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蓉蓉
(铜陵学院 外国语学院,安徽 铜陵 244000)
中国是孕育诗的国度,唐诗是中国古典诗歌的巅峰之作,题材丰富,格调高雅,对中国文学影响深远,被历代文人墨客奉为圭臬。唐诗在英语世界的译介,展现了中国文学和中华传统审美文化。唐诗的语言、意境及艺术特色等在英语世界传播的效果直接受到唐诗英译质量的影响。海内外唐诗英译版本不一而足,对同一首诗的翻译,不同译者在内容理解和翻译策略选用层面上大相径庭,导致译文的语言和形式差异很大。英国汉学家阿瑟·韦利(Arthur Waley,1889-1966年)与美国诗人及汉学家威特·宾纳(Witter Bynner,1881-1968年)生活在同一时代。二人唐诗英译成就斐然又卓尔不群。韦利唐诗英译本主要有《中国诗选》(1916)、《汉诗一百七十首》(1918)、《汉诗增译》(1919)和《诗人李白》(1919)等,其中《汉诗一百七十首》在英国重印了12次,在美国重印了9次,后又被译成德语和法语,成为汉学界学者和学生必读书目。宾纳与江亢虎合译《群玉山头》是《唐诗三百首》的第一个全译本。它多次再版,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力,使得唐诗佳作在英语世界得以广泛传播和接受,也为中外合作译诗做出了极佳的典范。韦利曾热情地赞扬了这本书,雷克思洛斯称该译作是“20世纪美国最优秀的诗歌之一”[1]。
为了更好地从微观层面探究唐诗英译的是非得失,本文选取阿瑟·韦利和威特·宾纳的《月下独酌》译本,从意象和韵律方面进行比较,探讨各自唐诗英译的策略方法和风格特色,以期对新时代中国诗歌对外翻译和传播有所启示,助力国家“文化走出去”战略。
诗仙李白创作了四首《月下独酌》,流传最广是第一首。“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全诗突出的是一个“独”字,在静谧春夜里,诗人自饮自酌,伤时感事,邀来明月和孤影助酒佐兴,清冷的场面又显得热闹起来。诗人通过奇特想象将孤寂忧愁描述得惟妙惟肖,由孤独到不孤独的转变,诗人看似能怡然自乐,背后却充满无限凄凉,同时体现了诗人对当时社会的愤恚不满,其遗世独立的高尚品格和毫无羁绊的浪漫风采又跃然纸上。
这首诗在英语世界译本众多,其中以韦利和宾纳的译本最为准确优美,读者接受度和流传度最高。译文如下:
Drinking Alone by Moonlight(韦利译)[2]
A cup of wine, under the flowering trees;
I drink alone, for no friend is near.
Raising my cup I beckon the bright moon,For he, with my shadow,will make three men.
The moon, alas, is no drinker of wine.
Listless, my shadow creeps about at my side.
Yet with the moon as friend and shadow as slave,
I must make merry before the Spring is spent.
To the songs I sing the moon flickers her beams;
In the dance I weave my shadow tangles and breaks.
While we were sober, three shared the fun;
Now we are drunk, each goes his way.
May we long ahare ou odd, inanimate feast,
And meet at last on the Cloudy River of the sky.[2]
Drinking Alone with the Moon(宾纳译)[3]
From a pot of wine among the flowers,
I drank alone. There was no one with me——
Till, raising my cup, I asked the bright moon,
To bring me my shadow and make us three.
Alas, the moon was unable to drink,
And my shadow tagged me vacantly;
But still for a while I had these friends,
To cheer me through the end of spring…
I sang. The moon encouraged me.
I danced. My shadow tumbled after.
As long as I knew, we were boon companions.
And then I was drunk, and we lost on another.
…Shall goodwill ever be secure?
