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之秋
我的耳机正在播放G调的木吉他卡农,下一首是电吉他版的,这两种版本之间有细微的差别,就像风吹在杨树尖与船帆布上的不同,一种原始、干净而另一种冲动浓烈。在嚼完嘴里的澳洲薯片前,我无法将听到的旋律随口哼出来,它是种非常坚硬的薯片,简朴的包装袋上面用英文印着“红石头”一词。我用上下两排臼齿在薯片的表面来回厮磨,尽量不夸大嘴里的动静,同时关注着经过的人们。
他们看上去相当平静,三五成群地从行政楼前的小广场经过,穿过操场旁的红色砖道,有人在跟操场上打球的学生大声招呼,有篮球从那儿高高抛起,越过安全网重重落在一群女生中间。不得不承认,我十分享受眼前的情景。并不是说我喜欢这种离别的时刻,虽然我也会因为某位朋友的离去而惋惜,甚至像吞下一块硬物那般难受,但当对象变成某个群体,或者场景,那么这种情绪难免带上几分矫饰。不如这样说,是群体放大了这种原本微妙的情绪,使其就像搁浅的鲨鱼一般令人厌恶。
从学生转换成代理教师的角色才一年,我已经换了三四所学校,接手第五职校电工课程,也不过月余,这让我局外人似的舒坦。而他们已经在这里磨平了多少岁月,不得而知——我从没关心过这个。事实上,我不想跟这儿的一切有任何物理关系。我尽量使自己保持对这里一无所知的状态,像我过去常做的那样。
他们跟往日一样谈论着说笑着从我眼前走过,脸上挂着浑然天成的轻松神情,或许在商议某处玩牌,兴许赌上几个零钱。他们像是不知道职校毕业后一切都将天翻地覆地改变。而那个人走过来时依旧垂头转动着手中的魔方。那是一个造型奇特的高阶魔方,复杂的色块随着手指的跳动迅速彼此渗透,传染。我曾经仔细地留意过这个玩物,想要看出它复原后的样子,它的形状在立方和塔之间变化,时而呈现出近似于刺梨的可笑姿态。他全神贯注地寻找解法,丝毫没有注意周围流动的人群和傍晚的天空,是以怎样的色彩和轨迹,向着不知名的几何转动。几个已经走远的女生发出一阵窃笑。
我听见有人叫我。叫声越来越清晰,简直无可置疑,直到手指生硬地戳在我的后背。我摘下耳机。
“喂,实验器械室往哪边走?”是个女学生,语气已很不耐烦。我尽可能地向她说明那个阴暗发霉的房间的位置,同时指出了一条捷径。我并没有提醒她措辞的失当,在这里,你几乎不可能从学生口中听到"老师"这一敬语。
“我不熟悉后山的那条路,你能领我去吗?”我打量着眼前的人,她应该是毕业班的学生,但是我对她印象不深。由此可以得出结论,她既没有毁坏过实验仪器,也没有用导线做过嬉皮士风格的假发。
老实说,我不愿意离开眼前的场景。尽管凭借对他们有限的理解,我可以确信此刻的和平毋宁说是一个假象。他们早已谋划了一场疯狂的筵席,他们将各自大醉,痛哭流涕,在彼此的怀中呕吐。他们会把这最后的夜晚演变成一场闹剧。可是至少眼下,他们还没有显露出任何征兆,这让我有些不安。
“你认为我可以独自搬运那些蠢东西?”我思考的时候她把一只塑料瓶踩得咔咔作响。说实话,我不觉得这对她而言多么困难。她长得矮小结实,一头运动感十足的短发,夏装的短裙下面伸出两条粗壮的腿。模样并不坏,双眼因大而显得生动,流出若有似无的灵气。
那个人及时地停止了脚步,没有一头撞在门口的树上。他把魔方转得咔咔作响。现在我已经可以从中看出一点端倪,浅色雾一样向两侧散开,而深色沉积。这个复杂的玩意正在迅速向三维坍塌。我每天傍晚都见到他,他从未从那些颜色和形状中间出来过。我想,也许他终于从复原的色块上抬起头时,会发现他已经走出了一段薄雾状的日子。
