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燕楠,教授,上海大学总会计师。长期从事公共财政与预算管理研究,在预算过程与预算绩效管理领域的研究有较大影响,担任中国财政学会绩效管理研究专委会副主任委员。出版《预算决策:现代观点》《绩效预算:模式与路径》等专著,翻译《预算与治理》《地方政府绩效预算》《公共预算体系》《预算过程的新政治》《美国的财政革命》《联邦政府预算》《国会和钱》等10 余部专著,发表论文数十篇,长期为各级政府提供决策咨询和改革解决方案。
何达基教授是美国堪萨斯大学公共事务与行政学院的终身正教授,主要研究公共预算、绩效管理和电子政府等领域,著作超过70 多篇,包括学术期刊文章、书章和美国地方政府或研究机构委托的研究报告,并于2014-2015 年,受河南省政府和亚洲发展银行委托,与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共同研究河南省的预算绩效监督改革方案,又于2019 年,与中国社科院的赵早早博士和荷兰财政部官员马丁-德勇(Maarten de Jong),主编了《绩效预算改革:理论与国际实行措施》一书。
何教授早于2004 年与苟燕楠博士认识,一直关注中国绩效预算改革的发展,从最初中国在广东的试点改革,到后来中国财政部在全国全面推行预算绩效改革的措施,他们都有深入讨论。这次对话,是试图把中外绩效预算改革的主要经验加以总结,并以中国的传统观点为基础,比较中国和西方国家的预算绩效改革经验和看法。
——编者
苟燕楠教授:绩效预算的核心是什么?就是在经济、社会、政治、文化、体制和公共部门行政能力的现实下,使资源的配置和使用效果最优。对预算参与者而言,首要任务就是认识自己,现在的问题是什么?资源的局限性在什么地方?资源的可能性在什么地方?创新的可能性在什么地方?应该成为什么样?可以成为什么样?可能改进到什么程度?有了这些认识,预算绩效才有可能。
何达基教授:这理解是非常对的。西方国家在现代绩效预算改革上起步比较早,比如美国在上世纪初的进步时代,就开始建议地方政府在资源分配上多考虑市民的需要,问清楚绩效目标、产出和结果是什么,并将这些问题量化,做科学分析和比较研究;这些地方改革后来就影响到美国联邦政府的绩效预算改革,并在二战后蔓延到其他西方国家①有关这些历史演变,请看何达基教授最近编辑的一本书:Alfred Tat-Kei Ho,Maarten de Jong,and Zaozao Zhao,eds.,Performance Budgeting Reform:Theory and International Practice(New York:Routledge,2019).。不过,经过近百年的改革,美国的绩效预算仍有很多不完备之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因为有些政府部门或地方政府对自己理解不够,有时没考虑体制和资源的限制,目标定得太高,有时没考虑政治的限制,结果绩效目标和分析与政客和市民的要求有落差,某种程度上,这些问题归根结底就是因为对自己的认识不够。所以,绩效预算改革是一个政府不断自我认识、自我改善的漫长过程。
苟燕楠教授:预算绩效体系不单单是考核体系。如果没有激励,没有温情,只有冷冰冰的考核,公共领域中最宝贵的创新精神就没了。中庸里说:“修道之谓教”,公共部门“修道”的目的是认识自己的道,走自己的道,唯有如此,才能够心平气和、充满朝气,才是好局面。实施预算绩效管理,预算参与者得有获得感,有希望、有干劲、有目标、有责任、有约束、有道理。核心是有道理,觉得给钱有道理,不给钱也有道理。因为预算的基本问题是分配:钱给你,还是给他,为什么?我最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实际上你该不该给我预算,与我能否发现并实现自己的潜能有关,如果我做得足够好,你就该给我预算,但我现在还没做到我应该做的,你说你该不该给我钱?