I watch the long road of the River of Stars.[3]
唐诗中的意境,即一种艺术境界,融合了诗人的情感与诗中所描绘的场景,是衡量诗歌艺术成就高低的重要标志,也是唐诗的显著特点。情与景相互交融,“融”出了意境。由于生活时代和个人境遇的不同,诗人们把自己的情思融入诗歌的视角和方式也不同,从而创造出来的意境各异。这就要求译者准确地对诗歌意境进行重新解读,并移植再现于译文中。在此过程中,译者对诗歌的理解和情感便不可避免地留下痕迹,这也是英译唐诗的一大难点。这里从两篇译文的措辞和意象等语意角度,进行逐句比较分析,阐释译文传递原诗意境的优劣得失。
其一,标题中的“月下”,宾纳译为“with moon”,突出了诗中的主角“明月”,也凸显了在无人陪伴情况下,明月在诗人心中无他物可取代的重要性。韦利则译为“by moonlight”,由人化的“月亮”变成了物化的“月光”,语意误译,意境顿失。关于“独酌”,二者均译为“drinking alone”,与原标题在含义上相符。
其二,“花间”,韦利增译了一个单词“trees”,语意与宾纳所译“flowers”近似,无伤大雅。“独酌无相亲”一句中,韦利用连词“for”衔接,显得译诗散文味更为浓厚。
其三,“举杯邀明月”,诗人突出了一个“邀”字。韦利用了“beckon”一词远胜于宾纳的“ask”,它含有用头或手所作的召唤之意,动作及方向直接传达给读者,易让读者与诗人产生共鸣。
其四,“对影成三人”中,宾纳译文简单易懂,尤其“us”传递出亲昵的情感。而韦利译为“For he, with my shadow, will make three men”,采用的是直译,结构上也过于散文化。“For he”,易引发读者对月亮在中国文化意象上的误解,也不符合月亮在古典诗歌里的意象内涵。月亮在古诗中常指代为“嫦娥”,是女性的诗化象征。深谙中华民族文化的古典诗歌翻译家许渊冲将此句译为“Her light with my shadow and we are three friends”[4]。由此可看出宾利译为he,也是误译。
其五,“月既不解饮”,诗人欲邀“明月”“身影”共饮一杯,只可惜明月不懂饮酒的乐趣。宾纳的译文朴实流畅,而韦利直译过度,诗味荡然无存。二人皆在句中增译了“alas”,此类感叹词常出现在英诗中,而唐诗中却不会有“哎”“呀”等感叹词,这属于增译。“影徒随我身”,宾纳译为“Listless, my shadow creeps about at my side”,并把“listless”置于句首,借“影子”来抒发诗人的情感,将其孤寂和疲倦之意表现得淋漓尽致。宾纳译为“And my shadow tagged me vacantly”,过于平淡,稍显逊色。
其六,“暂伴月将影”,韦利译成“Yet with the moon as friend and shadow as slave”,意为视月亮为友,却视影子为奴,严重违背了原诗的意思,纯属误译。而宾纳的译文则为“But still for a while I had these friends”,意思简洁易懂,且始终从第一人称的视角去感受此情此景,容易让读者入境并产生共鸣。
其七,“我歌月徘徊, 我舞影零乱”,意思是诗人趁着美好的春色,对酒当歌,随风起舞。“明月”与“身影”似乎能感受到诗人的孤寂,也积极互动起来,让诗人内心不禁会有一丝感动。韦利译文里的动词“flick”、“tangle”和 “break”,将明月、身影和诗人三者的交流与互动表现得酣畅淋漓,动感十足,好一副欢快的场面。宾纳则用“encourage” “tumble”,让整个场景变得婉约凄凉,诗人苦中作乐浪漫忘我之意也荡然无存。
其八,“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韦利、宾纳各用“goes his way”和“lost”来译作“各分散”。宾纳的用词凸显了诗人在经历短暂的欢愉后,不仅不再相见,而且内心更为孤单和失落,心理上有着强烈的落差。韦利的译文只点出了三人分别,却无“不再相见”的惆怅之意,但上下句句式结构与原句也是相互呼应,更显合理。
其九,“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两句,韦利将前句译为“May we long share our odd, inanimate feast”,意为“愿我们长久分享这场古怪而了无生气的筵席吧”,宾纳则译为“Shall goodwill ever be secure”,意为“友善之情会让人安心吗”。实际上,原诗中的“无情”正是运用了《庄子》中惠子与庄子关于“无情”和“有情”的讨论,“无情”即不拘泥礼俗、依从本心的真情[5]。三人真情交往,相约飞升九天银河,在那里再也没有分别,忘情相伴。韦利和宾纳的译文与原文的意思都不甚相符。而韦利后句的“Cloudy River”和宾纳的“River of Stars”与诗中“云汉”即“银河”之意十分相近,因此两者译文无论是从语言角度还是从文化层面都比较贴近原文。
