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育飞
《儒林外史》建构的人物群像纷繁复杂,最著者如鲁迅所言“秉持公心,指摘时弊,机锋所向,尤在士林”[1],堪与士人群像并峙的则是商人群体。关于《儒林外史》中的商人形象,已往研究多集中于盐商,且每认为吴敬梓予商人以负面评价。有学者认为以程明卿、万雪斋和宋为富为代表的扬州盐商普遍具有“惟利是图、附庸风雅和骄横跋扈”[2]的特性。朱万曙在《徽商与明清文学》中也认为:“吴敬梓的《儒林外史》对商人的态度并不友好,特别是对徽商,更有鄙视的眼光……商人在此被塑造成荒淫、无知、以势欺人的反面形象。”[3]还有的研究则注意到商人势力抬头,认为这是《儒林外史》“第一次集中塑造了盐商的形象,并且表现了士商关系的历史性逆转”[4]。然则这些结论多由小说中商人在某个时段的表现“断章取义”而来,往往忽视整部小说中商人群体的全局性表现。实则吴敬梓对商人的态度耐人寻味,从他与盐商程晋芳的交游中正可捕捉那复杂而暧昧的心态:“乾隆六年(一七四一年),当二十四岁的程晋芳与十七岁的吴敬梓初次见面,就非常投契,立即结为忘年之交。此后两人曾有四次会面,或研究学问,或同游览胜,或赠答唱和,坐谈古今。”[5]吴敬梓穷困潦倒,程晋芳给予他雪中送炭般的资助。吴敬梓逝世之后,程晋芳更是撰写《文木先生传》,并率先资助《儒林外史》的出版。如果吴敬梓心底对盐商冷嘲热讽,如果《儒林外史》意在讽刺盐商群体,很难想见在现实中他会与盐商保持亲密交往,而盐商也恐难鼎力资助刊刻吴氏的文集。
《儒林外史》所写徽商人物众多,且多在小说后半部分出现,最著者为万雪斋、宋为富及方杓兄弟等人。其中,万雪斋事迹见于小说第22、23、43回,宋为富事迹见于第40、41等回,方杓兄弟事迹见于第44、45、46、47等回。细读文本,并不难发现商人形象在《儒林外史》中远非“负面”可以概括。进一步说,盐商的豪横也并不意味着“士商关系”发生历史性逆转。商人群体在《儒林外史》中的形象不当由某一商人某一时段的表演概括出,而应在与士人群体和市井众生的比照中得出。换言之,讨论《儒林外史》中徽商的形象,应该回到《儒林外史》中对徽商形象建构的策略上来。为便于集中讨论《儒林外史》对商人形象的构建策略,这里不再如传统研究那样多以盐商为研究对象,而是以地域色彩更为强烈的徽商取而代之。此一研究对象的改变主要基于以下两方面的考量:第一,选择徽商而非盐商为研究对象,有助于将典当行的方家等商人纳入研究对象,便于揭示商人势力与士人及地方社会纠缠博弈的另一个侧面;第二,徽州地方社会色彩浓烈的儒家礼教秩序得以成为研究对象的参照系,从而更能凸显徽商在整个社会秩序中的位置。至于不选取整个商人群体为研究对象,则主要是为了缩小研究对象的范围,便于直截了当揭示《儒林外史》中徽商形象的建构策略,从而见出整体商人群像建构的大致轮廓。徽商是徽学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已往多由社会史、经济史、文化史等角度予以考察,即便由文学角度加以研究,也多止步于人物思想、形象等问题的粗线条勾勒,实则对文学作品塑造这一群体的艺术手法、文学审美方面的细致梳理,对其文学书写的析分,仍是徽学研究值得拓展的领域。在此,本研究也希冀丰富徽学研究中文学研究的策略及路径。
