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凡,尹笑非
(华东师范大学 国际汉语文化学院,上海200062)
不同学者关于民间游戏的定义有很多不同的说法,有关民间游戏的分类也不尽相同。其中,乌丙安认为“民间游戏是指流传于广大人民生活中的嬉戏娱乐活动,俗语称‘玩耍’”[1]。陈勤建把它归在游艺竞技民俗中[2]。笔者在本文中主要依照王德刚的观点“一定区域内广泛流传于民间并世代相传的、含有竞技特征但排除在正式比赛项目之外的、能够带来充分娱乐效果的游艺活动。”[3]
在民俗学领域,记忆论理论的相关研究越来越受到广泛关注,“因为民俗学研究的对象——民间传承,包括行为传承、口头传承,从其本质上来说,并不是对过去的事件、事实的重复转述,而是传承人依据对现实的想像力对过去体验的选择性建构。”[4]“雉鸡翎跑马城”作为时间较久远、范围较广阔、趣味程度较高的民间游戏,没有学者进行深入考证,囿于历史信息和文化资料的匮乏均无果而终。格尔兹曾说“对文化的分析不是一种寻求规律的实验科学,而是一种探求意义的解释科学。”[5]笔者将它置于一定地域的生活和历史背景,将记忆论引入民俗学研究,通过对有部分差异的歌谣材料和口述材料的分析,运用现实的想像力对过去体验进行选择性建构,对游戏的历史和现实背景加以分析,尝试把握社会的民俗变迁和游戏背后的尚武文化及价值信仰。
“雉鸡翎跑马城”这款游戏在书和地方志中都有记载,作为一个流传范围较广,参与人数较多,娱乐性较强的民间游戏,在黑龙江、河南、山东、山西及河北等地区很流行,也流传到其他省份例如安徽,玩法基本一致,只是对白有所变化。现保存于《中国歌谣集成》中最完整游戏对白如下[6]:
甲:雉鸡翎,跑马城。
乙:马城开,打发丫头小子送马来。
甲:要哪个?
乙:要红缨。
甲:红缨没在家,
乙:要你们家亲哥仨。
甲:亲哥仨不喝酒,
乙:要你家老母狗。
甲:老母狗不吃食,
乙:要你家大叫驴。
甲:大叫驴不拉磨,
乙:要你家干草垛。
甲:干草垛,插兵刀,我的兵马济你挑。
游戏规则:两队人牵手而立,便开始说上面的对话台词,派一人猛冲挑另一方的阵地。如冲破防线则胜;如被包围则为俘虏,便要加入挑战的那方,接着更换队伍进行挑战。游戏最后的结果,以冲过对方防线人数的多少来决定哪一队为胜方。
岩本通弥指出:“在民俗学领域,记忆论的研究也开始成为瞩目的焦点……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民俗学的最本质性的存在就是记忆。”[7]邵卉芳也提出“在分析这些不同记忆与不同叙事时,关键不在于探讨其合情合理性,而在于探讨它们究竟是如何形成的。”[8]笔者在对相关资料的搜集过程中发现,“雉鸡翎跑马城”与满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中国歌谣集成》黑龙江卷中,它是满族儿童流行的游戏,而笔者意外发现《满族民歌集》中也有对“跑马城”民歌的相关记载:
跑马城民歌[9]
雉鸡翎、武艺精、骑上快马跑马城。
三声喊,马城开,我给小姐送信来。
贝勒困在山后,叫我搬兵去救援。
小姐你莫心惊,快叫罕王发大兵。
小姐立刻上金殿,讨来令旗和令箭。
聚将鼓,咚咚敲,骑兵步兵整三千。
员战将有奇能,山后一仗丁太平。
搬师回朝齐庆贺,罕王封我勃极烈。
