葳茵
过了年,爱莲就十八了。十八,也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
其实在陈族湾这地方,十八才开始谈婚论嫁已经算晚了,爱莲的邻居小曼十八岁那年,也就是前年已经嫁到湾里去了,上个月喝了孩子的周岁酒,是个男娃,因为营养跟不上有些寡瘦,显得眼睛出格的大。爱莲抱过来搂在怀里,温吞吞的一个小家伙,不哭不闹,只是用挂着泪珠的大眼看爱莲,看得爱莲心里漾起一阵阵的暖来。小曼在一旁笑着逗孩子喊阿姨,喊爱莲阿姨。小家伙顿了顿,盯着爱莲看了一会儿,嘴巴瘪下去了,眼睛却硬撑着,一点点地注水,要哭。小曼伸手过来搂孩子,爱莲小心翼翼地传了过去,说娃的眼睛真水灵。小曼叹了一口气后接过爱莲的话,说营养跟不上,眼睛瘦大了的,湾里的日子比不得岗上,嫁过去两年就涝了一年,唉。爱莲没接小曼的腔,心里有几句话憋着没说。小曼两手颠着孩子,边颠边对爱莲说,爱莲你十八了,也说得了,我命苦嫁到了湾里,苦了自己没什么,倒是孩子也跟着苦,真是糟了心了。爱莲还是没接小曼的腔,眼睛盯着孩子看,孩子有一颗泪珠挂在睫毛上,莹莹的,透着一点儿锐利的光,有棱有角的。爱莲的心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好像孩子的眼泪流到了爱莲心里,玻璃似的光扎得她心疼。小曼见爱莲望着孩子发愣的眼神,说快晌午了,我得回家做饭了,可是能做些啥饭呐,哎。小曼又叹一声,这一声叹显得特别长,小曼走了好远了,爱莲耳朵里还响着小曼拖长了尾音的叹息,像一根茅草刺,雾一样落到爱莲心里,爱莲的心也变得毛毛躁躁了。爱莲望着小曼远去的身影,愣怔了半大会儿,抬头看天,白晃晃的日头贴着灰扑扑的云,雾气似乎扑到了爱莲的眼里。爱莲觉出了一丝凉,又站了一会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是晌午了,爱莲家也要做饭了,她挎着篮子朝家走去。
爱莲的家在岗上,岗上的地旱涝保收,遇到好年景还能多收一些,逢到差年景会少收一些,但勒紧裤带也能将就着过日子。可湾里就得看天了,雨水一多河水一涨,整个湾里就变成了水窝窝,一年的收成也就泡汤了,要是赶上连天的暴雨,整个湾里就成了一片汪洋,洪水退去,一年的辛苦就打了水漂,家也破败得不成样子,许多人家房屋坍塌,望着洪水退去的家园欲哭无泪。所以湾里的人家都揣着一个把家搬到岗上的梦,而湾里的姑娘就揣着一个嫁到岗上的梦。湾里到岗上只有几里的距离,许多人家却走了几代人。
小曼的家在岗上,却人往低处走嫁到了湾里,这跟小曼腿脚的毛病有关,小曼左腿有小儿麻痹,岗上的男儿宁愿说个湾里的健全人,也不会说小曼这样一个腿脚有毛病的。小曼爹自小曼十六岁那年就给她的婚事操上了心,起先还揣着岗上人的傲气。小曼打小就没娘,是爹一手拉扯大的,爹就怕苦了小曼,想找个岗上人家吃一碗饱饭。可一年过去了,两年又过去了,眼见岗上的姑娘一个一个地结婚生孩子了,小曼还是没找到婆家,小曼爹的心气慢慢被磨没了,女儿眼瞅着一天天大,过了年就十八了,再耽搁下去就更是难说了。于是小曼爹咬牙将小曼嫁到了湾里。可是嫁到湾里也不好找人家,小曼爹的心气一降再降,后来小曼嫁给了湾里一个三十岁的姓赵的光棍。
出嫁那天,小曼眼泪一直在流,迎亲的唢呐在外面吹了半天,小曼还在屋里一个劲地在盖头下哭,姓赵的在小曼面前不停搓手,媒人在旁边催了多遍,可小曼的哭声还是止不住。后来唢呐停了,渐渐小曼的哭声也小了。小曼问我爹呢?媒人说没看见,派人去寻了老半天也没寻到。小曼心里的疼一凛一凛的,她明白了爹为啥在她大喜的日子不见踪影,小曼咬牙把手伸给媒人,唢呐又欢天喜地响起来。渐远的唢呐声把躲在湾口地里的小曼爹吹了满脸的泪水。
爱莲和小曼不同,在岗上人眼里,爱莲是天上仙女下凡,鸭蛋脸,白皙的面色,大眼里荡着水汽,高个,风摆杨柳一般的腰肢,两根粗黑的辫子在腰间快活地跳来跳去。爱莲还很能干,担百斤挎百斤抵得上一个男劳力。陈族湾的人说到谁家的姑娘好,听的人就会问跟爱莲一比咋样?说的人就歪着脑袋瞅着天,好像爱莲这个仙女正在天上似的,看一看天上的爱莲,比较一下,想一想说,个头没爱莲高,面皮也没爱莲白,腰没爱莲水活……哪能都跟爱莲比呢?
