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变成一把椅子

文/陆晓娅

我想变成一把椅子，在我死了之后。

冒出这个奇怪的念头，不是我中了什么邪，而是在旅行中我邂逅了一些椅子，我非常喜欢它们，甚至，还非常羡慕它们。它们或是独自在悬崖上面朝大海，已然不在乎人世间是否春暖花开；它们或是栖身于古堡花园，身前绿草如茵，身后花木葱茏，耐心等待着访客们落座其上谈笑风生；它们或是安静地存在于校园的某个角落，悄悄盼望着学子们能停下匆忙的脚步，放下鼓鼓的书包，抽出一本书来，开始与智者们隔空对谈……

那是一个傍晚，我们从苏格兰的爱莲·多南城堡（Eilean Donan Castle）开车到了斯凯大桥（Skye Bridge）边上。从这道桥上跨越斯莱戈海峡，就是那座叫做“天空”的岛屿（Isle of Skye），它是苏格兰第二大岛，是我们第二天将要花一整天来探索的地方。

爱莲·多南城堡对面的椅子

苏格兰天空岛邓韦根城堡花园中的纪念椅

快到落日时分，西沉的太阳不时从云层里撒下一些淘气的光，一会儿明艳了海峡这边的花丛，一会儿提亮了海峡对面的山峦，一会儿又勾勒出海上风帆的剪影。我们沉醉在美景中，忙着追逐光与影。

不经意间，我一回头，在一个角落里发现了它：一把灰色的木质长椅。

海峡边上的纪念椅

它独处角落，面对海峡，看上去已经老旧，油漆斑驳，木纹暴露。看到周围并无相同的设施，我意识到它是一把刻意放置在此的椅子。

果然，我在椅子上面看到了一个黄铜铭牌，左边写着：

In loving memory of Jonathan Andre Gill.

13.09.1982-24.11.2001

Joff you will always be in the hearts of your family,girlfriend and friends.

啊，原来这是一把纪念逝者的椅子！

可是，这个爱称为“Joff”的逝者，还没有活到20岁啊！

太年轻了，太可惜了！可以想象，他的离开让家人、女友和朋友们多么伤痛。

我不知道这个地点与Joff的离去是否有某种关系，我只是觉得Joff一定非常喜欢这里，也许，他生前曾像我们一样，深深迷恋这海峡美景，所以爱他的人为他做了这把纪念椅，安放在此。

椅子，空着。它向着海天张开的怀抱，空着。激情逐浪而去，希望随风而渺。

那一刻，这空椅子，让我对年轻生命凋零带来的巨大丧失，感同身受！

但是，且慢，这里还写着什么？

铭牌的右边，分明还有很多字，那是一首题为NEXT TO YOU的诗。

You cannot see or touch me. But I'm standing next to you. Your tears can only hurt me. Your sadness makes me blue. Be brave and show a smiling face. Let not your grief show through. I love you from a different place. Yes, I'm standing next to you.（你不能看到我或触抚我，但我就在你的身旁。你的眼泪只会让我伤痛，你的悲伤使我忧郁。请勇敢点让笑容展现在脸上，而不要让悲伤流露。我爱你，只不过是在一个不同的地方。是的，我还在你的身旁。）

我默默地念了两遍，突然意识到那是Joff在说啊！

空椅子，是我们在心理治疗中常常会用到的一种方法：让来访者不断坐到对面的椅子上，体验不同角色的情感，对着空椅子把它们表达出来。这样形成的对话可以帮助来访者更好地觉察自己的感受，从不同角度理解自己的处境。

而现在，这张空椅子在说话，在对着悲伤的亲人说话。

虽然，从心理健康的角度，我希望亲友的伤痛能够得到允许和珍惜，但如果他们也能接受Joff“在一个不同的地方”仍然爱着自己，仍然站在自己的身旁——也许，他们才更有力量向着明天活下去。

万里之外，这张海峡边的空椅子，给我这个生死学的探索者上了一课。

第二天，我们在阴雨绵绵中开车穿过壮丽的荒原，到了斯凯岛的北端。在面向大海的悬崖边上，我又看见了一把椅子，一把非常宽大的椅子。它同样面对着大海，或者说，它把自己的胸膛向着大海敞开着。这张椅子的标牌上写着：This bench is dedicated to beloved father and moth er.（这张椅子是献给敬爱的父母的）

这么宽大的椅子，两个身材丰满的人坐在上面仍不觉拥挤。或许，那对老夫妇的灵魂这会儿正裹着一条毯子相拥而坐其上吧！不知他们生前是否常常携手在海边漫游，而现在他们可以永无止境地在此聆听海潮轰鸣和海鸥欢唱，尽情欣赏碧蓝的大海和金色的落日。

英国巴斯乡村墓地

我真的好生羡慕啊！虽然这把椅子看上去有几分孤独，但有大自然的万千气象陪伴，如此单纯的享受，又是如此丰盛的存在，实在是太大的福分了！

如果说，纪念椅是生命曾经存在的见证，那么对于活着的亲人来说，一把墓地里的椅子，也许是他们最需要的。

我在许多国外的墓园里都看到了椅子，也看到未亡人坐在椅子上静静地思念故人。即便椅子上没有坐着人，我也会觉得墓园的椅子无比美好，因为它给予美好的感情一种可能性——椅子象征着陪伴，象征着在身边，象征着没有忘记，象征着对话仍在继续。椅子帮助生者与逝者建立起联结，让爱流淌，让爱延续，让爱永无止息。

我们中国的墓园中很少能看到椅子，我想这不仅因为我们人口太多，很多墓园都十分拥挤，也因为我们总觉得生死两隔，甚至觉得墓园里阴气太重，不宜久留。但一份温暖的、亲密的、深刻的关系，怎么可能一拍两散？一把椅子，让活着的人与逝去的人可以相互陪伴，那份或许沉重却无与伦比的爱，难道不是人世间的珍宝吗？难道不是如阳光一样温暖绚烂吗？

在世界的不同角落，我和不同的椅子相遇，我明白了，椅子并非是没有感觉的“物件”，它们也有自己的生命故事。很多时候，椅子不仅在为人的躯体服务，它们也在照顾和抚慰人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