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克臣
杨来顺抬起头,从破旧的玻璃窗看去,见高桂珍正朝小屋走进来。于是,他丝毫不敢怠慢,把笔扔在砚台上,就急急忙忙向外走,一掀帘,差点儿跟高桂珍撞个满怀。
高桂珍和杨来顺都笑了。
“珍子姐,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我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
“你是河南村的团书记,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完全用不着客气!”
高桂珍嗔怪地说:“瞧你啰里啰嗦,说了一大串,有用吗?都是一块儿长大的......”
杨来顺嬉皮笑脸地说:“咱俩同岁,一块儿光着屁股长大的。放屁崩坑儿,撒尿和泥......”
高桂珍伸出手臂,铆劲儿擂了一下杨来顺的后脊梁,说:“没正经的!”
杨来顺说:“你早晚嫁给董世贵,成了他的媳妇。我呢,我管董世贵叫大哥,那你就是我的大嫂子。忘说了,宁在小叔子腿上坐,不从大伯子眼前过!”
“瞎说什么呢?顺嘴胡诌!”
“你还记得小时候,咱们一块儿玩娶媳妇的游戏,成子当新郎,你当新娘,我当小毛驴,你骑在我身上。当初,我还真的不愿意当小毛驴。可是,要是现在,我心甘情愿!珍子姐,来,我趴下,你骑我身上......”
高桂珍说:“多大了,还没正经形儿!”
杨来顺咂摸咂摸嘴,说:“嗷嗷,你倒是有正经形儿,当初,你跟成子哥扮作新郎新娘,入洞房时,钻进大柳树窟窿里,半天不出来,干嘛来着?”
“别瞎说,传出去,影响不好!”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哈哈——”
高桂珍严肃起来,绷着脸说:“我来找你,有件特别重要的事情,要你参加一起干。”
杨来顺见高桂珍一本正经,也就不再开玩笑,说:“珍子姐,玩笑归玩笑,正事归正事。你说,什么事?”
“我想动员你参加黑板报组,协助各组搞好黑板报。”
“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就是别再让我当小毛驴就行!”
高桂珍说:“说着说着就不说正经的。真的,你呢,就发挥你的特长,专门给各组的黑板报做插图。就像你给小艾画的那样,凡是看过这幅画的人,没有一个不称赞的!”
“珍子姐,你还真说后头了。我这里画了空军英雄张积慧、中国人民志愿军特级英雄邱少云,另外,还有......”他一面说,一面从抽屉里一件一件往外掏。
高桂珍高兴地说:“依我看,根据报纸上编写的志愿军英雄人物故事,和你画的插图,都应该长期保存。”
“外面整天价日晒雨淋的,怎么保存?”
“咱们跟村里说说,腾出一块地方,搞个展览,这不就行了嘛!”
“我看,大庙的西禅堂倒是个好地方,不知村里让不让占?”
高桂珍听了,一拍大腿,说:“你不说,我倒忘了!咱们跟村里说说,事在人为。”
杨来顺说:“你是河南村的团书记,你点将,谁也不好意思顶你!双喜、小艾、祥林、石头、满囤,把你家的小姨李兰荣也叫着。只可惜,银花、朱小雪,都是你的大姑子,一个个都跟鸟一样,特儿楞特儿楞飞了。谁知道是嫁到天涯,还是海角!”
高桂珍说:“先别提大姑子小姑子的,什么话!”接着说,“真想不到,你杨来顺这么通情达理,不愧为精忠报国的杨家将的后代!”
小艾见杨来顺往她身上这里那里地眼溜她,心里发毛,借故溜出小屋,跑出院子。回过头来偷眼溜溜,杨来顺并没有追来,这才放了心。她原想把这件蹊跷的事,告诉给双喜。可是,一想到双喜正跟她闹别扭,感到心灰意冷。她到哪里去?有话跟谁说?她茫然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凄凉,无影无踪地朝她袭来。于是,女人的特点就明显地表露出来,一哭二笑三打四闹,首当其冲的便是“哭”。其实,这微乎其微的丁点儿小事,算得了什么呢?在别人,也许真的当作毛儿事一桩。可她不是旁人,她是小艾。平日里,迈一步都怕踩死个蚂蚁,看见个毛毛虫都吓得哆嗦。
她的妈妈连汤嘴把小艾当成宝贝疙瘩,含在嘴里怕化了,顶在头上怕吓着。要不是双喜总贫豆儿似的,一天到晚找八趟,好话说得上车装,她才舍不得叫小艾参加黑板报组的活动呢!
