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知青作家启蒙叙事主体的历史生成

2019-03-22 02:38毕光明
江汉论坛 2019年2期
关键词:上山下乡

摘要:“知青作家”是根据当代中国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命名的,这个运动影响了共和国一代人的命运。1968年毛泽东号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不仅是结束青年学生造反闹革命,恢复城市正常社会秩序的需要,也是他通过培养和塑造新人以建设新型社会的一贯理想的体现。与培养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反修防修、防止和平演变的官方意图相反,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看到的是跟意识形态宣传完全不同的社会生活实际,由此对他们曾经接受的宣传教育产生根本性的怀疑,部分知青由此觉醒,通过文学写作表达他们的思考。本文试图通过对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和知青作家群形成的回溯,展现80年代文学一类启蒙叙事主体的历史生成过程。

关键词:上山下乡;知青作家;启蒙叙事主体;历史生成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19)02-0081-06

20世纪80年代是中国当代文学的转折时期,也是繁荣时期。在拨乱反正和解放思想的政治文化背景上,文学背离了阶级斗争和历史主义的革命功利主义叙事模式,回到了社会批判和人生本位的“五四”文学传统,以人道主义为基本思想的启蒙叙事成为总体性的创作倾向。文学敢于写人、人性和人情,敢于批判社会对人的损害,与理论界新启蒙思潮的鼓涌有关系,如果没有让人说话的政治环境,没有理论界对人的本体地位的强调,文学创作者敢不敢说和说什么都成问题。然而从发生的时间看,文学里的启蒙叙事,早于理论界新启蒙思潮的兴起,说明作家启蒙意识的形成,起决定作用的还是自身对生活与人生的体验。在当代中国社会运动史的视野里,80年代启蒙叙事的题材选择及主题指向,多半与作家历经“文革”甚至更早的政治运动的生活经验有关,可以说,是痛苦的历史经验造就了80年代的启蒙叙事主体,无论是被打成右派而在新时期才复出的作家,还是“文革”中上山下鄉过的“知青”作家,莫不如此。“五七”作家的历史生成已另有文章讨论,本文主要考察知青作家如何为特殊的历史际遇锻造成启蒙叙事主体。

1980年代的启蒙叙事,主要由“五七作家”和“知青作家”两大写作群体担纲,而从时间上看,知青作家先于五七作家登上新时期文坛,这是由于他们无需像五七作家那样经过平反才获得写作的权利。“知青作家”是根据当代中国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命名的,这个运动影响了共和国一代人的命运。“知青上山下乡,是建国以来持续时间最长的一场由政府组织的、牵涉面相当广的社会活动。作为一种就业途径的‘文革前的知青上山下乡,与‘文革中的知青上山下乡运动有明显的不同。‘文革中的知青上山下乡运动,是在‘文革 特定的历史背景下,在极左思潮鼓荡下的一场狂热的政治运动。”① 从这样的界定可以看出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在“文革”前就已兴起,只是到“文革”其动因与性质发生了变化。“上山下乡”一词,源于1956年1月中共中央政治局拟定的《一九五六年到一九五七年全国农业发展纲要(草案)》,“城市的中小学毕业的青年,除了能够在城市升学就业的以外,应当积极响应国家的号召,下乡上山去参加农业生产,参加社会主义农村建设的伟大事业”。② 1957年11月 13日《人民日报》发表《发动全民,讨论四十条纲要,掀起农业生产新高潮》的社论,其中也强调:“能够下乡、上山去直接支援农业生产的工作人员,都要尽快下乡去,上山去,青年知识分子更要把下乡、上山当作锻炼自己的最好的方式。”③ 动员城里知识青年下乡上山,是社会主义建设的需要。农业发展需要有文化的人,而城市的就业安排也存在困难,上山下乡也就是两全其美的办法,当然主要在后者,因为从1955年起,我国的就业压力开始加大,为了解决这一问题,当时团中央还借鉴苏联搞共青城的经验,组建青年垦荒队下乡。因此,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应以此为开端。

