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堡之拾

2019-04-04 03:28商震
西部散文选刊 2019年3期
关键词:挂面吕梁柳青

商震

6月2日下午,从北京乘飞机飞往山西吕梁,而我此行的目的地是陕西省吴堡县。世界上民用机场最多的国家,一定是中国。尽管中国的民用机场多,也挡不住幅员辽阔这个事实。去陕西吴堡要飞山西吕梁,就像去安徽马鞍山要飞江苏南京,去甘肃陇南要飞四川广元等等如此的走法一样。

走出吕梁飞机场,凉爽的风扑面而来。我深深地吞吐了几口气,为了彻底的换换体内的气和好好洗洗肺。我使劲拍了拍脑袋:多久没有这么顺畅地呼吸了!

对吕梁这个地方我是陌生的。上中学的时候读过一本小说《吕梁英雄传》,是马蜂、西戎合著的。当时读了很多抗日战争的小说,读得很过瘾。就是那个时期让我对文学有了兴趣,读小说成瘾。

现在我走在吕梁的公路上,不断地往路两边看,不断地回忆《吕梁英雄传》的内容。吕梁是陌生,《吕梁英雄传》的情节、人物同样也陌生了。来机场接我们的吴堡县宣传部长李光泽告诉我们:过了前面的大桥就到我们吴堡了。这座大桥是在两座山顶架起来的,桥下是黄河大峡谷,桥面与黄河水面估计有500米的垂直高度。过了桥,很快就到我们住的宾馆——同源堂客栈。

下了车,拿房卡,我是住5楼,可我抬头一看,没有楼层可上。服务员说,您要往下走,这是7楼。走下去我才明白,这是依山而建的楼,刚才我们是到了山顶,也是这座楼的顶层。还第一次见到从上往下走的宾馆。陕西十八怪里有一怪就是:房子半边盖。所谓的房间,就是窑洞。这种窑洞前些年我在延安干部学院学习时,去南泥湾住过,只不过这里的窑洞要比南泥湾的好些,更像宾馆些。

晚饭后几位新朋老友在我房间里喝茶聊天,聊着聊着,外边就下雨了。屋里竟有些冷。在北京快被热憋闷出病的我,此时真是身心痛快!

朋友们走了,我也走出房门,在院子里站着,让雨落在我的身上。人有时在空旷的天地之间站一会儿,不是要想点什么,而是让自己也空旷一会儿。雨渐大,我回房。拿出手机按下这几行字:

雨从天上落到我身上

雨点只是把自身的重量给了我

我却误解成

已经接收了青天的力量

接着抽了一支烟,一夜无话,酣睡。

早饭罢,去这里的一个古迹:石头城。

接待我们的地方领导告诉我们:据考证,这石头城是宋代建的。这是一座用于防守的城堡。我在这座古城堡里走了一大圈,觉得不太像宋代的,因为都是明代清代的遗迹。当然也可能是明代翻修时,彻底去宋代化了。这座古城里有一座庙,很好玩,我第一次见到这种庙。叫:衙神庙。里面供奉的是萧何和曹参。庙里的壁画都已脱落得辨不清内容了,只有萧何与曹参的肖像还可看清。这座修在山顶上的古城堡明显是为了避难、防御外敌入侵而建,为什么有这样一座庙?难道修这座城堡的人曾经是个官员?希望避过一时之乱,让萧何、曹参保佑他再入朝就职?这样的人,我不相信当官是为了安邦治国,而是一个有官瘾的人。和“瘾”字沾边的事,没有多少是好事。比如:烟瘾、酒瘾、毒瘾、赌瘾,也包括官瘾。

这座“衙神庙”里供奉着萧何,萧何是真心荐举韩信也是真心杀韩信之人,难道供奉萧何时竟忘了“成也萧何败蕭何”?

我站在古城堡的城墙上,嗨,其实就是山顶上。我看着峡谷里流淌的黄河,不禁有些酸酸的感慨:人和流动的水一样,有健忘症。但是水不会有幻觉,而人有。尤其是想当大官、当大师的人。

从古城堡回到宾馆吃午饭,下午去了柳青文学馆。

柳青是一位值得尊重的作家,他的《创业史》是一段历史变革期的真实写照。柳青是个“知行合一”的作家,也是“与时偕行”的作家。我年轻时,也做过写小说的梦,后因生活经历不足,体力也不够好,就改写多动心力少用体力的诗歌了。