大家都说爱莲的时候,爱莲也十八了。按照陈族湾的习惯,爱莲已经过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可爱莲是什么人?在大家眼里爱莲是天上的仙女,那么勤劳能干,哪能在陈族湾找一门亲事呢?谁也不敢去爱莲家提亲,岗上湾下,哪门哪户能配得上爱莲?爱莲的漂亮能干反而成了负担,因为找不到相称的婆家。
十八岁的爱莲出落成一朵花,身体里隐藏的秘密,爱莲越来越多的知晓了,仿佛十八岁之前这些都隔着一层窗户纸,十八岁时爱莲拿指头蘸唾沫点破了这层窗户纸,隐秘的成人世界就向爱莲打开了门。尤其是夜晚,爱莲心里盈满了沉默着的一汪水,升起月光一样的雾气来,薄薄的笼着淡淡的愁绪。周围都静了下来,只剩下昆虫的鸣唱,听起来又寂寥又喧嚷,昆虫的鸣声一下一下地撩拨着爱莲的心,窗外白白的月光照进来,窝在爱莲枕边,水一样的凉。爱莲身体里的潮水缓缓拍打着堤岸,可是这一切爱莲跟谁说呢,又怎么说呢。爱莲只能越发沉默,把力气使劲地用到干活上,这样到了晚上,疲惫的爱莲就会少了许多心思。
日子不好过,时间却好过,眨眼爱莲就十八了,爱莲的婚事迫在眉睫了。可即使爱莲到了十八,陈族湾的媒人们也是很慎重的,还是无人到爱莲家提亲,只是嘴巴贴在爱莲娘的耳朵旁敲边鼓。爱莲娘和媒人在爱莲家的堂屋里说闲话,媒人起先并不往爱莲婚事上提,只是沿着婚事的边界绕圈子,怕猛然提到婚事显得唐突。爱莲娘的心思也全在这上面,却也不说破,说出来了就仿佛把自家身份降了一个层次,再收回来就难了。东家长李家短,琐碎话说了一大圈,眼看着越绕越远,怕是回不来了。媒人心里急,爱莲娘心里也急,彼此把话头停下顿一顿,留一块空白余地在那,各自稳稳脚跟,再把话头往回收,收回来也一样是慢声慢气的,一个怕唐突,一个怕降身份,心底却都在想着仙女一样的爱莲。把话头往回收时有点像戏场上急雨般的鼓点,一下一下地把爱莲娘和媒人的心跳往鼓点越来越密的节奏上引,快要跳到嗓子眼了。谁先把那句话说出来呢?爱莲娘充分表现了她的主动性,因为爱莲是她的闺女,她有把这份傲气保持到底的魄力。终于找准了时间点,媒人率先把话头落到了“婚事”两字上。
爱莲并不在堂屋里,而是躲在边房里纳鞋底,说是纳鞋底,爱莲的心思却并不在鞋底上。她把耳朵伸到堂屋里,娘和媒人的话一字一句都到了爱莲耳朵里,爱莲知道她们在绕圈子,绕了那么远终于说到了“婚事”上,爱莲的手就停下来,耳朵往她们的嘴再靠近些,那鼓点也敲到了爱莲心上。爱莲屏住呼吸,她也弄不清自己渴望从她们话里听到什么,听着她们的话,爱莲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忧。
最后总结起来,爱莲这闺女不吃商品粮的不嫁,不是干部家庭别想。可是俊俏能干的爱莲有一个大遗憾——没上过学,干部家庭,吃商品粮的,见了爱莲的模样都喜欢,可一打听就都遗憾地回绝了,这年代多少得有点文化才行。低门不进,高门不娶,爱莲还真是不好找婆家了。
