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下午在静庐

2019-03-10 14:01游利华
文学港 2019年1期

游利华

门是丁蔚岵打开的。钟九代手中的钥匙刚刚插进锁孔,眼前这扇厚重高宽的门就从里面扯开了,由于动作过快,带起的细风扑得钟九代额前的碎发飘飞。

她抿嘴笑笑,换上丁蔚岵为她准备的拖鞋,包包还没放下,丁蔚岵就抱住了她。墙上的钟敲了两响,丁蔚岵说:“两点整,你真准时。”

丁蔚岵的皮肤温热,比一般人体温略高,穿好衣服的丁蔚岵看上去很瘦,用通俗的话说就是根竹竿,想不到,他衣服下的身体竟然比微胖的钟九代还温。他们就这样紧紧贴着抱着,半小时后,丁蔚岵疲惫地松开她,钟九代摸摸自己的身体,竟有点烫手——是被丁蔚岵染烫的吧。

下周做完清洁,我带你去吃好吃的,本来想今天去,有个朋友从外地来。临睡前,丁蔚岵在她耳边轻语。钟九代摸摸他的脸,很快丁蔚岵就扯起小小的呼噜,她褪下他缠住自己的双手,悄声下了床,去生活阳台拿了拖把毛巾水桶,开始做清洁。

那天钟九代约的客户临时消单,她有些失落,骑着共享单车正打算回家,手机平台突然蹦出一条消息。她扫眼屏幕,赶紧本能地按下抢单键。

距离并不远。她常来做清洁的小区,这户人家却是陌生的。钟九代有点好奇地按响门铃,听见屋里门铃吼着嗓唱完了半首“十五的月亮”,门才掰开了一道巴掌宽的缝。是个男人,细长脸,眼皮有些肿,两颗圆溜的眼珠闪着幽光。

找谁?

做清洁,你不是约了两个钟吗?钟九代下意识地撩撩头发。

结果那天做了四个钟。太脏了。除了有次帮刚装修完的业主搞开户清洁,钟九代从来没见过这么脏的家。一百多平的房子,光垃圾,她就装了五大袋。从艳阳高照做到半月悬空,重新骑上单车回家,钟九代的手抖得车龙头都抓不稳。

临走,男人给了钟九代二百,她愕然要找零,男人说,就当小费吧。钟九代这才正面看清了男人,做清洁时,他一直坐在客厅看电视,既不像别人那样围着她转,也不左指右使。他大约比她大一点,皮肤白净,身形瘦削,如果不是进到家里,谁都会觉得这是个有洁癖的男人。

家里能亮的灯都亮着。一房一厅的出租屋,即便这样,仍昏昏黄黄,宛若营养不良病人的脸。灿灿趴在饭桌一端写作业,见钟九代进屋,低低唤得声妈妈,赶紧起身拿碗筷。

给丁蔚岵做完清洁,钟九代还要去另一家做晚饭,那家主妇每次吃饭都让她用同副碗筷,钟九代吃了两次,提出回自己家吃饭。仿木饭桌上,营养不良的灯光无力映照一碟炒得焉头搭脑的青菜,一碟黄黑相间的东西。灿灿低头咬唇,目光闪烁,钟九代知道她又把鸡蛋炒糊了。炒鸡蛋这么简单的事,也要教幾十遍!钟九代顿时怒火冲心,像挑剔的客户那样对灿灿斥问:糊成这样怎么吃?重炒!

