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琼
(1.安徽大学文学院,安徽合肥230601;2.南京大学文学院,江苏南京210046)
发表于1971年的短篇小说集《女孩和女人们的生活》是加拿大当代女作家艾丽丝·门罗(1931—)最富自传色彩,也极具地域性的一部作品,它生动再现了门罗出生成长的加拿大西南部乡镇特有的自然风光。针对《女孩和女人们的生活》中的自然描写,国内学者的研究大多从生态女性主义的角度出发,致力于揭示门罗对动物生命以及女性的关怀,但同时,在这些观点的非人类中心主义的立场中,都不同程度隐含着把自然与自我相对立,借战胜自然的“他者”性,来宏大自我、关怀自我长远利益的理性倾向,例如认为黛尔与自然环境、其他生命形式的融合,就意味着“自然、非人类物种不再是‘他者’”[1];又或者,把门罗对女性生活的关注,等视为“征服自然、征服世界的男性伟业”[2],而事实上,门罗的生态观,摆脱了基于理性的二元对立倾向,作品中的女主人公黛尔,在用心观察生活之后,不仅领悟到自然与人同等拥有的“内在价值”,也进而能够主动融入自然,发掘出人与自然息息相关的内在联系,从而逐步走向自我的成熟。
日常所充斥的功利和漠然,使得黛尔一度把自然视为消遣的对象,但是,在第一次目睹了人与自然的融洽之后,受到触动的黛尔,开始下意识地把自然与人等同视之,并直觉到自然固有的“内在价值”。
挪威著名哲学家阿伦·奈斯在他的“生态智慧T”思想中提出,生物圈中的一切生物,都拥有平等的“内在价值”,基于众多“内在价值”的平等共在,才有了整个地球的生态系统的丰富性和稳定性。之所以称为“内在价值”,源于它与人眼中的“价值”的根本不同,阿伦·奈斯极力主张“内在价值”客观内在于一切生物自身,不诉诸人的任何需求,换言之,“这些价值与非人类世界对人类所认为的有用性无关”[3]18,由此,他彻底否定了人类在地球的中心地位。同时,阿伦·奈斯把一切生物的“内在价值”视为不言自明的客观事实,认为它们无需逻辑来证明,是可以被直觉到的东西,这就意味着,基于理性的以人类为中心的预设,很容易会造成对非人类自然的“内在价值”的无视。
起先,年幼的黛尔耳濡目染了叔叔班尼对自然一贯的冷漠处置,也在对自然的凌驾中寻求乐趣,从而使得她不可能发现自然的“内在价值”。班尼叔叔处于社会的下层,也缺乏足够生存智慧,在与自然的相处中,他唯有自我利益的考虑。为了生计,他可以无动于衷地剥取、加工所驯养的狐狸的毛皮,也可以因为一个“来自底特律的美国人”的空头允诺,立刻打算不遗余力地去捕捉海龟。年幼的“我”,经常追随在班尼叔叔的身边,也想当然地随意伤害自然,并乐在其中,为了给班尼叔叔准备鱼饵,“我”就曾兴致勃勃地把捕获来的幼小青蛙“捏碎,扔进蜂蜜桶里”。
姑妈们认真耕耘、收获喜悦的生活场景,却向黛尔展现了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不同于班尼叔叔对动物们的牺牲,姑妈们朴素传统的生活方式,在更大程度上尊重了自然本身,使自然和她们自我的成长发展都得到了满足。她们劳作于田间、牛棚,精心照料土地上的各种生物,并静静守候大地生物的生长、成熟,当自然最终呈现出勃勃生机时,她们也收获了来自自然的馈赠。与自然的紧密相依,使姑妈们深感慰藉,所以,在“我”面前就出现了这样充满欢乐的场景:姑妈们常常一边“给浆果去籽、豆子剥壳、苹果削核”,一边开心地讲着故事,在给奶牛挤奶的时间里,她们大声地唱着歌儿,“喜气洋洋”。
黛尔切身感受到姑妈们心灵的深层满足,产生了亲近自然的生命冲动,从而第一次领悟到自然的“内在价值”。与姑妈们朝夕相处了一段时日后,当“我”和埃尔斯佩思姑妈在“树林的边缘”发现一只野鹿,她立刻“伸出棍子像君主一般命令我不要动”时,此时的“我”,不再如先前那般,一心占有和处置眼前的自然生命,而是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认真注视着这只野鹿,于是,气氛骤然变得宁静而祥和,在“我”和野鹿之间,距离拉近了,隔膜被打破了,彼此的毫无罅隙,使“我”切身体验到野鹿作为一个完整生命的存在,在这一刻,它跃起离去的一个身姿,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好像在空中划了半个圆圈,就和跳舞的人一样”[4]42。把身姿优美的野鹿比作“跳舞的人”,这个比方饱含着“我”对野鹿同等拥有的“内在价值”的强烈认同。
