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飒,李长中
(阜阳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阜阳 236037)
随着全球化与现代性的快速推进,不同区域的文化或主动或被动地以其现代性程度被纳入到先进/落后、文明/野蛮的文化进化论的单向逻辑之中,这样就把世界不同文化间的关系理解为前后发展的时间关系,意味着“空间的时间化”,削弱了文化多样性和造成经验的贫瘠。部分在现代性进程中处于弱势地位的区域文化在现代性过程中逐渐受到冲击,面临失语境地。淮河流域作为“欠发达”地区,其经济发展以农业作为重要依托,文化产业所占资源较少,并且与吴越文化、楚文化、齐鲁文化等以春秋时期的诸侯国名称来为地域文化命名相比,淮河文化的概念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才被正式提出,其名称的传统并不悠久,更倾向于被认作是一个建构性概念而不是事实概念,少有在全国具有影响力的作家作品对该地域进行表述,既有的本土作家对淮河流域的呈现往往存在地方概念和主题先行导致的皖北形象脸谱化、概念化等损害文学性的缺陷。淮河文化很难在文化层面上征用富有质感和生气的“地方”来实现对宏大现代性话语的突围。如果仅仅只观察本土作家对地域的呈现与建构,视角是单一的,若无对边界之外“他者”的感知,那么很难察觉边界的存在,“他者”的缺失往往造成“自我”的模糊,难以避免孤立状态下的“自我言说”,皖北作为淮河流域重要的组成部分,因20世纪时代、政治、文化的急剧变化对个体命运的影响辐射,推动着赛珍珠、王安忆等这些优秀的作家来到皖北游历、生活,留下了诸多以皖北地区为背景的作品。“他者”对皖北的书写应该同本土作家放置在一个平面上,为反观自身文化建立一个复调坐标体系。
一
19世纪中后期以来,为配合西方殖民扩张的推进,文化发展的线性时间观念被生产和建构出来,成为西方工业化和殖民化语境下的政治产物。西方社会代表的资产阶级文明被放置在文化发展的线性序列最末端,成为文明与进化的标尺,而与西方在文明发展模式上具有巨大差异的东方则被打上落后/非文明的标签,居于低级的文明发展阶段。从这个角度上就不难解释近代以来西方社会中“中国形象”的急转直下——由崇敬到轻视。中国作为被殖民的对象,被贴上蒙昧、低级、落后的标签,成为需要被现代文明拯救的对象,西方进一步的殖民则也因此具有了合法性。在这样的环境中,赛珍珠作为一个美国人,她的《大地》却冲破了这些西方对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中国妖魔化的刻板想象,彼得·康评论道:“赛珍珠再现了不带任何神秘色彩和异国情调的中国,可喜可贺。书中找不出我们通常称之为‘东方式’的特征。”[1]能得到如此评价和赛珍珠的生活经历分不开,赛珍珠生长在一个传教家庭,赛珍珠在她的自传中提到父母对自己的教育,在识人上要“看起品行和材质,而不看其种族和教派”[2]19。这种教育的浸润带给了赛珍珠平等的视角,再加上她尚在襁褓之中便跟随父母来到中国,1917年与农学家丈夫约翰·洛辛·布克结婚后,移居到皖北的宿州市生活两年半,在协助丈夫做农学研究时,赛珍珠得以与当地农民深入交流,对宿州的农村生活建立了全面深刻的理解,并以宿州为背景写下了后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大地三部曲》。赛珍珠自己也曾说:“当我被问及他们是怎样的人时,我无法回答。他们既不是这样,也不是那样,就只是人而已。我谈论他们跟谈论我的亲人一样。我和他们太亲近了,我已经以全副身心投入了他们的生活。”[3]由此可知,赛珍珠笔下的中国不是对当时既有中国形象的再叙述,而是在西方文明的参照下发现了真正的乡土,冲击了刻板中国印象。
