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

2019-04-04 03:28杨海蒂
西部散文选刊 2019年3期
关键词:石城柳青陕北

杨海蒂

在遥远的陕北之北,在苍莽的黄土高原,在浩荡的黄河岸边,有一座独具魅力的历史文化名城——吴堡,我一个月内就去了两次。

最初知道吴堡,因为当代文学大师柳青。吴堡是柳青故里,又逢柳青诞辰一百周年。对于中国当代文学,柳青和他的现实主义杰作《创业史》,具有引领价值和旗帜意义。对柳青,我深怀敬意;对《创业史》,我至今推崇;对吴堡,我十分向往。

怀着朝圣般心情,前往榆林市吴堡县张家山乡寺沟村,那是柳青故居所在。刚到村口,巨幅柳青语录迎面而来:“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心头一颤,驻足,凝眸,五味杂陈。青春年少时,经常抄写这段话于笔记本扉页,那时候,何曾想到过有朝一日竟能在先生故里拜谒先生。那么,我人生之路“紧要处”的几步,总算有一步走对了吗?

柳青故居分为两个区域,一是生活院落,另一为私塾学堂,在居所几百米开外。私塾前有块石碑,被树木荒草遮蔽,难于被人发现;石碑上镌刻着“资生功不替,得主运维新”,横批“德合无疆”。柳青祖辈,原是大户人家,然而,柳青和兄长背叛了他们的家庭、阶级,弃绝“维新”,追求革命,投奔延安。

那是激情燃烧的岁月。陕北,是一片英豪辈出的土地;延安,是一片理想主义的天空。

延安,是中国工农红军的再生之地,吴堡,则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出发之地。

“邑枕黄河”的吴堡,是陕北通往华北的桥头堡。现今的吴堡,有四座黄河大桥连接着秦晋两省,曾几何时,要东渡黄河,只能依靠渡船。半个世纪前,吴堡川口渡口,水浪滔天,战船列阵,毛泽东主席率领中共中央机关前委和中国人民解放军总部,在勇敢、智慧的吴堡人民齐心协力下,从这儿乘木船东渡黄河,过境山西,前往西柏坡指挥解放战争,共产党从此一飞冲天,走向辉煌胜利。毛主席转战陕北十三个春秋留下的光辉足迹,在吴堡划上一个伟大的句号。

1948年3月23日中共中央东渡黄河,是中国革命史的闪光点,是中国共产党的转折点。这是陕北的光荣,是吴堡的荣光。

离开河边,一行人走到地势较高处时,毛泽东停住脚步,回头眺望黄河对岸,动情地说,“陕北人民对中国革命作出了很大的贡献,我们是忘不了的。陕北是个好地方,陕北人民太好了,陕北人民对革命是有功的。”周恩来接着说,“陕北人民对革命的贡献我们是忘不了的,将来我们有了条件,一定要多关照一下陕北人民。”

在渡船上,毛主席一次次恋恋不舍地回望陕北,主席深情回望的照片,深深地打动着我。

一年后,整整一年后,1949年3月23日,毛泽东率中共中央机关和人民解放军总部离开西柏坡,向北平进发,去建立新中国。为什么又选择3月23日动身,与东渡黄河的日子一天不差?天意从来高难问。也许,吴堡东渡,在主席心中有着不可替代的分量,有着难以言喻的意义。

同行的著名文艺评论家黄道峻先生感慨道,“吴堡人的精神,是延安革命精神的一部分。”

距吴堡著名旅游景点、壮观的“黄河二碛”不远处,“吴堡黄河古渡(川口渡口码头遗址)”古旧石碑旁,矗立着吴堡的红色地标“毛主席东渡纪念碑”;纪念碑右侧有石窑洞为“河神庙”,见证了当年的东渡壮举,至今保存完好。“河神庙”石窑洞前,一簇簇山丹丹花开红艳艳,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沿着黄河岸边崎岖山道,汽车一路颠簸,盘旋而上吴山,地势在纵横沟壑和成林枣树掩映下不断升高。黄河西岸,吴山之巅,有一座石城环山抱水,蜿蜒盘曲,拔地通天:东以黄河为池,西以悬崖为堑,南为绝壁天险,北为咽喉狭道。悬崖峭壁下方,黄河自东向西奔腾而去。山上乱石穿空,山下惊涛拍岸。真乃雄奇而险峻,盛大而别致,磅礴而壮丽。正可謂独造之域,一家之奇,至高之境。

这就是黄河文明的璀璨名片、名闻天下的“华夏第一石城”——古吴堡石城。

吴堡扼秦晋之交通要冲,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凭借石城这一雄关险隘,千余年来,吴堡虽饱经战争创伤,却始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从未被破城。这座坚不可破的天堑雄堡,使吴堡成为享誉天下的“铜吴堡”;这座固若金汤的军事要寨,抗战时期再立新功,它抵抗住了日寇的侵略,守住了陕甘宁边区东大门,护卫了延安,保卫了党中央。

古吴堡石城年代久远,据成书于唐代的《元和郡县志》记载,“赫连勃勃刘裕子刘义真于长安,遂虏其部,筑城以居之,号曰吴儿城。”若此说不谬,其当建于公元418年,距今近一千六百年。最普遍的说法是,吴堡石城始建于五代十国时期的北汉国,只不过当时它只是北汉御敌的一个军事要寨。史料确凿的文字记录为《宋史·外国列传·夏国上》,其记载显示:一千多年前,吴堡石城已颇具规模。金正大三年(公元1226年),吴堡由寨升县定名吴堡县,该城成为县府治所,由军事堡垒升级为政治、经济、军事、文化中心,且一直沿用到元、明、清。