现在可倒好,小艾好心好意参加了双喜的黑板报组,替他擦黑板、找彩色粉笔,忙三迭四,替双喜干了好多零碎活。到时候,什么好儿都他双喜一个人的,就连小艾的名字,都没人再提。
小艾觉得好委屈,心想找杨来顺,帮她出一期黑板报,把双喜比下去,好给她小艾出出气。等她真的出气了,仿佛又对不起双喜了。她真想当面向双喜道个歉,可转念一想,凭啥哩?是你双喜先欺负了我,我反倒向你道歉,哪里有那么便宜的事呀!小艾这样想想,那样想想,脑子里好乱:世上的事咋那么烦人!她想回家好好躺一会儿。其实,在外面转悠多半天了,回到家里,侧歪炕上喘会儿气,本不算什么的。于是,小艾把手里的东西,随便往炕脚子一扔,“咕咚”,一个大仰巴脚子,仰面朝天,眼窝里满是泪水。
连汤嘴正在洗苣荬菜,并未留意闺女,唠唠叨叨地说:“三月三,苣荬菜钻天。可是,刚刚二月底,野地里的苣荬菜就一揸多高了。小艾,你说说,是不是时代变了。过去,是这样吗?好家伙,过清明还得寒十天呢!”她一个人叽里咕噜说了半天,并听不到小艾搭茬。回头一看,她的宝贝闺女正哭天抹泪。赶紧甩甩手上的水珠,颠着一双白薯脚,扑到闺女跟前,说,“又咋啦?”
“咋也不咋,咋啦?”
“你呀,说你什么好呢!”
小艾“腾”地坐起来,说:“说我什么好?说我什么都不好。没人说我好,就连我的亲妈都不说我好!”
连汤嘴抹抹油脂麻花的嘴说:“你真以为舅舅不疼姥姥不爱咋的?你吃头份,穿头份。你没看看妈吃什么,穿什么。吃你不想吃的,穿你剩下的。我的裤子,还是我嫁你那死爹时的嫁妆。可倒好,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都穿成这个样子了,你问我舍得扔吗?舍不得,洗干净了,还能打袼褙,做鞋帮子、钉鞋底子用呢!”
小艾听妈妈啰啰嗦嗦摆鞋,早就听腻了。捂着耳朵,搓着脚说:“您就不能说点新鲜的,全是陈谷子烂芝麻,老一套!”
“你就说杨二嫂,谁给取的名字,和着进老爷庙了,不分大小,不论辈分,都叫他二嫂。可是呢,河南村也真有高人,在杨二嫂的前边加上个‘豆腐稀屎’。活该了,整天价叫她稀屎拉一裤!”
小艾想笑,却又没有笑,说:“好容易说点儿新鲜的,还那么恶心!”
“我这个连汤嘴的外号谁给取的,当我不知道,就是陈快腿这娘们儿给取的。可她也没得消停,也得了个外号:陈快腿。该着不该着。这叫什么,这就叫老天有眼。冤冤相报,一报还一报。”
小艾说:“行了,行了。还不如听点儿陈谷子烂芝麻呢!”
