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堡笔记

2019-04-04 03:28乔叶
西部散文选刊 2019年3期
关键词:挂面洋芋柳青

乔叶

吴堡

吴堡在陕北,属于榆林市,扼秦晋要冲。因此我从郑州到吴堡,却在山西拐了个弯儿:先高铁到西安,再从西安飞吕梁,在吕梁下了飞机,坐车过黄河到吴堡。我问了订票的会务为何如此,他的回答简明扼要:离吴堡最近的机场是吕梁,而不是榆林。

之前我到过三次陕北,都是去延安。这是我第一次来吴堡。吴堡的堡,音同补。但在路标和景点介绍文字上,见到多处汉语拼音的标注却是bao,于是大家开玩笑说,堡字在这里应当这样拼啊:b—ao—bu。

县城只有一条大街,只有四万多人。整个吴堡县的人口也不过八万多——我老家豫北修武县在河南是数得着的小县,也有将近三十万人呢。很多高楼直矗矗地扎在岩石上,看得我触目惊心。于是委婉地问:这些房子……安全性还好吧?

答曰:好着呢。

从数字看,吴堡很小。但从气势看,吴堡很大。

窑洞

酒店在县城的郊外,名叫同源堂,是依着整面山坡建造的窑洞式酒店。刚进房间的时候,我还担心这酒店只是做个窑洞的样子,进去之后就放心了:这是真的窑洞,只有一面采光。

这也是我第一次住窑洞。炕很大,足够四五个人睡。两床蓝白格的新褥子,罩着雪白的新床单。大红缎子棉被,雪白的被里,没有被罩。仔细闻一闻,还有棉花的温暖清香——新被子。床帷子墙画的样式是很明艳的喜鹊登梅。炕桌上摆着一碟子干红枣,一碟子南瓜子,一碟子小黄瓜。我脱鞋上炕,想象着炕烧起来的时候该有多么滚热,便兀自笑起来。

按捺不住欢悦,便发了微信朋友圈,众人纷纷议论,说有洞房的感觉。洞房,洞房——窑洞,新房,没有比这房子更符合洞房的实义了吧。遗憾的是,洞房里该有新郎新娘的,这个洞房里却只有我一个旧娘。

饭后的黄昏,我坐在廊下,看着对面的山坡,圪梁梁上有一个人,蹲在那里。应该是个男人吧。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其实我很想请他唱几句信天游,可是我说不出口。

枣树

在吴堡,无论走到哪里,都能看到枣树。悬崖畔,城墙边,漫山遍野都是枣树。在这五月之末,每一棵枣树都在开花,淡黄色的清雅小花——简直不像是花,太朴素了。枣叶比一般的树叶子都要绿得嫩,绿得浅,如阳光下的少年,或者少女。而黑褐色的枝桠显得这叶子和花几乎是半透明的。

枣花这么繁盛,枣子的收成也一定很好吧?这可不见得。暮春盛夏,吴堡的雨水不少,到了雨季,绝大多数的花都会被雨打风吹去,只是枉自开。就是不枉自开,结了果,到了收枣子的时节,也不好收的。吴堡极少平地,枣树不好攀爬采摘,多是在树下打。而等到费力打下,也有多少枣子不知会散落到哪里去。

但怎样的艰难都妨碍不了这些枣树,她们该开花的开花,该结果的结果。

在一道淺浅的山谷里,我远远地看见了一座天蓝色的简易小屋,小屋旁边是一摞摞蜂箱。我看了很久。在我心里,所有的养蜂人都是神秘的,这些沉默的人,他们有一种巨大的权力:统治着成千上万的蜜蜂和蜂蜜,负责着最卑微最琐屑也最忠贞的甜。

这是五月的吴堡,频繁的风雨还没有到来,养蜂人正在和蜜蜂们商量,所有的枣花都在等待。

黄河二碛

在很多地方我都看到过黄河,黄河都是那副样子:平平的,缓缓的,很好欺负的样子。在吴堡,起初也是。一路走来,经常可以看到黄河。莫非是春天的缘故?远远地看去,黄河不黄,还有些绿莹莹的意思,这使得它更像是一条普通的河。

怎么可能普通呢?有人说:什么时候都不能小看黄河。老虎病了也不是猫。

我没有小看它。从不敢小看它。

去二碛看看吧。有吴堡的朋友悠悠地提议。

碛是什么意思?他们说是河滩。既然有二碛,那一碛呢?是壶口。

二碛连个标志都没有,但是到了那个地方,我们就都知道了:这个二碛,就是黄河的二碛。这必须是黄河的二碛,也只能是黄河的二碛。

你以为河很窄么?那是你离得远。你以为河很静么?那是你离得远。前仆后继的大浪,声嘶力竭的大浪,不屈不挠的大浪——它们不仅是浪,它们就是河流本身。滔滔的巨浪如狮虎怒吼着,进入到河道深处。而在河道深处,更是暗流汹涌。

这就是黄河。当你走近,再走近,你会晕眩,你会恐惧,你会知道,这才是黄河的根本性力量。

在敬畏中,我突然涌起一种要把自己扔进去的冲动。如果我把自己扔进去,那我会顺流而下,经潼关和风陵渡到河南么?再过三门峡、小浪底和桃花峪到花园口么?