我决定陪她去一趟器械室。
器械室是位于山脚上的一间小屋,学校建成之前就在那里,过去猎户们常在那里小憩。里边堆满了各种老掉牙的仪器和设备,它们彼此倚靠着,安静地腐烂。其实我对那里并不熟悉,只在到来之初去过一次。那时学校的实验室几乎还是一个杂物间,进入时一不留神便会被交织的缆线绊倒。我和那位教机械的一起把用不着的设备搬到器械室。他上了年纪,一路上不断喊停。
他靠在一棵树上,猛烈地喘气。“真是,在这儿最后一个月,还遭这种罪。”
她向我解释说,暑期学校里会有低年级的实训项目,因此她要帮忙来取些需要的东西。
为什么只有她一个人来?据我所知,人们在这样的时刻往往会格外热忱。“那老头嫌其他人毛手毛脚的,帮不上忙。他说东西不重。”她不在意似地说道。
我们往左穿过一条旧街巷。街上的店铺纷纷收起了门前摆放的货摊和冰柜,因而巷道格外宽阔。看店的人从里屋搬出藤椅,对着小电视里重播的连续剧打瞌睡,落地式电扇嗡嗡作响。这样就足够应付夏天清淡的生意。有辆三轮车经过巷尾时朝这边探头探脑了一阵,然后蹬向另一个方向。我们三弯两拐上了山。
夏日尚不浓烈,但空气十分潮湿沉闷,令人不堪忍受。云层很低很厚,雨是一副要落不落的样子。往前走了一段,在树木的掩护下,呼吸畅快了许多。山势不高,但是透过一侧的灌木,仍然可以看到整个西城区的面貌。于是我再次发现这座城镇有着多么动人的矮小,并以多么笨拙的姿势向高处生长。
“你一定很少锻练,”她突然说,“你看,你还这么年轻,却比那些老头更颓唐。”
她伸手把頭发拢了拢,于是我看到了她显著的手臂肌肉,这跟她用词的考究一样令我感到好奇。
“你为什么不常到森林里走走?书里到处都是这样写的。只要走进森林,就会有好事发生。”她肯定地说。
森林。我不知道她说的是童话或者什么,但是这个词引起了我的注意。森林指乔木覆盖率超过三成的植物群落。我记得是这样。显然,这块地方并不属于森林的范畴。
“嗯,所以说教理科的多半是白痴,”她像是自言自语,“而且自以为是。森林为什么不能是一个心理学或语言学概念呢?”
心理学。我想起一篇小说,里面的主人公每天晚上都会在森林里发现那个被自己杀掉的女人的尸体。我发觉我很想给她讲一讲这个故事,可是我记不清了。的确有一阵子,我几乎疯狂地沉迷于心理学、理论物理这类具有浓厚形而上色彩的东西。当然,那是多年前了。那时候我还在遥远的绿北市念中学。学校位于市郊,那一带可以说是真正的森林--地理概念上的。
每个人都会在百无聊赖的学生时代找到一些微不足道的乐趣,比如我曾期待从那些晦涩艰深的书里面,获得一种超脱于众人的视野。我那时候常常想象自己在去操场的路上截住某个人,对他说:“嘿,知道吗,我其实是由无数个我组成的,你也一样。昨天的你不是今天的你,更不是明天的你……”也许不仅限于想象,我觉得我真的干过。谁知道呢。
那些澳洲薯片此刻还在我的嘴里,它们像沙石般难以嚼咽,迟迟未能从口腔流入食道,我只得持续我谨慎的咀嚼,这让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当着一个女生的面吃东西,还是有些令我尴尬。意外地是,她也从口袋里摸索出了一种零食,填进了嘴里。我在校门口的店铺里看到过这种叫“无花果”的零嘴,微褐条状,有些像老鼠药,当然它不是真的无花果,只是酸梅干而已。她也开始咀嚼起来,她这个举动让我发觉她其实挺体贴。
眼前是一段上坡路,没有台阶。她轻快地走上去,腿肌随着攀登而隆起,呈现丘陵般的面貌。她转过头来,盯着我的眼睛,“你是不是觉得,作为女性这样的体魄有些过分?”