到了上世纪80年代,全球化进程持续推进带来了民族身份认同的焦虑,为了抵抗西方后殖民文化,中国文坛兴起“寻根文学热”,乡土成为作家聚焦的重点,意欲在那里以乡土文学的书写建构民族身份、抵抗西方文明和舒缓身份焦虑,但联系这代作家的知识背景来看,自1905年科举制度废除之后,以西方教育为蓝本的现代教育体系取代了传统私塾教育成为主流,知识分子无需走出国门到达西方就具有了以现代性对比传统的视角,对乡土和地域的观察更多地是将地方性经验赋予具体的现代解释。王安忆作为寻根文学的重要作家,1970年,王安忆16岁在“上山下乡”运动的裹挟和支配下,离开家乡上海,远赴皖北宿州的五河县插队落户,在那里寄宿农家,与当地农民同吃同住生活了两年,后以这两年的生活经验为基础写下了《大刘庄》《小鲍庄》《姊妹们》《冷土》等作品,在知识分子视角和城市文明的参照下,乡土的文化特性得以发掘。但与当时的寻根文学、反思文学不同的是,王安忆同赛珍珠一样,都在一定程度上获得了从当下盛行语境的超脱,王安忆在一次演讲时聊到《小鲍庄》时讲道:“在那个时候文学的运动都是很激烈很汹涌的,都有非常响亮的口号,文学总是要求一个既定的主题,这个主题必须是与社会共识有关系,而我的经验很难纳入到任何一个主题的范畴里去。”[4]这样对地域的书写似乎就从时代语境中获得部分解放,超越了政治、历史对书写的要求和规训,呈现了一个更广阔的文学世界。
然而以目前的研究状况来看,对赛珍珠作品的研究多从文化相对主义、女性主义、后殖民主义、形象学的角度出发,即使关注到了人与地方之间的关系,也几乎没有从皖北地区的地域特性的角度出发,来解释作品中人物群体的行为逻辑和思维方式,而是从更宏观的“乡土”概念来阐释。对王安忆在蚌埠插队期间写下的作品,研究多集中在“寻根文学”的角度,作家笔下的乡村被解读为一种能指的形而上的文化意象空间,凝聚着民族、历史、传统的文化内涵,却忽略了某一特定群体的文化系统、思维方式与一定的地理区域之间天然的联系,文本中真实的地域遭到遮蔽而变得面目模糊。
“如果就最广泛和最绝对上的意义而言,人类所进行的一切活动及由此生成的诸文学现象,都离不开他们所依附着的某具体文学版块。”[5]赛珍珠和王安忆以“他者”的视角,将皖北的地区特性纳入到现代性进程中思考,或以此来观照和反思现代性,或启发我们思考现代性发展的地方特征是什么?她们凭借对“真实地域”的重新发现在某些对地域的书写上超越了传统/现代、进步/落后的二元对立框架,把现代性话语共同推到了一个可被质疑的位置,对以西方为代表的现代性历史的必然性做了适当拆解。比较分析具有不同文化身份的作家对同一地域材料的处理,在他们笔下呈现了皖北地区哪些共同的特征?对地域普遍性和特殊性作出了哪些不同的阐释?处于不同文化背景下的作者所带来的经验世界的重组、认知对象的挑选、文化模式的理解对皖北地区地域价值外延的增拓显得尤为重要。皖北形象在这种与相异于己的文化比较中或许得以发现、体认、建构,为地域提供了另一种更加丰富、厚重的言说方式。
二
在时间轴上,赛珍珠作品的时代背景为清末民初,王安忆作品的时代背景为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她们的叙述时间并无交集,如果对赛珍珠和王安忆作品中不约而同呈现的皖北的地区特质进行分析比较,可在一定程度上摆脱时代、政治、作家文化身份、对地域的情感态度等方面因素的干扰,提取出皖北地区恒常的、客观的、典型的特质。