组织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国家行为,它也体现了毛泽东的重视农村和重视知识青年与工农结合的思想。建国后的知青上山下乡运动,毛泽东先后发表过三次指示。1955年12月,毛泽东在《中国农村的社会主义高潮》一书中的一篇文章的“按语”里说:“农村是个广阔天地,到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就是他第一次发出的上山下乡运动的号召。这一号召,成为此后多年上山下乡的指导思想。从1962年起,全国范围内开始掀起有组织、有计划、有系统的上山下乡运动,并列入国家计划。1964年4月24日《中共中央批转共青团中央书记处关于组织城市知识青年参加农村社会主义建设的报告》中写道:“今后按照国家社会主义建设的需要,不仅每年都要有计划地做好动员大批知识青年下乡上山的工作,而且在他们下去之后,还要认真做好巩固工作。”④ 虽然还是用“下乡上山”来表述,但这个报告第一次将“知识青年”与“下乡上山”组织到了一起。1965年、1966年,中共中央、国务院都有动员城市里的知识青年下乡上山的文件。有研究者总结,“在‘文革前的5年间,上山下乡人数达129万,平均每年26万,规模比较小,安置比较稳妥,指导思想就是动员城市青年扎根农村,安家落户。”⑤ 这就是“文革”前国家组织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基本情况。在城镇人员就业需要由政府安排的社会主义体制内,这样的知识青年下乡上山是一种正常现象,尽管其间也有政治因素在起支配作用。但是,“文革”中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就与之不同,它是突发性的,并且很快成为声势浩大的政治运动。

“文革”中的上山下乡,爆发在1968年年底,它与结束红卫兵运动有很大关系。1966年,毛泽东为了排除实现社会革命政治理想的障碍,发动了“文化大革命”,而用以点燃革命烈火的就是红卫兵运动。为了将运动推向高潮,从1966年8月18日到11月26日,毛泽东在北京八次检阅了来自全国各地大、中学校的红卫兵共计一千多万人,激发了青年学生对领袖的狂热崇拜之情和革命造反的大无畏精神。从“破四旧”、“斗走资派”到全国大串联,红卫兵把革命的烈火从校园烧到了社会,而当革命运动遍及全国的每一个角落时,完成了造反使命的红卫兵反而成了学校和社会的一个问题。就像知青作家叶辛所描述的:“经过两年多的闹革命,真正热心于红卫兵运动、留在学校里打派仗的,己经只是一小部分学生,大部分学生都对无休无止的辩论已持观望的态度。可就是这留在学校的一小部分人,经常把革命和派性甚至于武斗闹到社会上,流血事件时有发生,影响了社会的正常秩序和人们的生活。更为迫切的现实是,老三届们留在校内闹革命,小学毕业急待升入中学的学生们就进不来,三届小学毕业生也不允许老三届们留在学校里把文化大革命搞到底。”⑥ 学校停课闹革命的两三年时间,全国已积压了几百万初高中毕业生,他们的去向何在?解铃还须系铃人,在领袖的话一句顶一万句的社会氛围中,只有毛泽东的指示才能解决红卫兵运动带来的社会难题。1968年12月22日,《人民日报》转引了毛泽东的最新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说服城里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的子女送到乡下去,来一个动员,各地农村的同志就应当欢迎他们去。”最高指示立即在全国各地的城市里引起沸腾。实际上这一最新指示在前一天的晚上就已经通过广播电台公布。叶辛回忆了当时毛泽东指示在大城市引起的反响:“我和我的所有等待分配的老三届同学们,早在晚饭之前就接到了通知,晚上8点钟,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将有重要广播。最新最高指示一发表,上海城沸腾了,几十万革命的师生员工连夜上街游行、锣鼓声直响到深夜。不少同学当场写出了决心书、保证书,刷出了大幅标语,有人还咬破手指,写下了血书,纷纷豪情满怀地表达‘毛主席挥手我前进,插队落户闹革命的雄心壮志。这正是那个年代过来的人都知道的‘落实毛主席的指示不过夜的真实场景。”⑦ 在威权效应下,全国所有的报纸都刊登了毛主席的指示和各地落实的情况,12月23日的《人民日报》报道:“消息传到各地后,全国的城镇、乡村、牧区和海岛,到处一片欢腾。在震撼夜空的欢呼声、锣鼓声和鞭炮声中,各地军民抬着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画像和最新指示的语录牌,挥动红色宝书,举行声势浩大的集会游行。在欢腾的海洋里人们写出了热情洋溢的诗歌;北京传来大喜讯,最新指示照人心。知识青年齐响应,满腔豪情下农村。接受工农再教育,战天斗地破私心。紧跟统帅毛主席,广阔天地炼红心。广大知识青年热烈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掀起了到农村去的新高潮。”⑧ 在舆论引导实践的革命浪潮中,全国城乡在新成立的各级革命委员会的组织下,开展了广泛的动员,一场轰轰烈烈、规模空前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政治运动,拉开了帷幕。在敲锣打鼓的热烈气氛里,以66、67、68届即“老三届”初高中毕业生为主体的知识青年离开城市,潮水般涌向边疆乡村的生产建设兵团或者农业生产队,在与官方的宣传和他们自己的想象迥异的艰苦环境里开始了接受再教育的生涯,经历了刻骨铭心的异样生活体验。上山下乡这种处理城市知识青年的政治运动,一直持续到“文革”已宣布结束之后的1979年。运动开始的1969年是第一次高潮,之后一度出现过低潮,1974年以后又掀起过一次高潮,直至1979年知青大返程潮流到来,中央着手处理遗留问题,这一运动才进入尾声。在比“文革”还要长的十多年时间里,不得不上山下乡的城镇知识青年,人数超过1700万,他们是被毛泽东的革命思想改变了人生命运的一代人,他们也因为一段特殊的人生经历而获得一个共同的身份——“知青”。他们之中的一部分人,后来走上了文学创作道路,被称为“知青作家”。