说实话,我对她身上鼓突的肌肉充满好奇,很少能在女学生身上看到这种强壮的体征,但確实,我并不觉得这有多美,可也并不丑。不过我决计安慰她,“在远古时期,男性和女性都是一样,强健,有力。你让我想起,希腊神话里那些完美的男人与女人。”
“言过其实了吧,”她笑了一下,“我倒是经常受嘲弄呢,因为这水牛一样的身体。”
“绰号什么的早就习以为常了。朋友几乎没有。且不说男生,女生那边也总是受到排斥,”她不带语气地说,“我们都觉得对方不太有头脑。”
不知何时,晦暗的天空已经触手可及。它就那么一直往下坠,然后挂在了树上。我觉得,也许话语在一个我们无法决定的时刻,绕开了它的本意。她的面孔越来越冷峻,五官的界限清晰得有些锋利。我想象它们也曾在过去的某个时候彼此接纳,显现出近似傍晚的暧昧。
当时教室里已十分昏暗,暮色只是勉强能够穿透布帘。我折回来取一本书,发现她仍然坐在角落的位置。四下空无一人,桌椅叠放整齐,有一种仪式般的结束感。值日已经完成,黑板没有擦净,留下一些难以辨认的笔划。她纹丝不动,用一种近于虔诚的姿态,出神地望着某个空洞的所在。
我至今无法理解,林何以在结业日作出如此怪异的举止。若是联系她那天之后的行为,则更令人费解。有一点可以说早已成为那些人的共识,那就是林绝非可以用常人的思维去猜测的。
“她脑子本来就有问题。”他们如此总结道。
我反复地分析着他们这样说的原因。林的成绩处于中下,因为身材匀称高挑,体育多少算得上出色。据我所知,她喜欢跑步,长跑。没有人在跑道上见过她,想必她刻意避开了那些时段。她的长相谈不上伶俐,也并非温婉,但决不至于令人生厌,眼睛和鼻子都落在了合适的位置。两眼细细长长的,使得她的神情带有天然的挑衅意味。皮肤异常苍白,仿佛只有在阳光的挤压下才能透出一丝血色。她沉默寡言,对一切漠不关心。
我从第一天起,就注意到了这个人。她坐在末排靠窗的位置,用手托住下巴。看起来她付出了相当大的努力来完成这个动作。如果这时松开手,我想她的脑袋就会应声倒塌。她在纸上画了一个方阵,正在往里面填数字。这是个古老的游戏,在简单规则的约束下,每个数字都各得其所。意识到时,我已经站在她的跟前。她缓慢地抬起头,以证明那条过细的脖子仍可以担负头颅的重量。也许她还展示了一个礼貌性的微笑。笑的时候皮肤像是被线牵引着不由自主地收缩或展开。我能感到回忆这种面部肌肉的运动使她苦恼。当然,也许她根本没有抬头。她还没有从迷宫里走出来。
我是偶然发现她对于跑步的执迷。那天我彻底失眠,于是穿上衣服溜出了集体宿舍。那是冬天,但深夜的寒冷并不刺人,而像是从梦境里浮起来一样,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我走到操场边上,看见一个黑影在积雪的跑道上晃动。她没完没了地往前跑。她跑得那么快,像是身后有什么东西正穷追不舍。我那么看了一会儿,后来天色渐亮,盘旋的睡意于是降落下来。
此刻,山道上几乎只剩下了我们两个的身影。就在刚才,还不时有人从我们身边经过,多半是学生。他们由前方左侧的岔路下山,穿过学校的侧门,沿着复兴路上黯淡的灯火一直走,便能抵达铁路边的小山坡。他们把那儿叫作太阳坡,缘于能看见朝阳从遥远的铁路尽头升起,也能看到夕阳在另一头落下,就像时间从铁路的一端跑到了另一端。在等待长途客车到来的时候,他们会三五成群地坐在那里,注视着某块莫名其妙的通红的天空。
“你讨厌这儿吗?”
这问题对我似乎有着种特别的指向,似乎她对我在学校里的状况有所了解,或者说关注也未可知。那么,她是把我归成了她的同类?我并不讨厌别人把我看作偏执乖僻的人,我只是本能地排斥别人试图解读我。
“我一直都讨厌这儿,连空气都讨厌,留恋就更谈不上了,”她说,“可他们就不一样,一个个伤感得要命,非得弄出种生离死别的样子出来……他们把这当成一场宗教仪式来鼓吹。你知道的,他们总得为那些疯狂的行为事先找好借口。”
“他们打算怎么做?”
“具体的行动还不清楚,估计还是想保留一些神秘感吧,毕竟神秘感也是仪式的一部分。但据我猜测,无非是狂欢、破坏,大闹一场,告诉你们‘看到了吧,我们从你们这儿滚蛋了。他们还有什么点子。”
“你会去吗?”