何达基教授:苟燕楠教授强调“讲道理”这原则,恰恰就跟西方国家最近讨论比较多的“Dialogue Theory”(绩效预算的对话理论)不谋而合。十年前Don Moynihan 教授提出,绩效预算就是一个对话过程,让财政部门和公共服务部门之间有个以绩效为目标的对话,把为什么给与不给你钱这个事情理顺①Donald P. Moynihan,"What do we talk about when we talk about performance? Dialogue theory and performance budgeting,"Journal of Public Administration Research and Theory 16,no.2(2006):151-168. Donald P. Moynihan,The Dynamics of Performance Management:Constructing Information and Reform(Washington,D.C.:Georgetown University Press,2008).。苟燕楠教授的“讲道理”就跟这个结合了,原来中国老早就想到这事情的重要,如果是这样子的话,世界各地的财政部门不能单单讲指标是什么,这是一个错误的关注点。给出一大堆指标,并不代表一个政府就有绩效预算,有时,指标太多,反而搞坏事②指标太多的问题,也在西方国家出现。请参考:Alfred Tat-Kei Ho and Anna Ya Ni,"Have Cities Shifted to Outcome-Oriented Performance Reporting? A Content Analysis of City Budgets," Public Budgeting and Finance 25,no.2(2005):61-83. Andrew Podger and Maarten De Jong,“The Evolution of Performance Budgeting amidst Other Public Financial Management Reforms in Australia and the Netherlands,”in Performance Budgeting Reform:Theory and International Practice,eds. Alfred T.Ho,Maarten de Jong,and Zaozao Zhao(New York:Routledge,2019).。重要的关注点还在于讲清楚道理,讲清楚能力,构建一个讲道理的能力,整个过程弄清楚以后,我们就可以说究竟应不应该给钱,不应给的时候也应有其道理。当然也有另外一个考虑,就是你有绩效也有道理也没给你钱,为什么?因为领导的关注点优先序改了,纵使你很有绩效也不一定给你钱;或社会的关注点和需要已经不一样了,背后也有一个道理。总而言之,指标是死的,只是工具,“讲道理”这原则才是绩效预算的核心价值。
苟燕楠教授:预算绩效管理要解决两个问题,第一个是把道理说清楚,把道理说清楚又分两个层面:一是把自己的道理说清楚;二是把相互之间的道理讲明白;可能你觉得你已经很有绩效,问题是其他政府或部门比你更有绩效!你们了解彼此吗?还有,财政部门的钱有限,那么财政部门到底该给你多少钱?可以多,也可以少。表面上就这点钱,只能量入为出,但事实上,也不一定,只要足够重要、紧迫,可以调度存量资金,甚至在政策允许的情况下,可以去借钱,但问题是,你拿什么说服我调度存量资金或借钱?所以,必须把道理讲清楚。
何达基教授:对这个论点我要补充几点,值得中西多对话的。一年前我在北京做了个演讲,我说一句话,有些人就觉得这个是错的,但是我看完中西的体制以后我觉得是对的。绩效预算基本上是为领导(leadership)服务的,在中国也好西方也好,因为领导要干什么事情,财政部门分钱时候就按照领导那个意思来做,绩效预算本身就好像是一个工具箱,不应该有什么。纵然你是财政部门,给不给钱的事情不应该由你来决定,因为如果这样干,财政麻烦就大了,绩效预算改革的事情一干就死。财政给不给钱,绝对不是财政拍板说了算的,而是要看领导,还有人大的代表,把他们给钱和不给钱的大道理弄清楚后,在部门预算安排中落实,按照他们的意思来做好要干的事情,在有限的资源里把事情做得最好,这个就是绩效预算的道理。要做什么事情,那个大道理的理顺是财政上面的事情,是领导和人民代表的事,绩效预算是为他们服务。另外,大道理的中西比较,基本上是西方现在说一个概念,就是绩效目标主导的绩效预算管理,你的大道理、你的目标在哪,必须理解清楚,定清楚目标是什么。弄清楚说清楚后,就可以讲清楚你要去哪里,要干什么事情,要谁负责,要不要公私合作等,整个逻辑要弄清楚,不然为什么要钱?有什么结果,当然需要目标和指标来衡量要做的事情,但指标和目标的设计,必须基于政策大道理的逻辑。