与五七作家不同,知青作家不是作为革命的对立面而是作为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开始一段特殊的人生经历的,但他们的身份都由社会主义革命所派定,前者是革命的对象,后者是革命的希望。毛泽东去世之前的中国当代史,是一部不断革命的历史,通过完成生产资料所有制的改造,由新民主主义革命进入社会主义革命。毛泽东的革命理想不仅仅是要让劳动人民当家作主,而且是要建立一个不再有人骑在别人头上,不再有人拥有比别人更多的财富的公平的社会,而这种社会真正的敌人是人心中的私欲和贪欲。毛泽东之所以认为社会主义社会的主要矛盾还是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两个阶级的斗争,是因为他认为资产阶级和封建剥削阶级虽然已经被革命打倒,但是资产阶级、剥削阶级的思想还存在于人们的头脑中⑨,只要这种思想在,资本主义的社会制度就随时会复辟,所以他一方面要杜绝一切社会经济活动中的资本主义苗头,同时要采用各种方式清除人们头脑中的资产阶级和剥削阶级的思想。发动文化大革命的主要意图就在这里。“文革”前他已经发现在经济体制上出现了资本主义的苗头,而这种苗头很能迎合人们心中的追求物质享受的私欲。如果助长这样的私欲,他主导社会主义革命的权力就会削弱,远景宏大的革命就会成为悬念。打倒党内的走资派,夺回主导无产阶级革命的权力是“文革”的直接动因,而“文革”的真正目的是要用革命的烈火烧垮官僚阶层,烧掉他们的特权,同时也祛除所有人心中的私欲,让他设想的改造中国社会进而改造人类社会的伟大革命能够继续向前推进。文化大革命在这个意义上的确是“在灵魂深处闹革命”。所谓“狠斗私字一闪念”,所谓“斗私批修”,所谓“防修反修”,都是这一革命信念的體现。社会主义革命在本质上是无产阶级革命,而无产阶级革命的可靠主体只能是无产阶级,然而在中国,作为无产阶级的工人、农民和士兵,并不是全部的社会构成,更何况他们并没有掌握社会政治、经济、文化、教育、文艺、科学等许多重要领域的话语权,非无产阶级的阵营还很庞大,因此,如何改造后者,壮大革命的队伍一直是个困难的课题,而其中知识分子问题一直是一个困扰,因为知识分子既是文化的载体,又是知识的生产者,如果这些文化和知识是非无产阶级的,革命的任务就更加艰巨。新中国成立之初的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1953年、1954年对俞平伯《红楼梦》研究和胡适思想的批判,1955年对“胡风反革命集团”的整肃,1957年的反右运动,都表明毛泽东是将知识分子看作无产阶级革命的异己力量的。在他看来,接受旧教育的知识分子思想是资产阶级化的,他们难以成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主体,而毋宁是需要提防和排斥的力量。毛泽东通过武装革命夺取政权,就是要建立一个新型的社会,这个社会应由新的人来组成,也要由新人来建设。新人的标准是彻底地无产阶级化,即毫无自私自利之心,有共产主义的崇高理想且愿意随时为这一理想献出生命。因此,革命的过程也是个不断地培养和塑造新人的过程,而最有希望成为新人的自然是尚未被资产阶级思想污染的青年。毛泽东一向重视青年,要求青年走与工农结合的道路,在革命斗争的实践中锻炼成长为革命事业的接班人,都是出自他建设新型社会的伟大理想。随着社会主义革命取得阶段性胜利,公有制的社会主义制度完全建立,革命事业接班人的培养在革命进程中的重要性益发突显出来。特别是在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冷战的全球局势下,美帝国主义把和平演变的希望寄托在中国的第三代、第四代身上,社会主义阵营内部也出现修正主义,在封、资、修的三重压力下,毛泽东更感觉到对青年的教育具有紧迫性。新中国的学校教育是他完全不满意的,课堂教学、考试升学、重视书本知识、缺少社会实践,是培养不出他所希望的那种革命事业的接班人的,所以他提出教育要革命,打破资产阶级的修正主义的教育制度和路线。他为青年学生指出了“学工、学农、学军”的“五七”道路。支持红卫兵运动,既是借青年学生的热情来掀起文化大革命的狂飙,也是给青年人在大风大浪中锻炼的机会。在揪出党内的头号走资派的目的达成之后,到1968年,各级革命委员会成立,他的由大乱到大治的战略部署正在实施之中,而此时红卫兵的派性和无政府主义暴露出了青年学生身上存在的问题,“再教育”就被提上了议事日程。而全国积压在城市里的中学毕业生数量如此庞大,在城市里安置已无可能,上山下乡就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前引的《人民日报》报道里的诗句“接受工农再教育,战天斗地破私心。紧跟统帅毛主席,广阔天地炼红心”就道破了“老三届”学生突然由“红卫兵”变成“知识青年”这一身份转换的玄机。