徽商在明清社会游走,必须与另外两大阶层发生密切的交往,这两大阶层便是名士群体(1)鉴于《儒林外史》中与徽商发生联系的士人群体多为“名士”,在此不妨称为名士群体。和官僚阶层。明人所编《宝彦堂秘笈·普集·冬官记事》中记载徽商“广挟金钱,依托势要,钻求札付”[6]。又如明代休宁汪新为扬州富商,“既雄于赀,又以文雅游扬缙绅间,芝城姜公、金公辈名儒巨卿皆与公交欢。……怀才抱艺者,莫不寓居于此”[7]。徽商的这种性质,决定了吴敬梓在塑造徽商群体形象时,必须复活徽商的生活场景,让徽商周旋于名士和官僚之间。小说中,吴敬梓不动声色地描绘徽商的这些周旋活动,为我们呈现出一幅幅栩栩如生的徽商生活交游图。而在周旋过程中,由于社会地位、利益诉求和处事方式的不同,徽商不断与名士、官僚发生冲突和碰撞。通过冲突与碰撞,一个个徽商的面目逐步清晰,而徽商整体形象也跃然纸上。其富贵骄人的傲岸一面得以凸显,而其低声下气的卑贱一面也暴露无遗。
徽商与名士的周旋是《儒林外史》颇具戏剧性的看点。徽商需要借助名士打点衙门关系,需要名士作为清客来附庸风雅,然而除去借助金钱对名士有所钳制外,徽商无法全然掌控名士,其社会地位甚至不如许多名士。这就使得名士一方面使着徽商的银子,另一方面却在内心鄙视徽商,甚而把徽商视为呆笨者,加以冷嘲热讽。两个群体核心的利益关涉是银子,围绕银两,双方为着各自目的展开了斗智斗勇的周旋。第22回至第23回中牛玉圃祖孙和万雪斋的周旋,就颇具代表性。在见万雪斋之前,牛玉圃特地“拿出一顶旧方巾和一件蓝绸直裰来,递与牛浦”,然后道:“今日要同往东家万雪斋先生家,你穿了这个衣帽去。”[8]230方巾是明代读书人所戴的帽子,牛玉圃要牛浦戴着方巾,为的是表明牛浦的读书人身份。这就表明,在名士和盐商的交往中存在这样一条潜规则,即只有头戴方巾的读书人,才有可能为盐商高看。而牛玉圃显然深谙此类潜规则,所以特地叮嘱牛浦戴好方巾。这是名士和盐商会面的前期准备。会面时,万雪斋却对牛玉圃漫不经心,只是随便一问:“玉翁为甚么在京耽搁这许多时?”[8]231就是这一问,牛玉圃却一口气回答了184字,在牛玉圃的答辞中,他夸耀自己“只为我的名声太大”[8]231,故而有许多人求诗索字,并且被徐达后裔徐二公子请到国公府盘桓数日云云。牛玉圃自抬身价,无非是为了提高自己在万雪斋心目中的地位。但徽商万雪斋与牛玉圃相熟已久,早就知道这些不过是牛玉圃自我吹嘘的惯常伎俩,当不得真。所以万雪斋并不接牛玉圃的话,只是问及初次谋面的牛浦:“这一位令侄孙一向不曾会过,多少尊庚了?大号是甚么?”[8]231-232万雪斋这段提问对牛玉圃谈不上尊重,显示出盐商在名士面前优越的地位。故而当万雪斋听闻自己的第七个小妾生病,即行告辞时,牛玉圃和牛浦也只能默默接受万雪斋这样冷淡的待客方式。从徽商万雪斋在《儒林外史》中的初次亮相不难发现,在与名士的周旋中,徽商由于手握银两,实际上拥有骄杀名士的本钱。名士的重要性在徽商那里甚至不如他们妻妾的些微病况。而名士对徽商这样的安排,却也无可奈何。
不过,徽商对待名士虽存在骄横的成分,却谈不上刻薄。譬如对牛玉圃,万雪斋交待他购买雪蛤蟆,还赠予牛玉圃三百两银子,何等大方!第28回中,另一徽商河下方家请金寓刘写一副22个字的对联,便赠送了80两银子,这也可见徽商的慷慨。然而金寓刘却并不买账,认为自己一个字价值十两,少一毫也不行。实际上,方家支付给金寓刘的润格堪称阔绰。与吴敬梓生活大约同期的郑板桥曾亲自制定润格云:“大幅六两,中幅四两,小幅二两。书条、对联一两。扇子、斗方五钱。凡送礼物、食物,总不如白银为妙。”[9]以晚年郑板桥的地位和名气,其所制定的润格不过如此,而且还常常有人以礼物和食物代替银两支付,可见,当时书法作品的价格并不特别昂贵。