爱莲说不到婆家,她心里那块隐秘被越擦越亮,忙了一天的爱莲,熄灯躺在床上却睡不着了。兴许是白天过于忙碌,爱莲一丝都没感觉到身上的累,入夜躺下了,身体的疲劳一窝蚂蚁似地爬上来,又蚂蚁一样地在爱莲身体里钻,有一点酸,也有一点疼。爱莲想起了小曼,小曼说了两年亲,最后嫁了一个那样的人家,小曼爹一下子就老了。想想自己的爹娘,爱莲睡不着的夜晚总听见爹娘在床上说爱莲,说爱莲的婚事。他们以为爱莲睡着了,尽管说得很小声,可爱莲还是一词一句地都听到心里去了。有一夜很晚,估摸都一点了,爱莲听到那边屋子里传来爹一声特长的叹气,让爱莲接下来几天都睡不好觉,那肯定不是爹累了后的叹息,那是愁,爱莲想。
桃花谢了又开,两度春花秋月都过去了,穷日子是一年年地难过,可闺女大了是一年年地好过,爱莲二十了。媒人很少再往爱莲家跑了,爱莲娘急得嘴上起泡,愁眉不展的见人就叹气,美丽的爱莲成了娘的一块心病。原本就有些沉默的爱莲,更加沉默了。爱莲的美也成了她自己的恨,真宁愿自己丑一点,或者像小曼那样坏一只胳膊一条腿。爱莲也不爱照镜子了,在河边洗衣的时候她尽量避开自己的倒影,她把衣服在水里不停地搅,把自己的影子整个打碎,爱莲恨自己。
命运就是这样,把你的心性磨平磨没,磨得对一切都不期望了,它就回头给你一点亮光。
开春就有好消息传来,传来好消息的是爱莲的邻居,邻居有个表弟十九岁,姓赵,要去当兵了。邻居家这个表弟每年都来陈族湾拜年,大家都认识,粗眉大眼,高高个子,见人总是笑,一笑嘴角边就挂起两个酒窝,还会吹口琴,活泼得很讨人喜欢,就是黑了一点,其实庄稼人黑一点怕什么,黑一点更健康。邻居的表弟说了几户人家都没成,一是因为挑三拣四,二是因为小赵也住在湾里,湾里是个水窝,每年夏天涨水就围住了庄台,将满地庄稼一水抹平,十年八淹,谁家会把闺女往水窝里扔啊。
小赵和爱莲两人以前见过面,两人碰了面,眼神都游移着不知该往哪个地方放,话没说彼此先红了脸,爱莲白,小赵黑,一黑一白只是匆匆点个头,道一声新年好就各自散了,散了后脸都还要热半天。现在却要给爱莲和小赵说亲了,这门亲事一提,爱莲家有过踌躇,这样好的男儿在等着,是一门好亲事,可是湾里实在是太穷了,这不等于把爱莲往火坑里推?不过小赵当兵了,这是农民的孩子跳出农门、转干吃商品粮的唯一途径。小赵入伍穿上了四个兜,“穷”字也就一下子甩掉了,那么机灵的一个小伙子,提干的可能性很大。
小赵入伍的消息刚传开,媒人的脚就络绎不绝地往小赵家赶。对于爱莲一家,允许踌躇的时间很短,就像夏季的一场急雨说过去就过去了,所以第二天早上爱莲娘就回话答应这门亲事,第三天赵家就让媒人包了一个红布包过来,一挂炮一放,亲事也就定了。
亲事一定,爱莲娘的心就落了地,可爱莲的心却还在空中浮着,从十八岁说媒到现在,眨眼两年过去了,两年的每一天都在把爱莲的心气一点点磨灭,两年的时间都定不下来的婚事竟然在一天时间里定下来了,爱莲感觉像做梦一般。小赵是爱莲喜欢的男儿,要不见面时脸要红成那样、心要跳成那样呢,只是爱莲觉得好像还有什么东西在前面等着,她的心上有一层看不清轮廓的东西罩着。想不明白了,爱莲索性就不去想,不去想爱莲反倒释然了,定了亲的爱莲看起来与之前确实不同,也许是受娘的感染吧,爱莲脸上的喜色多了,像是打了一层明亮的釉,两条粗黑的辫子油光水滑,眼神里的水波荡漾开去。