灿灿并没有辩驳,低头猫进小厨房,打开冰箱,两只小手小心翼翼捏出两个鸡蛋,重新拧开煤气。

下个星期,灿灿满十岁。

十一年前,钟九代跟前前夫离了婚。前前夫是她老乡,结婚后,他们很快生了个男孩,男孩长得很健康,见谁都笑眯眯,他们搬出厂里宿舍,在农民村内租了套小房子。后来,前前夫跳了家效益好点的公司,那家公司因为发展需要,搬去佛山,前前夫舍不得涨了一大截的工资,钟九代就一个人继续留在了深圳。独自带着路都走不稳的孩子,上班又忙,她渐渐有些吃不消,将刚会叫妈妈的孩子送回老家托付给爷爷奶奶。这一来,见孩子少了,见孩子爸爸也少了。开始,和前前夫还能一周见一次,慢慢,一个月一次,渐渐,半年一次,最后,一年一次。钟九代知道他在佛山有女人,还不止一个吧。她曾经在他屋里见过不同型码的女人衣服鞋子。她痛苦得山崩地裂,扬言要自杀,也拿刀砍伤过前前夫,久了,心里像长了厚茧,不那么痛了,但也没离婚,前前夫说你既然那么痛苦就离婚吧。但她不离,要死不活地拖着,连钟九代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拖着这具婚姻的尸体艰难前行。十一年前,好姐妹说有个退休离异的男人,想找个伴,钟九代跟着介绍人去了男人家,男人独自住在市中心后面一套挂满雨痕的单位房内,看上去不止六十岁。一见钟九代,男人的眼睛就移不开了,钟九代长得漂亮,秀丽的五官,玉白的皮肤,骨肉也匀停。起先坐在沙发上没发现,临行男人站起来送客,才看出男人两条腿长度不一,走路有点困难,由于这长度不一的两条腿,他站着比钟九代稍矮,让钟九代可以将他原本看不见的秃成盆地的头顶风景尽收眼底。

也许都怪钟九代,老男人不想再要孩子,两个已经在国外定居的孩子也不愿他再有孩子。有一次老男人兴致好,钟九代悄悄把安全套藏了,灿灿就这样来到了世上。老男人不喜欢灿灿,总挑她毛病,好像她是捡来的野孩子,挑完了灿灿的,他又没完没了地挑钟九代的毛病,家里从无宁日,天天十万天兵天将打闹般,终于有一天,他把一纸离婚协议扔到钟九代跟前。

钟九代咬着刚炒好的鸡蛋盯着灿灿。灿灿长得比她还要漂亮,营养不良的灯光照见她脸颊上一块黄豆大小的红斑,钟九代伸出手想摸摸,灿灿头一扭避开她,怔了两秒。钟九代还要摸。

痛,刚才被油烫的。灿灿皱眉说,听口气像个借口。

钟九代的眉头也微微皱起。灿灿扒下口饭,妈妈,今天王叔叔给我送了生日礼物。

嗯,你要谢谢人家。钟九代眉头皱得更高了。

灿灿点点头,王叔叔送了我漂亮的芭比娃娃。

老王就是这样。大小节日,母女俩的生日,都要送礼物,平时也想着法子请她们出去吃饭游玩。老王人好,钟九代有什么事,刚一开口,他就已经计划着怎么帮忙,灿灿上学的事,就是老王托关系搞定的。但是钟九代对这个男人总不上心。说不出为什么,也许是他耳朵不好吧,老王是个装修工,带了支装修队,常年听各种尖锐的噪音,久了,听力越来越弱,一次耳病后,他的耳朵更不好使了,许多时候,对面说话,都要借助手势。钟九代无法想象真的跟老王在一起的生活,觉得那像隔着一堵厚厚的墙。

什么时候开始做钟点工的?钟九代记不太清了。来深圳后,她陆续进了几个厂,后来还做过餐馆服务员,再后来,年纪大了,去朋友介绍的人家做保姆,那户人家极大的房子里,却只住了两个人,男主人不时在角落对她动手动脚,被女主人发现,当即解雇了她。钟九代就去家政公司登记,做起了钟点工。

干久了,她发现自己喜欢上了这份工作。比起进厂做保姆自由多了,收入也高一大截。更重要的原因,是其后慢慢发现的——她可以进入不同的人家。

每一次,敲开陌生的门,都让她有暗暗的惊喜。她来这座城市二十年,还没怎么进过别人的家,每天忙着上班,交往的人也不多。现在,她可以直截了当,进入别人最私隐的地方。屋里的装修、摆设,这些当然代表主人的身份收入品味习惯,更隐秘的,是那些没有公开摆放出来的东西。