与现代性带给作家的发展感与变迁感相比,皖北地区在时代急剧转换过程中呈现出的古老文化模式的化石式的凝固状态被作家感知,这种强烈的对比中产生的错位感让地域的封闭特征得以发现,也让因地域封闭而带来的群体性格特征得以发现与阐释。
从自然条件来看,皖北地区地处淮河平原、地势低洼,加上受气候影响,降水量主要集中在夏秋两季,并且皖北地区砂礓土壤密集分布,这种土壤的物理特性是质地粘重,结构差,垂直裂隙发育,膨胀与收缩性大。当雨水到来时,土体吸水膨胀,阻碍雨水下渗,易导致地表积水[6]。这种具有多项致灾因子的自然环境让皖北地区的农民时刻感受到来自自然的压力,体验灾害占据了生存的很大一部分内容。另外,从经济模式来看,皖北地区与江南农业精耕细作的农业种植模式相比,农业结构较为粗放。“在淮北地区,普通的5口农家至少需要30亩土地以维持生存。考虑到土地肥力较差,以及连续多年的自然灾害和庄稼歉收,很多地方可能需要30到100亩的土地才能维持家庭生计。”[7]吴学廉说:“询访土风,农民习为广种薄收之说,播种以后,即仰赖天时,坐候收获,全不加以人功。”[8]导致农业过度依赖天时,抗灾能力差,农业基础落后。并且据淮北地方志记载“工不求制造之精”“工匠非世业,制作多拙朴无足观,然颇坚恒久不败,取值亦甚廉”。工商业的凋敝从侧面也反应了广种薄收的农业模式将农民牢牢绑缚在土地之上,没有剩余的人力和物力用于商业流通,这既导致了贫穷也导致了封闭。贫穷无法为改变提供所需资源,封闭又导致了循环和重复。“每个凝聚性结构的基本原则都是重复。重复可以避免行动路线的无限延长:通过重复,这些行动路线构成可以被再次辨认的模式,从而被当作共同的‘文化’元素得到认同。”[9]7经过长期的历史积淀,地域文化表现出超稳定性,带着强大的惯性继续运转,运转过程中遗留下来的道德、制度、观点都会成为新的保守因素继续强化和凝练地域特征,最终在现代性带来的新的坐标和刻度的参照下,特征被“他者”发现和描述。
第一,对皖北地区语言特征的捕捉和呈现
费孝通在《乡土中国》里提到“面对面社群”这个概念:“村子里几百年来老是这几个姓,我从墓碑上去重构每家的家谱,清清楚楚的,一直到现在还是那些人,乡村里的人口似乎是附着在土地上的,一代一代的下去,不太有变动。”[10]14在这样封闭稳定的环境中,社群关系里最重要的就是面对面的熟人关系,而“语言在面对面社群中都是不得已采取的工具,语言本是用声音来表达的象征体系,象征是附着意义的声音和动作”[10]27面对面社群里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近,难以发生直接接触的阻碍,语句相对短小,并且在面对面交流时会有许多辅助表达的肢体语言,表达不需复杂便可完成交流,地域生活的长期积累作用在语言上,这种语言特征在王安忆和赛珍珠的作品中都得以捕捉和呈现。
在王安忆的一系列以下乡插队为背景的作品中,人物的对话简短、一般在10个字之内,多实指,指向具体的物质生活,而不开辟复杂的情感表达。《大刘庄》里小勉子因不满意家里给包办的婚姻,在给村里姐妹表达自己的不甘时,王安忆是这样表现的:
小勉子来了,什么也没拿,走到她们跟前,蹲下了:“那人我见了。”“谁人?”她俩不明白。“那个他”她简洁地说。“你看了?”“咦唏,我一看他就烦了,兜心底里烦。”小勉子哭了起来。“他咋啦?”“他不咋啦,我烦他。我不干。”[11]90