连汤嘴挺执着,你不想听,她也得说。有些话,憋了多少年,跟谁说去。她先是“唉”了一声,算是个感叹词,然后说道:“顶可气的,还不是给人起外号。本来就穷,还要拿穷人开涮,寻开心。‘家家穷,精光净,董家尿盆儿都没剩。叫花子骨牌噼啪响,柴门陋室滚土炕。苦瓜尾巴泡黄连,苦不过朱门盘中餐。三间草屋半铺炕,叽哩咕噜一窝羊。顶数高家最风光,杂面糊糊野菜汤。’这些酸文人,无聊不无聊!说的是谁?说的都是咱们穷人家呢!”她说到最伤心处,噼里啪啦,豆粒大的眼泪珠子,狠狠地砸在她那软巴拉塌的胸脯上。
小艾见妈妈说得如此伤心,不再顶撞她,索性耐心听她说下去。
连汤嘴也是,这些八百年前的烂事,就叫它沤在肚子里,在没人的地方,排泄出去了事。还有什么必要跟亲闺女面前絮絮叨叨!这个道理,她活了这样一大把年纪,难道不懂?于是,她偷眼看看小艾,见她正眼泪汪汪地望着自己。心里一软,扑向闺女,把她娇小的身躯,紧紧地搂在怀里。
妈妈这一突然的举动,把小艾吓了一大跳。刚想挣开,却又没有挣开。如果是那样,她会更加悲哀,多少年的骨肉情,岂不伤感!于是,她抬起两只手,轻轻地为妈妈抹去眼泪。
没想到,刚刚抹去的泪珠儿,反倒有更多的泪水涌出来。
连汤嘴哽咽半晌,这才说:“小艾,见你高兴时,妈比吃了蜜还甜;见你噘嘴时,比吃黄连还苦。憋在心里的话,跟谁说去!”
正在此刻,外面有人喊:“小艾,在家吗?”
小艾听到喊声,刚要答应,听出是双喜的声音,于是叫道:“不在家!”刚刚答应完,却又后悔了。
连汤嘴说:“瞧你,没在家,你咋在家说话哩!”
双喜找小艾,其实,他明明白白知道小艾就在家里,可还是在外面喊一声,仅仅是个习惯或曰礼貌而已,却不料听到“不在家”的回答,况且,那个应答的声音,不是旁人,却恰恰是小艾。他知道,小艾还在生自己的气。本来想登门上户给小艾赔个不是,可人家说“不在家”,他为难了,出不来,进不去,不置可否,正在小院子里进退两难。
连汤嘴走了出来,问道:“找小艾,有事吗?”
双喜说:“有事,也没事......”
想不到,双喜的一句话,倒把连汤嘴逗乐了,说:“有事,也没事,倒是有事,还是没事呀?”
双喜说:“说有事,也没事;说没事,又有事。”
连汤嘴说:“和着你是没事找事,出去,出去!”
不料,小艾却从小屋里“噔噔”跑出来,说:“双喜,你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你还有脸进这个门!”
双喜搭讪着说:“小艾,你看......”
“不看!”
“你一定要看看。我专门跑到县城,给你买来一本书。”
小艾听到“书”,且“专门”为她买的,不觉心里一动,下意识地溜了一眼。
双喜见小艾的表情稍有变化,觉着有门儿,这才走到小艾跟前说:“一本柳公权的书,专门教人学书法。”
小艾说:“书法,书什么法?”
双喜说:“就是教人学习写字,如何把字写好的书呀!”
小艾听到这里,感到稀奇,心里想:世上真的无奇不有,还有专门教人写好字的书。于是,也许是好奇心驱使她,说:“真的?”
双喜见小艾咕哝的小嘴巴张开了,嘻嘻笑道:“不是蒸的,难道是煮的?”
小艾“噗哧”一笑,说:“讨厌,贫嘴淡舌的!”
双喜见小艾笑了,心里一阵高兴,恨不得张开手臂,把她紧紧地揽在怀里。可是,他知道小艾腼腆,多疑,小性儿,哪里敢在她面前造次!于是说:“真的,这本柳公权字帖,就是教人写字的书。严格地说,是用毛笔写,咱们写黑板报用粉笔,不过,多少也有用。”
小艾从双喜手里抻过来,说:“让我看看。”她随意一篇一篇地翻看,喜形于色。
双喜盯着她那白皙的脸蛋,妩媚的眸子,红润的小嘴,他的心里,像揣着个小兔子,怦怦乱跳。
小艾放下书说:“书是好书,就是太深!”
双喜说:“深井里的水多,深海里的鱼多。总在小溪里蹚水,一辈子也休想学会游泳!”
小艾笑笑说:“你别跟我野猫戴眼镜——冒充大学问!”
双喜好几天没有见过小艾这么开心,高兴极了,“哈哈”大笑。
“下雨了,冒泡了,给王八取笑了!”