苟燕楠教授:预算绩效管理要解决的第二个问题是按道理办事。政府有政府的道理,预算部门有预算部门的道理,听谁的?“大道敦化,小道川流”,经济社会发展规律是根本的大道,大道将决定预算分配。如果各级政府和预算部门的小道与此大道并行不悖,它便是大道的具体而微,会得到预算,会有绩效。如果偏离大道,即便暂时得势,终将失去绩效,失去预算。Moynihan 教授的对话理论,在Performance Assessment Rating Tool(PART)(21 世纪初美国联邦政府的预算评估工具)中有应用,我们十年前从中国预算改革的实际出发改造了PART,在各级政府中的应用比较成功。我体会,PART就是一套问卷,这个问卷一旦形成并付诸实施,便在要钱的人和分钱的人之间建构了一个对话体系,这个对话体系的基础就是20 来个核心问题①Paul L.Posner and Denise M. Fantone,"Assessing Federal Program Performance:Observations on the US Office of Management and Budget's Program Assessment Rating Tool and its Use in the Budget Process," Public Performance and Management Review 30,no.3(2007):351-368.。当然,在中国的上海、云南等地,从管理的实际需要出发,我们把它简化为10 个问题或7 个问题,但不管怎么用,这就是一套简明通用的预算绩效语汇框架。以前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经常不在一个频道上。现在,脑筋往一处用,劲往一处使,通过回答问题、自我评价、提供依据,PART 以各方可理解的方式收集了预算绩效管理所需的基本信息。同时,由于运用相同的框架,使项目之间的比较在一定程度上成为可能。后来,我们了解到,韩国政府对这个模式的应用方式与我们如出一辙②请参考:Nowook Park and Jae-Young Choi,Making Performance Budgeting Reform Work:A Case Study of Korea,Policy Research Working Paper no.6353(Washington,D.C.:The World Bank,2013).。
何达基教授:中国搞得很有意思,将外国体制的一些亮点本土化,很多发展中国家没做到这点,就出问题。美国PART 的厉害,在于它要求部门讲道理,通过一堆是否的问题,看每个部门有没有绩效目标,有没有短期和长远的绩效改善计划,有没有结果目标,衡量方法是否合理等。PART 并没有用一刀切的方法,要所有部门在任何时候都用一样的指标,PART 从来没有为部门定什么服务结果指标,但要求部门定绩效计划和指标,说明如何把总统和国会要求办的事办好,说清楚道理,因为这就把财政和部门分钱的矛盾,拉到一个更高层次的大道理去了。
不过,美国政治体制蛮有意思,一个新总统上任,无论上届政府做得怎么好,都需要推翻旧的,搞一个制度创新。小布什总统做了PART,非常成功,但奥巴马总统上任就不用了。同时,这也有一个历史因素,除了奥巴马总统对预算管理不太感兴趣外,他刚上任就面对全球经济危机,还有美国医疗改革等大难题,结果预算改革的事就没时间关注了。不过,因为美国绩效预算体制的建立已经过几十年的积累,美国政府部门已有根深蒂固的绩效意识和工作流程,还有法规的要求,纵然领导不关注,美国部门和预算厅每年还是默默地干绩效预算管理,直到现在。
苟燕楠教授:中国文化一个重要的源头是易经,易经思想的核心首先是变化,万事万物始终在变化,“道可道,非常道”“说似一物即不中”,你说这东西一定是什么,他就已经不是什么了。所以,要顺应变化,不能固步自封。你定了几个指标,认为这几个指标可以管一切、并且永远管下去,这肯定不行,大环境一变,政策一变,部门职能一变,绩效目标一变,管理方式一变,技术一变,人民的诉求一变,就不管用了。
何达基教授:这就是隐藏在PART 背后的预算管理逻辑哦!还有中国发展那么快,地方那么大,有些时候指标设计的确难度很大。如果财政部门只关注指标,盯得太死,不细究其中的道理,不细问绩效高低的因由,这只会催逼部门玩把戏,看指标做人,财政说要abc,部门就只做abc,其他事情不想也不做,这反而是搞坏事情,不会给部门改进、学习、创新的动力。
苟燕楠教授:易经思想的核心其次是不变,就是有些东西要相对稳定。成天变来变去,会令预算参与各方无所适从、疲于奔命。
