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人格图式对《简·爱》的再解读

2019-03-14 21:47郑忆寒
关键词:简·爱罗切斯特男权

郑忆寒,戚 涛

(安徽大学 外语学院, 安徽 合肥 230039)

作为一部享誉世界的英国小说,《简·爱》因女主人公强烈的独立意识与抗争精神而深入人心。小说出版时便取得巨大成功,“伦敦一片轰动,人人在猜匿名的作者”,文学界更是好评如潮,乔治·亨利·路易斯称赞它是“灵魂与灵魂的对话”,乔治·艾略特则“深为《简·爱》陶醉”[1]。多年来,评论界多从简·爱的反叛者形象入手,将小说看作女性主义话语的代表,把简·爱阐释为极具时代感的正面女性形象。如批评家所言,“《简·爱》以文学形式记录了独立女性的生活画卷——负载着那一时代女性实现自我的饥渴愿望;描绘了这一过程中女性付出的拼搏和伴随的仿徨。文学首次有力地向读者展示了知识女性对自身的思考及‘我属于我自己的命题’。从此,简·爱成为进步女性的代表,屹立在西方文学史上而获得了经久不衰的艺术魅力。”[2]但也有评论家提出质疑,认为简·爱“坚强性格的背后存在自卑心理和对男权社会的顺从与妥协,是‘女性先锋’的失败”[3];更有甚者,指出“简·爱是一个对社会下层和权威态度暧昧不明,通过权利算计和外来经济援助获得成功的女性”[4];因此它“不是一部女权主义小说”[5]。

针对批评家的这一分歧,笔者运用图式理论,结合新精神分析学派霍妮的人格理论,以傲慢报复型人格图式为视角,以社会历史语境为背景,对简·爱这一人物形象重新进行解读。笔者认为,简·爱对当时等级制度、男权思想、宗教观念等社会主流意识形态既有明面的批判与反抗又有暗地的顺从与维护。这种看似矛盾的暧昧态度一方面体现了傲慢报复型图式对世界和人际关系的理解,另一方面又体现了作者与现实的妥协,以寻求修正、弥补这一图式造成的人际紧张和孤独等负面效应。

一、傲慢报复型人格图式简介

图式的概念最早由德国哲学家 I. Kant 提出,他解释,“概念本身并无意义,只有与人们已知的事物相互联系时才具有意义。概念并非孤立地储存在记忆中,而是相互联系,构成了反映现实中相互联系的事物的认知结构图式”[6]。之后,英国认知心理学家 F.C.Bartlett 首次将图式概念应用到心理学研究领域,认为图式是“对先前反应或经历的一种积极组织”[7]。Jean Piaget则指出“图式是主体的认知结构,是人类认识事物的基本模式”[8]。换句话说,图式是存在于人们记忆中的对外在事物的认知结构,是经过抽象或概括的背景知识。一旦形成,人们会在它的影响下感知、评价客观世界,并赋予自我与世界各种各样的意义。

作为图式理论与人格理论相结合衍生的产物,傲慢报复型图式综合了心理学的繁杂及图式的抽象化,具有更复杂、更稳定的特点。要对这一认知心理图式进行理解,有必要先充分认识傲慢报复型人格的生成性原则及演化的相应需求与策略。

根据凯伦·霍妮的人格结构理论,人格划分为“真实自我”“理想自我”和“现实自我”三个部分,真实自我是“我们自身存在的活跃的、独特的、人格中枢,是唯一能够而且希望发展的部分”;理想自我是“我们希望成为的自己,即个体希望自己在发展中应该实现什么样的目标,应该成为什么样的人”;现实自我是“个体的当前现状,在特定时期表现出来的生理和心理总和”[9]。这三者脱节时,人格便会呈现非常态趋势,傲慢报复型便是其中之一。对于傲慢报复型人格的生成,霍妮将其归结于个体童年遭受的不幸。孩童时期,这一类人遭遇了极其残酷的对待,他们“被虐待、被羞辱、被嘲笑、被忽视、被欺骗”,在“尝试获取他人的同情与喜爱时,以失败告终”。这一痛苦的经历导致他们强烈鄙视情感,形成了“爱是不存在的”这一独特认知,最终摒弃了情感需求。