双喜一面笑,一面说:“哈哈,我是王八你是龟。王八是龟大哥哥,龟是王八小妹妹!哈哈——”
连汤嘴从屋里走出来,说:“喜子,说啥哩,这么招笑?”
小艾说:“啥笑话也没说,双喜天生一副贱骨头!”
连汤嘴说:“小艾,咋说喜子呢?好歹他是你哥哥,不兴胡说!”
双喜笑笑说:“没关系,只要我妹妹高兴,咋着都行!”
小艾说:“是不是贱骨头?还用我说嘛!”
连汤嘴说:“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双喜哥来半天,咋不让进屋里来呀?”
小艾说:“他就送给我一本书,没有旁的事。您忙您的吧,管他干嘛!”
连汤嘴说:“你们年轻人的事,真当妈妈不懂吗?唉,谁不是从年轻时过来的?忘说了:水大漫不过桥!”一面嘟嘟囔囔,一面走了出去。
双喜见小艾高兴,况且,她的妈妈又不在,胆子跟着壮起来,说:“小艾,这几天,哥招你烦,原谅哥吧!”
小艾说:“你是谁哥?我可从来没叫你哥,你别登鼻子上脸!”
无论小艾怎么说他,怎么奚落、揶揄、讽刺,他都一丁点儿不往心里去,那是因为他的心里有个大目标。他想:只要你对我好,什么事都难不倒!
小艾说:“书,你是专门跑到县城,为我买的,那我就收下了。还有旁的事吗?”
双喜听得出来,小艾要下“逐客令”了,他又不是傻子,这种语气还听不出来?想赖会儿,怕也赖不成了,不如顺水推舟,送个整人情,于是说:“好吧!”言罢,扭头就走。
小艾见双喜说走就走了,反倒有些留恋。这一次,该轮到小艾担心招惹双喜生气了。
唉,年轻人的心思啊,真的好难懂!
小艾下“逐客令”般地驱逐了双喜,也觉得有些过分,真怕因此得罪了他。实际上,她是从心里喜欢双喜。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多说少道,干活还勤快。拉墒打砘子,砍高粱掰棒子,样样农活都拿得起来,典型的庄稼小伙。农村里的姑娘,你倒想嫁给穿中山服的教员,谁要呀?能找个像双喜这般能写会算的人,就算知足了。小艾下“逐客令”,原是想试探一下双喜,可谁知他竟信以为真,真的扭头就走了。连真的假的都看不出来,这个傻东西!不过,她又想,对这样听她话的双喜,反倒愈发喜欢了。可是,要是因为自己的过失,得罪了双喜,从此跟她断绝“外交关系”,却跟其他女孩儿交流,那可咋好!为这,小艾的确伤透了脑筋,茶不思,饭不咽,口不漱,脚不涮,神魂颠倒,坐立不安。
连汤嘴别看嘴不利落,啰里啰嗦,连吃带喝,可心里透亮,什么事能瞒得住她?见小艾成天价像丢了魂儿似的,她看在眼里,痛在心上。想问问,可咋开口?只好在心里闷着。
闷着闷着,闷出了病,总是捂着胸口。
小艾问:“妈,咋啦?”
连汤嘴说:“咋也不咋!”
小艾急赤白脸地问:“咋也不咋,咋啦?”
连汤嘴只好说:“心口疼。”
小艾说:“那可别耽误了,我快去找......”
刚说到“找”,又憋回去了。找谁呢?要在平时,毫无疑问,首先想到的就是双喜。可是,刚刚跟双喜闹了摩擦,况且,人家登门上户送来一本书,想沟通沟通,磨合磨合,又遭到“逐客令”,把人家赶出去了。这时有事了,又想让人家帮忙,是个傻子也得想想呀!就这样一会儿的工夫,小艾的思绪仿佛从天涯海角转了一大圈,回到了现实中。唯一的办法,就是自己搀扶着妈妈去顺义县城找朱二先生了。一想到朱二先生,突然又想到朱瑞礼家的金花,是呀,金花就在朱二先生的药铺干活,投奔她那里,咋着也比生人强呀!老乡帮老乡,两厢情愿,天经地义。一时间,小艾又从河南村绕到顺义县城,来回二十里路。唉,可怜的小艾,这都是你自己惹的祸。现如今,哭哭啼啼,哀哀怨怨,凄凄惨惨戚戚,能怨谁?