通过对比可以发现,该歌谣中的“雉鸡翎”“跑马城”“马城开”均可在游戏中的对白找到相应的对照,此外还有游戏对白中的“打发丫头小子送马来”与民歌中的“和贝勒困在山后,叫我搬兵去救援”,对白“快叫罕王发大兵”与民歌“我的兵马济你挑”所描述的场景和进程也与歌谣表达意思一致,由此可推断对白和歌谣均是为了模拟古代军队对抗,争夺兵力,参与战斗的场景。
满族祖居东北三省,“白山黑水”之间,是一个历史悠久的渔猎民族,长期从事狩猎,精于骑射,自古以来以能征善战而闻名于世。在古代,满族教育并不发达,尚武的精神无法通过正规教育得以传承,而从歌词和对白可见,尚武文化通过民歌和民间游戏的方式得以传承,在这里民间游戏起到了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
笔者研究民歌其中《跑马城》歌词发现:“班师回朝齐庆贺,罕王封我‘勃极烈’”,笔者查阅相关资料发现,罕王是指努尔哈赤,勃极烈是“女真之尊官”,金初的官职,是金太祖完颜阿骨打建立的倚重国相级别的高级官员统治国家的制度。“禀(金熙宗)既立,犹称天会(金太宗年号)十三年。是年……始改女真官皆为汉官,立三省枢密院,余皆同中国,而革去‘勃极烈’不用。‘勃极烈’是女真语bojile的译音。金初以后,官号废除,经过五百年的语音衍变,到努尔哈赤时代,这一词汇在女真语中已演化成beile(贝勒)。”[10]
所以综上可推测《满族民歌集》中的这首儿歌不是产生在后金、清代,而是由金代流传下来的,它以口头方式代代相传,并逐渐变化,发展为民间游戏的对白,直到如今。它有着约定俗成的游戏规则,源远流长,带给许多人童年的美好记忆同时也还承担民族文化传承功能。
“雉鸡翎跑马城”的游戏形式很符合古代战场的游戏规则。游戏中,双方队员互相对喊,让对方派出一名“猛将”来冲破自己的防线。再看古代战场,两军相逢,不是立即展开相互厮杀,而是相隔一段距离,排兵列阵,双方先派出一名勇将进行一对一“单挑”,若“单挑”难分胜负,再派兵全力出击,而“单挑”并非戏剧虚构,它可能是从春秋时期的“致师”演化来的。
郑玄注云:“致师者,致其必战之志。古者将战,先使勇力之士犯敌焉。”它的主要目的在于在于先声夺人,以达到震慑敌军、鼓舞本军的目的,《周礼·夏官》里有“环人”一职,他的首要任务就是“掌致师”。
“致师”的存在可以看出古时在战争实践中还看重某些礼仪,而战之前大将之间的“挑战”也是“致师”的发展和演化。易中天《中华史》就有类似记载:齐桓公与楚帅开战之前为了表示礼让,两人同坐战车搞了一次阅兵式。《史记》记载楚汉两军于广武对峙,项羽向刘邦宣战“愿与汉王挑战决雌雄”。
随着时代的变迁,交战双方的实力悬殊加大,随步兵、炮兵等越来越多的兵种出现,战略战术也越发复杂,双方的胜负越来越取决于这些因素,而致师的效用也越来越小,若这时候再让致师出马,必然是一种无谓的牺牲。因此,致师不仅渐渐失去了必要性,也渐渐失去了可能性。而在“雉鸡翎跑马城”游戏形式中这种“单挑”再次登上舞台,可见古代兵家礼仪的遗存。
笔者在访谈和调研的过程中发现,“雉鸡翎跑马城”虽然玩法相同,但在不同地域独白有着较大或细微的差异。比如,一些地方的对白是这样的:挑战的一方唱道:“急急令,跑马城。马城开,一匹老马带过来!”[11],“群儿党分,划地为限,各立一方,彼此挑战。被党一人乘机越界,此党并力御之。得胜则胜,同党相庆。被获则降。谓之‘挑急急令’。”通过前面段落的叙述,可以看出“急急令”显然是对“雉鸡翎”的口头误传。又如,游戏在在山东地区稍作了如下改变:“雉鸡翎,扛大刀,谁的人马济[jì]①山东方言,任凭、由着之意。