她曾经在别人家里,看到一堆治疗神经症的药,不由每每看礼貌安静的女主人心里都有点起毛;还有一次,帮着男主人整理书房,从一本书里漏出张相片,相片上一男一女亲密相偎,男的,是现在的男主人,女的,并不是他老婆。许多小秘密,它们像夜空中一闪一闪的小星星,吸引着钟九代。她不知道别的钟点工怎么看这些事,她覺得有趣,倒也不是想偷窥。她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女人。那个有点肥胖的中年女人住在一套很漂亮的房子里,女儿在国外上大学,丈夫经常出差应酬不在家。钟九代还以为她独居,这才知道她还有丈夫。女人说,我们一起从老家过来打拼,后来我生了场病,老公就不要我帮忙了。女人失眠严重,由于长期缺觉,总是精神恍惚,神经兮兮,怀疑家里有鬼,丈夫为她请了法师,女人还说屋里有鬼,吓得夜里不敢睡。于是,俩人合计搬了一个又一个家,女人疑心的毛病仍在,有板有眼地描述屋里的鬼,那鬼长发黑袍,夜里她一睡着,就站在床前看着她,吓得她抱着枕头气都不敢出。

一个月后,丁蔚岵才第二次找钟九代做清洁。

丁蔚岵住的小区叫静庐,位置挺好,周边是商业区,人气旺盛,小区却闹中取静,修竹环出片静谧之所,楼盘外观也轩昂,但他的家很普通,一看就知道没装修,直接用了开发商当初统一的装修,只简单在屋里摆了些必要的家俱。

仍脏得下不了脚。白瓷砖地板叠叠层层的凌乱脚印,桌上也铺满灰尘。钟九代抹着桌窗,断定屋主人这一个月内,并没有请别人做清洁。

无疑,这是个单身男人的家,屋内的摆设及物件,清汤寡水,比捞干净的面汤还稀。但每一件物品都是他的,有他的特征与气质,是他想要或者需要的,钟九代初次进屋,就闻到一股味,混合淡淡汗味烟味,还有,那么一点点男人特有的气息。不知是职业习惯还是个人特长,钟九代发现每个家庭的气味是不同的,多一个人,气味又不同。

做到第三次清洁,钟九代知道了这个男人叫丁蔚岵,还知道了他的职业年龄,其实都是她发现的,书桌上的证件,塞满整个杂物间的电子小商品,当然,她还在屋里找到了他的名片,她猜得没错,丁蔚岵自营一家贸易公司,销售电子小商品。

自那后,丁蔚岵要求她每周日的下午来做两个小时清洁。钟九代连忙答应。丁蔚岵家人少物少,清洁好做,丁蔚岵也不多话。做清洁时,他俩各司其职,屋里只有电视手机电脑等声响。在丁蔚岵家做清洁,钟九代可以清空脑袋,想任何事情,也可以提着扫帚拖把,从任何角落开始扫拖。慢慢,她竟有点喜欢上在丁蔚岵这儿做清洁,两个小时,她不再偷偷看时间,而是认认真真地抹啊扫啊拖啊,看着原本脏污的地板一点点变得亮白,原本凌乱的房间变得整洁,小小的成就感,自她心底升起。丁蔚岵恰好也在这时发现了什么,眼皮轻抬朝钟九代的方向瞭一眼,仿佛看着一片辽阔的草原。

做完清洁后洗衣服。钟九代把屋里的灰尘垃圾收拾完毕,准备洗衣服,水龙头哗哗注了半洗衣机水,洗衣液却没有了,她穿到客厅,对看电视的丁蔚岵说要下楼买洗衣液,丁蔚岵看了她一眼,没动,让她去电脑桌上拿零钱。

电脑桌是张长书桌,桌上除了电脑,还放着一堆资料,一沓工具书,靠墙这边,有排小书架,书架旁搁着大透明塑料盒,里面放满了零散的纸钞和硬币。钟九代从盒子里取了两张,阖盖时,发现书架上空了,除了一本英语字典,原来竖里面的两个大笔记本没了。钟九代记得,其中一个大笔记里画有漫画,她第一次抹桌子,它就伸臂展脚地摊开身子躺在桌上,她顺便看了两眼,画得还挺有模样,多半是个线条流畅简洁的小男孩,说些奇怪的话,做些奇怪的事,表情丰富,手脚灵活,不像她熟悉的那些漫画人物,可能是画的人自创的吧。

她没多想,下楼过街,去对面生活超市买了瓶洗衣液,洗衣液她挑了无香的,丁蔚岵有鼻炎,对化学合成的香味过敏。当然,这也是她观察出来的,他茶几上放着几种过敏性鼻炎药,每次扫地灰尘一扬,他就连连打喷嚏。

