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加凯
(安徽大学出版社,安徽合肥230039)
清代杜诗学的发展空前繁荣,仇兆鳌的《杜诗详注》将其推向了宏富浩繁的顶峰。而后,杨伦的《杜诗镜铨》又将其引入简明通达的境界。杨伦的注解颇富特色。学界对此也有一些研究,如蔡锦芳、张运平认为,《杜诗镜铨》呈现出了自身的特色:一是实事求是、平实客观;二是不贪多务博、简明精当;三是内容完整充实[1]。谭坤认为,《杜诗镜铨》采用“以经治诗”的方法阐释杜诗蕴含的儒家经学思想[2]。李晶晶认为,《杜诗镜铨》的特色是精简得要、阅卷了然、平正通达、不为异说[3]。然而,关于《杜诗镜铨》独特的注解方式几乎没有学者关注。本文对此作了一些考察,认为其注解方式主要表现在:以杜诗注杜诗,引《文选》注杜诗,借文法解杜诗等。
杨伦在注解杜诗时,大量运用杜诗来注解杜诗。主要有下列五种情形:
其一,借后诗明前诗。如《杜诗镜铨》卷八《绝句漫兴九首》其一“即遣花开深造次,便教莺语太叮咛”句下注:“即所谓‘江上被花恼不彻’也。因旅况无聊,故用反言见意。”[4]356同卷稍前《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其一“江上被花恼不彻,无处告诉只颠狂”[4]354。读了后诗才明白前诗中为什么杜甫“被花恼”。卷九《冬到金华山观,因得故拾遗陈公学堂遗迹》写金华山“上有蔚蓝天,垂光抱琼台”。“蔚蓝天”出自道书《度人经》,“琼台”出自道书《太平经》。杨伦在诗后批:“释典道藏,触处有故实供其驱使,故能尽态极妍,所谓读破万卷,下笔有神,良非虚语。”[4]422-423杜甫写诗时,释典道藏中的故实也信手拈来,正好应证了卷一《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4]24-25。卷十三《赠李十五丈别》“不闻八尺躯,常受众目怜。且为辛苦行,盖被生事牵”眉批:“观此则前诗‘行李千金赠’,恐亦夸词耳。”[4]633同卷前有《奉寄李十五秘书文嶷二首》“行李千金赠,衣冠八尺身”[4]612。读罢后诗,才知前诗用了夸张的修辞方法。
其二,借前诗导后诗。如卷十《将适吴楚……得柳字》“健儿簸红旗”句下注:“后有《扬旗诗》,当即此。”[4]482在卷十一有《扬旗》,诗题下原注:“二年夏六月,成都尹严公置酒公堂,观骑士试新旗帜。”[4]527在前诗的相关注解中提及后诗,给读者提了个醒。又如卷十一《宴忠州使君侄宅》眉批:“观下《题忠州院壁诗》,知此诗有深意。”[4]568从表面看,此诗写了在侄宅的宴饮之乐。根据杨伦的提示,读同卷稍后《题忠州龙兴寺所居院壁》“空看过客泪,莫觅主人恩”[4]569,隐隐可以体会前诗的深意。卷十六《竖子至》解题:“公有《示獠奴阿段》诗,又《东渚耗稻》诗,遣竖阿段往问,知此竖子即阿段也。”[4]759卷十二有《示獠奴阿段》[4]592,卷十六有《秋行官张望督促东渚耗稻……竖子阿段往问》[4]772,此三首可参照着看。
其三,两诗同意相通。如卷十《西山三首》其二“风动将军幕,天寒使者裘”句下注:“二句言战既不胜,和又无成,与《王命诗》‘血埋’二句同意。”[4]473同卷前有《王命》“血埋诸将甲,骨断使臣鞍”[4]471-472。明白了此句,即可理解彼句。卷十一《伤春五首》“蓬莱足云气”句下注:“即‘五陵佳气无时无’意。”[4]487见于卷三《哀王孙》末句[4]122。两句中的“气”均指中兴的气象。可借意思浅近者,来领会意思深藏者。
其四,两诗同事相应。如卷八《寄杜位》“何时更得曲江游”句下注:“公有《位宅守岁诗》在长安作。”[4]360卷一有《杜位宅守岁》,据《寄杜位》诗题下原注“(杜)位京中宅近西曲江”[4]360。《寄杜位》写杜位被贬之事,诗末追忆当年在曲江杜位宅守岁之事。又如卷十三《殿中杨监见文张旭草书图》“念昔挥毫端,不独观酒德”句下注:“公诗‘张旭三杯草圣传’,盖旭善书多于醉后也。”[4]630卷一《饮中八仙歌》:“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4]17-18张旭在杜甫心中的形象始终都是一样的放诞不羁。