俺挑”,对白结合了当地方言加以改造,从而更接地气,反映当地地域文化。现在该民间游戏已经流传到更广阔的地域,虽然有些区域对白随着传唱的原因改变非常大,比如皖南池州地区的“天上调马龙,马龙调不开,就调XXX”,如果说这个版本对“跑马城”还有一丝的保留,那么还有一种已然变得面目全非:“一粒种子要不要”“要!”“要谁?”“要XXX”。游戏对白固然变化很大,但该游戏玩法不变,且依然在当地非常流行,游戏形式也深受当地儿童的喜爱。
“雉鸡翎跑马城”游戏与古代战争有着很强的联系,战争是人类历史长河中的生存法则之一,一方面它在这一特定时期使人们饱受战乱之苦,严重阻碍生产力发展,当然另一方面也促进了不同民族之间的文化融合和友好往来。在这一漫长进程中,彼此借鉴、吸收对方的斗争智慧,民间游戏也成了文化民俗的载体,所以游戏对白在空间上具有地域性,在时间上体现出时代性,社会变迁和文明更替都在游戏的对白中体现出来。
地方信仰、“地方性知识”是民俗研究中的一种十分可靠的研究方法。“格尔茨以‘深度描写法’和‘地方性知识’为武器,将所研究的文化置于其社会背景下考察,自觉地追随‘文化主体的视角和眼界’去阐释和破译该文化体系的深层意义。”[12]游戏对白中有一个十分突出的意象就是“雉鸡翎”,而它究竟和“武艺精”之间有何确切的关联性呢?为什么这个意象是武艺精湛、勇猛无畏的象征?笔者查阅资料发现它和满族一直传承的尚武文化及鸟信仰有关。
东北地区有着适宜鸟类生存繁殖的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也适合鱼虾的繁衍,这也为鸟类提供了充足的食材。满族是传统的渔猎民族,鹰在他们生活中有着重要地位,因为是实用可靠的狩猎工具。“在清代,出现了一些以车齐博巴图鲁,硕翁科罗巴图鲁,纳亲巴图鲁②车齐博巴图鲁——像鸟雀一样的英雄;硕翁科罗巴图鲁——像海东青一样的英雄;纳亲巴图鲁——像乌鸦一样的英雄。等以灵禽命名的名号。”[13]在肃慎文化遗址中,大量的渔猎工具、兽骨,以及猪骨、陶猪、炭化谷物也经考古被发现。
“肃慎族历来就有英雄崇拜的价值取向,要想获得心爱姑娘的芳心,就必须具备超人的胆色和高超的武艺,要进入原始森林的最深处射获最绚丽、最美丽的羽毛,并将羽毛插在心爱姑娘的头上;‘女和则持归’,则表示女子对男儿骑射技艺之满意和爱慕。”[14]赵武灵王在“胡服骑射”中,将云鹖之羽插于武冠,就是取云鹖鸟勇猛无畏的战斗精神以激励武将,充分展现了关东少数民族人们的英勇善战。“汉代文献记载,从战国时代赵武灵王到秦汉皇帝,皆有将羽毛赐予武将作帽盔装饰以示英武之举。”[15]
雉鸡翎代表了的既是一种艳丽光亮的装饰,又象征了权利和战斗力。元代以后,戏曲、评书繁荣,人物形象和历史事件被艺术家们进行加工,雉鸡翎登上舞台。清代中期,几乎每位武生都是“胸前狐狸尾,脑后雉鸡翎”,不仅增加了装饰性的美感,还表现出文武兼备的气质。在京剧表演中常用的有“掏翎子”“耍翎子”等舞蹈动作,更是体现出武生们的潇洒英俊、威风凛凛,如《凤仪亭》中的吕布、《群英会》中的周瑜、《连环套》中的窦尔敦。“翎子生”角色均为历史上的大将、王侯、都督等,这些人物不但才华横溢、相貌英俊,而且身居显要。
上一节谈到羽翎和满族尚武文化的紧密联系,而在满族传统的萨满教中也可见人民尚武的文化特征。笔者在有关满族说部女神研究的相关文献中进一步发现,鹰在萨满神话扮演着十分重要的角色,这或许也是满族鸟信仰的来源。
