责接收整顿大众书店和印刷厂,开始修改《种谷记》。1947年7月,东北光华书店印行了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种谷记》。这部作品是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后,率先问世的一部红色文化的成功著作。新中国成立后,人民文学出版社又于1951年10月正式出版了《种谷记》,先后印刷7次,发行70万册。
中央红军开进陕北根据地后,为了坚持长期抗战,打破国民党顽固派对中国共产党革命力量的封锁和扼杀,陕甘宁边区开展起了轰轰烈烈的大生产运动,赶牲灵的行家里手张天恩受王震旅长的委派,从甘肃买回十四匹高头大骡马,成立了一支有十五六头骡子的运输队,成了队长的张天恩带领着这支运输队往来于晋陕抗日根据地之间,在运送各类给养物资期间,张天恩又发挥出了自己说快板、唱民歌的特长,为部队演出,一下子成了边区的名人。这段时间,也是张天恩民歌和快板艺术创作的高峰期,其中传唱最为广泛的民歌有:《赶牲灵》《跑旱船》《脚夫歌》《打南沟岔》《打晋军》《卖菜》《离婚歌》《说死说活我还要来》《大红果子剥皮皮》《荞面地里锄草草》《十劝劝的人儿》《白面馍馍红点点》等歌曲,快板《日本鬼不讲理》《山西沁塬县百十里李家庄》《三人场子》《大小老婆》等等,深受抗日官兵和人民群眾的喜爱。
当时,在陕甘宁边区、在太行山脉,多少抗日军民都在唱“白面馍馍红点点的嗨儿哟,江西上来个毛泽东,领导人民闹革命嗨儿哟,穷人从此要翻身;白面馍馍红点点的嗨儿哟,延安来了毛主席,领导人民打日本嗨儿哟,日本鬼子定完蛋!白面馍馍红点点的嗨儿哟,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一心一意为人民嗨儿哟,他是我们的带路人,他是我们的带路人。白面馍馍红点点的嗨儿哟,三座大山要推翻,全国人民都解放嗨儿哟,共产党人是英雄汉英雄汉……”。张天恩1945年创作完成的《赶牲灵》更是把他推上了陕北民歌大师地位,七十多年来,这首民歌经过几代歌唱家传唱,那种哀婉的爱情,感染迷醉了数十亿人:
走头头的那个骡子哟哦
三盏盏的那个灯
哎呀带上的那个铃子哟
噢哇哇得的那个声
白脖子的那个哈巴哟哦
朝南得的那个呀
哎呀赶牲灵的那人儿哟
噢过呀来了
你若是我的哥哥哟
招一招你的那个手
你不是我那哥哥哟
走你得的那个路
走头头的那个骡子哟哦
三盏盏的那个灯
哎呀带上了那个铃子哟
噢哇哇得的那个声
你若是我的哥哥儿哟
招一招你的那个手
你不是我那哥哥哟
走你得的那个路
你若是我的哥哥儿哟
招一招你的那个手
你不是我那哥哥哟
走你得的那个路
从人生轨迹来看,从孩童时就成为赶牲灵脚户的经历,使得张天恩养成的不愿受羁绊、不愿被约束的天性。他是感性的,他的人生追求是信天游式的,是那种信马由缰散漫的浪漫,他就是自由自在的传唱歌者,农民身上固有的自由散漫,甚至于那种独往独来游、我行我素的豪侠气。这就决定了后来他和时代有了不小的脱节。解放后,担任西北文联主席及西北文教委员会副主任、西北艺术学院院长的柯仲平就聘请张天恩到西安担任西北艺术学院的民歌老师。1953年,中国音乐家协会主席、中央音乐学院副院长又邀请他到天津中央音乐学院任教,1955年,张天恩被安排在北京中央歌舞团工作。可谁也想不到,有这么好前程的张天恩,竟然辞去中央歌舞团的工作,决然回到了陕北航河边上的故乡吴堡,回到他那几孔破窑洞里,和老伴白来英过光景去了。回到地方,他依然是继续去赶他的牲灵、贩牲口。