唐诗另一特点是对韵律的考究。诗人常用音调和韵脚的一致来实现押韵,诵读起来,会产生抑扬顿挫的节奏。汉字是音调文字,即同一声母和韵母的组合,音调不同,意义也不甚相同。而英语单词的语调(重音)强调其语法意义。许渊冲指出,翻译唐诗即使完全传达了原诗的‘意美’,如果没有押韵,也不可能传达原诗的风格和情趣[6]。因此中文的押韵方式很难在译诗中再现,如何保持“音美”成为唐诗英译的最大难点。 李白的这首十四行五言律诗,每两行表达一个完整的意思。按照平仄相间的规律,构成了诗的乐感,也体现了诗人起伏的情感。前面八句是平声韵,诗人用开口较小的阴性音“亲”“人”“身”“春”押尾韵,给人在听觉上有种沉闷、压抑的感受。后面六句是仄声韵,诗人用发音饱满的阳性音“乱”“散”“汉”,声音明亮,表现其内心豁达、豪放的情感[7]。平声韵转换成仄声韵,表达出诗人情感起伏变化。
宾纳和韦利均采用十四行译出,基本保留了原诗的格式,但在韵律节奏的译法上出现很大的差别。宾纳的译文大抵采用了尾韵,保持了原诗的音律之美,但在韦利的译文中几乎看不到押韵的存在。韦利认为英语世界读者真正感兴趣的是诗的内容,“译诗若用韵,则不可能不因韵而损意”,于是创造了“弹性节奏”,即用英语中一个重读音节来代替原诗中的一个汉字,重音是根据诗句中的意义、重要性而定,不等同于单词中固有的音节。在这首五言体诗中,韦利想在译文中再现原诗的韵律,于是在每行诗中设定了五个定量的重读音节和不定量的非重读音节。
A cup of wine,under the flowering trees/ I drink alone, for no friend is near/ Raising my cup I beckon the bright moon/ For he, with my shadow,will make threemen/Listless, my shadow creeps about at myside / Yet with the moon as friend and shadow as slave /Imust make merry before the Spring is spent / Tothe songs I sing the moon flickers her beams / In the dance I weave my shadow tangles and breaks / While wewere sober, threeshared the fun / Now weare drunk,each goes his way /May welong shareou odd, inanimate feast / And meet at last on the Cloudy River of the sky.
这种处理使得译诗有了明显的节奏感,不仅保留了汉诗的音美特点,又具有了英诗的韵律感,甚至比汉语格律诗的韵律更自然灵活。西方翻译理论家安德烈·勒菲弗尔认为,译者努力在某一特定属于原作者可接受的文化体系上,可以与另一种译者及他的读者所接受和熟悉的文化体系之间建立某种平衡。在大多数情况下,译者并不直接拒绝原作的文化体系,他会在内容和风格的层面上重新书写(rewrite)[8]。这实际上从理论层面肯定了韦利的自由体译法和“弹性节奏”。
唐诗英译存在于英语世界已有二百数载,其英译之热至今仍未消退。然而,诗歌翻译的标准一直颇受争议,无论是国内严复的“信、达、雅”,许渊冲的“三美”,还是西方翻译理论家尤金·奈达的动态对等理论,其实质都是将“忠实”的标准摆在了第一位。为“忠实”地传递植根于诗歌的文化背景及深层含义,韦利和宾纳都做了不同程度的努力。如诗中的“云汉”,韦利翻译的“Cloudy River”和宾纳的“River of Stars”,与中国文化中“银河”之意很相近。唐诗中的平仄与押韵,这也是区别其他文学形式的主要特点之一。为此,韦利创造了“弹性节奏”来体现英译唐诗的韵律及节奏感,为英语读者所接受。宾纳在其译文与原诗大致的位置做了押韵,并没有去遵守维多利亚时期刻板的格律与韵式。《中国翻译》杂志主编黄友义认为,翻译永远是个仆人,同时要服务好作者和受众两个主人[9]。
韦利和宾纳在各自译文中都添加了第一人称代词。原诗中只有在第六句、第九句和第十句出现了“我身”“我歌”和“我舞”。如果译诗保持与原诗一样,即主观和客观互换的模糊性,会让英语读者雾里看花,不知所云。因此,两位译者均增加了第一人称代词作主语,让诗中所有的景物,有个固定的视角,都是通过“我”的视界表现出来,“我”成为了周围景物的描述者。这既符合英语的句法结构,又易于让读者产生共鸣。原诗中统治我们思想的模糊的“情”与“景”,由“我”所观、所感而变得清晰明了。这也与西方人的物我观以及对主体的认识是紧密相联的[10]。由此可见,韦纳和宾利为传递唐诗之形美和意美,体现中国文化之内涵而所做的努力,值得当今翻译工作者学习。
本文以韦利和宾纳的《月下独酌》译作为蓝本,从意境和韵律的微观层面进行比较分析,认为二者虽有些许的误译,但都将“忠实”摆放在第一位,同时韦利创造的“弹性节奏”,为西方人接受并欣赏唐诗之美做出了贡献。在当今“一路一带”的背景下,唐诗英译有利于让世界了解中华文化,吸引英语读者对中国文化的探索,促进中国“文化走出去”,提升中国的软实力,增加民族文化自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