而金寓刘实则是“挟一技之长,诈取钱财,行同无赖、恶棍”[10],他在这里不过是漫天要价。徽商的慷慨与克制,在名士嘴中说来却是“盐呆子”[8]282,是“这样小人,岂不可恶!”[8]283当然,徽商并不呆,也不傻。辛东之被河下兴盛旗冯家请来作清客,住了大半年,辛东之想要冯家送两三千两银子,但冯家“竟一毛不拔”[8]282。可见,在与名士的周旋中,徽商精确地计算着自己银两的花费,他们希望自己的每一分银两都能物有所值,或者从名士那里买到尊严,买到敬重,或者买到附庸风雅的字画或诗集,从而获得心理上的满足。而对这一切,精明的徽商都有着严苛的计算,他们不会多花费一点,一旦超过他们的心理预期,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拒绝名士的要求,而并不惧怕招致名士的嘲讽和谩骂。
从徽商与名士在日常的周旋与较量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名士处于下风。尽管他们占有名声上的优势,但名声在实际交往中并不能成为重量级的筹码。徽商自身有大司客在衙门作公关,名士的关说作用其实也有限。徽商所需求名士的不过是附庸风雅,以及对自己因社会地位不高而造成心理自卑的一点补偿。而名士缺钱,在徽商那里,单这一点就使他们在交往中无法理直气壮,只好巧妙地维持他们那相当脆弱的士人尊严。
通过与名士的周旋,徽商在《儒林外史》中豪横、强势、精明的形象得以初步建构,而名士在其中却自曝了贪婪、谄媚、虚伪的底色。金寓刘、辛东之等人道出徽商的呆傻,但他们的言说并不完整,整个言说中他们不敢正面直视自己在与徽商交往中的真实想法。也正如此,吴敬梓的叙事策略显得相当聪明,在金、刘二人的言说之前,他便预先铺叙了牛玉圃和万雪斋的相会,由牛、万的相会,我们不难想见金寓刘和辛东之在徽商面前的真实面目。
如果《儒林外史》对徽商形象的建构仅仅停留在他们与名士交往的层面,那徽商无疑就如已往多数研究所言——乃是豪横并骄杀名士的代表。然而吴敬梓的写作充满现实感,他是“有意图地创作,并有意识地在物语性现实中实现日常描写合理化”[11]。这种日常化和生活化的写作,促使吴敬梓完整考虑徽商生活的世界。徽商在日常生活中不只面对名士,他们还必须面对对他们而言更为重要的群体——官僚。
骄横的徽商到了官僚群体面前,面目为之一变。第22回万雪斋家中大厅上高悬的两淮盐运使司盐运使荀玫题写的“慎思堂”,就是徽商与官僚关系的真实写照。官僚决定着徽商是否能够致富。通过子午宫道士的叙述可知,正是作为程明卿家的小司客与衙门中人相与,万雪斋锻炼出与官僚打交道的高超本领,接着他获得官方颁发的窝单(盐业运营牌照),可以贩卖商盐,最终富甲一方。官僚控制着窝单,决定徽商能否专利运盐,扼制着他们致富的咽喉。从事盐业生意的徽商对官僚的敬畏和巴结就不难想见了。徽商为此不得不“以各种形式‘报效’朝廷……雍正时曾规定盐商馈送盐政‘公务’银每年八万两、馈送盐运司‘薪水’银每年四万两。至于平素交结官府、贿赂当道,所费更是不赀”[12]。在官僚群体面前,经营盐业的徽商毫无地位可言。小说第46回中,从事典当行业的徽商五河县方家,面对州府派来巡视的季苇萧,同样必须尽力巴结和奉承。季苇萧不过是州府的一名书办,徽商方家的对头虞华轩便想利用“当铺戥子太重”[8]456这一条,妄图致陷方家于死地。这也从侧面见出徽商在与官府较量中的弱势。