其五,在诗内求解。如卷六《寄岳州……两阁老五十韵》“内蕊繁于宫,缬莎软胜绵”眉批:“(该句)以上言天宝之末,目击乱离,收京以后,同为近侍,所谓‘开辟乾坤正’也。”[4]276“开辟乾坤正”见于本诗第五句;又“青蒲甘受戮,白发竟谁怜”眉批:“(该句)以下言方欣茅茹,旋见谪迁,在贾、严不免忧谗畏讥,在己则又衰颓羁旅,所谓‘荣枯雨露偏’也。”[4]277“荣枯雨露偏”见于本诗第六句。所谓一诗之内可以互解。
综观上述五种情形,杨伦大体遵循了一个原则,即用杜甫的先前之作注解后来之作。这展现了杜集中前后诗歌相互照应之妙,亦可明杜甫一生中,性情和言行前后相一致。这类注解,深得杜诗原意。
杨伦在注解杜甫诗歌时,很看重征引《文选》,有的甚至连李善注一同引用。如《杜诗镜铨》卷一《画鹰》“毛血洒平芜”注:“《西都赋》:风毛雨血,洒野蔽天。”[4]6此注出于《文选》卷一《赋甲·京都上》班孟坚《西都赋》[5]19;《杜诗镜铨》卷一《赠李白》“李侯金闺彦”注:“江淹《别赋》:金闺之诸彦。注,金闺,金马门也。”[4]11此注出于《文选》卷十六《赋辛·哀伤》江文通《别赋》:“金闺之诸彦,兰台之群英。”李善注:“金闺,金马门也。《史记》曰:金门,宦者署,承明、金马,著作之庭。东方朔曰:公孙弘等待诏金马门。”[5]756当然,这里杨伦只是很简略地引用了李善注。又如《杜诗镜铨》卷一《赠李白》“方期拾瑶草”注:“江淹《庐山诗》:瑶草正翕赩。李善注:瑶草,玉芝也。”[4]12此注出于《文选》卷二十二《诗乙·游览》江文通《从冠军建平王登庐山香炉峰》:“瑶草正翕赩,玉树信葱青。”李善注:“瑶草,玉芝也。《本草经》曰:白芝一名玉芝。”[5]1058《杜诗镜铨》卷一《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金茎一气旁”注:“《西都赋》:擢双立之金茎。注:铜柱也。”[4]27此注出于《文选》卷一《赋甲·京都上》班孟坚《西都赋》:“抗仙掌以承露,擢双立之金茎。”李善注:“金茎,铜柱也。”[5]18可见,杨伦对《文选》李善注还是非常推崇的。
更有从《文选》体的角度下评语的。如《杜诗镜铨》卷一《陪李北海宴历下亭》眉批:“此及下首(即《同李太守登历下古城员外新亭》)俱《选》体。”[4]12也就是说,这两首诗有魏晋诗歌的风格。卷一《渼陂西南台》诗后批:“此诗句法多本谢公,所谓‘熟精《文选》理’者。”[4]78此指杜甫熟读《文选》,从而作诗的句法似谢灵运。卷五《遣兴五首》诗后批:“诸诗皆从汉魏出,自成杜体。嗣宗《咏怀》、太冲《咏史》、延年《五君咏》,公盖兼而用之。”[4]235此指杜诗继承了汉魏诗人的风格,又自成一家。卷十《陪章留后……赴州》眉批:“诗近《选》体。”[4]457卷十三《火》眉批:“公诗有近赋者,亦由‘熟精《文选》理’。”[4]615
《文选》由梁昭明太子萧统等人选编而成。其序写道:“若有赞论之综缉辞采,序述之错比文华,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故与夫篇什,杂而集之。远自周室,迄于圣代,都为三十卷,名曰《文选》云耳。”[5]3该书选录从周秦以迄齐梁一百三十多位作家的作品,是现存最早的一部文学总集。