正在小艾欲哭无泪,欲喊无声之际,高桂珍推开栅栏门,走进她家小院。
小艾看见高桂珍来了,赶紧迎了出去。叫道:“珍子姐!”
高桂珍说:“听说你和双喜负责的黑板报,得到乡亲们的表扬,你还能把杨来顺这样的人给动员出来,参加社会活动,真不简单!”
小艾说:“甭提那些。为跟双喜闹别扭,妈妈都给气病了!”说着,眼圈又红了。
高桂珍说:“你跟双喜闹别扭,咋会闹别扭?再说,你妈妈气病了,咋会气病了?”
小艾说:“我妈妈说她的心口疼......”泪珠儿滚了出来。
高桂珍说:“快,牵上我姥姥家小毛驴,赶紧到李家桥......”
小艾说:“去顺义县城朱二先生药铺,叫朱二先生给看看,他是老中医。再说,金花也在那里,好歹也是个熟人。”她伸出袄袖,擦擦泪水,哽咽半晌,这才说,“珍子姐,人有难事,才想起亲戚朋友。其实呢,远亲不如近邻。珍子姐,你这一来,我这心里踏实多了!”
小艾只顾跟珍子姐说话,没有注意旁的。岂不知,双喜早已悄悄地溜到她的身后,高桂珍没有告诉她,小艾全然不知。
高桂珍笑笑说:“不用我跟你去,会有比我更亲近的人,跟你一起去!”
小艾说:“家里就我们娘儿俩,还会有谁?”
高桂珍咯咯地笑个不停,说:“你回头看看,不就知道啦!”
小艾一回头,见是双喜,一时间,本该心旷神怡,其喜洋洋者矣。然则,她却悲喜交加,涌上心头。哭,哭不出;笑,笑不来,险些晕倒。
幸亏双喜眼尖,伸出手臂,将小艾拦腰抱住。
高桂珍说:“双喜,小艾妈妈正病着,心口疼,你赶紧牵上我姥姥家的小毛驴,驮着她妈妈,跟小艾去趟顺义县城,让朱二先生给好好看看!”
双喜当然愿意,可是小艾还没有点头,他不敢表示什么的。
小艾说:“双喜,珍子姐等你的话呢,你去,还是不去,来痛快的!”
双喜说:“这还用说嘛!”
高桂珍笑笑说:“小艾,双喜答应得不是挺痛快的嘛!”
小艾瞥双喜一眼,说:“憋在肚子里也不怕难受!”
高桂珍说:“好了,好了,双喜,赶紧去我家里牵驴,快去呀!”
双喜痛痛快快地答应道:“好,好,误不了事!”一面说,一面颠儿颠儿紧跑。
高桂珍抻过小艾,嘴巴贴着她的耳朵,轻声说:“小艾,我跟你说,你呢,见好就收,别逮着蛤蟆攥出尿儿来!双喜,挺好的,个是个,样是样,聪明伶俐,听说听道。这样好的小伙子,打着灯笼也难找。”
小艾撇撇嘴说:“看珍子姐把他夸的,就好像天上没有,地上找不着了。哪有董世贵好?能比得上我姐夫的一个脚趾头,我就知足!”
小艾的话,像从天而降的重锤,一下子砸在高桂珍的琴弦上。在高桂珍的心里,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
高桂珍急忙扭过脸,豆粒般的泪珠子,涌出她的眼窝,从挺挺的胸脯上滚落。她紧躲慢躲,还是被小艾看见了。
小艾说:“珍子姐,咋了?”
高桂珍一下子扑到小艾面前,紧紧地抱住她,呜呜地哭开了。
小艾不知所措,只是一连串地问:“咋啦,珍子姐?珍子姐,咋了?”
恰在此时,双喜拉着小毛驴进了栅栏门。
高桂珍赶紧抹抹眼睛,三步两步奔过去,说:“这头小毛驴,挺好使唤的。到时,你把缰绳拉紧点儿。眼下,过清明了,柳条泛绿,小草发芽,小心它见着小草乱啃,把连汤......”说到这里,忽觉不妥,改口说道,“把病人从驴背上颠下来。”
双喜说:“珍子姐,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高桂珍说:“小艾,快,快把你娘搀出来!”