似乎嫌这种记述还不够引起读者的重视,小说第43回,写万雪斋的两艘盐船要驶过不太平的区域,请求汤镇台的两个儿子予以帮助,不料船行到九江彭泽县大姑塘时,还是被盗匪劫掠了。万家仆从上告到县衙,但彭泽知县却以一句“本县法令严明,地方清肃,那有这等事”[8]426给搪塞过去,并且诬陷盐货乃是万家盐船伙计偷卖了,将伙计着实打了一顿。而万家尽管生意遍布南北,对知县颠倒黑白的判决却无能为力。最终多亏汤镇台家两位公子救助,万家的伙计才得以侥幸脱离监牢,至于盐货下落则不了了之。由此不难看出,在官僚面前,徽商地位十分卑微,其商业举动常需仰赖官僚脸色,自身毫无独立性可言。在官僚面前,徽商那豪横的形象瞬间坍塌了,其财富在权力面前轻若鸿毛,他们不过是官僚面前摇尾乞食的掮客。徽商仰仗官僚与名士仰赖徽商颇有相似之处,二者同是为了生存,只不过徽商的巴结和奉承显然更为卑微。毕竟,名士离开徽商仍可谋生,而徽商离开官府,商业活动几无从谈起。
如果说从徽商与名士的周旋中,可以看出徽商消遣和休闲的表面姿态,那么,从他们与官僚的周旋中,则不难看出徽商脆弱和卑微的内里性格。通过将徽商放到与名士群体和官僚阶层的互动中,《儒林外史》成功地让徽商的形象更趋丰满。这群人具备了两重性,在名士那里,他们是骄横的富豪,通过指挥名声和地位高于自己的读书人,获得精神性的抚慰;在官僚面前,他们却又相当卑微,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去维护自己那脆弱的财富,寄望官僚给予必要的保护和支持。时而豪横,时而卑微;时而趾高气昂,时而低三下四;时而骄杀名士,时而卑躬屈膝,这就是周旋在名士和官僚之间的徽商形象。他们有血有肉,他们也有悲欢离合,他们有自己的利益诉求,他们也渴望精神性的享受,这就是《儒林外史》中复杂而独特的徽商群体。
通过徽商群体与名士及官僚的碰撞,表现出徽商骄横与脆弱的两面性,还只是平面的勾勒,并不足以全面描绘出徽商群体的形象。为立体地建构出徽商群体在明清社会的形象,《儒林外史》还有意识地描写徽商与地方社会千丝万缕的互动,以表现徽商在地方社会的秩序和文化传统中更为复杂的位置。尽管地方社会的运作规律和文化传统对徽商而言存在诸多束缚,但在地方社会的生活和话语中,徽商却是社会秩序和文化传统坚定的支持者和捍卫者,在维护秩序和传统的问题上,他们甚至比当地的儒家知识分子更为真诚,更为执着,更加表里如一。徽商并不挑战传统的“士农工商”的阶级设定,(2)徽商并不挑战传统社会“四民”秩序,也许与徽州儒商身份交换频繁颇有关系。参见何炳棣:《明清社会史论》,台湾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13年,第95页。也不挑战公序良俗,他们谨慎地积累财富。在社会秩序和文化传统上,他们并非挑战者,而是重要的维系力量。作为明清社会特殊的商人群体,徽商的儒学属性要远大于他们的商业属性。(3)早在清中叶,戴震已指出徽商“虽为贾者,咸近士风”。参见戴震:《戴震文集》,中华书局,1980年,第205页。与其说他们是捍卫儒家的商人,倒不如说他们是经商为业的儒生。