《文选》传至隋末唐初,曹宪创立“《文选》学”。《旧唐书·儒学传上》:“初,江淮间为《文选》学者,本之于(曹)宪。又有许淹、李善、公孙罗,复相继以《文选》教授,由是其学大兴于代。”[6]4946许淹有《文选音义》十卷,李善注《文选》六十卷,公孙罗注《文选》六十卷,又《音义》十卷。后世独存李善注本,其余两家均亡佚。继之有开元六年(718)吕延祚、吕延济、刘良、张铣、吕向和李周翰五臣注《文选》,进表呈上。当时注者可谓多矣。学《文选》亦大有人在。《酉阳杂俎》前集卷十二记载:“李白前后三拟《文选》,不如意者,悉焚之,惟留《恨》、《别赋》。”[7]《旧唐书·吐蕃传上》记载:“时(开元十八年),吐蕃使奏云:‘(金城)公主请《毛诗》、《礼记》、《左传》、《文选》各一部。’(玄宗)制令秘书省写与之。”[6]5232可见,《文选》在当时人心目中,能与经书相提并论了。
杜甫“熟精《文选》理”。他自信才华可企及扬雄、枚皋等。杜甫文集卷一《进雕赋表》:“则臣之述作,虽不足以鼓足《六经》,先鸣数子,至于沉郁顿挫,随时敏捷,而扬雄、枚皋之流,庶可跂及也。”[4]1041《有事于南郊赋》又称:“端策拂龟于周汉之余,缓视阔步于魏晋之首。”[4]1063《秋述》:“所不至于道者,时或赋诗如曹、刘,谈话及卫、霍,岂少年壮志,未息俊迈之机乎?”[4]1078-1079杜甫诗集卷一《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称:“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4]25卷十四《壮游》:“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扬。”[4]696元稹《唐故检校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至于子美,盖所谓上薄风雅,下该沈宋,言夺苏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人之体势,而兼今人之所独专矣。”[4]1138杜甫对自己的才华很自信,说可与汉魏时期的诗赋大家相比肩。显然,他是真正精熟《文选》了。因为汉魏大家的杰出作品基本上都收入了《文选》。
杜诗多取材《文选》。《杜诗详注》附编《诸家论杜》朱文公(朱熹)称:“李杜韩柳,初学《选》诗,然杜韩变多,而李柳变少。”[8]2319黄生《杜诗说》:“杜诗所以集大成者,以其上自《骚》、《雅》,下迄齐梁,无不咀其英华,探其根本。”[8]2336宋张戒《岁寒堂诗话》:“子美诗奄有古今,学者能识国风骚人之旨,然后知子美用意处;识汉魏诗,然后知子美遣词处……后有作者出,必欲与李杜争衡,当复从汉魏诗中出尔。”[9]严羽《沧浪诗话·诗评》:“少陵诗,宪章汉魏,而取材于六朝。”[10]
杜甫本人学《文选》已大成,又教导儿子学《文选》。《杜诗镜铨》卷九《宗武生日》:“熟精《文选》理,休觅彩衣轻。”[4]414卷十二《水阁朝霁,奉简云安严明府》:“呼婢取酒壶,续儿读《文选》。”[4]581杜甫重视、推崇《文选》,由此可见一斑。
清代《文选》学再次兴盛。研究《文选》的专著大量涌现,其中比较著名的有汪师韩《文选理学权舆》、何焯《义门读书记》、王煦《昭明文选李善注拾遗》、徐攀凤《选学纠何》、胡绍瑛《文选笺证》、薛传均《文选古字通疏证》、胡克家《文选考异》、梁章钜《文选旁证》、孙志祖《文选考异》《文选李注补正》等。
与唐代一样,清代也盛行学《文选》。江藩在《余古农先生》一文中称余萧客:“先生深于《选》学,因名其楼曰‘选音’。”[11]朱庭珍《筱园诗话》卷四:“其(洪亮吉)诗初宗法《选》体,时能造句,本负过人才力。”[12]《清史稿·洪亮吉传》:“(亮吉)督贵州学政,以古学教士,地僻无书籍,购经、史、《通典》、《文选》置各府书院,黔士始治经史。”[13]《文献征存录》卷五:“惠士奇‘熟精《文选》,弱冠补诸生。’”[14]程晋芳《文木先生传》称小说家吴敬梓:“尤精《文选》,诗赋援笔立成,夙构者莫之为胜。”[15]
杜甫、杨伦先后生活在《文选》学两次兴盛的大环境中,两人都对《选》学很精熟。杨伦采用《文选》来注解杜诗,很重要的一点是关照了杜甫的《文选》情结。