石城不大,占地约十万平方米,但作为县治,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城内原有南北大街一条,小巷十余条,店铺数十处,不仅设置了县衙、捕署、监狱、官仓等,还有观音阁、魁星阁、文昌宫、文庙、城隍庙、娘娘庙、祖师庙、龙王庙、关帝庙、七神庙、衙神庙、土地祠、节孝祠、节义祠等众多庙祠,并且建有南坛、北坛、先农坛、校场、点将台、兴文书院、女校、清廉牌楼、贞洁牌坊等。大部分建筑为石砌窑洞式,只有少量砖木结构建筑;各式建筑星罗棋布,错落有致遍布全城。可恨侵华日军占领山西后经常隔黄河炮击石城,致使城内大部分古建筑损毁,只留下众多遗址、遗迹、遗存、文物,幸而尚有七十多处明清时代所建窑洞和民居保存较为完整。

庙堂文化与江湖文化,在这座古老石城一直相融并存。

登山临水,不禁发思古之幽情;登高望远,进而怀激烈之壮志。元代诗人萨都剌的《念奴娇·登石头城次东坡韵》,不由就浮现脑海,挥之不去:“石头城上,望天低吴楚,眼空无物。指点六朝形胜地,唯有青山如壁。蔽日旌旗,连云樯橹,白骨纷如雪。一江南北,消磨多少豪杰……”只消换几个名词,何尝不是眼前这座石头城的写照。

吴堡石城城墙里外墙面均为石砌,条石拉筋、中间黄土夯筑,最重的石块一吨有余,普通筑石也多在三百斤余,令我惊奇在生产力那么低下的古代,劳动人民是怎样“与天斗,与地斗”的。古吴堡石城,就像古埃及金字塔,留给人们一个未解之谜。城内触目皆石:石城门、石垛口、石庙宇、石民居、石塔、石街、石墙、石道、石匾、石雕、石刻、石狮、石墩、石碑、石桥、石鼓、石凳、石碾、石磨、石柱、石臼、石杵、石板……在金色阳光照耀下,石头器物熠熠发光。

这是一座石头雕刻而成的石艺博物馆,是别具一格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极具艺术观赏价值和科学考察价值。国家文物局古建顾问马旭初先生为之赞赏不已,马老说:中国古建以砖木结构为主,吴堡石城以石为主,实属少见,这些东西留下来真不容易。

在我看来,石城南门外的瓮城,更加具有深厚历史文化价值。瓮城门匾额为“石城”(原为“带砺”),城垣东、南、西、北四门均建有门楼,城门洞顶上对应有“闻涛”“重巽”“明溪”“望泽”四块石匾,皆为清乾隆年间知县倪祥麟所题。更早年代的“生聚”“南熏”“威远”“北固”等匾额可惜已毁。从民居“义行可风”门匾可窥民风一斑。城南西侧石壁上刻有“流觞池”,为明万历三十六年知县杜邦泰题写。流觞池位于石城南石塔寺下,古时每逢农历三月初三,城中文人墨客聚会于此,在水池上放置酒杯,杯随水流,停留在谁面前,谁即取饮并作诗助兴。石城北官道旁西侧石壁上,刻有“逝者如斯”,落款“道光二十年冬,山右刘元凤题”。

风流云散。逝者如斯。想起孟浩然诗句“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历史,就像悬崖下方的黄河水,不停地流淌,不断地翻腾。

陕北之子、革命先驱习仲勋曾经说过,“城市的历史要延续下去,应该留下一些历史符号,没有实实在在的东西就是空的。”古吴堡石城,就实实在在地屹立于黄河之畔,耸立于吴山之巅,成为习近平总书记所说“记得住历史沧桑、看得见岁月流痕、留得住文化根脉”的中华艺术瑰宝。

天之高焉,地之古焉,惟陕之北。

夕阳西下,枣花飘香。下得山来,奔往高家塄村,去品尝央视纪录片《舌尖上的中国》力推的“天下第一挂面”——吴堡手工空心挂面。吴堡手工空心挂面,须经十二道工序成品,它是原生态的民间传统技艺,是农耕社会生产形态的缩影,是一份宝贵的历史遗产,对研究陕北饮食文化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它绵细而又筋道,色、香、味十分诱人。餐间,有热辣辣的陕北民歌从塬上响起,朴实自然,优美动听,能将人心融化。现场当即有人唱起《趕牲灵》,歌毕,四座掌声经久不息。歌者大声宣告:《赶牲灵》作者张天恩,就是我们吴堡人!自豪之情,溢于言表。我惊喜交加。传唱于世的《赶牲灵》,陕北民歌中最具代表性的《赶牲灵》,被誉为中国民歌之首的《赶牲灵》,我最爱唱、且曾登台演唱的《赶牲灵》,原来就源自我脚下这片雄浑而又多情的土地,而且,这位为民间音乐作出巨大贡献的作者,竟是一位时常赶着牲灵往返于秦晋的普通乡民。陕北民间艺术,有时简单至极,有时丰富无比,令人震撼,令人迷醉。

当战争的硝烟散尽,当历史的尘埃落定,正是人性中对美和爱的向往和追求,让天地间充满生机,让人世间充满美好。

——选自《延河》2016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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