关于五河县徽商方氏兄弟的叙事是《儒林外史》中徽商与地方社会互动的鲜活案例。《儒林外史》第44至第47回中,盐典徽商方老六作为五河县客籍商人,财富和社会地位急速上升,不但冒了籍,还同当地旧乡绅余家和虞家有了密切关系,并得到新发迹乡绅彭家的大力支持。原本余、虞两家世代通婚,不肯与方家联姻,后来两家中有人“贪图方家赔赠,娶了他家女儿,彼此做起亲来”[8]435。再往后,“方家不但没有分外的赔赠,反说这两家子仰慕他有钱,求着他做亲”[8]435。对五河县的旧秩序和文化传统而言,徽商方家是一股新兴势力,如何与人相处是一大难题。同样,对徽商方家而言,如何处理自家和五河县地方社会的关系,也是一大难题。围绕着方家的崛起和地方社会旧有秩序和传统,五河县的乡绅和百姓选择了不同的道路,而《儒林外史》对传统社会和旧秩序的思考也由此得以深入展开。
对于徽商方家的崛起,旧乡绅如余家和虞家的人态度发生分化。 一部分人选择拥抱方家,与方家进行联姻,其目的无非如方家所言,是贪图他们家的财富。另一部分人则顽固守卫旧秩序,在他们看来,余、虞两家是累代读书的世家大族,断然不能与商人家庭发生婚姻往来,也拒绝承认方家地位的上升,这部分人以余有达兄弟和虞华轩为代表。至于五河县地方一般读书人、掮客和普通百姓,如唐二棒椎、成老爹等人,则纷纷站到方家这边,他们根据财富和权势的转移而改变巴结的对象。五河县的社会秩序和旧传统看似要发生大的变化,如果徽商方家有意为之的话。可是尽管虞华轩和余氏兄弟越来越成为地方社会的少数派,而他们守护的旧传统并未发生根本性变化。这从以下三方面可清楚看到。第一,士、农、工、商的社会阶层格局并没有被打破,徽商方家尽管钱财多,但也不得不和破落的书香家族如余家、虞家及彭家联姻,借以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第二,地方社会的文化传统仍有顽强的生命力,余有达兄弟最为看重的节孝事宜,在徽商方家那里也成为头等大事,并演绎出“大闹节孝祠”的热闹场面;第三,尽管徽商方家拥有对旧士绅家族挑战的本钱,但方家无意于此,并不主动出击。在余有达陷入官司风波时,方老六兄弟有机会致其入狱,但他们并没有落井下石。在虞华轩状告方老六典当行的戥子有问题时,方老六家也没有反告一场。这些,都可见五河县地方社会秩序并未因方家崛起而倾覆。
五河县地方社会秩序的稳固延续,与虞华轩等人的守护有一定关系,但更重要的力量来自于徽商方家本身。在徽商方家看来,五河县地方社会的旧有秩序和文化传统,是他们迫切想要融入而非要加以挑战的对象。徽商方家有钱之后,先是冒籍,可见无意打破当时的户籍制度。他们在财富积聚之后,不是和暴富阶层联姻,而不得不首先与当地士绅阶层联姻,即便那些士绅日趋破落。但方家仍接受这种阶级预设,即便心中有不满,也不过表现在不陪嫁更多彩礼以及嘴上鄙视而已。至于大闹节孝祠一节,更可见方家对儒家价值观的拥护。事实上,尽管并未明言,但方家人对节孝的拥护以及对读书人的尊重在小说中已不时流露。前文言及方家没有在余有达兄弟有难时落井下石,即是一例。
徽商方家不仅维护地方社会既有的秩序和文化传统,还带来已往士绅家族所不具备的一些新风气,以增进和改良旧秩序和旧传统。徽商方家在与人交往时,往往直率,且不以阶层为限。方老六既可以和新贵彭老二等人相交,也能平等对待成老爹和卖花牙婆。这些是自命为文化精英、道德脊梁的虞华轩和余有达们所做不到的。余有达为安葬父母,选择替罪犯关说获利,自己竟不以为意,却对合法为自己母亲入节孝祠大操大办的方家相当不屑。余有达和虞华轩表里不一的行为,与直率的方老六相比,反显虚伪。而第48回,徽州府儒生王玉辉因烈女之死而拍手叫好,此种卫道堪称惨烈和毫无人性。与王玉辉的卫道相比,徽商方家显得通达得多。或许正因如此,五河县的人大都抛弃余有达兄弟和虞华轩,转而拥抱新崛起的方家。也难怪有学者说:“徽商方家不是代表某一个人,他们是时代的艺术典型。或者说,就是时代的潮流。”[13]245