要求青年走与工农结合的道路是毛泽东早年就有的思想。1939年5月4日,他为延安青年召开的纪念“五四”运动会议所做的报告《青年运动的方向》就指出:“中国的知识青年们和学生青年们,一定要到工农群众中去,把占全国人口百分之九十的工农大众,动员起来,组织起来,没有工农这个主力军队,要达到反帝反封建的胜利,是做不到的。所以全国知识青年一定要和广大工农群众结合在一块,和他们变为一体,才能形成一支强有力的军队。”他甚至把知识分子是否与工农民众相结合,看作知识分子是革命的还是反革命的分水岭,强调指出:“知识分子如果不和工农民众相结合,则将一事无成”,“革命的或不革命的或反革命的知识分子的最后的分界,看其是否愿意并且实行与工农相结合”。⑩ “愿意并且实行和工农结合的,是革命的,否则就是不革命,或者是反革命的。他今天把自己结合于工农群众,他今天是革命的,但是如果他明天不结合了,或者反过来压迫老百姓,那就是不革命的,或者是反革命的了”。{11} 这一在战争年代为扩大和优化革命队伍而确立的处理知识分子与工农大众关系的准则,在和平建设时期并未失效,因为在社会主义时代,革命仍然是第一位的,这从多年的意识形态表述的“社会主义革命与建设”的排序就可以看出来,“革命”是排在“建设”之前的。尽管已经掌握了国家政权,但毛泽东的斗争意识并没有减弱。在对社会主义时期社会矛盾的认识上,毛泽东的判断与党内高层其他的成员是不一致的。1956年,党的“八大” 提出“生产资料私有制的社会主义改造基本完成以后,国内的主要矛盾不再是工人阶级和资产阶级之间的矛盾,而是人民对于建立先进的工业国的要求同落后的农业国的现实之间的矛盾,是人民对于经济文化迅速发展的需要同当前经济文化不能满足人民需要的状况之间的矛盾”,但是毛泽东不以为然,在党的八届三中全会上,他针锋相对地提出:“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矛盾,社会主义道路和资本主义道路的矛盾,毫无疑问,这是当前我国社会的主要矛盾。”从此阶级斗争就成为中国社会的主旋律,实质上是掌握了国家政权的毛泽东继续以阶级斗争作为他的革命事业。既然以阶级斗争为事业,无产阶级革命队伍的建设就仍然是首要的问题,由此,革命事业接班人的培养得到高度关注。他曾谈道:“培养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的问题,从根本上来说就是老一代无产阶级革命家所开创的马克思列宁主义的革命事业是不是后继有人的问题。”他认为这是党和国家生死存亡的问题。毛泽东关心教育也是从革命事业接班人的培养的角度出发的,他对教育的要求是“教育必须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教育必须同生产劳动相结合”{12}。这样的教育诉求必然与现代教育体制相冲突。发动“文革”,让学生离开课堂闹革命,到社会上经风雨,见世面,在阶级斗争的大风大浪里锻炼成长,直至让数百万青年学生终止学业,离开城市去边疆和乡村接受再教育,都服务于以人的改造来实现社会改造的革命大业。知青一代被戏言是“红旗下的蛋”,说出了他们在毛泽东的革命思想下成长的事实。这也意味着知青作家这代人成长于思想单一的文化环境,他们从小接受的就是无产阶级革命思想的熏陶,逐渐被塑造为革命斗争所需要的文化人格。由于被意识形态引导敌视西方、鄙视剥削阶级出身、崇拜领袖、崇尚斗争、抵制人道主义,因此这类人格并不具有独立性和主体性,与文艺复兴以来尊重人的权利、崇尚个性的人类文明主流价值观包括启蒙主义的观念扞格不入。故而知青作家要想成为启蒙叙事主体需要背叛他们的精神成长史,而知青运动恰恰为他们的觉醒提供了契机。知青作家的回顾更能证明这一点。