这个“柳青文学馆”是新建的,里面仅有一些图片和一些各界名流题写的字画等。我被拉到画案前,要代表采风团为“柳青文学馆”题字,是任务,就无法推脱。我略想了一下,写道:知民风者惠,谈国事者史。作家心有人间气,方能大器传世。

回宾馆的路上,一朋友问我:你那几句话真好,是早想好了,专为柳青文学馆准备的吧。我:还真是现琢磨的词儿。也不是专为柳青文学馆准备的,我觉得作家不如此,最多是草木一秋。

晚饭后,依然喝茶聊天,依然伴着雨声入睡。

睡至后半夜,醒了。雨停了,月光透过窗户洒在我的枕畔。我穿衣走出房门,站在院子里。抬起头,看到月亮像一块透亮的冰,发出清幽的光。我想起庄子先生的“乘物心游”。可是,月亮虽是好物,我心能“游”哪去呢?老子先生说:心为身囚。我是身为心囚啊。想着想着,又开始吐酸水,随口:都说月光如水,我站在月亮下,最渴。

随即回房间,上床,准备接着睡。可是那轮月亮竟在我的脑袋里挥之不去。唉,月亮其实是个大土坑,看久了,就把自己给活埋了。

迷迷糊糊,古城堡、黄河、柳青、月亮,在脑袋里轮番走了几遍,天就亮了。

到吴堡县岔上乡川口村渡口,1948年3月23日毛泽东率党中央前委东渡黄河的地方。现在这里矗立着一块高大的纪念碑。我们全体和这座纪念碑合了影。

毛泽东东渡黄河的故事,人尽皆知,这里就不说了。今天我们也要在这里东渡一次。

从纪念碑到渡口,有不到两公里的路,我们没走公路一直在沿着河滩上走。这一段黄河很平静,水面想微微抖动的一片发黄的棉布。舒缓且散发着温暖。大家和黄河合影,和对岸的山西合影。我和阎安、霍俊明三个人站在黄河边的一块大石头上,摆出一个半圆的队形,戴着墨镜,挺胸叠肚、仰面昂头地照了一张相。我把照片用微信发给一位朋友,本以为会被说成:黄河三霸,三土匪之类好玩儿的词,可朋友却说:咋看也不像艄公,像偷鱼的。哼!难道黄河边上只能有艄公和偷鱼的?就不能有装扮成土匪的诗人?有时,无厘头地闹一下,也是一种情绪的释放。

面对黄河,想疯一下,玩一会儿。我和霍俊明站在河边捡起一些小石子,往河里扔。当晚,我还写了一首诗。现录在此处。

这一段黄河很平静

像一片发黄的床单

仅有轻微的抖动

我和霍俊明在河滩

捡起小石头往河里扔

很小的一阵风

就把石头落进水里的声音拂去

我们不是比谁扔得远

不是让床单抖得激烈一些

只想模仿一下

我们各自的少年

东渡黄河。河对岸是山西省临县碛口镇高家楞村。这是一个古镇,是宋代以来的水陆码头。当年的繁华我们看不见了,今天的繁荣却在眼前。街道,房屋大部分还是清代或民国时期留下来的,商家店铺林立。我突然就有要买点儿什么的冲动。一个街边的地摊,摆放着各种小东西,我看到了一种烟嘴,用花椒木做的,表面全是刺,外形也不规矩且粗糙,觉得很像我这个人,就拿起了一个,问:多少钱?卖货的大姐:十元。从那时起,这个烟嘴我一直在用。

在一个方形的小广场,据说是当年贩运货物的商旅们栓骆驼的地方,我们看到一个牌子上有四个字:骆驼圐圙。这后面的两个字,把我们难住了。我立即拍照,发照片给我们《诗刊》编辑隋伦。隋伦是个文字的专家,我就没见过有他不认识的字。果然,很快他就回复我:蒙古语库仑的旧译,读作kulue,意思是围起来的草场,或用于村镇的名字。我叹服了。我年轻的时候,心高气盛,常说:不管谁,可以用官职欺负我,可以用年龄欺负我,不允许用文学知识欺负我。后来才知道,我是井底之蛙、痴人说梦。文学知识的海洋浩瀚无边,就凭我的那点儿学习能力,怎么可能不被欺负!眼前我就认输了。

渡河,回陕西吴堡。晚饭后,沿黄河边转了一会儿,看了当地老百姓自发的跳秧歌。她们跳秧歌和北京城里的广场舞是一个性质。回房间后,阎安说:当地有几个朋友想见你,咱到下边喝茶去吧。我说:好吧。其实我知道:说是喝茶坐下来就上酒。酒这个东西,真是喝多了伤身,不喝伤心。中医的理论是:喝一两是酒,喝二两是药,喝三两是毒。这些年我喝的全是毒!我的理论是:想喝酒,是还想好好活着。为此我还写过一首小诗:

我每每喝酒都要尽兴

会觉得整个世界的人都需要醉

我不是酗酒的人

我只是想找到一壺好酒

今晚还好,喝至微醺,各自回房间。

去参观柳青故居。柳青原名刘蕴华。柳青故居,位于吴堡县城以北40公里的寺沟村。

他故居的房子已经破旧不堪,周边也没有故意整理的痕迹。这是真正的故居。许多名人的故居,被当地政府和旅游部门已经装修成花园了,不好看,主要是不敢相信。名人的故居应该保持原貌,注意时常维修最好。在柳青故居的不远处,还保留下一个当年的私塾学堂。私塾学堂是由两口窑洞组成,也是荒芜的不堪。我们扒着门窗往窑洞里看了看,在窑洞门口还分别照了相。柳青在这个私塾读了三年,后来有到寺沟村学校读了六年,这是柳青的全部学历。我问霍俊明:大作家有多少是博士毕业?他知道我是在调侃他,就说:不知道!

高学历和作家之间究竟是相辅相成,还是毫无关系,抑或是互相抵消?这个问题不知道有没有人研究过。我总觉得在课堂上坐得太久了,脑袋都被课本知识灌满了,会使思维形成固化模式,在社会生活与写作实践中会带来僵滞和“本本主义”。我不是要批评高学历,是我见到的搞文学的博士们,至少有一半是不懂装懂的痴呆乜傻。当然了,我说这话好像我在吃酸葡萄。

晚上,我写了一首诗。

私塾

两孔窑洞已残破不堪

因为曾经是私塾

因为柳青曾在这里读书

我们才有兴趣看

我注目窑洞许久

好像窑洞里还有先生在讲课

好像柳青还在做学生

野草茂盛

蚊虫蜂拥

我身旁有一位名校毕业的博士

现在也是一位作家

他往窑洞里使劲看

比我还认真

下午,在吴堡县政府的会议室开了一个关于柳青及柳青精神的座谈会。当地来了几位研究柳青的专家和十几位文学作者。开始时,大家都按部就班地讲自己的观感与认识,轮到一位当地的研究柳青的专家发言时,竟讲了一个多小时。大家有点坐不住了。这个期间,我出去抽烟、抽烟、抽烟了三次。有些人真的是“麦霸”,不管讲得是否符合会情,也不管与会听众的感受,只管自己说完痛快。每次遇到这种情况,不管是什么会,我都有强烈的抽烟、抽烟、抽烟的欲望。

晚饭后,我和霍俊明被阎安拉着去给这家“同源堂客栈”写字。我说:这是让我们交房费饭费呗!大家哈哈一笑。

一大早,吃过饭就到一个村里去参观挂面厂。这里因被“舌尖上的中国2”采访报道过,也就是上过中央电视台而闻名的地方。

所谓挂面厂,其实都是家庭作坊。或着叫以各家各户为生产车间的村属挂面生产合作社。我们看了几家,了解了挂面生产的各个工艺流程。有几位女作家还洗了手跟着操作了一道工序。这种实践让几位女作家很快乐。对她们来说,过去都是对挂面动口,这次是动手。

中午就在这个村里吃挂面,真是好吃!当然那一桌子的农家菜也真是好吃。

一向不苟言笑的我们,面对一桌子农家菜和煮好的挂面,都默默不语埋头苦干。风卷碗盘后,都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哎呀妈呀,要爆炸了!

后来我为这里的挂面写了一首诗:

在吴堡看挂面生产

终于明白了

这么好吃的挂面

和一场恋爱有关

一袋麦子磨成的白面

先在水里糊涂地翻搅

在木头上捶打

用手揉搓

在心里纠缠

再一条一条地理清楚

每一根面条

都能是一条棍子

敲打我的眼睛

最后每一根都献出柔词软语

绕指绕心绕每一根神经

耐沸水煮

忍得住冰点下冷藏

折腾得不想再折腾了

才开始喂养生命

下午我们直接去吕梁机场,返回北京。

这次是因柳青而到陕西吴堡,因吴堡而看到一段不同于其他地方的黄河,因黄河而到山西碛口古镇,而吃挂面。最重要的是我得了一根烟嘴,虽然相貌丑陋,我却一直爱不释手。

——选自《延河》2016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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