爱莲家西边有一块场子,那是陈族湾最大的一块空地,场子上民间活动频繁,吞刀玩猴、唱戏说书都选择在此。爱莲定亲后不到一星期,陈族湾来了个放映队,邻居告诉爱莲说小赵晚上也来看电影,爱莲的心抖了一下,这将是爱莲和小赵定亲后的第一次正式见面。爱莲很早就起床把那块空地打扫了一遍,接着洗了头梳了辫子,换上平常不舍得穿的衣服,这些都做完已是晌午了。午饭后爱莲就什么都不做了,只是坐在家里等着放映队来,更确切地说是等着小赵来。
放映队先来了,爱莲在屋里听到场地上孩子们喧嚷的吵闹,心就开始慢慢往上了。时间一秒一秒地过,慢慢变成半秒半秒地过,后来时间就像爱莲手下的一块面团越擀越大,不见首不见尾了。小赵走到哪了,过了河了吧,上了山腰了吧,脑子里的小赵一步一步地朝自己走来,那些鼓点仿佛又要敲起来了。
吱呀一声,爱莲的院门被推开,是小赵。爱莲一下子就听清是小赵的脚步声,有些沉闷有些犹疑。爱莲把自己的影子飞快地在镜子里晃了一下,把额前的头发抚平。小赵推门进来对着爱莲娘喊了声姨,接着问爱莲在吗?在在在,爱莲娘应道,你们说话你们说话,我去看电影了。屋里只剩下爱莲和小赵,爱莲把头低下去,一片云霞飞上脸颊说,你坐。小赵嗯嗯几声后坐下来。刚坐下又站起来说,爱莲你也坐。这样爱莲和小赵都坐下了,爱莲刚坐下又想起什么,就又站起来说,喝水不,我去给你倒水。小赵起身止住爱莲说,我不渴的。两人又都坐下,可谁都不说话,只听到外面场地上熙熙攘攘的喧闹,好一会儿小赵说,要不我们也去看电影吧,要开始了。
爱莲和小赵往场地上走过去,人群里起了一阵喧嚣。他俩一前一后走着,小赵在前,爱莲在后,小赵走得很慢,爱莲自然也跟得很慢。爱莲低头盯着小赵的脚看,好大的一双脚,爱莲的心跳得更快了,好像眼光代替她的手抓住了小赵的脚似的。爱莲注意到小赵的鞋后跟已经快磨没了,小赵需要一双新鞋了,去部队之前爱莲要给小赵好好做几双鞋,爱莲在心里暗暗记住。人群的目光都朝爱莲和小赵投过来,爱莲觉得有些甜,爱莲知道这甜是由她和小赵两人带来的,小赵走到幕布西边,那边人群闪出来一个空位,那是看电影的好位置,一看就知道是专门闪给爱莲和小赵的,可爱莲却在幕布东边停住了脚,等小赵发觉的时候,他们俩已经被人群隔开了。
电影开始了,爱莲把目光放到幕布上,心思却全在小赵那里,爱莲多想走到小赵那里去,那是看电影的好位置,更重要的是小赵在那边。爱莲和小赵的第一次约会就赶上了千载难逢的放映队,夜空星星很亮,场地吵吵嚷嚷,爱莲知道有些人的目光一定在她和小赵之间来回,想到这爱莲就有点忍不住了,她飞快地朝小赵那边转动脑袋用目光扫了一下,一下子就把小赵的目光捉住了,小赵也正在看自己呢,小赵的眼里映着幕布的光,是那么明亮,爱莲的心扑通了一声。小赵朝爱莲挥手,爱莲却又把目光收到幕布上去了。小赵看着幕布上的光在爱莲鼻上闪了一个好看的弧度,心就被抓住了,不知哪来的勇气,小赵三步并作两步蹿到爱莲跟前,一下子就把爱莲的手抓住了。爱莲的手刚碰到小赵的手就松开了,小赵抓紧爱莲的手,前面的人群立马静了,小赵不说话,攥着爱莲的手就往幕布西边走去,人群先是闪开一条路,接着就嚷开了,爱莲听到有人在笑,爱莲心里也跟着在笑。小赵的手还抓着爱莲的手,小赵不动,爱莲也不动,不一会儿爱莲手心就满是汗水了,爱莲感觉到小赵的手在抖,爱莲攥了两下后松开了,她把自己的两只手绞在一起,小赵手上的感觉还停留在爱莲手上,小赵手上的脉动也还粘在爱莲手上。爱莲拿眼睛的余光看小赵,小赵把手上的汗在裤子上擦,轻轻的,一下,又一下,爱莲忍不住笑出了声。