徽商并不挑战士绅特权,对孝道等儒家价值也一力维护。不仅如此,徽商对于地方社会的风俗,也是遵循多于违背。在扬州徽商宋为富迎娶沈琼枝时,遵照社会习俗,明摆着是把沈琼枝当妾看,沈琼枝和他的父亲也相当清楚这个风俗潜规则。但宋家的银子到手后,沈琼枝和她父亲却不打算遵循这类社会习俗,沈琼枝的父亲居然先去告状。这里,宋为富将沈琼枝作妾迎娶是有例可循的。也就是说,他是当时社会风俗的拥戴者,而沈琼枝父女倒是这种风俗的破坏者。徽商维护社会基本秩序和风俗,还可从万雪斋与程明卿的关系那里得到例证。万雪斋本是程明卿的奴仆,但后来赎身了。不过这种主仆关系在当时一般人看来是一贯终身的,所以后来程明卿能够利用这层关系,在万雪斋娶儿媳的婚礼上敲诈到万两银子。这里,程明卿和万雪斋都是徽商,而对法律并不保护的这层主仆关系,两人都选择了默认,选择了遵从徽州地区这种主仆关系的风俗,才使得这桩敲诈案最终得以完成。
从这些案例可以看出,徽商于地方社会而言,是维持多于挑战。徽商能在地方社会攫取财富,靠的是智慧。而获得财富之后,他们面临最重要的问题仍是如何左右逢源去努力融入地方社会。通过摆弄徽商去和名士、官僚周旋,吴敬梓成功刻画出徽商的气焰高涨和卑躬屈膝的两面性,但这还不够,吴敬梓想要更进一步去探索徽商在社会中的位置,于是把徽商置于地方社会中,通过徽商与地方社会的碰撞,让我们更加了然徽商乃是夹缝中求生的生意人,他们不是传统社会的挑战者和改革者,而是努力适应社会规则和秩序的守护者。
与建构名士形象多采用正面描叙的方法不同,《儒林外史》中对徽商形象的建构,多采用侧面烘托的手法。徽商尽管贯穿小说后半部,但小说正面描写徽商处并不多,多数情况下,徽商群体“隐身”了。较为突出的一次正面直接描写,是万雪斋的出场以及宋为富娶沈琼枝,至于其他部分,则徽商难得正面登场。这与徽商在明清社会并不能占据社会最主流的位置有关。由此,小说采用侧面烘托的手法来写徽商,正与徽商群体在明清社会生活中的面貌暗合。
即使在写万雪斋时,小说仍以侧面烘托开始的。在见万雪斋之前,牛玉圃嘱咐牛浦换一身方巾、直裰的打扮,由此徽商喜欢相与读书人的形象就跃然纸上了。而万雪斋与程明卿的纠葛,小说也不直写,而是透过子午宫道人转述给牛浦道出的。通过这层侧面烘托,之前万雪斋豪富和骄傲的形象隐然坍塌。但万雪斋并非一无是处的坏人,他店中的伙计都说“万雪斋老爷是极肯相与人的”[8]238,而从他待牛玉圃等人的情况看,此人并不吝啬。——万雪斋的慷慨和友善都由他人口中道出。但万雪斋并非弥勒佛,他的好脾气也有限度。当牛玉圃揭发他曾是程明卿家奴仆的阴私时,万雪斋就不客气了。但小说表现万雪斋的报复,仍未正面叙述,而是写牛玉圃如何中了万雪斋的计,被诱引到盐行分店,遭受管家王汉策等人的羞辱。万雪斋在牛玉圃被戏弄和羞辱的过程中,并没有出场,但是牛玉圃受辱的全程却都是万雪斋设计的。这种侧面叙事的手段,使读者不难领略到万雪斋谨慎而缜密的性格,以及其作为商人的报复手段。万雪斋的报复是戏弄和羞辱,手法则是委婉而含蓄的。而牛玉圃报复牛浦,则是直接雇佣流氓把牛浦暴揍一顿,然后扔到无人的洲渚上。虽同是侧面烘托,但两相比较之后,着墨更少的徽商工于心计的形象却更加清晰。