霍妮指出,傲慢报复型人格在困境面前常进行激烈的抗争,采用敌视、攻击、压倒他人的策略,以获得报复性胜利来克服挫败感,减少焦虑,维持自我的完整。他们拒斥真正的同情和友好,也拒斥屈从和讨好。对他们来说,与情感发生瓜葛、 委屈求全、卑躬屈膝,都与他们奉行的生活信念相矛盾。因此他们在人际关系上倾向于摒弃情感,与他人严格对立。由于长期压抑自己的温和情绪,此类人群的攻击性倾向会日益增强,甚至具有强迫性特点。这一主导策略会派生出一系列与之相关的性格特征,主要表现为坚强、独立、刚正、自负、强势、不信任他人,以及报复心、竞争心理、掌控欲强等。这些性格特征形成后会制约一个人的思维、感觉和价值建构,形成特殊的需求与准则。

霍妮还提到,傲慢报复型人格认为世人皆恶,生活是一场斗争,适者生存。他们坚信“如果我有力量,那谁也不能伤害我”,秉持权力、荣耀、胜利、强大、坚强、尊贵、排场、霸气、侠义、打抱不平、刚正不阿、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价值理念,有着控制别人的需求,以及对权力、社会认可和威望、个人成就、他人敬仰的其他需求。傲慢报复人格的理想化身份是侠客、伸张正义者、强者、命运抗争者,因此他们总是在生活中运用和发展自己的智力和能力,力争上游,竭力在别人的恭维与吹捧下成为名人、富人和重要人物。

由此可见,傲慢报复型人格是包含了稳定的生成准则与相应的策略、需求、价值理念的认知图式。这些因素时刻影响着具有此类人格的个体的认知、思维和行动。这一点在简·爱身上有着突出的表现。

二、反抗与掌控——简·爱傲慢报复型图式的源起和表现

《简·爱》的人物形象表现出典型的“傲慢报复型图式”的特征,本部分将从其“反叛”形象入手,结合小说历史语境进行分析,指出她身上傲慢报复型图式的成因及表现。

小说中,简·爱成长历程可以分为以下五个阶段:盖茨海德庄园时期、劳渥德寄宿学校时期、桑菲尔德庄园时期、圣约翰家生活时期、重返桑菲尔德庄园时期。通过对情节的梳理不难发现,简·爱傲慢报复图式源自其悲惨的童年时期,随着每一时期的更迭这一人格图式愈发明显与深刻。在这五个阶段中,简·爱对现实生活的种种抗争无不彰显着坚强果敢的性格特征、攻击他人的主导策略、掌控自我与他人的需求,以及对抗争命运的强者这一理想化自我身份的追寻。

(一)傲慢报复型图式的源起及对家庭暴力与不公的反抗

被亲戚收养在盖茨海德庄园的童年时期,是简·爱傲慢报复型人格图式的成型时期。父母早逝,简·爱无法获得家庭的温暖,寄人篱下,却一直遭到冷落和虐待。唯一真心疼爱自己的舅舅不幸去世,舅妈自私凶狠,表兄妹蛮横无理,简·爱不曾得到任何亲人的关爱。她的表兄欺辱她,“约翰对我只有仇恨。他总是对我很凶,有时打我,有时吓唬我”[10]5;舅妈却视而不见,“里德太太非常宠爱他,认为约翰绝对不会做错事”[10]5,甚至加入其中,一度使情况恶化,“约翰·里德、他的妹妹们、他的母亲——他们都训斥我,恨我”;仆人也是满怀讥讽与不屑,“你连仆人都不如。你不干事,吃白食。喂,坐下来,好好想一想你有多坏。”[10]8受尽嘲笑与虐待的简·爱产生了强烈的敌意,如小说中简·爱坦言“我心中充满了仇恨,连我自己都觉得可怕”[10]31,因此她在生活中常采用攻击他人的策略,进而催化了其傲慢报复人格图式的生成。