电影放的什么,爱莲记不清了,爱莲只记得小赵看电影的时候不时扭头看自己,爱莲不扭头,爱莲只拿眼睛的余光看小赵。电影放完了,幕布收了起来,星星又擦亮了眼睛,一颗一颗、芝麻一样地撒在天上。爱莲和小赵并着肩,没再拉着手,两人走得很慢,都不说话,可是那一小段路再慢的脚步也经不起走,很快就到家了。爱莲家的灯已经亮了,爱莲说进屋再坐一会儿,小赵说不了很晚了,爱莲没有挽留他,爱莲想小赵真是挺笨的。
放映队走的第二天,爱莲便忙开了。忙什么呢,忙着给小赵做鞋。想到鞋,爱莲就觉得自己太大意了,昨晚光顾着看电影看小赵,都没问问小赵的脚多大码,去问邻居?爱莲不好意思,再说邻居也不一定知道,爱莲转念一想,一旦问了,鞋做出来的惊喜怕是就少了。但爱莲还是有些为难,爱莲仔细想了想,有主意了,爱莲去找小赵的脚印,小赵是从爱莲家屋后的猪圈边上走的,那里终年都是湿的,小赵步子那么沉,肯定会留下脚印的。于是爱莲就去屋后找,有自己的脚,有娘的脚,自己的脚小一点,娘的脚更小,小赵的脚呢,爱莲把呼吸藏起来,找得很仔细,都快把眼泪找出来了,还是没有找到。爱莲接着找,有一个了,爱莲几乎要喊出声来,那肯定是小赵的脚,那么大,跟她的一比都像是小船了。爱莲弯下身子细看,扯下几根树枝比划,小赵的脚码终于清楚了。
之后的几天爱莲的手都没停过,天刚有一点光亮,爱莲就起来做鞋了,终于赶出了三双鞋,鞋做完了,爱莲的眼睛也熬红了,手又酸又疼,但心里却暖暖的。
不久小赵就上部队了,走之前他来爱莲家吃了一顿饭,跟爱莲爹喝了一点酒,小赵喝得脸红红的,还是没有多少话,在爱莲爹面前他也不敢正眼看爱莲,只是把脚上爱莲做的鞋伸出老远,爱莲看着自己做的鞋穿在小赵脚上严丝合缝,就有那么一点骄傲,就在心里笑了。一顿饭吃得闷闷的,小赵回家的时候站在门口仔细把爱莲瞧了几眼,爱莲也把小赵的目光捉住了,捉住了好大一会儿。
小赵走后,爱莲把大部分心思放到了地里。初秋的天空很高远,一切都极其生动。爱莲与以前不同了,现在的爱莲总是扛着锄头跑到最前面,脚步几乎是雀跃的。爱莲锄草的间隙抬头望天,天空像她蔚蓝色的梦,清新清澈,爱莲觉得身体变得很轻,藏了一只鸟似的要跳要飞。青年妇女们一边锄草一边将欢笑远远地播出去,有人说等小赵穿上四个兜,爱莲就不用这么面对黄土和日头了。爱莲并不停下手里的活,低头闷闷地说要是他真穿上四个兜了,说不定就不要我了,城里的漂亮姑娘一抓一大把的。另外一人接过爱莲的话说,城里的姑娘也很难找到爱莲这么漂亮的。爱莲停下手头的活,拿眼光朝远处望去说,漂亮有啥用啊,我不识字,真要跟他到了城里,怕是连厕所都认不得呢。说完这句,爱莲望望远处的天,又埋下头干活。
小赵走后,爱莲忙的时候还好,闲下来时脑子里就全是小赵,又清晰又模糊。想着自己消磨了两年,可磨到一个小赵又去了部队,而小赵穿上四个兜,于爱莲来说还是一个盼字。想着想着爱莲就有点无措了,那盼头仿佛可有可无,爱莲有些心慌。