《儒林外史》侧面烘托徽商形象最为出彩的章节在写五河县徽商方家处。从第44回一直到第47回,徽商方家始终是故事绕不过去的核心。但方家的方老六和方老二有限的正面出场不过两次:第一次是成老爹被虞华轩戏弄,方老六陪成老爹喝茶;第二次是大闹节孝祠时,方老六在阁楼上和卖花牙婆权老太聊天。这两次正面的出场,正是对其他侧面描写的总回应。在小说的那几回中,方家的形象存在于五河县形形色色的人的嘴巴里。在唐二棒椎和成老爹那里,方家与彭家势焰熏天;而在虞华轩等人那里,方家却是造成五河县“礼义廉耻,一总都灭绝了”[8]467的元凶。事实上,“在整个五河县的故事中,作者基本不安排方、彭两家的人物出场。有关他们的种种表现,是通过第三者(即小说中形形色色在余、虞两家出没的人)来叙述。这样,作者对这些人叙述的真假与否,都不必负责”[13]246。但徽商方老六那两次正面出场,却说明许多问题。第一次出场,是成老爹被虞华轩戏弄,对这样靠掮客为生的成老爹,方老六并没有像虞华轩那样瞧不起,而是客气地以礼相待。第二次和卖花牙婆聊天,更可见方老六为人的随和,他这“一位新兴的富商连老卖婆也不愿得罪”[13]246。正因这两次出场,令人不禁怀疑起虞华轩和余持等人心目中徽商方家的形象来。虞华轩等人喜欢作弄和嘲讽社会下层人士,只要那些下层人士亲热方家和彭家这样的新贵,他们就变了脸色。与此相对照,方家却是处处小心,与人为善。由此不能不引人深思:《儒林外史》刻意从侧面去描写盐商,是不是别有深意呢?
盐商在明清社会,尽管享受着财富带来的物质和精神上巨量的愉悦,但他们并没有与之相匹配的话语权。当时的舆论场为文人士大夫所把持,他们尽情嘲弄徽商,而徽商有口不能言,这是当时社会舆论的真实写照。吴敬梓对此了然于胸,而他所能做的便是如实写出。这种如实的写照,表现在小说中便是侧面烘托。读者必须爬梳这些侧面的写照和烘托,才能得出徽商形象的大略。由此不难发现,在地方士人、社会秩序和文化传统面前,徽商不过是自身利益谨小慎微的维护者。那么,我们不禁要问,小说中的徽商形象何以如此,吴敬梓在叙事中对徽商究竟持有何种态度?
上文简要阐述《儒林外史》对徽商形象建构的基本内容和艺术手法,从中可见徽商的豪横和妥协、骄傲和落寞,而徽商群体这些看似矛盾的形象特征背后,与吴敬梓价值观游移不无关系。
《儒林外史》对商人的态度,已往的研究多有关注,其主要观点无非有二。一是认为吴敬梓意在贬斥商人,因为此时士商地位关系即将发生转变。如有学者认为:“《儒林外史》之所以会敏感地表现士商关系的历史性逆转,乃是因为作者吴敬梓本人出身于没落世家,祖上有过一段辉煌的历史,可是现在却眼看着盐商不可一世,这乃激起了他的抵触之心,所以就在小说中作了如是表现。”[14]这部分学者认为吴敬梓是在批判商人,而维护正统儒家价值体系。二是认为《儒林外史》最终批判的还是知识分子,商人不仅是观照知识分子的一面镜子,在许多方面还有知识分子所不具备的优良品格。如有学者认为:“当士人之间的经济关系在走向崩溃,并且往往成为他们品行与道德连累的时候,被士人轻视乃至贱视的商人、戏子却通过自己的举动告诉士人应该如何做一个合乎义理的资助者与被资助者。而这一切的根源便在于无论是商人还是戏子,他们都能够不依赖于经济关系而独立生存,正如鲍文卿所说‘须是骨头里挣出来的钱才做得肉’,别人资助的银子哪怕再多,也不能成为真正的依靠。”[15]从《儒林外史》对徽商形象的建构策略来看,吴敬梓本人对商人的态度并没有一以贯之,相反地,他时而艳羡商人,时而又不动声色予以讽刺。对商人,吴敬梓乃是在贬斥与暗羡之间徘徊和游移。也正因为吴敬梓在思想上对商人态度飘忽不定,使得小说中徽商形象更加丰满,既没有走向讴歌的一隅,也没有陷入贬斥到底的一偏。