即使寄人篱下,缺乏金钱与地位,简并没有压抑自己去讨好生活富裕但自私自利的舅妈,也没有屈从于愚蠢无知凶残恶毒的表兄。面对表兄的殴打,势单力薄的简·爱奋起反抗,“我觉得一两滴血从头上顺着脖子淌下来,感到一阵热辣辣的剧痛。这些感觉一时占了上风,我不再畏惧,而发疯似地同他对打起来。我不太清楚自己的双手到底干了什么,只听得他骂我‘耗子!耗子!’一面杀猪似地嚎叫着。”[10]7在与舅妈里德太太的交锋中也毫不示弱,“我非讲不可,我被践踏得够了,我必须反抗。可是怎么反抗呢,我有什么力量来回击对手呢?我鼓足勇气,直截了当地发动了进攻:‘我不骗人,要是我骗,我会说我爱你。但我声明,我不爱你,除了约翰·里德,你是世上我最不喜欢的人……我很庆幸你不是我亲戚,今生今世我再也不会叫你舅妈了。我要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告诉每个问我的人。人们满以为你是个好女人,其实你很坏,你心肠很狠。你自己才骗人呢!”[10]35

勇猛的打斗与激烈的话语令简·爱俨然化身为无畏的战士,毫不留情地击碎了表亲伪善的面具,让他们的虚荣骄傲和凶残愚昧暴露无遗。如同一个伸张正义的使者站在那里,幼小的简·爱已然表现出坚强刚正,不屈不挠的傲慢报复型性格特征,倔强地反抗家庭暴力,捍卫着自己的生命尊严。

(二)对社会权力与规约的反抗及对自我的掌控

如果说童年时期的反抗仅是萌生阶段,是简·爱对家庭生活层面的反抗,那么劳渥德寄宿学校时期和桑菲尔德庄园生活时期则上升为对社会生活的反抗,是对当时社会权力与规约的一种挑战,更具排场、霸气、侠义、尊贵与刚劲。

在劳渥德寄宿学校,虚伪狡诈的校长口口声声说的是《圣经》与美德,却像对待奴隶般冷酷地对待学生;道貌岸然的老师张口闭口拯救灵魂,却只会用惩罚肉体的方式管理学生。统治权力中心劳渥德显然是一个人间地狱,而非慈善机构,如文中指出,“半饥半饱,感冒又没有及时治疗,这就注定了大部分学生要受到传染,八十个姑娘中,一下子就病倒了四五十个。”[10]95在这种不公正对待下,不乏海伦和谭波尔小姐对权力与道德规约屈从隐忍之流。她们克己、隐忍、逆来顺受,甚至逐步丧失了个体的独立意识,放弃了对自我的掌控。然而简·爱却向社会权力与规约发起进攻,寻求对自我命运的掌控——“我得经历一场恼人的搏斗,来克服困难,适应新的规矩和不熟悉的工作。”[10]73

在思想上,简呈现出一个傲慢报复者的激进气势,她曾对好友海伦如是说道,“当我们无缘无故挨打的时候,我们应该狠狠地回击:我肯定我们应该回击——狠狠地回击,教训打我们的那个人。叫他永远不敢再这样打人。”[10]69她甚至鼓励海伦一同反抗,“如果我是你,我会讨厌她的,我会抵制。要是她用那束木条打我,我会从她手里夺过来,当着她的面把它折断。”[10]67在行为上,简也毫不怯懦,凶残的老师斯卡查德把写着“邋遢”两个字的纸牌系在海伦的额头,海伦只是默默忍受,而简却“一把撕下这块牌子,扔进火里”[10]92。海伦去世以后,简·爱毅然决然地离开寄宿学校,摒弃这种变相的施舍与操纵。

而在桑菲尔德庄园生活时期,简·爱的傲慢报复图式日臻成熟。这一点尤其体现在简·爱在对社会等级秩序的攻击策略上。作为一个“孤苦无依、相貌平凡的家庭女教师”,贫穷的简无疑是当时中下层阶级的代表,而男主人罗切斯特的学识和才干,财富及门第,无不彰显着他来自上流社会,是“名门绅士,一个深通世故的人”,二者的社会等级差别清晰可见。然而,简·爱并没有因此低声下气,而是敢于挑战世俗的秩序。

首先,在日常交往模式上,简的言行举止就僭越了当时的习俗规约,对“主人”罗切斯特表现出非比寻常的挑战和操控倾向。“我懂得一会儿惹恼他一会儿安慰他的乐趣……在最远的边缘我很喜欢试试我的技巧……我在辩论上对付他,而不感到担心,也不感到不安的约束。”[10]205