1965年,因偷偷倒卖了三头骡子,张天恩以“投机倒把罪”被判劳改三年,关进靖边县杨桥畔监狱服刑,因为他对饲养管护牲口有着丰富的经验,监狱就让他照看牲口。1967年腊月,张天恩被提前释放出狱,回到家里才知道,他辛辛苦苦赶牲灵倒腾牲口箍起的三孔窑洞,被生产队当作投机倒把的“赃物”给没收了,男人坐监狱,老婆白来英只能带着儿子到外地讨饭谋生。监狱生活使他的身体垮了,可这个倔强的汉子又踏上赶牲灵的路途。1970年农历九月初九,他赶牲灵路过山西柳林时,胃病复发,大口吐血,这个59岁的赶性灵汉子终于倒在了路上。他死了,绥德圪针店(也就是现在吉镇)的脚户老哥们儿用驴车把从拉回张家墕村,大家拼凑了四斗粮食,请来了墓工,下葬那天,未请自来的唢呐班,吹起《赶牲灵》给他送葬,凄婉忧伤。不知是哪位乐手,调门一转,唢呐还欢快而滑稽地吹起他的《跑旱船》,有人也唱起了:
太阳下来这么样样高
照见老头是过来了
身上穿得一件烂皮袄
长上两根胡子哟
那才是个假的哟
太阳下来这么样样高
包头妻儿是过来了
身上穿得一件红绸袄
口上搽的胭脂哟
那才是个假的哟
从出生以来,张天恩就喜欢的热闹红火,热爱他的人们就这样闹起了秧歌,为这位民歌大师送了最后一程。
与张天恩浪漫与感性截然相反,柳青是理性和目标的,他是作家,更是一个共产主义理想的实践者,在经历新旧两个时代后,他和他的政党一起,一直在为新中国和广大农民寻找探索一条幸福的康庄大道。他曾说过,自己在书写历史,他要写的是一个新历史,是几千年中国封建体制下农民个体经济所没有探索过的新的历史篇章。在解放初期,农民们分得了土地,展望未来,对私有财产深恶痛绝的柳青也从将农民组织起来互助合作生产,以及由此而来农业合作化,农业合作社,才是今后的方向和前景。1951年5月,身为《中国青年报》创办者之一,编委、副刊主编的柳青,离开首都北京回到陕西,深入到关中腹地长安县担任县委副书记,主管农业互助合作工作,他深入调查研究,给区乡干部、农民讲社会发展史,讲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亲自指导了王莽村“七一联合农业社”,皇甫村“胜利农业社”。使长安农业社运动健康发展,成为陕西和西北的先进典型。1953年3月,他辞去长安县委副书记,保留常委职务,开始定居皇甫村,深入农村生活,着手长篇小说《创业史》的创作。1958年他三易其稿完成了《创业史》第一部。这部小说主要描写关中地区一个农村互助组建立、巩固和发展的过程。其中既没有曲折离奇的情节,也没有惊心动魄的场面,只讲述了一些平凡的“生活的故事”,但却表现了各种人物在合作化运动中的思想和心理的变化过程以及各种错综复杂的矛盾和斗争,反映了社会主义革命在中国农村发生和发展的历史,揭示了只有社会主义才是中国农民唯一出路的重大主题,从而也表达了作者对生活的思考,对农民命运的深深关切。只有社会主义道路才是中国农民和中国农村唯一的出路,这是柳青写《创业史》的根本所在,也是他坚定不移的信念。时近六十年过去,现在我们每每遇见一些所谓的学者和所谓的研究专家们所诟病柳青、诟病《创业史》的也正是于此,窃以为,任何一种剥离时代的文学艺术研究,都是胡言乱语、哗众的狗屁,一文不值。在新中国初创,社会主义改造的那个阶段柳青们的奋斗是真实而无私的,因而《创业史》不朽。
历史长河漫漫,20世纪,在陕北黄河边那个叫吴堡的小县城冉冉迸发出来的两颗流星,在浩瀚的天空中划过的耀眼的光,一闪便留在宇宙的记忆里,那记忆,就是厚重的《创业史》与《赶牲灵》温婉的旋律。
——选自《延河》2016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