与培养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反修防修、防止和平演变的官方意图相反,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看到的是跟意识形态宣传完全不同的社会生活实际,由此对他们曾经接受的宣传教育产生根本的怀疑。革命的高调和豪言壮语在这些远离亲人的年轻学生每天必须面对的生活的艰辛与困难面前显得那么无力。离开了具体的生存体验,再宏大的理论也显得苍白。在贵州的山区苗寨里插队过十年之久的上海知青叶辛,对此有深切的体会和不堪回首的记忆。他讲述了知青来到本不属于他们的农村里必须过好两个关,即生活关和劳动关。首先要过好的是生活关:“无论是在南方和北方,山区和平原,无论是男知青还是女知青,由城市来到乡村以后,第一位的仍然是生活本身,是过日子本身。口号喊得再响亮,豪言壮语再动听,到了农村,每天睁开眼醒来,都得洗脸刷牙备早饭,一天当中,吃、喝、拉、撒、睡,都和城里不一样。而柴、米、油、盐、酱、醋、茶,开门七件事,也必须得知青个人一一安排好。有人要说了,你在城里生活,不照样有开门七件事嘛。是的,城里这些东西全是现成的,花钱就能买到。而在乡村,柴(煤炭)是要你自己去砍、去挖来的。米得挑着谷去机房打来的,而米机房呢,有的村庄有,有的村庄没有,有时候为打一担米,就得挑着担子早晨出去晚上才能回来。油是买不到的,因为你是农村户口,吃油是靠收获了油菜籽自己压的。我插队落户10年,一共分到过三次油菜籽,其余年份,吃油就得靠上海带,而上海远在五千里之外哪。盐巴当然能买到,那也要等到赶场天,走十多里山路出去,才能买回来。至于酱和醋,比盐巴要难买一些,什么时候店里有了,知青们互相之间是要当作喜讯奔走相告的。吃、喝、拉、撒、睡我就不一一细说了,只讲一个上厕所吧,别说每上一趟厕所女知青就提心吊胆,就是像我这样的男知青,都是在下乡以后第三年,才适应了乡村厕所的恶臭。这上厕所,什么人能避免?”{13} 这些从来不见报的看似婆婆妈妈的生活琐事,是谁都绕不过去的,知青最后没有一个人愿意扎根农村,从中可以找到原因:“如果每一件日常生活小事上都觉得格格不入、提心吊胆、甚为不适,那叫过的是什么日子。”{14} 其次是勞动关:“生活关过不好,或者说勉强过,劳动关必然也过不好,只能得过且过。不是知青们天生就懒,而是知青们从严酷的生活中看不到希望。他们看到的是贫穷和落后,是繁重的劳动换来低廉的工分,是清汤寡水极易造成营养不良的伙食,是物质的极度匮乏,是重病以后遭受的折磨,是贫下中农身上,并没有多少真正值得学习的品质。不少知识青年在和我谈到下乡的经历时,经常给我提到毛主席的另外一段语录:‘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确实,天天和农民们在一起劳动,在一个寨子里过日子,看到周围的贫下中农,同样也很落后、自私、愚昧。不少知青当年面对生活本身的真相,都认真地私底下进行过探讨,既然中国共产党是工人阶级的先锋队,为什么我们不去接受工人阶级的教育,而非要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当然这样的讨论只能在极小的范围内和知心的朋友展开,而且每一次都是讨论不出一个结果,不了了之”,“时间长了,久居农村的知青们改天换地的斗志消失了,务农光荣的口号也叫不出来了,扎根一辈子对于他们来说已是一件畏惧的事。他们联想到自己的人生之路,看不到前途和希望,不知还要在农村这样的环境中呆多久,于是最初下乡时的狂热和虔诚逐渐被沮丧和消沉所代替,这种消沉里还包含着怀疑、困惑、不解”。{15}