在小说中,吴敬梓对徽商态度的变化,直接影响了叙事的走向。这里试做全面梳理。牛玉圃见万雪斋之前让牛浦戴方巾,我们觉得万雪斋恶俗。而见面之后,万雪斋和蔼待人,使人觉得这盐商品格也堪可。而程明卿敲诈万雪斋的事情出来后,我们简直有些同情他。即使万雪斋设计羞辱牛玉圃,也在情理之中。而后来,万雪斋的商船遭遇劫匪,官府又置之不理时,我们对这位徽商简直有些同情了。第28回,金寓刘等人叙述徽商冯氏勤俭节约,不浪费银子,也令人可佩。但盐商宋为富娶沈琼枝,在沈父告状之后,宋为富在衙门行贿,让案件不了了之,我们又见识徽商可恶的一面。等这种恶感一萌芽,小说却又写沈琼枝的辣利,令我们觉得沈琼枝也并非好角色,对宋为富的恶感不觉减了几分。到第44回,五河县方家登场,因为暴富,使得五河县人人以与方家攀关系为荣,这又令人有些憎恶徽商暴富造成风俗浇薄来。这时候,余有达兄弟的正面形象得以建构,可不久余有达就为罪犯开脱,足见读书人的品行也并没有超过徽商。此后方老六礼待成老爹,而虞华轩戏弄成老爹,又揭露虞华轩这样的读书人简直毫无同情心,而徽商倒是友善待人。此种念头刚一萌芽,大闹节孝祠的故事旋又登场,许多余家和虞家本族的人贪图方家名利,竟连本族先人也不祭拜,把礼仪都给忘了。我们对徽商方家因势压人,又不免气愤起来。凡此种种,昂扬起伏,皆在吴敬梓对《儒林外史》的设计中。他写徽商时,本意或者想要贬斥豪富,然而写着写着,却发现无从指摘。因为徽商的财富是他们勤劳和善于经营所得,而徽商的品行,多半也并不逊于许多读书人,文本至此渐趋失控,吴敬梓的价值观也被迫动摇。至此,徽商的形象尽管着墨不多,其面目反而更加清晰起来。这些徽商工于心计,谨慎地游走在名士、官僚和地方社会之间,逐步积累财富。然而他们还是传统社会和儒家价值观的维护者,他们一切小心翼翼,与人为善。吴敬梓最终不能不让徽商以较为正面的形象在小说中树立起来。
不过,在《儒林外史》人物评价体系重要的参照系——第56回的“幽榜”中,徽商万雪斋、方老六等人并没有入榜,而文人圈中品行极差的匡超人、季苇萧等人却入榜了,南京的贩夫走卒如荆元等人也入榜。吴敬梓最终不肯承认徽商的地位和价值,但他在“幽榜”中给予徽商群体最后的评论并不具有充分的说服力。“作为实践的礼乐退化成需要借助想象才能恢复的古制,吴敬梓也只能无可奈何。”[16]毕竟,十八世纪徽商群体奢侈的生活形态和思想倾向,是吴敬梓所无法捉摸的。吴敬梓无法如后来的研究者那样清楚看出:这些徽商的财富最终除了浪费及因家族原因而稀释外并无其他出路,而徽商本身最大的渴望仍是后代身份发生转换。[17]然而,尽管并非第一流的学者和思想家,吴敬梓仍以小说家特有的敏感,捕捉到时代变革下徽商这一群体的复杂性和多变性,故而在小说中将预设的价值观悬置,而以游移的笔调和现实主义的立场去建构徽商群体的形象。或许正因如此,《儒林外史》中徽商群像得以免于单调,免于片面。
方志、文书等史料性文献所呈现的徽商,其形象及价值观往往具有具体而清晰的指向,这也导致已往徽学研究建构出的徽商面目较为生硬。故而利用《儒林外史》这一文学作品研究徽商时,在方法与视角上须部分摆脱历史学思维的束缚,即当由文学本位出发,由艺术手法、书写策略、作者观念等角度立体呈现徽商形象。由此,可望见出已往徽学研究所忽视的领地,从而丰富徽学研究的路径及方法。希望本文能引起徽学研究者重新关注《儒林外史》这一常见的文学作品,推动相关研究者由文学的路径把握更为全体的明清徽商群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