其次,简在与罗切斯特交往时坚决捍卫自身的主体性,不愿屈从于传统的社会身份。“他与你不在同等地位上,你还是留在你的阶层吧”[10]211,虽然这句独白是简情绪低落时的感慨,却反映着冷冰冰的客观现实——阶级的等级特性。然而,简不仅没有丝毫高攀上流社会的不安、自怜与羞愧,反而将“上帝”与“天堂”的理念与罗切斯特争论,力图打破阶级的束缚。“你以为,我穷、低微、不美、矮小,我就没有灵魂没有心了吗?你想错了!我的灵魂跟你的一样,我的心跟你的完全一样!……当我们两个人穿过坟墓,站在上帝脚下,我们是平等的!本来就如此!”[10]329简的拷问将二人带到上帝面前,借机消弭了主次之分,尊卑之分。

(三)对宗教文化与男权的反抗及对他人的掌控欲

简·爱的傲慢报复图式在圣约翰家生活时期与重返桑菲尔德庄园时期达到高潮,一方面表现为对传统宗教文化与男权思想的攻击,另一方面表现在对他人强烈的掌控需求上。

首先,简对表兄圣·约翰为代表的传统宗教文化与男权具有明显的反抗。事实上,传教士是一种思想载体与文化工具,凝结着当时封建地主与资产阶级为巩固统治而进行思想禁锢的宗教价值体系。圣·约翰以“上帝”的旨意为借口要求简·爱嫁给他并同他一起到印度传教,“通过我,上帝为你提供了高尚的职业,而只有做我的妻子,你才能从事这项职业。拒绝做我的妻子,你就永远把自己局限在自私闲适、一无所获、默默无闻的小道上。你簌簌发抖,担心自己被归入放弃信仰、比异教徒还糟糕的一类人!”[10]536这种置个人意志与自由而不顾的威逼利诱,完全是宗教外衣下的变相钳制与束缚。

同时,作为一个极具个人英雄主义的基督徒,圣·约翰对简·爱的求婚极具男权思想。他只看到简·爱果敢能干实用的一面就强迫其与之成婚并一同前往印度,却对艰苦的生存条件下女性面临的威胁与隐患视而不见。简·爱毫不留情地指出,“在印度的太阳照射下,我活不了太久——那又怎么样呢?他又不在乎。我的死期来临时,他会平静而神圣地把我交付给创造了我的上帝。”[10]530由此可见,女性的自由意志被视若无睹,生存权利得不到任何保障,男权思想对女性形成了强烈的压迫。在这种情形下,简·爱拒绝了这桩婚事,“不,圣·约翰,我不嫁你,并坚持自己的决定。”[10]542这既是反对牺牲个性成为宗教思想工具,又是对男性霸权的抗争,同时体现了简·爱傲慢报复型人格的特征。

其次,是重返桑菲尔德庄园时期简·爱对罗切斯特强烈的掌控欲。相较之前局部的、断点式的攻击,小说结尾处这一情节更像是一场全面的、连续的复仇,将简·爱的傲慢报复型人格图式展现得淋漓尽致。

一场大火使罗切斯特又瘸又瞎,残废不堪,一贫如洗的他跌出上流社会,从“生龙活虎的人沦为一个恹恹的弱者”,“凄凉”又“无望”[10]577。与此相反,一份两万英镑的遗产让简·爱跻身小资产阶级,变得“有钱”又“独立”[10]571。两人在身份地位和情感关系上的位置也发生逆转。“以前处在骄傲的不依靠人的状态”[10]586的罗切斯特对简·爱无比依恋,唯恐失去她,“简怎么可能和我在一块儿,说她爱我呢?她不会像来的时候一样突然地走掉吗?明天,我担心再也找不到她了。”[10]575今昔非比的简·爱却玩起了当初罗切斯特玩的把戏,开始挑逗他,声称出走后“跟好人在一起”[10]579,并且故意把故事只讲到一半,从而激起他的醋意。

对于这种变化,简·爱表现出“最充分、最强烈的乐趣”,如文中她自己坦言:“听他这样公开承认自己的依赖性,我不禁热泪盈眶;那正像一只‘高贵的鹰’给锁在栖木上,不得不恳求一只麻雀去给他觅食。”[10]578在这里,传统的依附与主导、依赖与被依赖、征服与反征服关系彻底改变,一直处于被动位置的简·爱一跃获得主导地位,从维多利亚时代的“屋中天使”变为掌控男性的顶梁柱,完美地诠释了简·爱的傲慢报复型人格图式。