双喜和小艾把连汤嘴搀上小毛驴,刚要走,高桂珍走过来,说:“双喜,你千万攥紧缰绳,别叫它乱啃小草,当心!”
双喜说:“放心吧!”
小艾说:“珍子姐,等我从县里回来,咱们再聊。心里有话,可不能总在心里憋着,憋出毛病来!”
高桂珍听小艾这样一说,泪水又涌满眼窝,赶紧说:“走吧,快走吧,别耽误了!”
双喜拉着缰绳,走在前面,小艾扶着她的妈妈,走在一侧。
小毛驴撩开小蹄子,呱得儿呱得儿上了路。
双喜掉过头来,轻声问:“小艾,你问珍子姐啥啦?我看她眼泪噗嗒的,都要哭出来了!”
小艾说:“我也没问啥呀,我刚一提到她跟成子哥的事......”
双喜赶忙接过来说:“你呀,小艾,怎么说你好呢,你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小艾说:“提成子哥咋啦?谁不知道他们俩从小就由双方父母做主,订了娃娃亲,好成了一家人!”
双喜说:“你这样一提成子哥,正捅在珍子姐的心窝子上了!”
小艾恍然大悟,说:“那,那怎么办呀!”
双喜说:“就你这句话说的,冻豆腐,不好办了!”
高桂珍送走了双喜和小艾,懵懵懂懂,简直不知干啥了。她信马由缰,走到了潮白河沙滩上,在寻找童年的脚印吗?早已被风儿抹平了;在寻觅儿时的记忆吗?是呀,儿时的生活,深深地烙印在她的记忆里,用斧头也砍不掉。她望着荆棘丛生的坡岗,那是成子哥为她摘牵牛花的地方;她抚着弯弯的空柳树,那是成子哥与她玩娶媳妇的“洞房”。此刻,只有她一个人,不至于再羞红了脸,索性钻进空柳树的大窟窿。她想,那次,成子哥站在那边儿,我在这边儿,贴得那么紧。我的脸,烧得发烫,心跳得快要蹦出来。闭上眼睛,等着成子哥低下头亲一口,或伸出胳臂搂一下。可是,成子哥却好像毫不动情,呼啦啦跑了出来。叫嚷道:“祥林、双喜、老土、小艾、石头、满囤,你们都跑哪儿去了?”一面叫嚷,一面奔跑。那时,珍子心里好难过,全身哆嗦,像是风雨中的树叶。可是,成子哥却怎么能知道呢?再后来,仔细想想,这正说明成子哥单纯厚道。也许,正由于这样,才愈发觉得成子哥可亲可敬可爱。正当他们情窦初开的岁月,成子哥特儿楞飞了,不知去向。去天涯,在海角?一走就没了踪影,咋不叫人心焦呢?高桂珍想着想着,眼泪又一次涌上眼窝。她知道,她和成子哥曾结为“娃娃亲”,早晚也是成子哥的人。退一万步说,即便没有结为“娃娃亲”,她也要嫁给成子哥!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相亲相爱,好比一对鸳鸯鸟,比翼双飞在人间!她想到这里,泪水像是被烧干了,再没有淌下来......
高桂珍一面走,一面想,走着走着,走到潮白河岸边。
岸边的小草,悄悄地探出一双小耳朵,倾听春姑娘的脚步。然而,听到的却是高桂珍的一声声叹息。
高桂珍望着静静的潮白河,河水清澈见底。看着看着,飘来一片枯叶,漂呀漂呀,又有一片枯叶飘过来,好像在追逐前面那片枯叶。你漂,它也漂,怎么赶得上呢!
高桂珍好想撕破嗓子,向着高天呼喊:“成子哥,你在哪里?”呼天抢地,好让远在天边的成子哥听到。
双喜和小艾第一次去朱二先生药铺,人生地不熟的,刚要打听,从里面出来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金花。真是天意,不该着急。
金花说:“双喜、小艾,咋啦?”
