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毛汉丁
2015年我开始进入临床规范化培训轮转,正式开启了医生的职业之路。
我所在的医院是国内顶尖的大型综合医院。从业三年来,我游弋于外科各临床科室,学习的病种可谓五花八门,接触到的患者来自全国各地,也可谓形形色色。
之所以说形形色色,是因为,对于每一位来医院的人而言,医院都有不同的颜色,而他们也逐渐地被映上了不同的颜色。
在初到医院的人眼中,医院是白色的,如同一张白纸,整肃,神秘,充满了无尽的可能,给人带来生命的希望和未知的恐惧。
在步入急诊的人眼中,医院是红色的——那是热烈的生命与迸发的鲜血所交融的颜色。生命只在呼吸间,旦夕祸福,前路莫测!伤病员和亲人在焦灼中惶惶不安地等待天使的眷顾,同时深深恐惧着魔鬼的降临!紧张驱使血液涌上头颅,眼眸中也映上红色——那又是悲伤与憔悴交织的颜色。
而手术后的患者,心情是深蓝色的,如同看似波澜不惊的海面,其下暗涌蓄势待发。任何风吹草动都能打破原本的平静,甚至掀起惊涛骇浪。
出院前,医院是金黄色的,如阳光般温暖而充满希望……
有两位母亲,令我始终无法忘怀。她们的年龄相仿,都梳着利落的短发,她们都失去了丈夫,她们都为了自己的儿子来到医院。她们,都有着令我看不透的颜色!
寒冬腊月,结束了一天的手术,时间已然到了晚上八点半。神经外科医生办公室的小黑板上,我的名字下方又多了一个床号和名字——金某。通常,病人入院后见不着医生是非常着急和紧张的。因此我决定下班前去查房,看看新入院的病人。
小金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独自躺在病床上,还未更换病号服,仍穿着自家的金黄色格子睡裤,裤带上方牵出一根橡胶导尿管。经问诊得知,小金今年三十岁,未婚,反复尿潴留、半侧肢体渐进性无力1年,此次再次发作不缓解,已在急诊插上了导尿管,并做了相应检查。来之前,我已经在电脑上看过他的检查资料,清楚他患上的是颈胸段脊髓内的星形细胞瘤,即胶质瘤——这是一种不易根治的疾病,且每次手术后患者都会不可逆地失去一部分功能(导致感觉麻木,瘫痪等),而手术又几乎是唯一的治疗方法。他很热情,也很阳光,性格和他裤子的颜色很配。他告诉我,他和他母亲已等候我多时,母亲刚走,带走了院前病历和检查结果(手术前患者晚上一般不留陪护)。我不知道小金对自己的病情了解多少,但以现在网络信息的广泛度而言,相信没什么可以瞒得住他。我向他说明了入院后的检查项目和常规安排,并于次日见到了他的母亲。
第一眼见到小金的母亲,我甚至怀疑她是金的奶奶——苍白的短发中已难寻几缕乌丝,平静的面颊里似乎隐藏着沧桑和泪水。术前谈话的那一天,我得知小金从小就只有妈妈。我知道,把手术过程、风险、术后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全部告知这位母亲近乎残忍,即使我相信她足够坚强去承受一切!因为她说这句话时,她的脸上刻着坚毅——“我一定会照顾好他”。
大年初七,已是术后两周。刚上班,值班医生便悄悄把我拉到一边,告诉我,12床患者(小金)和家属最近情绪很大,很容易激动。我心里不由得着急害怕起来——着急是因为担心小金的病情会不会有什么变化,而害怕的是,他们母子二人的心理承受能力可能已经濒临极限!