三、回归情感——理性化策略下的图式修补

从前文分析不难看出,作为夏洛蒂·勃朗特笔下一位极具抗争精神的女战士,简·爱身上体现着傲慢报复型图式对世界和人际关系的理解。当时社会等级森严,物质主义至上,人际关系冷漠,婚姻性别关系的不对等直接否定了像简·爱这样的边缘化个体的价值,她们只能通过激烈反抗,构建自由独立的强者身份,来维护自己的利益。但任何图式在社会适应性方面都存在缺陷,傲慢报复型人格图式也不例外。傲慢报复型图式者选择压抑自己对归属感的需求,并不意味着他们就没有这一基本需求。相反,他们会因为长期缺乏归属感而产生严重焦虑,对其更加期待。在“爱是不存在的”这一认知理念驱动下,傲慢报复人型格图式敌视他人,往往会造成人际关系紧张的局面,同时,由于以攻击他人为主导策略,该人格图式者常常会陷入孤立无援的生存困境。小说中简·爱从小与表亲疏离,在寄宿学校时期鲜有朋友,甚至在桑菲尔德庄园也形单影只。法国社会学家布迪厄指出,在充满力量和竞争的场域中,资本决定了统治者与被统治者竞争秩序及对抗结果。小说中,占统治地位的一方经济发达,物质主义盛行,资产阶级等级秩序、传统宗教价值观念与男权思想根深蒂固;简·爱一方代表的无产阶级力量弱小,新型工业社会尚未成型,女性仍未获得解放。因此,在经济资本、社会资本与文化资本均处于落后的条件下,简·爱傲慢报复型图式对现行社会体制的抗争无异于以卵击石,结果便是惨淡收场。如小说明确指出,形单影只的她最终只得离家出走,风餐露宿,几乎饿死在野外,“我体力不行了……雨下得那么大,难道我又得把头靠在阴冷湿透的地面上吗?……带着这种饥饿、昏眩、寒冷、凄楚的感觉……一种绝望的心情……很可能我捱不到早上就会死去。”[10]432对此,该人格图式者也存在向现实妥协的需求,采取一种理性化策略修正对抗策略造成的困境。这一点在小说中表现为简·爱对现实的妥协和在情感上的回归。即简·爱愿意在一定程度上降低自我意识,尝试修复自己的人际关系,建立稳定的情感纽带,以便调和现实自我与理想自我的冲突。

前文提到,傲慢报复型人格图式者往往有着高度发展的理想自我和强烈的掌控他人的欲望,精神上极其自尊,拒斥同情、友好与施舍,以及屈从、讨好与臣服。小说结尾,简·爱却满心欢喜地接受了叔叔的遗产,“刹那之间从贫困升迁到富裕……眉头为幸福陷入了沉思”[10]501,而非拒绝他人的同情与施舍,去争取真正意义上的经济独立和强大。与此同时,以强势、自负为性格特征的傲慢报复型图式,坚信情感意味着软弱,爱就是妥协,往往与他人敌视、对立,摒弃对温情的需求。然而,简·爱却一反其道,寻求情感的满足,甚至不惜奉献自己,再次成为男权文化下的“产物”。这一点在简·爱与对好友海伦的独白中最先得到佐证,“要是别人不爱我,那么与其活着还不如死去——我受不了孤独和别人的厌恶,海伦。瞧,为了从你那儿,或者坦普尔小姐,或是任何一个我确实所爱的人那儿,得到真正的爱,我会心甘情愿忍受胳膊骨被折断,或者愿让一头公牛把我悬空抛起,或者站在一匹蹶腿的马后面,任马蹄踢向我胸膛……”[10]80

如此情真意切的表达,加之为海伦遭遇欺辱而打抱不平甚至拔刀相助的行动,证明了简·爱对朋友情谊的渴望,对建立亲密社交关系的需求。

再者,是对亲情的渴望与血缘纽带的需求。在得知圣·约翰兄妹是自己的表亲后,简·爱欣喜若狂,当即决定与他们分享获得的大笔遗产。

“凝视着这两位姑娘,原来她们竟是我的近亲。而这位发现我险些死在他门槛边的年轻庄重的绅士,就是我的血肉之亲。这是个何等重大的发现!其实这就是财富!——心灵的财富!——一个纯洁温暖的感情矿藏。这是一种幸福,光辉灿烂,生气勃勃,令人振奋……这会儿我突然兴奋得拍起手来——我的脉搏跳动着,我的血管震颤了。”[10]505