双喜刚要开口,小艾说:“我妈妈病了,说心口疼。”
金花说:“那,啊呀,朱老爷子刚刚出去,先让德清哥给看看,行吗?”
小艾说:“也行!”说着,她把妈妈扶下来,搀进月亮门,进了里院。
朱德清走上前,还没诊断,小艾悄悄贴近金花的耳朵说:“就叫一个大老爷们儿......”
金花说:“忘说了,女人三不避:丈夫、大夫、师夫。”
小艾说:“没听说过。”
金花笑笑说:“你呀,没听过,要想学得会,得跟师父睡。”
小艾听了,脸羞得红布似的,说:“你出来这么几年,心眼儿咋这么活泛?”
金花说:“不是我活泛,是你太死硬!”
小艾撇撇嘴,说:“啧啧,你瞧你!”
朱德清让连汤嘴坐在椅子上,然后说:“金花,你过来。”
金花立马走进里屋。
朱德清“哧啦”拽上隔帘,故意大声说:“金花,你给病人测测心跳。”
金花说:“我?”
朱德清使了个眼神,金花心领神会,说:“大娘,您闭目养神,别怕,我开始测您的心跳了。”说着,从连汤嘴的身后,伸进一只手。不是金花的手,却是朱德清的手,朝连汤嘴的左胸摸去。
连汤嘴闭着眼说:“这姑娘的手,还挺肉乎!”
金花在她的身后说:“别说话。”
朱德清的手,上面摸摸,往下挪挪。啊呀,连汤嘴的乳房,就跟柳罐斗子似的。他看看怀表,心里有了数。
金花说:“感觉闷,还是堵?”
连汤嘴说:“有时闷,有时堵。闷怎样,堵又怎样?”
金花先看看朱德清,他向她点点头。
朱德清把手抽出来,在雪白的衣裙上蹭蹭,下意识地闻闻,短促地往地上啐啐。
连汤嘴说:“完事了?”
金花说:“完事了。”
连汤嘴说:“有事吗?”
金花说:“没事,没事,小毛病!”
朱德清把隔帘拉开,走出来,到外屋去开药方。
小艾走到金花面前,说:“你能当朱大夫的助手了?不简单呀!”
金花说:“打下手,打下手!”
小艾悄悄地说:“凤奇呢,咋没见他?”
金花忽的脸上变了色,说:“提他干啥!”
小艾自知失言,说:“唔?不说了,说别的,说别的!”
金花说:“走了,跟我拌了几句嘴,拿起脚儿就走了。说到保定跑单帮去,不混出个人样来,不回来见我!”
小艾说:“你还别说,人是应该有点志气。你也一样,想当初,你要不是来到县城,能有今天?到时候,我也跟你学,不能总在河南村窝着,一辈子扎在农村,会有啥出息?”
金花说:“说着说着,话就离谱了。现在是新社会,农村照样出人才。你信不信,将来,开拖拉机的,当拖拉机站站长的,当记者的,说不定还能蹦出个能够写书的人!”
小艾啼啼笑开了,说:“写书的,你要说这个,还真没准儿,老土......”
金花说:“老土,就是杨二嫂那个儿子?”
小艾说:“可不是他咋的?你再老土老土的叫人家,可不愿意听啦,得叫大号——杨来顺。好家伙,了不起了,能写,还能画!”
金花说:“听说没?山西出了个能写书的赵树理......”
小艾说:“兴许老土,将来也能!”
金花说:“还有双喜,都比我家那口子强。”
小艾说:“行了,行了,你别这山望着那山高,吃着碗里,望着盘里啦!”
金花和小艾正聊得热闹,朱德清的草药方子也开好了。他递给金花,说:“到药房抓药吧!”
金花说:“小艾,你等等,我去去就来!”
小艾说:“我跟你去,就势儿看看。”
金花说:“你呀,跟小时候一样,我拧不过你,行吧?”
小艾跟着金花进了药房。
金花把朱德清开的药方子打开,放在栏柜上,一面跟小艾说着话,眼睛连看也不用看盛药的匣子,抓了就往小盘子里放,提起来称,不差分毫。一次又一次,连离药匣子的“哧啦”“哧啦”声,都显得那么好听。
小艾说:“你连看也不看,别出错!”