老王发消息问周日是否有空,给灿灿过生日。

没空。钟九代飞快地回。

放一天假嘛,我都推掉业务了,大不了我给你工钱。老王不依不饶。

客户不答应的。

老王没声息。

钟九代看着面前的视频,视频里放着庆祝这座城市创建四十周年的灯光秀。主持人激动地说,四十年,这座城市由海边小渔镇发展成了现今金光璀璨的国际大都市,一长排紧挨的摩天楼,连作块巨型屏幕,LED彩灯在屏幕上幻化出各种美景,上演盛大的海市蜃楼。然而,没什么人看视频,精彩的视频在接近深夜的地铁内没引起什么关注,有人睡觉,有人发呆,有人玩手机,脸上都有疲态。地铁像某种长形动物的腹腔,安静空荡,撕破黑夜,迅速穿行于地下。

周日她当然没空。丁蔚岵说要带她去吃好东西,一定是特别的东西吧,要不他干吗不直接带她去小区外的美食街吃?无论吃什么,这是她和丁蔚岵第一次一起出门,这几天,她都在考虑那天穿哪件衣服,甚至犹豫要不要赶紧去买件新的。

她不知道丁蔚岵到底怎么想他俩的事,许多时候,她会揣测他的想法,但又不太敢细细揣测。谁都没料到,几个月后,他俩的关系会到这一步。每个星期天下午这两小时,就是他们的约会时间。她喜欢这样,尤其喜欢丁蔚岵在亲密后睡觉的样子,肢体松弛,脸庞坦荡荡地朝天祼露,睡着的他打着轻微的呼噜,像在哼唱催眠曲,把空气都哼吹得绵软酣甜。钟九代擦桌拖地,控制着声响,呵护他的睡眠。有时还替他扯扯被子,盯着他立体的五官发一会儿呆,听着他鼻腔里呼吸的细响,偷偷在他脸上啄一下。

要是能一直这样,即便她要一直擦桌拖地,整个人因此勾腰驼背,钟九代觉得,她也会愿意。

饭桌上饭菜早已做好,肉片上的油珠凉成了白色的半固体。门推开,童声咿咿哇哇扑上来,像在欢迎钟九代回家。灿灿入迷地盯着屏幕,连拖鞋都忘了拿。

谁让你看电视的?学习了吗?钟九代不及换鞋,一通暴吼。

今天,今天作业少。灿灿颤声道。

作业少就看书!钟九代指指门对面的柜子,柜子上两沓杂乱的书,都是做清洁时人家送给她的,家中孩子看过的。

好久没看电视了,就一会儿。灿灿吓得声若蚊嗡。

钟九代也不和她争,两步跨进屋,从厨房刀架上抽出把切水果的尖刀,用力掷向电视。寒光一闪,正中靶心!屏幕被尖刀扎刺出道口,咣当,掉落于地。

尖刀仿佛把燦灿扎钉于靶心,她定定地,还没叫出声,“嘣”一声,屋内瞬间黑了。原本昏黄的屋子像个黄气球,被尖刀扎爆,世界顿时陷入黑暗。

钟九代和灿灿同时尖叫起来,尖叫像两条火龙,在黑暗的屋里胡乱暴穿,灿灿的尖叫里混着哭腔:“妈妈,妈妈你在哪儿?”钟九代伸出手臂,探出脚,摸摸索索:“灿灿,灿灿快来,来。”椅子桌子杂物都被踢推了一番方安静下来。灿灿扎进钟九怀里,依然在哭,哭得肩膀一耸一耸,钟九代抚着她的头,灿灿的头又小又软,如同小猫咪。