叶辛的回顾与感想,最清楚地道出了革命意识形态在知青一代身上瓦解的过程,它也暴露出革命意识形态与中国农村实际的严重脱节,实质上是革命家的社会理想与多数人的世俗生活要求的脱节。离开了城市、学校生活与家长的呵护的知青,是在日常生活与劳动中告别了政治说教,站在世俗生活的土地上,开始了对人的生活的企求的。其中一部分人也从沉重的生活现实里开始思考,萌发了批判意识。促使知青觉醒的正是知青运动中存在的许多问题,特别是出身不好的知青遭到政治歧视和女知青遭到兵团干部和农村干部的欺凌和奸污,以及在招工、参军、推荐上大学中越来越严重的走后门之风和与之相关的权力腐败。因出现这些问题,“在知识青年们的心目中,党和政府的威信急剧下降,腐败现象也由此开始公开,哪个再用豪言壮语说什么扎根、消灭三大差别之类的话,就会遭到公开的嘲笑和谩骂,一度神圣的理想从此崩溃,什么打倒帝修反,什么反修防修,原来都是在哄人骗人啊!我们不能再上当了”{16}。它的后果是一代人的心里出现价值真空,但也会有少数人因怀疑而觉醒,质疑强加给他们的革命教义和生活道路,自己去探求生存的价值和生活的真理,就像北岛在他的诗作里斩钉截铁地喊出的:“告诉你吧,世界/我——不——相——信”(《回答》),“我并不是英雄/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我只想做一个人”(《宣告》)。对于知青一代来说,告别由革命历史主义教育、政治宣传和文学作品所营造起来的革命英雄主义,人的意识才开始觉醒,他们也才开始痛心一代人如何陷入了迷误,如何受到伤害,如何失落了青春。是他们用“伤痕”的泣诉,汇涌了新时期的第一个文学浪潮。像郑义的《枫》,写一对怀着美好人生理想,即将高中毕业升学的恋人,不幸卷入了“文革”,因参加的是不同的造反派组织而发生武斗,在武斗中女生为革命信仰当着男生的面跳楼牺牲,而运动后期男生被当成凶手而遭到枪决。小说要追问的,是什么导致他们毫无价值地失去生命。像孔捷生的《在小河那边》写因政治原因造成离散的姐弟,在海南岛的热带雨林里发生的悲剧故事,小说也是追问制造悲剧的力量。这样的作品表明,在知青作家里已有人在反叛蒙蔽的道路上走在了文学变革的前列。