不到半年,小赵就从部队给爱莲寄了一件黄色的确良军上衣,两个兜的。爱莲第二天就穿上了,在陈族湾的历史上,那是姑娘家穿上的第一件军衣,虽然有些大,穿在爱莲身上松垮垮的,但丝毫盖不住爱莲穿上这件衣服的神气劲。爱莲的美是天生的,骨子里透出来的神气劲却是后天的,这件军衣让爱莲自豪极了。春天来了爱莲穿着,天气热起来了爱莲还穿着,秋天深了,冬天来了,天很冷该穿棉衣了,爱莲还穿着。只有农忙遇上脏活,爱莲才会脱下军衣仔细叠好抹平,再盖上一块干净布后拿个凳子压着。
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有人问小赵提干的事有消息吗?爱莲说哪能那么快呢,爱莲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慢慢没底了。磨了两年,爱莲二十了,又磨去了两年,爱莲二十二了,爱莲觉得也许这就是命。
大约是爱莲的黄军装洗得发白的时候,传来消息说小赵退伍了。小赵穿着黄军服戴着黄军帽来到爱莲家,变得更黑了,见到爱莲不像之前那么红脸了,脸上洋溢着见过世面的那种豪情,眉飞色舞的。
来爱莲家看小赵的人将爱莲家围了个水泄不通,爱莲大方地接待着每个乡亲,又是端茶又是倒水。敬完客后爱莲就进屋站在门边听小赵说话,小赵端坐在堂屋里,说得正起劲,脸上泛出油油的一片光。爱莲不说话,就站在那里笑着听小赵说,很知足的样子。
一瞬间,爱莲心里冒出了“还是没穿上四个兜”这句话,这句话闪得那么快,看着眼前的小赵,爱莲心想毕竟也算见过世面了吧,自己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就什么都接受了吧。就像小曼,小曼现在的生活虽然谈不上幸福,但看起来也是挺不错的,那个大眼睛的娃现在都能满地跑了……
秋季庄稼收毕,爱莲出嫁了。那天早上雾气很重,太阳爬了很久才出来,看起来湿淋淋的。爱莲被她嫂子背出院门,她穿着红袄、红裤、红鞋、头顶红盖头,接着人们抬出了紫红的箱子,一大一小两个,大红的脸盆架,大红的瓷盆,四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用染红的绳子捆着。爱莲走在嫁妆后面,亲人跟了一大群,簇拥着她慢慢走,爱莲走了一路哭了一路。从岗上往下走,一条小路的尽头就是爱莲的婆家。
冬天才过了一小截,年还很远。早晨站在岗上,顺着坑坑洼洼的小路朝湾里望去,银白的雾气随着河道轮廓蔓延,湾里的潮气很重,河堤上的白杨落光了叶子,鱼刺般的光秃秃的枝桠指向天空。地里的麦苗露出了一溜儿小脑袋,青青的,像一个个努力生长着的小娃娃,整个湾里充盈着蓄势待发的生机,人们都在期待一场大雪给麦苗盖上越冬的棉被,那样来年就会有一个好收成。
爱莲肚子里的孩子动了一下,她摸摸肚子,突然想起了小曼的孩子,想起了自己十八岁那年抱着的那个面皮黄瘦的孩子,那一双出格明亮的大眼,那一滴挂在睫毛上的闪着棱角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