就黛尔的成长而言,与林中野鹿的美丽邂逅,具有标志性的意义,它第一次显示了在黛尔与自然之间,一切隔阂的消除,以及彼此实质上的平等,同时也预示了黛尔的自我与自然的内在联系的被发现。
阿伦·奈斯认为,生物圈中的任何生命存在,不管有多么微小,都必然基于各自的“内在价值”,与周围所有的生命物发生联系,这种联系,把一切生命纳入一个不可分割的生态系统,这种联系,也是内在的,它会对一切生命的本质产生影响,使它们具有整体的特征。一旦能够明确这种整体上的联系,人们就不会肆意破坏自然生态,因为这样做就等于伤害人的自我。那么,如何使人真正把握这种联系呢?在阿伦·奈斯看来,如果只借助理性去分析生态环境的各个组成部分,一定会不可避免地屏蔽这种内在联系,把有机的生态整体变成许多碎片的组合,但是,若能“仅仅去看自然”,“在自然中做事、生活、沉思和行动,以完成对自然的体验”[5]63,就有助于发掘出人与自然的联系。阿伦·奈斯认为他工作的目的之一就是尽可能多地发掘这种联系。
正是在直觉到野鹿的生命存在之后,黛尔的非理性主义立场渐趋清晰。当母亲“小心翼翼”地向“我”转达克雷格叔叔去世的消息时,“我”的反应完全出乎母亲的预料,“我”并没有流露出理应有的伤心难过,而是坚持不懈地向母亲追问克雷格叔叔死去时的细节。“我”的举动看似缺乏人道情感,实则是出于对克雷格叔叔之死的“共情”,从这种情感上的共鸣出发,才唤起了“我”对死的无限恐惧。正如“我”向母亲解释的,“没有什么能够保护我,除非让我明白”,于“我”而言,只有通过细节来确证克雷格叔叔的死亡,才能中止关于他的死的身临其境的可怕的想象和体验,以走出死亡的阴影,也是从这种生命共鸣出发,“我”意识到了母亲的理性的冷漠:
自然的一切都是生生不息,一部分坏死——不是死,而是改变,我想说的是改变,变成别的,所有组成人的元素改变,再次回归自然,在鸟类、动物和花草身上一再重现——克雷格叔叔不一定是克雷格叔叔!他可能是一种花[4]56!母亲的这一番回答,是在向“我”解释,死亡并不意味着结束,而是预示着向自然的回归和重生,就像“死”去的克雷格叔叔可能变成花一样。母亲的观点不乏道理,却隐含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理性主义立场,唯此母亲才能理所当然地忽略克雷格叔叔所走过的生命历程,才会对鸟类、动物和花草的“内在价值”视而不见,并把克雷格叔叔的逝去,轻描淡写地描述为人向花的转变。“我会晕车的”、“我会呕吐”,当“我”编织谎言来敷衍母亲时,“我”显然是为了尽快逃脱母亲的说教。
如果说对野鹿生命之美的共鸣,第一次显现出黛尔与非人自然的某种内在联系,那么对克雷格叔叔的死的油然而生的惧怕,则是黛尔切身感受到自我与一切生命的内在联系的被强行切断的结果。最终,黛尔选择把温情的目光投向自然,主动与自然相拥,并因为从中感受到生命的完整,使得自我与自然的内在联系被真正发掘。“干草垛还在那里。”[4]58与母亲的沟通失败之后,之前收割卷成的“干草垛”重新引起了“我”的注意,凝视着它在落日中的身影,“我”仿若看见了亲切而又熟悉的“村子”和“城市”;“我”感受到它的“柔软而残败”,怦然心动,情不自禁地纵身跳入它的深处。夕阳余辉下的“干草垛”默默无语,但是,当“我”全身心地融入其中,就好像被赋予了某种神奇的力量,使“我”能够重新确认自我生命的充满能量而又完整的存在,也恰是如此,在与“干草垛”相拥的时刻,“我”不再感受到来自死亡的威胁,使“我”铭刻于心的反倒是“干草垛”“它还是温暖的,散发着正在生长的草的气息”。“干草垛”正是以它的身影身姿,它的“柔软”且“温暖”的存在,与“我”的生命,发生息息相关的“内在联系”。
与自然的亲密相拥,平息了黛尔人生中的第一次心理危机,也促使黛尔感知到与整个世界紧密相依的“生态自我”。在之后的成长历程中,这个必然在联系中得以实现的“生态自我”,往往会为她指明方向。