何达基教授:易经里面变与不变的道理很有意思。我不是说一个国家完全不需要固定指标,任何一个国家的管治,或一个政策的推行,的确有可能有一些大家都需要的指标,但要小心几个事情:一是这些指标应由谁来设计,用什么标准来设计?从财政部门来讲,财政不可能完全知道每个部门里面的事情,财政是管钱的,哪懂水利,哪懂教育?所以,财政只能够要求部门按领导的政策优先序和大目标,要求部门讲清楚道理,定清楚绩效目标的逻辑,讲清楚为何以前有绩效或没绩效,将来会做什么来改善绩效,以这种道理来决定钱的安排。如果按这逻辑,指标可能有一些是固定的,但很大可能需要按地区的需要和特征、按项目的内容和受众期盼、按组织的能力和限制,做因时制宜的变动。二是什么叫做“高”绩效,什么叫做“低”绩效,可能需要因地方经济和社会条件、时间、政策的目标、组织的能力和科技能力来改变,有固定的指标,并不代表要用一样的标准来衡量绩效。比如,是不是全国所有的学生、所有的中学,都要以大学入学率做绩效标准、都要以一样的尺度来评绩效呢?这些问题在欧美国家就讨论了几十年,绩效制度一直在变动来更合适地处理这些问题①绩效指标设计问题可参考:Sean Nicholson-Crotty,Nick Theobald,and Jill Nicholson-Crotty,“Disparate Measures:Public Managers and Performance-Measurement Strategies,”Public Administration Review 66,no.1(2006),101-113.。又比如,整个国家更需要产业改造提升,北京可以跟上海比,跟深圳比,跟广州比,但如果让上海的指标跟贵州比,就不可比了。从国家层面来讲,不能够靠一个硬指标管理一个大国,必须要有变动。西方人最近30 多年才开始讲因为环境而变动的理论构建,这就是你所说的易经的精粹之一②请参考:Michael Keeley,“A Contingency Framework for Performance Evaluation,”The Academy of Management Review 3,no.3(1978),428-438. Richard Walker,George Boyne,and Gene Brewer,Eds. Public Management and Performance:Research Directions(Cambridge,the U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0). Brian K. Boyd,Katalin T. Haynes,Michael A.Hitt,Donald D. Bergh,and David J. Ketchen,Jr.,“Contingency Hypotheses in Strategic Management Research:Use,Disuse,or Misuse?”Journal of Management 38,no.1(2011),278-313.。如果我们只看一个指标、一个标准,一个好政策的绩效却可能因为一个指标给弄坏事,将一些社会和经济的发展搞乱了。因此,固定指标不是不可以,但要小心处理,要问,究竟花钱的目的是什么?要干什么事情来达到目的?是否有合理的逻辑?有证据吗?部门跟财政说清楚这些是十分重要的。
苟燕楠教授:很多人都认为一个部门的活可以用指标框定,实际上,一个部门到底干啥活?重点在什么地方?表面上变化不大,实际上年年不同。那指标有啥用?指标极端重要。指标是啥?指标就是把你干的活中最核心的东西,用最凝炼的方式表达出来,而且可说明、可量化。很难,不是吗?元人散曲中写道:“欲寄君衣君不还,不寄君衣君又寒。寄与不寄间,妾身千万难”。如果绩效指标最后要公开,而且要可量化、可考核,说实在的,特别是教育、卫生等民生方面的指标,只要定偏一点点,就会搞得一团糟。你想想看,这对行政部门是多大的压力,怎能不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所以说,预算绩效不仅仅是分钱,还是压在用钱人肩头沉重的包袱和责任:你到底想干啥?你打算咋干?你要干成啥样?还有,干好咋办?干不好咋办?回答这些问题,是预算绩效的精髓。
何达基教授:我再补充一点,既然不能够死板地用一个指标来管理,要讲道理并且有点磨合,但有时财政与部门,中央与地方,在磨合的过程中会有不同的意见,不同的道理,非常难搞。西方常常碰到这些治理问题,特别在中央地方的绩效管理和预算问题上。地方一方面觉得中央高高在上,就是中央财政部门让地方说道理怎么怎么样,有时也可能理解不够,那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呢?西方理论现在基本强调两点①请参考:Maarten De Jong and Alfred T. Ho,“Tools of Performance Budgeting:Applying the Lessons Learned,”in Performance Budgeting Reform:Theory and International Practice,eds. Alfred T. Ho,Maarten de Jong,and Zaozao Zhao(New York:Routledge,2019).,一是要大大提高双方在整个绩效预算里面的能力构建,把分析做好做准,把事实讲清楚道理。二是公开透明很关键。因为你定得太死不行,要因时制宜灵活处理,但灵活处理就变成很容易作假,很容易造成博弈了。但如果公开透明的话,在这个根基上玩一年两年没关系,你玩两三年将问题透明出来,就向你问责了,压力就出来,博弈的动力就少很多了。公开就是得问责,这是绩效预算和管理最主要的一个根基。