金花说:“这点儿事,都吃肚里了,毛事一堆!”
小艾说:“金花,你是干什么什么行!我要是老爷们儿,就娶你!”
金花笑笑说:“行了,行了,你呀,有那么大的能耐嘛!”突然,她拉着小艾的手,变得神神秘秘的,悄悄说,“双喜和你一起来的,是不是有点儿那个?”她伸出两只大拇哥。
小艾说:“他也是骟狗瞎张罗?”
金花笑笑说:“你呀,多么寒碜的话你都敢向外吣!那你咋没叫老土跟你来呀?”
小艾笑着说:“我才不像你似的,这山望着那山高,吃着碗里,望着盘里的!哈,哈哈——”
金花嘟着嘴,说:“看我不赶你走!”攥紧的小拳头,高高举过头顶。
小艾说:“别闹了,病也看了,药也抓了,别再瞎耽误工夫。我们该回去了!”
金花说:“好吧,好吧!”
双喜、小艾伺候连汤嘴骑上小毛驴,颠儿颠儿往回走。
金花望着他们,绕过石幢,穿过南街,消失在稀稀拉拉过往的人群中,她的眼睛潮湿了......
河南村团书记高桂珍,像一个钢琴师,十个指头运用自如。不说旁的,光说搞宣传一项,黑板报、土广播,那真是做到了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能干什么就干什么。双喜能编会写,就让他编写材料;老土的画画得好,就让他画画。其他人,像祥林、小艾、石头、满囤,人人都有事做,分片包干,分工协作,全河南村的宣传工作,搞得有声有色。
在河南村南北大街上的所有黑板报,搞成抗美援朝一条街。《特等英雄黄继光》《志愿军英雄杨根思》《空军英雄张积慧》《中国人民志愿军一级英雄邱少云》《中国人民志愿军一级战斗英雄杨育才》,所有志愿军英雄事迹的文字部分,都由双喜根据《人民日报》《河北日报》编写,分别由祥林、小艾他们负责抄写到黑板上去。
祥林、小艾他们每抄完一块黑板报,都围上来一群老乡亲。
王胡说:“小艾,我们这些睁眼瞎,大字不识半升,你给大家伙念念!”
小艾说:“您的儿子也在这儿,咋不叫他念?”
王胡嘻嘻哈哈说:“祥林哪有你念得好!快念,听话!”
小艾不再推辞,一字一板地念——
空军英雄张积慧
张积慧,一级战斗英雄,山东省荣成市人。在抗美援朝战争中,他勇猛顽强,机智灵活,大胆果断,击落敌机4架,美军吹嘘为“喷气机王牌驾驶员”的戴维斯被他击落丧命。先后荣立特等功1次,一等功2次,二等功1次,空军授予他“一级战斗英雄”荣誉称号。
中国人民志愿军一级英雄——邱少云
邱少云,1951年参加中国人民志愿军。1952年10月1日随所在部队在朝鲜金化以西三九一高地参加反击战。潜伏在敌人阵地之前,被敌人发射的燃烧弹引起的烈火烧身。为不暴露目标,忍受巨大痛苦,直至壮烈牺牲,保证了战斗的最终胜利。被所在部队党委追认为中国共产党党员,被志愿军领导机关追记特等功,授予“中国人民志愿军一级英雄”光荣称号。
紧接着,蔡玉明、董凤才、孙秀英、高鹏远、李兰英、陈快腿、杨二嫂、王发一干人等,一一凑上前来。
通过黑板报,河南村的老百姓,人人知道黄继光、杨根思、张积慧、邱少云......
不要小觑河南村的黑板报,它是宣传群众、教育群众的重要阵地。
杨来顺负责布置“河南村抗美援朝英雄纪念馆”的工作,他主要给志愿军英雄画像,其他抄写工作,还需要双喜、小艾、祥林、石头、满囤这些年轻人帮忙。
杨来顺画别的英雄人物时,都有照片可供参考,他感到很自信,很自如,一个个昂首挺胸,威风凛凛。只是到画黄继光的时候,他为难了。可供参考的相片,很难找到,怎么办?他久久地站在桌前,迟疑不敢下笔。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