在一个相对封闭稳定的社群关系里,人无需调动丰富的语言便可完成会意的需要,小勉子和姐妹们谈到未婚夫,不需指名道姓便可会意所指是谁,也因乡村生活以农业种植为主,生活被“实用”和“生存”占满,对婚姻的要求只是男女按照既有分工去经营合作和完成繁衍,并不把现代性对心灵的契合要求纳入标准范围内,所以,很难积累下丰富、准确的表达复杂情感的语言,这也体现了皖北地区封闭导致的对现代性的屏蔽,并且这种情感的正当性也遭到遮蔽缺乏可被征用的语言,也因此,小勉子说来说去只能说出个“烦”和“我不干”,缺乏支撑这种“我不干”的具体的、合伦理的材料,这是王安忆在知识分子所具有的复杂表达能力的参照下捕捉到的乡土语言在表达超出地方道德、伦理、价值框架之外的匮乏和无力,既符合小说人物的身份,皖北地方的特征又得以浮现。
同样,这种语言特征在赛珍珠的《大地》中也有表现,穷苦农民王龙在娶了大家户的丫鬟阿兰之后,夫妻两人很少交流,赛珍珠这样写夫妻之间的关系:
但这个女人,除了生活中非说不可的话以外,她从不讲话……她像一个忠诚的沉默寡言的女仆,一个只有女仆身份的女人,然而他不应该对她说:为什么你不说话?那是不合适的。她做了她该做的一切,这已经足够了……他和她两人一起干活,配合默契,一句话也不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了,他觉得和她凑合在一块,甚至不觉得累了。[12]14
在皖北地区广种薄收的农业生产特征的影响下,劳作占据了农民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并且单一、粗放的劳作模式不需要复杂的语言去完成劳动配合,贫穷让农民的生存压力悬置在其他形而上的需要之上,所以皖北地区的语言很难指向生存之外的领域。
第二,对区域群体道德品质——仁义的呈现
地域创造出的文化空间是操纵群体性格的文化杠杆,群体普遍的行为规律身后潜伏着支配群体行为的组织原则,这让群体的行为、情感、常识、道德都以适应本区域生活为底色。
“淮河流域近530年的灾害历史研究发现,较大范围的水旱灾害平均3年2次,其中流域性洪涝灾害131次,干旱97次。”1931年斯科特在《农民的道义经济学》中描述农民的生存状态:“农民像站在齐脖深的河水里,只要涌来一阵细浪,就会陷入灭顶之灾。”[13]在频繁灾害的影响下,灾荒记忆逐渐积淀为一种集体无意识,“生存第一”成为皖北地区农民脆弱恶劣的经济形态下的文化心理,与王安忆和赛珍珠曾体验到的现代资本主义经济对利润最大化的无止境追求相比,皖北地区群体的生存取向而非利益取向的价值观念作为一种地域特征在对比中逐渐明晰。
《小鲍庄》里写到失去了唯一孙子的鲍五爷时,全村人都来安慰:“你老别忒难受了,你老成不了绝户,这庄上,和社会子一辈的,‘仁’字辈的,都是你的孙儿。”“小鲍庄谁家锅里有,就少不了你老碗里的。”“现在是社会主义,新社会了。就算倒退一百年来说,咱庄上,你老见过哪个老的,没人养饿死冻死的!”[11]127《大刘庄》里百岁子要背井离乡出门闯荡放不下家里时,乡邻说:“这话不用你说,乡里乡邻,谁都会伸手。”[11]17在恶劣的生存环境中,贫穷、封闭、灾害频仍形成的生存伦理作用在人际关系上就是我们现在称为“仁义”的品质。“小鲍庄是个重仁重义的庄子,祖祖辈辈,不敬富,不畏势,就是敬重个仁义。”[11]188封闭导致人际关系的稳定,关系的稳定让人情往来难以中断,逐渐构成了情感和生存的共同体为贫穷和灾害分担风险和提供保障,一口粮食、一瓢水、洪涝时伸出的一把手关键时刻都可救人一命,结下救命的情义,成闭环状态的人际关系中掺杂了许多非直接利益因素,情义的往来在日常生活和家族世代沿袭中缓慢流动,无需立即偿还。