最后,是对爱情的渴望与伴侣关系的需求。小说中罗彻斯特一出现便成了简生命的重心——她为他的快乐而快乐,因他的悲伤而悲伤,甚至愿为他出生死。陷入爱情的简·爱如是说:“我的未婚夫正在变成我的全部世界;还不止是整个世界;几乎成了我进天堂的希望了。”[10]359在离开桑菲尔德庄园以后,简依旧对罗切斯特念念不忘。在一天辛苦的工作之后,她的每一个梦里都有罗切斯特,“感到自己在他怀里,听见他的声音,遇上他的眼光,碰到他的手和脸颊,爱他并且被他爱着——希望在他身边过一辈子。”[10]481甚至婚后依然热情不减,随时准备为罗切斯特服务与奉献,“我完全是丈夫的生命,他也完全是我的生命。没有女人比我跟丈夫更为亲近了,比我更绝对地是他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肉了。我与爱德华相处,永远不知疲倦。”

综上所述,一个与追求独立平等的传统反叛者典范相悖的,温和、顺从、妥协的简·爱诞生了。她一方面降低自我意识,继承遗产,间接维护了资产阶级等级秩序;另一方面重返家庭秩序,修复人际关系,变相维护了传统社会文化。简·爱温和顺从的一面,体现了这一策略对主流意识暗地的顺从与维护。值得注意的是,作为傲慢报复型人格图式的一种缺陷修补手段,这种理性化策略是有条件的——妥协和回归不以放弃自尊和掌控感为代价。换句话说,以满足社会适应性的现实需求为目的,只对图式进行有限的修补,而不损害图式的本质架构。以简·爱与罗切斯特的爱情为例。小说中,获悉罗切斯特妻子伯莎·梅森的存在后,简·爱毅然决然地选择放弃婚礼悄然离去。原因在于,伯莎的存在使她的婚姻无法合法化,只能趋附于“情妇”的身份,这对于自尊心强烈的简·爱来说无异于奇耻大辱;此外,罗切斯特对这一事实极力隐瞒,致使简·爱从始至终一无所知,完全处于被掌控的局面。因此,简·爱的回归要以伯莎·梅森的死以及罗切斯特的衰败为交换条件——一方面要保全自尊,另一方面要获得掌控感。这一点在简·爱与罗切斯特后来的相处模式中可见一斑,“随后他伸出手让我领着……我让他挽住我肩膀,我个子比他矮得多,所以既做了支撑,又当了向导。我们进了树林,朝家里走去。”[10]590

显然,这一以妥协与回归为表征,自尊与掌控感为基本前提的理性化策略有效地调和了傲慢报复图式造成的人际关系紧张的局面,缓解了简·爱孤立无援的生存困境,为其赢得了完满的结局。一如小说结尾简·爱娓娓道来,“如今我结婚已经十年了……我认为自己无比幸福——幸福得难以言传,尤使我们感到幸福的是,我们最爱的人也一样很幸福。黛安娜和玛丽·里弗斯都结了婚。我们双方轮流,一年一度,不是他们来看我们,就是我们去看他们。”[10]595简·爱社会经济地位的相对提升,家庭温馨美满,人际关系和谐稳定,真正意义上实现了现实生活中自我的平衡。

四、结语

19世纪的英国处于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相交之际,新的工业社会形态尚未成型,资产阶级主流意识仍然强劲。在这一现实背景下,简·爱对当时等级制度、男权思想、宗教束缚等社会主流意识形态发起了批判与反抗,体现了傲慢报复型图式对世界和人际关系的理解。然而,傲慢报复型图式有其缺陷存在,与主流话语的对抗造成了简·爱的人际紧张、孤立无援、走投无路的生存危机。对此,夏洛蒂·勃朗特采取了一种理性化策略进行修补——以情感的回归与妥协为表征,对主流意识形态暗地的顺从与维护。这种看似矛盾的暧昧态度造就了简·爱“是叛逆者又是保守者,是激昂的持异议者,又是虔诚的墨守成规者”[11],为其在阶级社会中构建出了脆弱的平衡。夏洛蒂·勃朗特在文中以“神仙所生、凡人所养”[10]877一语道破简·爱的两面性,为简·爱构建了一个相对理想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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