跟五金店的老板说清情况,又让他上来看了线路,发现原来保险丝烧了,尖刀扎坏电视,引启了保险,一时电流过大,烧断了保险丝。

屋里的灯重新亮起,灿灿抹着泪主动认错收东西,钟九代给她盛好饭,看她吃了两口,自己也吃了两口。

灿灿,星期天妈妈带你去吃好东西,就当给你过生日。她吞下一口冷饭,说。

丁蔚岵歪在沙发边角打游戏,钟九代在抹茶几,抹完茶几,她换了块干毛巾擦皮沙发。客厅被家俱墙壁封住,像个私密大包间,惟听得手机里发出轻微的游戏音乐。钟九代一点点往沙发边角靠近,抹布每挪动一寸,她就感觉到身上那层空气重一分,稠一度,这层空气,不是一般的空气,它有温度,有气味,还有弹性。不知哪个星期天下午开始,她觉出这大包间的屋里有“两个人”。每回想到这,她就没办法心平气和将丁蔚岵仅仅当客户。靠近他,让她有紧张感。其实钟九代也不是第一次对客户有这种感觉,但以前没人回应她,他们不在意,钟九代也自然不在意了,但丁蔚岵不同,凭第六感,她觉得他感觉到了。钟九代加快了手上的动作,抹完沙发就没事了,抹完沙发,她该拖地了。然而,手上的动作没并没有加快,空气似乎也有黏性,黏住她的手。

有时,他们会聊两句天,多数是钟九代先问。问话中,钟九代了解到丁蔚岵以前从未叫过家政工,她是第一个。丁蔚岵也了解了钟九代的基本情况,知道她离婚和女儿相依为命。

看来我还真幸运,你也幸运,你没请过别的家政工,不知道有的人真的伤脑筋。钟九代笑着说。

那就算了,垃圾房也能住人,以前不都这样过吗。丁蔚岵抬抬眼皮。

钟九代又笑笑,提起拖把蹾进水桶,转几圈,跺几跺,拧干,支推着往卧室去。卧室、书房、厨房、厕所,钟九代在屋里转来转去,拖把搅动空气,像提着金箍棒的孙悟空,恣意跳蹦于妖怪的肚腹,是的,这套房子像肚子,或者像身体,客厅是头脸,卧室是肚子,厕所是屁股。想到这,钟九代为自己想到的这个比喻得意起来,她瞟眼丁蔚岵,觉得这套房子就是他的身体。钟九代还发现,这房子内的气味有点变了,跟她第一次进来时嗅到的不太一样了,混入了她的甜熟体味,不过,只有微微的几丝儿,不是极好使极敏感的鼻子根本嗅不出来。

丁蔚岵似乎并没察觉这点变化。他仍坐在那专心玩游戏,偶尔钟九代抬头,会觉得有目光擦过,有的人家就是这样,喜欢暗中窥监她的工作,但这目光不一样,钟九代能感觉出来,这目光有温度、有弹性、有重量,和她靠近丁蔚岵时感觉到的空气一样。

在一个星期天下午,钟九代穿了件红色收腰上衣配七分低腰牛仔裤。这身打扮勾勒出她美妙的曲线,显得年轻又有活力。平时她没机会穿漂亮衣服,衣服也被埋没了。

准时进门,熟练地找出清洁工具。先抹家俱,从客厅做起。她在电视前蹲下身,擦电视柜。擦了一会儿,觉得腰那圈凉嗖嗖地,像涂了风油精。电视屏幕不断变换,声光弹打到钟九代身上,丁蔚岵捏住遥控器,慌慌张张地转台换频。

她赶紧起身,重新拧了把毛巾,折进书房。

提提裤子又扯扯上衣,钟九代舒了口气。清理小书架时,她发现那个黑皮大笔记本又回来了,端端夹在书间,她怔了片刻,接着抹拭电脑台。

这时丁蔚岵进了书房。钟九代低头擦桌上一块污迹,他探过身,伸手向桌上杂物筐内摸索。俩人隔得只有十几厘米,钟九代没抬头,鼻子却闻到了丁蔚岵身上洗衣液的气息。空气被他俩挤压,更稠更黏,还有了重量,像钟九代曾经感觉到的那样。但现在,她内心很平静,奇怪地平静,她微微抬头看着丁蔚岵,努力压制自己想要伸出的手臂,心脏却不受控制,像块奶油冰淇淋,一点点融化。