祖辈长期生活在一起构成的亲密社群不是为占取利益而是为共同生存,并且频仍的洪涝灾害轻易就会将农民的一切夺走,追逐利益与计较得失在生存之上作为一种更高层次的需求,在这样的环境中实在缺乏发育的土壤,而“仁义”作为一种道德标准为社群的生生不息笼罩了一层兜底的防护网。看似“不计成本”“得不偿失”的道德观念里隐藏着地域的生存理性。特质与差异是在与异己文化参比中得以发现和体认的,而王安忆熟悉的上海则是陌生人社会,相对开放,人际关系流动很快,又无需时刻面对生死威胁,难以结下救命的恩义,封闭地域中那种未了的人情在开放流动的城市中难以再被征用过来维持亲密的社群关系,王安忆在写到上海青年陈志浩即将下乡插队时他的妈妈叮嘱他道:“再要好的同学,经济上一定要算清楚,不要混在一道,一定不好打混账,各人是各人的,话讲在前面,也许不好听,不过,最终倒不会伤和气。”[11]101“虽然是表姊妹,钱是要算清楚的。”[11]27对他者文化的呈现要穿过自身文化的屏障透析,只有在平视时才不会看到自身文化的影子,每种文化都有支撑、保全自身的价值,有其存在的意义。皖北地区对仁义品质的推崇是农民世世代代在与生活环境的博弈中做出的理性选择。
赛珍珠也描写了仁义的品质,她既描写了村民个体之间的互助与恩义,也描写了农民齐心协力对抗灾难的互救组织机制。《大地》中主人公王龙一家在即将被饿死的时候,邻居老秦把埋在院子里的红豆给了王龙,并且说:“我留在这里,我和我家里的都留下。我比你年纪大,也没有儿子,死活都没有什么关系。”[12]48这是极端境遇下人与人之间爆发出的道德激情,闪耀着人性的光辉。后来王龙一直接济老秦,并且在老秦去世后让他的儿子为老秦披麻戴孝,为他大办丧仪。在《母亲》中,女性之间因为距离近,在长期一起生活、往来、互助中建立了深厚的情感连接,互帮互助的范围深入到了十分私密的领域。这些人与人之间的来往都是与直接利益的回馈无关的,表现出重义轻利的品质。在发生洪涝灾害时,村民则共同面临生存威胁,“所有人都立即行动起来,他们四处奔波,为修复堤岸筹集款子。每个人都慷慨解囊,因为防止河水泛滥符合大家的利益”。在应对蝗灾时,王龙集结起他的雇农,并联合村里青壮年一起点火驱赶蝗虫,而女人们则负责给男人们送饭,在灾害面前,村民齐心协力,有钱出钱,没钱出人,富的多出,穷的少出,不计较个人利益凝聚成合力去化解共同面临的生存危机。这也是“仁义”品质在群体性格上的体现。赛珍珠的这种描写是对当时在西方世界盛行的以“傅满洲”“阿兴”为代表的愚蠢丑陋、残忍无情、不懂礼貌、虚伪狡猾的中国人形象的反驳,是对“我们头脑中现存的形象”套话的冲击。赛珍珠穿透西方世界想象中的中国形象的套话,放下偏见,还其血肉,跳出东方/西方、传统/现代的对立,解构了现代性发展论的绝对权威,把皖北地区农民的群体特征复归到原有的地域框架中去解释,一切群体行为都符合地域生活的合理选择,有着保全群体的生存理性,仁义品质所形成的保全社群的合力远非西方所强调的个人主义和工具理性所能匹敌,每种文化都有其自身的社会、历史发展进程。
第三,对区域群体性格特质——蒙昧保守的呈现
皖北地区的封闭和贫穷将农民牢牢束缚在土地之上,一个社群世代聚居在一起,要处理的生活材料都是相同的,积累下的经验呈重复和轮回状态,因生活环境的相对静止,上一辈的经验可以不加更改而被下一代所使用,导致皖北地区对经验的绝对信任,他们无需建立事物之间抽象普遍的联系,了解宇宙间的通则,只需建立方法和目标之间单向的联系便足以应对生活中所有问题,在一个实际的具体的地域范围内,具体经验的沿袭便可解决生活中出现的所有问题而逐渐沉淀为一种地域性的常识,逼使人们不假思索地接受。“常识只有在孤立时它才能称为其风格特质,这给了常识一种独特的印记,成为我们区分文化表达的方式,被跨文化地赋予特色。”[14]在不同文化区域中生活的人对经验与常识的态度和处理方式是不同的,在差异的参照中,皖北地区对经验的信任和依赖导致的蒙昧保守的性格特质获得了他者化建构。