满族信仰萨满教,他们认为万物有灵,具有神性,进而崇拜。满族说部是满族民间长篇说唱形式,③“说部”是满语“乌勒本”的汉译,为传或传记的意思。很大程度是由萨满讲述、传承,所以它与萨满文化关系紧密,里面有关于有关萨满女神创世和萨满文化的方方面面的神话故事。
“在满族说部中,鹰女神被称为‘代敏妈妈’、‘代敏格格’④“格格”,满语,姐姐之意,她是哺育人类的生育女神,是天母阿布卡赫赫所派,”[16]是《天宫大战》中人类的始母神,她哺育了世上第一个大萨满,她还是满族说部《恩切布库》中英勇无畏的角色,是恩切布库女神的左臂右膀,与恶魔斗争。她同样在《神魔大战》相关章节中扮演洞察奸邪的监察女神。在满足说部中,还能看到鹰育萨满、鹰化萨满、鹰魂化萨满、萨满化神鹰的神话传说。
从上述诸多的神话中,我们可以深刻体会到鹰与女萨满的密切关系,鹰女神作为萨满的先祖,在萨满神坛上有着非常重要的地位,在很多萨满教祭祀仪式中,鹰神都是神坛上的主要神灵之一,因此备受萨满教徒的崇拜,也受到满族后人的无上崇祀与赞颂。
鹰女神的崇拜体现出鹰在满族人心目中的重要地位,“满族崇拜的鸟类因为氏族的关系有所不同,除了鹰,弱一些的麻雀、水鸟等也同样是萨满教崇祀的对象。”[17]那为什么鸟类的羽毛代表着巨大的神力呢?笔者查阅资料发现,传说《女丹萨满的故事》中有记载,把鹰羽毛比作是萨满的灵魂:
“神通广大的女丹萨满被皇帝利用喇嘛害死在井中后,皇室中黑暗如夜,连着几天不见太阳。皇帝惊问大臣,大臣观看天象之后说,不是阴天,好像是一只巨大的飞禽的翅膀遮盖在皇宫上空,应当命令善射的人向天空射一箭。于是,皇帝命令一名将军向空中射了一箭,结果从天上掉下一根鹰尾巴上的羽毛。这跟羽毛非常大,用一辆车才能勉强拉动。这跟大羽毛就是萨满的神灵。”[18]
在征战或狩猎之前,萨满带领全族成员模拟征战场景等活动,例如祭祀活动中的跳神、神刀舞,这一方面祈求祖先和天神保佑狩猎丰收和战争胜利,另一方面鼓舞了士气。大萨满在举办活动时也会佩戴的神帽,“帽的顶部装饰有雄稚尾翎、雁翎、天鹅翅翎等。”[19]
民间游戏起源本身就较为复杂,难以说清楚具体的时间和空间,林继富曾指出:“综合中国民间游戏的诸多现象,生产活动、宗教祭祀、巫术活动、社会习俗、军事活动等既是中国民间游戏来源的主要渠道,也是构成中国民间传统游戏的基本主题。”[20]而再回到如今的“雉鸡翎跑马城”游戏,以雉鸡艳丽的羽毛作为提炼出的尚武的民族精神,是满族人民勇敢和精准射术的物化,也是萨满神力的体现。游戏同时是激发儿童的爱国热情、增强自信的表现形式。此外,转而关注满族民歌《跑马城》的形式,可发现“满族民歌词格形式多以七音节为基础,时常出现六音节(3+3)的变格形式。”[21]从笔者搜集到的民歌资料看,这一特点显而易见,是萨满神歌的传承,这体现出民间游戏在传承民族精神方面起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民间游戏“雉鸡翎跑马城”的变迁是满族文化传承、尚武精神传承和民族融合的缩影。通过游戏,不仅了解自己祖先创造的历史文化,还激发了他们的爱国热情,培养团队合作意识,增强自信,勇敢热情,永不言弃,体会到战士们的英勇无畏,让儿童在潜移默化过程中产生强烈的民族认同感。除此之外还锻炼了孩子的身体素质,他们在“攻城”的时候爆发力得到提高,在防守时身体协调力也得到了很好的锻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