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兵
大约在四年前的一个创作谈中,包倬曾谈到自己的写作和父亲的关系,他说:“我逃离故乡,其实就是躲避我的父亲,但当我开始写作,我发现他是我无法绕开的形象。”时至今日,父子关系似乎依旧是包倬切入现实的重要镜像——在这篇《偏方》中,来自阿尼卡的彝族父子木帕和古坡一大早便踏上了去往县城的路。
“偏方”無疑是个寓意深长的题目,虽然它看起只是为了照应小说里父亲木帕给那个同车相识的老人提供了一个偏方,让他去服食灰喜鹊以治疗咳嗽,但小说本身却有着相当敏锐、动人又深曲的内在张力,因为它让一个如此简单的跟随父亲出门远行的故事,容纳进足够丰饶的思考:父辈的“经验”对少年之“天真”的冲击,失独老人的孤独与悲郁,还有,为人的诚与真、狡诈与谦卑,乃至部族的荣耀与失落等等,作者几乎纯用白描,极少议论和抒情,却把一老一少不形于言谈的情感表达得细腻又传神。因此,倒是不妨套用那句人所周知的谚语,“偏方”对准的绝不仅仅是老人,也不仅仅是失掉了诚恳的木帕,而是一场关乎时代与人心的“大病”,现代化浪潮导向的思维模式逐渐渗入个人与传统之间,原本以亲族社群为基础的道德是非观病入膏肓,正经历痛苦的重构过程。
有点类似于此前的《狮子山》,《偏方》其实也塑造了两个父亲,即木帕和他在车上邂逅的老人,他们迥异的言行给古坡上了不同的人生一课,所以,倒是不妨把这个小说视为一个以成长为架构的小说。巴赫金有一个很有影响的观点,他认为有两种成长小说,一种“成长的是人,而不是世界本身”,另一种“人与世界一起成长,他自身反映着世界本身的历史成长。他已经不在一个时代的内部,而处于两个时代的交叉点,处于一个时代向另一个时代的转折点上,这一转折寄寓于他身上,通过他来完成。他不得不成为前所未有的新人”。以这个观点来看,古坡的县城之旅过于短暂,虽然算不上是一次完整的成长过程,但在隐喻的意义上,他经历了很多的第一次,尤其是从乡村到县城的这种历练,让他对未来有茫然亦有期待。小说有点接近于巴赫金所论的第二种成长类型——世界在变,并且把这种变化折射于古坡——但又不完全与这个类型一致,因为直到结尾,沉默的古坡都没有明确的态度,他是否能长成为一个超越父亲的新人也不得而知,这要归因于那个老人的出现。
小说中,老人第一次与父子俩有实质性的关系时,表现得似乎深谙世道,当木帕告诉他自己有偏方的时候,他趁停车的间隙给木帕买了一盒烟。但是,当他和木帕父子一起下了车在县城里游荡时,他变成一个很不合时宜的人。他上一次来县城是三十多年前,而木帕是三年前;他带着木帕父子去亲戚家时逢人就打听人命,反而是木帕提醒他,他们现在置身的不是自己的村寨,而是具有“陌生人社会”性质的县城,“两隔壁的人住一辈子也未必知道谁是谁”;当他怀着代入的情感把古坡当成自己的亲儿子一样倾力相助时,木帕开始利用他的慈悲。老人的存在,始终维系着少年古坡对世界的善意和内心的诚实,虽然古坡在告别老人时感觉“他们之间似乎突然就生疏了”。我以为,小说里最动人的一幕不是小旅店里老人把自己的救命钱拿出来给了木帕、让他拿去做古坡的学费,而是木帕想利用抛锚的汽车多退一张车票浑水摸鱼时,老人把古坡引到了远处,因为他怕善良的古坡窘迫。这时老人已经不相信木帕的偏方了,但是他知道木帕的“不容易”。
而小说的高明之处也在这里,在儿子眼中,父亲撒谎、无赖、自以为是,缺乏同情心;在老人眼中,木帕同他一样生活艰困、有望子成龙的迫切,他的贪财好利可以理解。作者没有完全肯定古坡的“天真”,对父亲和老人的“经验”也等量齐观,对人性和生活观照的厚度可见一斑。换言之,小说不仅是古坡跟随父亲出门远行的故事,也是更大层面上对边缘和底层部族遭遇现代化命运的思考。由此也能解释,为何小说开头一段要谈到木帕给儿子去讲家族的历史(这一段交代就情节层面来说与整个故事其实并不合拍)。彝族的很多家支都要求孩子要在父辈严格和勤勉的督导下,熟记二三十代的系谱,“这样的家庭教育让孩童从小便明白,他们无法独立于父母的家支之外生活”,简言之,亲属关系准则主导了一辈辈人的“道德规范、宇宙信仰、权利义务、社会阶级,甚至婚姻与居住地点”。但是到了小说发生的那个时代,木帕感慨的是今后一切要看孩子的造化了,他要送儿子去县城就是要改变自己困于大山的处境,可以说,他的市侩气和狡黠的初衷是素朴的,但也恰恰是被他看重中的现代生活诱导出来的。刘绍华在《我的凉山兄弟》里曾谈道,人类学术语中的“成年礼”概念很有助于理解1990年代“前赴后继外移的诺苏男青年在市场改革初期的生命实验与体验”,“当孩童行将跨入成年时,透过制度化的仪式让他们离开原本的结构位置,也因而暂时脱离既有的价值规范或行为情绪,最后象征性地引导参与者进入另一个新的阶段,完成跨越仪式”。这或许是木帕一定要带古坡去一趟城里的意义,只是那个老人的出现,告诉了古坡人生另外的信条和意义,这也是一剂偏方,虽然它无力改变时代的大潮。
包倬说自己总是不由自主地塑造父亲的形象是因为自己父亲的严厉,还有“过度的期待和压力”给予他的一种影响。这让我想起来卡夫卡写过一封著名的给父亲的信,因为他的父亲赫尔曼·卡夫卡对待子女的方式是严苛甚至残暴的,这让卡夫卡感到畏惧,所以他在信中特别谈到了父亲那些少数的柔情时刻给予他心灵的巨大安慰,卡夫卡渴望这样的父爱能多一些,他卑微地说:“没有必要飞到太阳上去,但应该爬到地球上一块纯净的地点,只须那里不时有阳光照耀,使人得到一些温暖即可。”在《偏方》里,老人让古坡感受到的大概就是这种温暖吧。
(包倬的短篇小说《偏方》刊于《文学港》2018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