知青作家启蒙意识的觉醒不像五七作家那样比较一致,而是有先有后,知青小说的启蒙叙事也因此在80年代文学里具有贯穿性。“八五新潮”的寻根小说、先锋小说、女性主义小说,以及80年代中后期的新一波知青文学,都有作品秉有启蒙气质,如阿城的《会餐》《棋王》以民生常识对政治乌托邦的解构、用人生哲学对政治观念的超越,郑万隆“异乡异闻”系列小说对生命本质的确证,韩少功《爸爸爸》对民族精神形象的寓言化勾勒,马原《错误》《上下都很平坦》里对知青下乡遭受的精神和肉体摧残的白描,王安忆《小城之恋》《荒山之恋》《锦绣谷之恋》《岗上的世纪》对女性性心理的精微描写,老鬼《血色黄昏》用人性对伦理的提问,朱晓平《桑树坪纪事》对农民性格多面性的展示,等等。80年代小说的启蒙叙事,几乎都与作家所经历过的意识形态对历史及人生的宏大叙事有着悖反关系。毛泽东的革命实践建立在辩证唯物论和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认同基础之上,在这一理论体系中,历史和社会具有本体性,而人只有服从社会进步即历史目的的实现才有价值,人的价值产生于精神对物质现实的超越。而在启蒙叙事的小说里,体用关系却是颠倒过来的。当对阶级斗争的强调和血统论制造了社会的不平等和对于人的基本权利的侵害,当翻身解放和体制优越并没有改变农村落后与农民贫困的事实,当学习英雄和斗私批修都无法剪灭人的食色本性,当解放世界上三分之二受苦人的政治愿景在国门大开后成为笑柄,事实与话语相悖,80年代的小说家就可以从人的命运遭际和生存体验着眼,与盛行多年的历史本体论与社会神话相争辩,即写作不再是演绎职业革命家的权威话语,而是忠于经验事实来自我言说。这种回到人自身的历史批判态度,洋溢着启蒙精神。这种精神生成于当代革命历史的自我反动。知青这代人在下乡前,都经过考试选拔而进入中学接受正规的学校教育,在资质上属于同代人里的佼佼者,但是他们从识字之始,在整个成长过程中所能接受的思想资源主要是经过以诸如革命、人民、阶级斗争、唯物主义、共产主义、爱国主义、英雄主义等为标准来进行选择后的片面性文化体系,而缺席了西方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以来的个人本位、人道主义的人文价值体系,因此难以形成具有现代文明规范的自我意识、普爱情怀和人本主义的价值观。之所以知青作家在知青族里更具反思意识和批判精神,一是由于社会现实颠覆了意识形态给予的定见,二是因为读书范围的扩大使之进入了普适性的文明价值体系。“文革”中最先觉醒的北京青年知识群体与读到“黄皮书”、“灰皮书”,了解了西方现代哲学、政治学、经济学、史学、社会学和文学等成果有关就能说明问题。只要有阅读条件,阅读者的思想立场很容易从革命意识形态中逸越出来。阿城读初中时因为是右派子弟而被排除在班级的政治活动之外成为边缘人,得以逍遥自在,去琉璃厂杂阅了大量的诗书画,形成与同代人大不一样的知识结构,也是很好的例子。“文革”之前的五六十年代,我国翻译出版了包括俄苏文学在内的一批世界文学名著,与中国古代文学的经典一起,也给了一些爱读书的青年以精神滋养。“文革”结束后,文化开禁,西方现代各个哲学和文学流派及大家的代表作成批量地译介到中国,形成诸如“萨特热”、现代派热等,思想禁锢在无形中被打破,加上改革高考,一部分知青考上大学,在大学里形成了新的知识结构,观念更新,运用理性的能力和批判精神加强,能够独立思考,这些都对启蒙叙事主体的生成起了重要作用。

注释:

① 张曙:《“文革”中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研究述评》,《当代中国史研究》2001年第2期。

② 参见米鹤都:《析上山下乡运动的起源》,《当代中国史研究》1992年第2期。

③④ 参见郭小东:《知青一代及知青文学的历史起源》,《上海文论》2009年第1期。

⑤ 富平宁:《我国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始末》,《文史月刊》2003年第9期。

⑥⑦⑧{13}{14}{15}{16} 参见叶辛:《论中国大地上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社会科学》2006年第5期。

⑨ 参见《毛泽东选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1977年版,第351页。

⑩{11} 《毛泽东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559、56页。

{12} 《毛泽东、周恩来、刘少奇、邓小平论教育》,人民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37页。

作者简介:毕光明,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海南海口,571158。

(责任编辑  刘保昌)

猜你喜欢
上山下乡
上山下乡
让学生“上山下乡”钢琴课堂体验式教学法的搭建
一代人的记忆:“上山下乡”的那一刻
“上山下乡”岁月无悔?
毛泽东对理想社会的新探索—上山下乡运动
互联网时代的“上山下乡”
阿里的“上山下乡”路
盛景网联“上山下乡”
互联网金融“上山下乡”
知青上山下乡运动的历史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