奈斯以“生态自我”代表自我的成熟形态,区别于社会属性的、理性的自我,并分别用大写的“Self”(“大我”)和小写的“self”(“小我”)来予以指称。奈斯认为,随着人自身与自然界中其他生命存在物的“内在联系”的不断被开掘,“小我”就会发展为成熟的“生态自我”。“小我”往往忽视了人类所属的自然环境和非人类的生命存在物,“生态自我”却因为意识到自身不可能与自然分离,能够把自身与自然中的一切生命存在物视为一个整体。奈斯曾把“生态自我”描述为是“与周围一切事物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自我”[5]80。有学者则进一步理解为是“人的原初状态”[6]。如果说原初状态下的人,与自然有着天然的联系,并因此始终能感受到生命的完满和谐,那么在现代社会中,高度发达的理性的备受推崇,所带来的后果之一就是,现代人与自然渐行渐远,并不可避免地会常常陷入精神孤立无依的紧张之中,无法真正实现生命的全部潜能。在奈斯看来,只有走向“生态自我”,才能最大程度地实现所有生命存在物包括人类自身的“内在价值”。
正是出于对“生态自我”的追寻,黛尔自发地走上信仰探索之路,完成了精神成长的一段重要历程。在小镇的宗教氛围中,当“我”开始苦苦地追寻上帝,“我”的初衷就是要在自身与上帝之间,发掘新的联系,来竭尽所能地在自我与这个世界的联系中实现生命的完整,如“我”所言,“如果能找到或回想起上帝,一切都将是安全的[4]117。”然而,作为人类纯粹理性的产物,上帝根本不可能如同自然那样,向“我”展现自身,并与“我”沟通会意,这就注定了“我”的一厢情愿。“我”先是希望上帝“像一道光亮,耀眼和清晰地出现,出现在现代的靠背长凳上”或“像一片萱草在管风琴下突然开花”,紧接着,“我”又“要求上帝回应我的祈祷来证明自己”[4]113。事实却是,上帝这个神秘的存在,毫无生命的气息和温度,也不可能与人面对面地互动交流。当“我”清醒地意识到上帝的虚妄,意识到上帝的超乎自然,“我”终于否定了与上帝之间的一切可能的联系的存在,“看到有人有信仰,接近信仰,比看见有人把手指剁掉更难受”[4]134,这是从“我”的心底蹦出的对上帝充满失望愤怒的怨语。
也是在“生态自我”的指引下,在观察周遭现实时,黛尔的所思所想,更加情真意切,也更为自觉深刻。当父亲决定杀死家中一只老狗梅杰时,“我”第一次敏感地意识到,大人在做出选择时,也有可能犯错,并开始认真思考个中缘由。父亲之所以要杀死梅杰,是因为年迈衰弱的它染上了追羊的嗜好,接连咬死了邻居家的两只羊,并且它的这一举动将使父亲一贫如洗。在这整个事件中,“我”始终是一个旁观者,但是“我”从未真正缺席,“我”一直在反思和质疑,而“我”所有的思考,唯一的出发点就是人与非人自然的紧密联系。“我”并没有无视父亲的损失,去为梅杰的胡作非为,做任何辩护,但是,“我”不得不为梅杰的必须受死,而愤懑不平。在梅杰的生死时刻,自始至终困扰“我”的,并不是在动物与人类的生存冲突中何从选择的问题,而是人对动物的为所欲为的处置方式,是人对动物的最基本的生存权的肆意剥夺,“我反复思索的是这种故意性”,是谁赋予父亲裁决梅杰生死的权利?为什么父亲要选择结束它的生命?“不是因为这不可避免,而是因为人们想要这么做——那些大人、管理者、刽子手们想要这么做,带着善良却毫不留情的面容”[4]132。在这里,“我”所有的苦恼和不满,都确切地指向,父亲与梅杰之间征服与被征服、掠夺与被掠夺的错误关系。
阿伦·奈斯把他的“深层生态学”概括为“生态智慧T”,就是为了表明,“生态智慧T”只是奈斯本人的生态智慧,而其他每个人都可以提出自己的生态智慧(即生态智慧A、B、C……),同时,他也深信,人们终将“经由对某些价值和信念(它们通过深层生态学的纲领而得到表达)的共识”走到一起。在自传性作品《女孩和女人们的生活》中,黛尔初具雏形的“生态智慧”,正是对阿伦·奈斯的“生态智慧T”思想的生动演绎:一方面,黛尔的“生态智慧”,是她自己的“价值规范”、自己的“一种世界观”;另一方面,黛尔的“生态智慧”与阿伦·奈斯的“生态智慧T”的基本纲领不谋而合:把自然生命的“内在价值”视为不可求证的既定事实;否定人与自然的二元对立,重新发现人与自然的“内在联系”或者说原始统一;在与自然的紧密相依中,感知到“生态自我”,从而找到了实现生命“内在价值”的人生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