“新年好啊”,我快步走进病房,与小金母子互致问候。“右腿还是抬不起来吗?”“好多了,腿现在能动了,右手也能举起来了。”看到他能保持乐观,我放心了些,可我心里仍在担忧——手术虽结束了,但真正的困难还刚开始。“医生,我的腿还有恢复的可能吗?”我迟疑了半秒:“肯定会一天比一天好的!”一旁的母亲一边用热毛巾温柔地擦拭儿子的身体,一边慢慢地扶他坐起——她额头上的皱纹依旧,但眉头不再紧锁,眼神中似乎多了一份希望……
刚问完病史,她就追到了普外科的医生办公室,似乎想补充点儿什么,又似乎想问些什么,但总是语无伦次。她,是新入院患者小高的母亲。黑色的连衣裙,配上白色的珍珠项链,脸上的泪痕若隐若现,嘴唇略显苍白干瘪,一头茶色短发让人莫名地觉得隐藏了什么。
“我儿子会死吗?”她突然就哭了!办公室的其他医生不由得看了过来,马上又转过头去继续忙碌。这让我也手足无措了,这么大人了怎么说哭就哭了呢。
“阿姨您放心吧,甲状腺癌大多数是惰性的,不会死人的。”我看了看周边没有别的患者和家属,赶紧安慰她:“虽然都叫‘癌’,但比病房里其他人得的‘胃癌’‘肠癌’好多了。”即使这样解释也没有打消她的疑虑,她还想说什么,也许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愣了半天就起身离开了。
手术室的春天 摄影/李宇轩 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医院
“经过对小高的查体和辅助检查,小高的甲状腺肿瘤比预想的更复杂,颈前、双侧下颌下、颈外侧、锁骨上等分区均发现明显异常淋巴结,已经有大范围的淋巴结转移,肿瘤直径也超过4厘米,肉眼都能明显看出来。我们建议手术治疗,手术方式为‘甲状腺癌根治性切除+颈部淋巴结扩大清扫术’,术后根据病理结果决定碘131治疗方案,手术要切除的部分有……”她一言不发地听着,双手交叉互握靠在桌上。
“虽然这样,但这个病是有可能根治的,而且除了手术还有很多其他治疗方法,您不要太担心了……”术前谈话过程中,我时刻关注着她的眼神,生怕她的泪水会再次夺眶而出,因此时不时说些能安慰她的话,可她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之中。“对了,小高的父亲怎么没来?”我试着分散她的焦虑情绪。“他爸去年车祸去世了。”说完,她的眼眶立刻红了。我心想不妙,赶忙转移话题,可已经来不及了——“他外公今年得胃癌,前些天刚走,我这段时间查出来子宫肌瘤,还住着院……孩子年初的时候我就发现他脖子大了,实在没工夫照顾他,他自己上班忙,我应该多催催他去医院检查的……都怪我,都怪我,是我耽误他了,如果他再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就……”说到这儿她已经泣不成声了。
等我陪她再回到小高的床前,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小高问她“怎么谈这么长时间”,随即又看出母亲的心事,马上笑着说:“没事,妈,医生告诉我了,我自己也上网查了,没事的。”
寻常甲状腺癌切除手术一般2小时左右,那一天,小高的手术做了5个多小时。我真不知道这5个多小时她一个人在手术室外是如何度过的。当我和主任拿着如同紫黑色葡萄串样的肿瘤标本摆在她面前时,她如释重负,颤抖着双唇不停地道谢,同时目不转睛地盯着标本,半天才想起拿手机拍几张照片,说是儿子要看。
小高脖子上的切口足有20cm长,从一侧耳垂向下呈U形延伸到对侧。缝合用的银色皮钉在他颈前连成一串,用小高自己的话来说,他带上了一条“银链子”。
望着眼中依旧泛着血丝的她,我心中说不清是怎样的感受——儿子的伤口会一天一天痊愈,可母亲心中的伤疤几时才能愈合呢?
每个人都拥有五彩缤纷的一生,这些斑斓的色彩并非与生俱来,而是身边的故事和不同的经历映射或涂抹在我们身上的。作为一名医生,我深深地清楚,医院的颜色并不苍白——各种交织的色彩绘成每一天的图画,图画的主人公是每一位在此驻足的过客,他们曾在医院降生,最终也将从医院离去。他(她)们留在此间的那动人的故事,被时光裹挟在真情中,被真情镌刻在生命里,最终淡去浮华,留下动人底色,照亮自己的未来,也照亮别人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