摸索了半天,一副眼镜终于被丁蔚岵摸了出来,他将它架上鼻梁,继续去看电视。钟九代想,丁蔚岵原来近视啊。

后来,俩人在床上成为一个人,丁蔚岵才告诉钟九代,第一眼看见她,就觉得会跟她有交集。钟九代问他为什么,丁蔚岵说,你看过你的眼神吗?你看东西时,跟别人的不一样。

高中时钟九代也喜欢看书,但这句话,还是有点斯文了。钟九代抱住丁蔚岵。卧室外是阳台,阳台外是座长满灌木的小山。落地窗帘半开半合,和风拂过阳台,被纯白的纱帘掀起送进卧室,轻柔地拂过他俩的身体,和风里夹着树木的清凉与清香,闭上眼,人像浮在空中,驾云驭风而行。

习惯成自然,星期天下午,钟九代处理完家里和零散客户的事,闹钟敲过两下,他们就迫不及待地搂在一起,之后,钟九代会陪着丁蔚岵睡一会儿,说几句话,然后,丁蔚岵继续睡觉,钟九代起来做清洁,像个贤惠的妻子。

叮咚!手机响了。坐在社区花园喝水休息的钟九代回过神,点开手机,又是老王。

星期天你真的没空?

没空。

我帮你请假,你别骗我,我知道你就星期天没固定活儿。

老王不知道丁蔚岵。

钟九代拿着手机发了会儿呆,黑下来的屏幕上印出她的脸,她看见脸上的眼睛眨了眨,眯缝成一条线。

没空,有朋友请我吃饭,灿灿也去。她说。

男的吧。老王秒回。

钟九代没复,把手机放回挎包。

十一

星期天到底来了,一大早,阳光就喜滋滋地点亮了整个天地,像个慷慨的富人,洒下漫天漫地的出炉银。

下午搞完清洁,钟九代对着镜子重新洗了脸梳了头,方跟着丁蔚岵一起出门。丁蔚岵拉着她的手,你今天真漂亮。钟九代嗲声反驳,好像我平时就不漂亮?!电梯两扇门合拢,钢化镜面上一男一女,女的果然漂亮,男的干净利落,看上去挺相配。

丁蔚岵的车停在小区边的公共停车场,要穿过整个小区,以及一条林荫道。小区住着上千户人家,薄暮时分退了燠热,住户们纷纷下楼到花园里纳凉散步,迎面撞上两个曾经上门做过清洁的住户,钟九代笑着朝他们打招呼。他们起先有点蒙,挠挠头,很快露出笑脸,看看丁蔚岵又看看钟九代,今天休息啊,好漂亮。钟九代哎哎应。夕光煌烈,照得一地树影子斑斑驳驳,还没上林荫道,她已经松开了丁蔚岵的手。

启动车子开了一会儿,拐上一片有些破旧的区域,丁蔚岵的车技很好,那么大一部车,在他手中像个听话的玩具,即便是急迫的大拐弯,车内的人也感觉不到半点晃动,当然,车也好,奔驰最新款的SUV。重新设置了导航后,他问,是泥岗村吗?具体哪儿等?

啊?钟九代蓦地扭过头,她一直看着窗外,皱着眉。

不是接灿灿吗?丁蔚岵提醒她。

啊,那个,不用了,灿灿今天跟同学约了一起过生日,不想和我们去吃饭了。钟九代依然皱着眉,好像挺为难。

真的啊。丁蔚岵说。

咱们走吧,她现在犟得很,不爱听我的话。钟九代给他拧开一瓶矿泉水。

丁蔚岵摇摇头,接过水灌了一口,将车驱进路边的加油站,说要加点油。钟九代于是去了加油站的卫生间。

她在厕所待了挺久。天很蓝,几丝云絮纠做一团,阳光拼尽最后的力气倾下千万把金光闪闪的枪戟。钟九代掏出手机,给灿灿打电话,电话中,她告诉灿灿今天不能带她去吃饭了,不用等了,回家先写作业,写完作业看课外书,要是饿了先煮点面,然后,等她带蛋糕回去给她过生日。