王安忆在《大刘庄》中写到村中老人对新事物的看法时说:“百岁子读的那全是新书,都是后人胡编的。不同老书,是圣人传下来的。”“早先,挖口井,都要找先生看风水,如今几丈高的大楼,就这么盖起来了,咱整个的风水,全被这些玩意儿镇毁了。”[11]49这体现了皖北地区形成的对生活的认知没有经过系统的授受而是慢慢地、随意性地代代沿袭,授受的经验性的、不完整的知识,在封闭的、流速缓慢的生活中对经验绝对信任,承载了现代性意义的新书并非真正无用,只是还未在具体的地域生活中得到时间验证,所以价值被否定。在处理迎春子和小牛的自由恋爱以陷入枯涩冗杂的生活泥潭收尾时,王安忆并没有把这段自由恋爱处理为现代性与传统的绝对对抗的关系,而是把它放置在地域的语境中给予阐释,发出对现代性复杂地域生活遮蔽的质询,乡土社会所求的是稳定,而不需新的关系来冲击稳定,自由恋爱则是对既有社会关系的挑战和破坏,遭到巨大传统的惯性的打压是必然的。正如弗罗姆阐述“社会品格”时所说:“某种政治规范政治制度的确立,并不对应着与之相当的政治文化观念,革命或战争只能暂时遮蔽却无法终止民间性的存在。”皖北地区因封闭和贫穷,现代性观念难以借助有效渠道渗透到具体的地域生活中来,王安忆在对皖北地区生活深入的观察与体验之后,通过作品传达出这样的意味:现代性话语或许具有他的现实合法性,但未必具有现实普遍性,他只是特定的经验形式,未必具有普遍的意味。另外,每种文化都会在社会层面和时间层面构造一个“象征意义体系”来形成一种凝聚性结构。“凝聚性结构把一些应该被铭刻于心的经验和回忆以一定形式固定下来并且使其保持现实意义,其方式便是将发生在从前某个时间段中的场景和历史拉进持续向前的‘当下’框架之内,从而生产出希望和回忆。”[9]6王安忆在《小鲍庄》中就呈现了这种起到“凝聚性结构”意义的“讲古”,小鲍庄为村子的贫穷和灾害频繁给出了自己的解释:小鲍庄的祖先因治水有过失,所以带领家眷在地势低洼的易受洪灾处聚居来赎罪。这种解释是面对无法处理的灾害所作出的心理上的调节与安慰,“赎罪形象”是小鲍庄村民为自己塑造的身份认识,这样遭受的灾难就成为附加在这个身份之上应该天经地义承受的东西,通过对共同历史的构建,社群成员内部的差异被有意弱化,与外部的差异得到强调,形成了一种“经得住时间考验的身份认同意识”,这种意识虽然增强了皖北地区人民的承受灾难的意志,但也成为束缚他们反抗灾难的斗争,加剧了保守、贫穷与蒙昧。据20世纪初一位美国观察家称:“尽管一场大洪水就是一场令人恐怖的灾难,但当打击过后,土壤重现生机,又有了活力,人们可以通过艰苦的劳动来修复遭到破坏的家园,并为未来建造防御设施,这对一个健康的人来说是正常的自我康复,但是,在皖北和苏北,这种重要的修复机制几乎是完全缺乏的。”[15]一个社群的历史并非自然而然形成的,它是文化建构和再现的结果,小鲍庄对村庄来历的讲述,实际上是对自身连续性的虚构而已。“过去总是由特定的动机、期待、希望、目标所主导,并且依照当下的相关框架得以建构。”[9]87对灾害的“赎罪”解释是皖北地区面对困苦生活的生存策略以及精神抚慰,但这种解释也让他们成为灾害的囚徒,一味忍受而不寻求改变,形成了具有忍耐力、寡欲、麻木和健忘的群体性格。