苟燕楠教授:易经基本思想的第三重是易简。什么叫易简?通俗讲,就是不偏不倚、不徐不疾、不喊口号、不走极端、容易理解、便于操作。为啥?因为“极高明而道中庸”,极致的境界我明白,但中庸的选择适合当下,同时能在长远带来最高绩效,所以才选择中庸。一个事情既不要偏于这样,也不要偏于那样,找到一个恰当的点,既符合规律,各方也能接受,才可能中庸。为什么要中庸?因为中国人认为一个事情要好,它就应该长期有序地发展下去,自然而然开始,自然而然结束,实现整体和长期绩效的最大化,而只有中庸才能保证这个体系长期健康地发展,不及和过度均会伤害这个体系在中长期的绩效。短期不顾一切地争取利益,长期会得不偿失,退一步海阔天空。
何达基教授:这个观点非常有意思。苟教授提到两个中庸原则的应用,一个是绩效标杆的横向比较,一个是短期和长期绩效考虑的平衡。不同地方的绩效,有高有低,很多时候,我们只看见最高的,就以这为目标,要其他地方模仿,但要小心的是,这会否只是一个数据的错误,或一个特殊的案例或情况,或一个短期的现象,一出则逝。另外,很多时候我们只看见最低的,就针对这些个人、组织或地方,强加问责,要将他们的绩效大大提高;但有时,这些低点,可能也只是一个数据的错误或外部偶然因素致使的短期现象。如果我们太看重少数的极端个案,以此来制定政策,很容易会造成过激的反应措施(over-reacting policies)。我们应如易经所说,更多地看大多数的绩效现象,以此来制定大方向的政策;同时,极端个案,应多给时间,看是否真的是一个长期问题,才采取适当的应对措施。因此,西方国家的现代绩效预算管理和预算计划,通常都将短期(比如一年到两年)和长期(比如三年到十年)的绩效目标和策略分开,在适当的时候做适当的事。
苟燕楠教授: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今年年头上我们做了一个问卷调查,结论是:实现预算绩效的关键是人的积极性。所以,要尽可能创造条件调动公职人员的积极性,调动人民群众的积极性,预算绩效管理就是要让有本事的人想干事,干成事。在其位谋其政、尽全力把活干好的精神,人民群众积极参与的主动性,对预算绩效管理而言最宝贵。
何达基教授:所以西方近十来年搞的公共服务动机(Public Service Motivation)是有点道理的。
苟燕楠教授:实际上要把事儿干好,就一定要有这样的人,没有这样的人,你干不好事。中庸里说,“莫现乎隐,莫显乎微”,天道有看得到的,也有看不到的,没看到的远比看到的多;有些是显性的,有些是没体现出来的,没体现出来的永远比体现出来的多。没人督促怎么办?没有奖惩怎么办?得靠自强不息,自强不息才可能抵御那些负面的东西。你如果仅根据能看到的东西做决策、想办法、干工作,往往差强人意。在公共领域,特别是一些需要坐冷板凳的基础研究领域,给钱就干活,不给钱就不干活,斤斤计较,没有忘我精神,很难干好,很难干出有深远影响的活儿。
何达基教授:我按照你的理论再加以发挥一点,也是我前阵子在新加坡开会时说的这事情,觉得这个道理非常重要。人在绩效预算和管理中发挥的作用是很重要的,其中一个作用是什么?愿意学习。因为环境不断改变,现在对,可能将来就不对了,怎么干也要不停地因时制宜不断改变。所以,绩效预算要做好,体制内的人要不断学习、不断改变,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组织文化。我在最近发的两篇文章,就强调不同的国家和组织文化对绩效预算推行的影响①Alfred Tat-Kei Ho and Tobin Im,“Challenges in Building Effective and Competitive Government in Developing Countries:An Institutional Logics Perspective,”American Review of Public Administration 45,no.3(2015),263-280.Alfred Tat-Kei Ho,“From Performance Budgeting to Performance Budget Management:Theory and Practice.”Public Administration Review 78,no.5(2018),748-758.。绩效预算的成功推行,无论是发达国家或发展中国家,关键是愿意学、愿意不断改善,没有最好,只有更好。领导为一个组织建立这个文化后,绩效预算就更能够发挥作用,不然,只是看着指标做事,你说你要我做A 我就给你A,你不要就不干,这样子没动力的话,整个绩效的体制是没用的,死板的。