挂掉电话,她突然觉得没必要这样做,灿灿应该和丁蔚岵见个面!转而又想,时机没到,灿灿和丁蔚岵以后见面更好。

车子再次上路,沿着高速开了挺长一段路,又顺着省道开了一程,最后岔上一条不宽的村路,绕到一座农家乐门前,丁蔚岵停住了车。

原来丁蔚岵说的好吃的,是农家乐。挺普通的农家乐,两幢楼,楼下一二层全用做餐馆,此时暮野灰泯,灯火荧荧,环院一圈竹竿挑起的串串红灯笼下,坐满了客人。

菜很快就上来了。两荤两素一汤。丁蔚岵不停给钟九代夹菜,让她多吃。钟九代就问,你不是第一次来吧。

没有马上回答,过了几秒,丁蔚岵才说,以前来过。

也不是一个人吧。钟九代起了兴致,想八卦点什么。

我二十年前在这附近工厂干活。丁蔚岵指指右边。果然,那里有几幢低矮的工厂。那时候,能来这儿吃次饭是件奢侈的事,那时候这餐馆也没有现在这么好,完全路边的大排档。丁蔚岵说。

钟九代应着。看着丁蔚岵,想象他二十年前的模样,努力将那张脸与现在眼前的脸重合,合了几次才勉强对上了线缝。这让她意外又吃惊。

一旦陷入回忆,丁蔚岵的话也多了。

你一定奇怪我后来怎么没在这儿了吧。他夹起一筷鱼,将鱼塞进嘴,嚼嚼吞下。我有个远房亲戚在做贸易,那几年赶上深圳山寨手机火,他忙不过来让我去帮忙,我就跟着学了门道,沾点运气吧,还赚了笔钱做投资。

钟九代以为他说完了,直起腰呼出口长气,也夹了块鱼。

我女朋友原来是这儿推销啤酒的,我和工厂的人来吃饭认识的。丁蔚岵打望一圈,崩出句。

鱼肉停在半空,怔了怔,钟九代心里咯噔一下,今天丁蔚岵竟然说了这么多。她有点明白丁蔚岵为什么带她来这个地方了——让她受宠若惊。

你女朋友肯定挺爱美吧。她装做无知,问。

照丁蔚岵的年龄阅历,肯定不止有过一个女朋友,但很奇怪,他屋里没女人的痕迹,更准确地说,任何除他之外的人的痕迹都没有,还真是洁癖到了有点古怪,只有一回,她整理房间时发现柜角暗处有支落满灰的美容仪。

丁蔚岵眼皮搭拉下来,眼珠左右滚动。不说她了,人家早跟她领导跑了。

喝汤吧,汤都凉了。怕丁蔚岵多想,钟九代赶紧岔开话题,替他舀了碗汤。

天黑实透,他们吃完了桌上大部分汤菜,夜风温柔清凉,丁蔚岵说再坐坐,钟九代却迫不及待要走。从甫坐定,她就发现自己今晚穿的衣服跟服务员的挺像——旗袍式上衣。吃饭时,有两个服务员也总朝她和丁蔚岵看,像挖出了什么秘密,似乎还咬着耳朵低语,钟九代不知她们说什么,她越看越觉得她们在议论她和丁蔚岵,她恼火极了,恨不得一大巴掌扇过去。

丁蔚岵去结帐时,钟九代手机响了,是灿灿。灿灿问她在哪儿。又说,妈妈,蛋糕我喜欢草莓的,粉红色是我的幸运色。

十二

城市宛若巨型宝石盆,磐石般伏在相隔他们挺远的前方,车开得不快,路两边也没什么灯火,他们像是陷入了迷途,任由车子慢悠悠地前行,往未知的方向去。也许真的迷路了。钟九代想,看看丁蔚岵,他伸出空置的右手,捏住她的手。

回程丁蔚岵说不想走高速,想换条有意思的路。这条路确实跟高速不同,四周是稀疏的草木,有时能擦过房屋,房屋里的灯弱不禁风照着未知的人。钟九代将指头插进丁蔚岵的指缝,跟他十指相扣,路况不好,车轮被石块崴了下身,磕上路边的树枝,叉进窗的枝桠差点蹭到钟九代眼睛。她突然有點害怕真的迷路了,这路看起来,不像一条可以走得通的,而夜色那么墨黑,让她的心也墨黑一片。

正踟蹰着,后方突然有灯光闪过,钟九代眨眨眼,来不及确认,只觉得这灯光像灵光一闪。

他们又往前开了一段,水泥路高高低低,不敢开快,再看时,方才那灯光不知何时窜到了前面,原来是辆小车。

小车扭扭身,别在了他们前面,路窄,丁蔚岵不得不停车。

数分钟后,小车仍没动静,丁蔚岵按了几声喇叭,小车像死了样,毫无反应。他开窗朝前吼,也没反应,只得下车查看。一个呵欠没打完,钟九代就看见两个男人押着他回来,吓得她打开的嘴忘了合上。