赛珍珠同样也呈现了这种被地域塑造出的群体性格。《大地》的主人公王龙受封闭所限,对生活全部的期望都寄托在土地之上,屏蔽掉一切与生存无关的信息,因此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政治风云变幻的大环境下,王龙即使在外逃荒,眼中所见、心中所想都是如何回到家乡,拥有更多的土地。在他发了一笔横财之后,立即开始复制地主的享乐生活。在听爱国青年的演讲时,他对“三民主义”表现出不解、恐惧和轻蔑,而对听众把“总统”和“革命”解释为“新皇帝”和“让穷人变财主”则很快产生认同。在时隔多年才听到皇帝下野的消息时,村民先是感到一阵恐慌,然后联想到皇帝下野的几年之内,并未有什么灾荒,便很快释然,之后又把前些年的灾荒同皇帝执政联系在一起,认为灾荒是皇帝从中作怪。这反映了在长期封闭的环境中,视野受限,经验先行导致联系的片面,传统知识话语与现代知识话语存在严重断裂。《龙子》中村民听了抗日宣传之后,仿佛与己无关,在感到饥饿之后纷纷退场回家吃饭,表现出极大的淡漠。王龙事事都要询问父亲的意见,这既是“孝”的要求,也是因为在相对静止的生活中,父亲积累下的经验完全可为王龙所用,有很大的实用价值。村中有纠纷往往也无需寻求法律条例的帮助,靠村中长老调节便可解决绝大多数问题,这构成一个封闭的系统,把村民完全隔绝在国家政治生活之外,塑造了政治冷漠、麻木、蒙昧的性格。传播过程是现代化和发展中必不可少的、极其重要的元素,在一个长期封闭的地域中,农民对经验的绝对信赖,形成的往往是家族、血缘、地缘的概念,而无民族与国家意识。
赛珍珠并未以欧洲和北美的文明文化观念作为准绳去权衡具体文化的“文明程度”的高低,而是以文化内部持有者的立场在殖民话语和现代性话语的权威下强调地方性、反叛“套话”叙述。“年轻的中国人,其中有许多是我的朋友的丈夫,甚至是我的学生,一心要缔造一个新中国。不幸的是,他们办事不切合实际,不知道也不理解他们自己的人民有何想法,却试图照搬西方那一套。”[2]136她在回应江亢虎对《大地》的质疑时曾经说:“中国各地习俗大有殊异,无人能留存不变之静态,只能够说‘在我所处的区域中见这样的’而已。因此,我只拣选我所最熟知切近的地方,以期至少对某一地域不失其真实性。”[16]
结语
“现代性是一种独特的文明模式,它将自己与传统相对立……现代性反对传统文化在地域上或符号差异,它从西方蔓延看来,将自己作为一个同质化的统一体强加全世界。”[17]在文化性上,生活空间的迁徙与变迁,带来作家身份的转变,感知到的不仅是不同文化区域间生存状态与文化形态的差异,而且还伴随着自觉或不自觉地用作家携带的原有文化基因和原有认知结构对“他者文化”的历史、生活、文化、意识形态等各方面作出具体的解释和审美经验的重组,实现了从“文化客体”到“文化生产主体”的转变,文化空间和地理空间的巨大转换,影响了她们对地域的想象、认知与言说,文
化内部持有者和文化他者的身份不同,对地域的选择性呈现和地域特征的提取和凝练也随之受影响,王安忆和赛珍珠的个人经历使她们无意中具有了“文化观光者”的身份,在文化空间和地理空间的巨大变迁过程中,她们的文化体验和文化身份处于流动状态,在皖北地区较长时间浸入式的生活使她们的“他乡客”和“局内人”的视角和体验合二为一,陌生化和认知性互为在场,既在一定程度上超脱于原有文化带来的固定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对异质文化评判的干扰,又能够以其自身流动的文化背景对皖北地区的地域景观、价值符号、伦理秩序做出具体的理解和阐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