在这方面,又回到中国历代的人治与法治的两难。我个人觉得,两者都需要,要平衡。体制能力的构建和公开透明,这都是法治精神的发挥。但在制度建立的同时,也需要人治,是什么意思?我觉得预算绩效改革说到底,还是落实到每个管理人的能力上。美国的绩效体系里面最基本一个结构就是人力培养。这个问题,在中国过去40 年的改革中,虽然可能有很多问题,比如贪污腐败等等,但老实说,在中国的管治体制下,基本上是将社会中最精英的人才吸引到政府,说的不好听,政府里面严重腐败之人都是聪明的人、能干事的人,只不过在各种原因之下,用他们的能力和权力,花在不守法的事上了。现在中国政府要反腐,要改变这现象,当然是好事,但千万不要搞到人才不愿意进政府,这就会变成政府绩效的致命伤。要有绩效又完全管得好,又要因时制宜,又要有变通却不乱,这些高的要求,往往离不开领导的能力,将要办的事情把持得意,恰到好处。回到中国历史上,从古代的科举制度,到现在的教育和官员考核制度,都希望将有能者挑进政府。一个官员有能力,就让他在某一法规的框架下好好干,不用管得太死。西方过去30 年所说的“以结果导向”的绩效管理,或“新公共管理”理论中的“让管理者管理”(let public managers manage),也就是这个道理。当然,这不是说一个官员有绩效,就可以罔顾法规,任意妄为,但同时,在任何一个公共管理制度下,官员的酌情权和管理空间是一定需要的,不能将所有的事都以量化的绩效指标管死。
苟燕楠教授:实施预算绩效管理最糟糕的局面就是:预算部门认为这是财政部门强加的约束,一旦这么琢磨,就可能进入绩效低下的囚徒困境。绩效预算的高境界是什么?是部门打心眼里认为这是自我实现的工具,是把要钱的道理讲明白、把用钱的效果说清楚的机会,如果能这样,就顺了,好了。
何达基教授:美国地方政府也面对这个问题,美国体系跟中国体系虽然有很多不一样,但是背后的绩效管理和预算的挑战有时也是一样的。比如,每个城市有治安问题,很多时候,公安部门权力最大,预算也最大,警察负责公安,犯罪率的高低,某种程度上在他们手上,你不给钱我不干了,群众一骂政客,说治安不行,钱就给了;在美国,还有另外更头痛的事,美国城市有选举,选举时一个地方的工会,包括警察工会,会有很大的影响力。警察工会好像一个城市的股东人,不投你票,市议会的政客和市长就麻烦了。所以当警察部门要预算时,很多时候很难不给,因为不给,社会和政治后果谁来负责呢?在这政治难题下,我问地方预算部门的官员说,那你怎么处理呢?他们说,政治现实改变不了,但在绩效预算过程中,还是有事可做的,比如,要警察部门说清楚要钱的基本道理和目标,说要1000 万,可以给,但先要讲清楚道理和目标,要这1000 万做什么事,说清楚后,将他们的绩效目标和策略公开写在绩效预算中,你可以作假,可以吹牛,但所有城市都公开预算和绩效指标,你的问题就出来了,因为你的市民会问,花了1000 万做几个事情,旁边城市的1000 万却做了更多的事情,你怎么解释?财政部就可以不说话,但民众是纳税人,警察这么搞就有问责压力,不敢乱来了。
苟燕楠教授:但学习过程也可能把你整个逻辑倒转过来:以前年度给他1000 万就可以了,但是他今年突然问你要1200 万,你说凭什么要1200 万,他说别的部门要用1400 万。
何达基教授:所以公开是非常重要的,不过,如果附近城市的警察部门都联手玩把戏,那就麻烦大了,这就反映出制度内外各种监督体制的重要性。上面说到有各种各样的能力构建,也说公开有利于减少造假,中国的绩效预算体制还有第三方评价,背后还有人大的监督和党的监督;还有,现在我们在大数据的时代,在国家层面就可拿到很多的数据,可以做各种各样的分析,从中央落实到省,省落实到地方,再落实各县。所以,大数据工具、数据公开透明是预算绩效管理的重要策略。
苟燕楠教授:非常高兴有这个对话。中国的预算绩效管理改革方兴未艾,有些好经验,也有些问题需要破解,实践中推动着困惑着预算绩效管理的那些想法做法,为对话提供了宝贵的灵感源泉,希望对话中涌现的一些想法和观点能丰富预算研究,并对实践探索提供可能的借鉴。
何达基教授:太感谢大家给我们这个对话的机会。中国人做研究的好处,就是可以既有中西结合的理论,也可以多看中西古今的经验,多做发掘,多想适合中国发展模式的策略和体制。中国现在都要搞预算绩效管理,怎样推,哪个推得好,哪个不好,按照我们的理论和观点,可以多做调研考察。实地个案研究也好,访谈也好,问卷调查也好,行政数据收集分析也好,都可以做,用不同的方法来印证中西双方的发展经验,这就可以帮助我们找出一些中西求同存异的预算管治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