先论述杜甫以诗为文的风格,再论述杨伦借鉴评点的方法,揭示杜诗之妙。
《杜诗详注》诸家论杜《扪虱新语》称:“韩以文为诗,杜以诗为文,世传以为戏。然文中要自有诗,诗中要自有文,亦相生法也。”[8]2320杜甫以诗为文,分三种情形:
1.其诗如文
宋叶梦得《石林诗话》:“老杜《述怀》、《北征》诸篇,穷极笔力,如太史公纪传,此固古今绝唱。”[10]411金圣叹《唱经堂杜诗解》卷二《北征》:“起一解(皇帝二载秋,闰八月初吉),竟如古文辞,望之不复谓是韵语,开后来卢仝、韩愈无数法门。”[16]吴齐贤《论杜》:“(杜甫)有以文体作诗者,如剑南纪行《龙门阁》、《水会渡》诸诗,湖南纪行《空灵峡》诸诗,用游记体;如《赠王评事》‘我之曾老姑’一首,用传体;如《八哀诗》八首,用碑铭墓志体;如《北征》、《壮游》诸诗,用记体。”[8]2343杜诗有用史家笔法的,有用古文笔法的,在诗文之间游刃有余。
2.以诗代文
《杜诗镜铨》卷三《塞芦子》诗后批:“以韵语代奏议,洞悉时势,见此老硕画苦心。”[4]132卷五《路逢襄阳杨少府入城,戏呈杨四员外》眉批引邵(长蘅)言:“诗代尺牍,亦自有致。”[4]207卷七《萧八明府实处觅桃栽》眉批:“诸作以诗代简,俱属戏笔。”[4]313杜甫以诗歌代替尺牍,用戏笔的形式化庄为谐,很有生活情趣。
3.以史笔写诗
《杜诗镜铨》卷五《观安西兵过赴关中待命二首》“待命”旁批:“二字史笔。”[4]200卷八《草堂即事》“荒村建子月”旁批:“诗史。”[4]374卷十一《城上》“遥闻出巡狩”旁批:“本春秋书法。”[4]485卷十三《咏怀古迹五首》其四眉批:“曰幸曰崩,尊昭烈为正统也,是春秋书法。”[4]652卷十四《八哀诗》其二《故司徒李公光弼》中段眉批:“于思礼潼之败,于光弼其败,其不朝,皆极致回护,为贤者讳,亦春秋之义也。”[4]675-676杜甫诗歌于一字中寓褒贬,笔法精到。
1.以文法评诗
明清两朝,大兴史书、小说评点之风。成就突出者有明归有光评点《史记》,清金圣叹评《第五才子书》,张竹坡批点《金瓶梅》,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等。金圣叹在《唱经堂杜诗解》中已经引入文法批评。杨伦将此评点方法进一步发挥,大展杜诗妙处。如《杜诗镜铨》卷二《渼陂行》诗后批:“通篇首以好奇二字领起,岑生人奇,渼陂景奇,故诗语亦奇;末用哀乐二字总束全文,章法有草蛇灰线之妙。”[4]77卷五《冬末以事之东都……因为醉歌》“天开地裂长安陌”旁批:“文势重一振开。”[4]209卷十三《咏怀古迹五首》其二“风流儒雅亦吾师”眉批:“‘亦’字承庾信(其一)来,有岭断云连之妙。”[4]651卷十七《能画》末段眉批:“后半略带回护,亦是夕阳返照法。”[4]967卷十九《岳麓山道林二寺行》“方丈涉海费时节,玄圃寻河知有无”旁批:“一片铺叙中插入,顿宕文势,方不径直。”[4]967
关于“草蛇灰线”,金圣叹在《读第五才子书法》中写道:“有草蛇灰线法。如景阳冈勤叙许多‘梢棒’字,紫石街连写若干‘帘子’字等是也。骤看之,有如无物,及至细寻,其中便有一条线索,拽之通体俱动。”[17]杨伦批《渼陂行》认为,该诗“人奇”、“景奇”、“语奇”,以奇贯穿全篇,似蛇行草中,线用灰画,有若隐若现之妙。
关于“岭断云连”,《水浒传》第十四回写吴用经由一定间隔依次与阮氏三人逐一会面并聚拢。在最先见到阮小二时,“吴用叫一声道:‘二哥在家么?’只见阮小二走将出来”,此处金圣叹批点:“看他兄弟三人,逐个叙出,有山断云连、水斜桥连之妙。”[18]杨伦批连章诗《咏怀古迹五首》,认为其一与其二虽是前后两首诗,但其二用“风流儒雅亦吾师”承其一中“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有如岭断而云相连[4]650-651。
2.以文法解诗
有用八股文法理论中的“起承转合”,结合诗法中的“起结”来解杜诗,尤其重视“承”法。其运用文法最精到处是深层挖掘杜诗中的“叙事”和“伏脉”。