这条河,似乎能把我带回故乡。可是,我知道:回不去的。沉重的肉身在沿途会被鱼虾分食,会被那些水库的大坝拦阻。哪怕轻盈成一具白骨,也只能以河床为墓。

你回不去的。回不去。也好,以此为借口,作为一个胆怯之徒,我不会把自己扔进去。

还是窑洞

几天里,看了很多窑洞。我终于知道,自己住的窑洞,是最时尚的,最好的。

那些破败的,空荡无人的窑洞啊,仿佛是死了。它们活着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呢?那些箍窑的主人们呢?当他们依坡选址,剖崖凿土,一点一滴地建着这些窑洞时,哪一户人家不曾有着活泼泼鲜灵灵的热望?当他们兴致勃勃地裱窑掌,盘炕,垫脚地,垒锅台,请工匠在在门楼上雕刻吉祥图纹,在方格子窗棂上贴上洁净的白纸……他们一定是想着要长长久久地在这里柴米油盐,生儿育女。所有的细节都是他们的心劲儿,要把日子千秋万代过下去的强韧心劲儿。

——在我眼里,这些窑洞都是有性别的。她们都属雌性,她们都是母亲。你看,窑洞的样子不就是子宫么?她们分娩和养育着人们的一切:无数的昼夜,不尽的悲喜,难以丈量的梦想和记忆。

可是母亲会老,窑洞也会老。这些被放弃的窑洞,都是老死的母亲。而她们的孩子,都在远方。

挂面

张家山的人们住的也是窑洞,这里的窑洞却生龙活虎。《舌尖上的中国》来这里拍过传统的手工挂面制作,我看过那一集,印象深刻。不知道为什么,看得眼泪花花的。

现在,这里每家每户每天都在忙着做挂面,教游客做挂面也是他们的一种日常。比如此刻,面已经成了小拇指般的粗条,一圈一圈地在盆里窝盘好,两根长木棍一左一右伸在我的眼前。我学的环节是像纺线一样把面缠上架。婆婆们缠得轻巧敏捷,看着容易。我有样学样,分明是小心翼翼,却做得破绽百出。总是用力一过,面就断了。这面,需得不徐不疾,举重若轻——想来,就轻和重而言,举轻若轻、举重若重和举轻若重都是容易的,难的就是举重若轻啊。

缠好的面还要挂在廊下,再抻细,让它阴干。《舌尖上的中国》里的画外音如是说:“……撑面杆从中间精准分开,面的柔韧与重力的合作恰到好处。160根一挂,能拉长到3米,银丝倾泻,接受阳光和空气最后的塑造。”最后的塑造之后呢?裁长为短,包装为挂面。

廊下的架子高高的,像晾衣架。他们把面挂上,我能做的就是把面抻细。这可是一个有趣的活儿。我把撑面杆横穿在面的底部,往下抻。他们让我使劲儿,我就使劲儿。有多大劲儿使多大劲儿。好吧,使劲儿,使劲儿!面断了一些?不要紧。把抻断的面捡起来,直接下锅煮个半熟,再拌上肉和洋葱炒一下,这饭名叫“炒挂面头”。

土豆和洋芋,黄土和柳青

晚上读酒店为客人准备的《柳青纪念文集》,看到贾平凹谈柳青的两面:深植于本土的民间气息和中西兼备的现代性学养,忽然想起土豆和洋芋。在吴堡,每一顿饭里都有土豆:蒸土豆,洋芋擦擦,土豆粉,土豆炖粉条……土豆就是洋芋,这个我早就知道,只是来了吴堡,忽然觉得这更有意思起来。这两个名字,一个是域外来风,一个是乡情浓厚。细细想来,很多优秀的作家其实都有这两面:既是土豆,又是洋芋。

柳青先生是吴堡人。一路走来,他便一直是个关键词。听了很多他的故事,对他有了极其出乎意料的理解和了解。以前谈到他的时候,我总是动不动就可以长篇大论一番,在吴堡,更全面地知道了他之后,反而不敢轻易说什么了。我怕轻易地言说会让自己陷入武断、粗暴和不敬——轻易地言说必然会陷入武断、粗暴和不敬。

临走前的早晨,在酒店里的亭子旁边,我抚摸了一下坡上的黄土。这怀抱着窑洞的黄土,我知道它很柔软,可是它也很密实。让我惊讶的是,它还很硬,像柳青的文字一样硬,像他文字的气息一样硬,怎么说呢,简直是有着石头的质地。

——选自《延河》2016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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