下车,手机拿来,要不连你一起绑了。有人喊道。原来不止两个男人,车内又出来一个,都裹得严实,鸭舌帽低低地扣至眉眼。

声音有点熟,钟九代下车时故意矮身辨辨脸,觉得不认识。

狗男女,出来幽会啊。那声音继续说,既然省了房钱,那就供献出来给哥几个吧。

话刚落音,那两个押着丁蔚岵的动手搜起他来,另一个缴了钟九代的手机,把她赶出车,用麻绳将她绑在棵歪树上,开始搜查车内的物件。很快,他找到了丁蔚岵的钱包和手机,就放在驾驶座边的贮物盒内。

钱包内现金并不多,却有一大排卡,男人抽出卡,一张张查看,筛出两张,一张金面,一张黑面。

密码是多少?男人杵到丁蔚岵面前。

丁蔚岵低头不吭。

说啊,密码是多少?!男人推他一把,吼。

丁蔚岵依然没吭声。

你不说是不是?!男人火了,提腿踹他一脚,又踹了一脚,快点,大爷我可没什么耐心,不说就要上刑了!

没有密码,取完款签个名就行。丁蔚岵终于说话了,声调虽高,却尖细。

骗老子是吧,好,好,不见棺材不流泪。男人边说边从裤袋里掏出把刀,撑开,是把尺长的匕首,刀面寒光闪闪。

密码是多少?不说一条腿就要废了。男人举起刀,逼近丁蔚岵。

丁蔚岵下意识地往后躲。两个男人押得更紧了。

快点,老子没耐心了,说!男人反捏住刀,做势要扎丁蔚岵的大腿。透过衣服,丁蔚岵也能清楚看见他手臂上鼓起的肌肉。

他紧张地倒吸两口气,张张嘴,正要说什么,被钟九代制止。

不要说!说了你就后悔了。一直被绑在一边没出声的钟九代,此时不知哪来的勇气,凌空爆出一句,像颗子弹射中了丁蔚岵。

臭婆娘,轮到你说话!拿刀的男人箭步上前,“啪啪”扇她俩耳光。钟九代被打得头昏脑涨,但她仍在喊,丁蔚岵,他们吓唬你的!

夜色被震住。

看我不敢是吧!男人怒吼,猛推一把沉滞的夜色。丁蔚岵来不及说话,男人的刀已经“嗤”地插进他的大腿,妈的,你看我敢不敢。他骂。骨头硬,刀尖颤了颤。

巨大的疼痛在丁蔚岵体内炸开,他几乎晕过去。

说!不说那条腿也废了。男人警告他。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吓呆了,钟九代也僵身瞪目,不敢再说话。

男人又骂了两句,重新提起刀,做势要插另一条腿,丁蔚岵努力抬起头,呼呼喘气不息,翕动嘴唇,报出几个数字。

一个多小时后,几个男人终于满意地开着不断喷臭屁的小车走了。

一只黑鸟嘎叫着从一棵树弹到另一棵树,搅动突然静下来的夜。“嗯——”夜被呻吟拉得长若游丝。趴在地下的丁蔚岵,也成了夜的一部分。钟九代挣扎一番,麻绳勒得她手腕辣痛,她只得连连唤道“蔚岵,蔚岵。”过了好一会儿,丁蔚岵方稍稍抬起头,挣动身体,拖着血淋淋的伤腿,匍匐挪到钟九代身后,扯拽半日,将她的绑绳松开。

别怕。钟九代扯干净绳索,又抻了抻衣服,还捋了捋头发。

别怕,你不会瘸的,我们马上去医院。她安慰丁蔚岵。

使出浑身力气,钟九代将丁蔚岵抱拖上车,坐好,再帮他系好安全带。手机都被抢走了,没了导航,但钟九代相信她会找到路。这回是她开车,以前做保姆学了开车,這次真正派上作用。已到午夜了吧,她望着前方的灯光,狠踩了脚油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