在解诗时,杨伦几乎说尽所有的叙事方法。
(1)详略总撮
《杜诗镜铨》卷三《奉送郭中丞兼太仆卿充陇右节度使三十韵》“古来于异域,镇静示专征。燕蓟奔封豕,周秦触骇鲸”旁批:“首叙郭镇陇右甚略。叙内乱特详。”[4]148详略得当,主次分明。又如卷五《洗兵马》“成王功大心转小”旁批:“再详叙诸将品评不苟。”[4]216卷六《寄张十二山人彪三十韵》中段眉批:“此处叙收复事,只用两句该括,详略各极其至。”[4]280卷十四《八哀诗》其三《赠左仆射郑国公严公武》中段眉批:“武于镇蜀外无事业可表见,故升沉始终,只用数语撮叙梗概,极见剪裁断制。”[4]678诗后批:“首叙其家世才品,次段及末段专检大处详叙,至严生平履历,但用数句总叙中间,又一章法。”[4]680撮叙、总叙都是概括性很强的叙述方式。
(2)分合交错
卷十五《寄薛三郎中据》一段眉批:“首段宾主合叙。”二段眉批:“次段宾主分叙。”三段眉批:“后段宾主错叙。”[4]750-751一合一分,章法井然有序。交错叙述,显出灵动之美。
(3)平带倒补
卷二《骢马行》“卿家旧赐公取之,天厩真龙此其亚”旁批:“补叙来历。”[4]93卷三《奉同郭给事汤东灵湫作》“初闻龙用壮”旁批:“追叙原委。”[4]106卷三《送长孙九侍御赴武威判官》“问君适万里,取别何草草”旁批:“倒出长孙,即借势跌出一时情事。”[4]144卷三《送韦十六评事充同谷防御判官》“府中韦使君,道足示怀柔”旁批:“带叙。”[4]147卷十四《八哀诗》其一《赠司空王公思礼》诗后批:“平叙中见串插补缀之妙。”[4]674读此方知杜诗的叙述方式变化多姿,已经发展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了。
(4)叙议结合
卷九《遭田父泥饮美严中丞》诗后批:“夹叙夹议,情况声吻,色色描画入神,正使班马记事,未必如此亲切,千载下读者,无不绝倒。”[4]394卷十一《南池》“皇天不无意,美利戒止足”旁批:“叙事中插议论。”[4]500
如果没有杨伦的这一番解说,读者很难发现杜诗中叙述的巧妙灵活。
杨伦在解杜诗时,对“伏脉”方法又进行了细分:伏字,伏句,伏段,伏章。
(1)伏字
《杜诗镜铨》卷四《徒步归行》“明公壮年值时危”旁批:“伏‘少’字。”又“白头拾遗徒步归”旁批:“伏‘老’字。”“少”和“老”两字见于下句“人生交契无老少”[4]155。
(2)伏句
卷三《送从弟亚赴河西判官》“宗庙尚为灰,君臣俱下泪”旁批:“此处便伏末二句意。”即伏“龙吟回其头,夹辅待所致”[4]145-146。卷八《入奏行赠西山检察使窦侍御》“窦侍御,骥之子,凤之雏”旁批:“推本世家早伏彩服庭闱句。”即伏“彩服日向庭闱趋”[4]378-379。
(3)伏段
卷一《同诸公登慈恩寺塔》首段眉批:“凭空写,意中语入,便尔耸特,亦早伏后一段意。”[4]35卷四《北征》“杜子将北征,苍茫问家室”旁批:“叙起老气无敌,先伏中段意。”[4]159
(4)伏章
卷十五《暮春题瀼西新赁草屋五首》其一“战伏何由定,哀伤不在兹”旁批:“结进一步为后两章伏脉。”[4]746
这种伏脉方法的运用,使得诗歌中隐隐约约有一股暗流贯通全篇,方显诗人的匠心,也可见注者敏锐的洞察力。
正是因为杜甫以诗为文,所以杨伦在注解杜诗时,大胆地引用文法理论,为杜诗的解读打开了另一扇窗子,有利于引导读者冲破诗法规范,从而对杜诗另眼相看。
杨伦结合杜甫的性情、偏好,以及杜诗“以诗为文”的特点,大胆地采用了一些独特的注解方式:以杜诗注杜诗,引《文选》注杜诗,借文法解杜诗等。这些方法深得杜诗原意,尽展杜诗神韵。其注解深入浅出,最有益于初学者。因而,《杜诗镜铨》在清代就有六次刊刻,后来又屡次翻印,使其成为了杜诗学中流传最广的注本,其于杜诗传播,功莫大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