“……我会去吧,”她说,然后又说一遍,“会去的。”
“相逢的人会再相逢,”下坡的时候她说,“你听过这句话吗?”
“我想没有。”
“这是一个日本作家说的。‘每个人都有一片自己的森林,在那里,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会再相逢。以前我家里有好多他的书。我妈以前没完没了地给我读他的书,写的都是些少男少女的情爱。我从那时起就对这些东西莫名地反感。但是,偏偏这一句给我留下了印象。”
“为什么呢?”
“我也说不上来,”她沉吟片刻,“我不记得那个情节了。但我觉得这句话本身有它动人的地方。你明白吗,这就好像‘再见一样。萍水相逢的人们,即便以后可能再也不会见面,他们仍然会说‘再见。所以我说,相处只是形式上的,而离别和重逢才是更实质的东西。”。”
我未置可否。
“真无聊,要是能杀个人就好了。”这是树经常挂在嘴边的话。树就像是长年吸毒一般形销骨立。他的手臂上到处都是如同烫伤一般粘连的皮肤,他说这叫脂溢性皮炎。于是我们都认为他体内的脂肪全贴在了表皮上,只剩下骨头。树跟所有信口开河的人一样遭人嫌恶,却莫名其妙地同我做过一段时间的朋友。这是段奇妙的交往,他揽着我的肩膀,天南海北地扯淡,而我则一声不吭。
“快看那个傻瓜!”他讲到一半忽然指指我身后。
我不用回头也知道他说的是谁,但我还是回过头。林歪倒在桌上沉睡,透明的液体从嘴角渗出。
“你知道为什么她总是这么累吗?”他神秘兮兮地问道。
我知道。
“听说,”他压低了嗓音,“她每天晚上偷偷溜出校外,去做那个。那个,你知道吧。”
他的神色颇有几分得意。“怎么说呢,我早就料到的。你看她,每天穿那么短的裙子在那晃来晃去,能是什么正经玩意”。
我不知道这么离谱的传言从何而来。虽然这些人中不乏好事之徒,但更大的可能性在于,这件事根本就不是树从哪里听到,而完全是他自己的臆想。我想他自己也清楚地知道,在这所几乎与城区隔绝的学校,不可能有这样的事。但他就是愿意这么想。
他有着多梦的特质。令我艳羡的是,他总能记住梦的内容。他甚至夸张地说,他能做到“清醒梦境”。“我有一套科学的方法,可以保证其成功率,”他说,“想学吗?”
树和另外几个男生站在窗口,看着出操的队伍。他从医务室开了一个哮喘的证明,从而可以缺席所有的此类活动。当然,体育课他是绝对会去的,不过并不参加课程要求的项目,而是径直跑向球类区,跟一个低年级的玩两局乒乓。当时我坐在一旁,因为扭伤了脚踝,我得以获得同他们一样的权利。这天太阳十分强烈,积雪发出耀眼的反光,树注视着流动的人群,时而把手中的“二月红”往嘴里倒,这是一种校内时兴的饮料,价格略高。第一次喝的时候,树连呼上当,说味道与普通的柠檬茶没有区別。从那以后,他却常买,几乎一天一瓶。天有点热,不少女生换上了运动短装,光洁的皮肤在阳光下闪烁。他们以固定不变的姿势站在窗口,随意闲谈,树显得兴致不高。后来他们陷入沉默。
“真是一双好腿。”树看着林感慨道。
最后的那一天,所有女生都穿上了超短裙,林笔直纤长的腿在无数小腿中颖然俏立。我们悄声议论林怕不怕蚊子叮咬,操场上的蚊子大得像蜻蜒,被叮一口就像打了针一样,树说蚊子比较偏爱A型血,而林是B型血,蚊子叮咬的几率在百分之二十以下。我们无聊地坐在操场上等待放映厅空出来,放映厅很狭小,只能容得下三十来个人,所以各个毕业班需要依次轮流使用,我们班被排到了最末。这项活动算是历届的一个传统,学校对此没有严格组织,播放的录像带也是学生们自己带来的。所有人都难免兴奋,不少班级准备了十几盒录像带,待在放映厅里埋头一个劲地放。后来其他班的老师就进去轰,结果带着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出来了。天知道他们在里面放的是什么玩意。
“那群傻叉该不会是死在里面了吧,都这么久了……操,真热啊,是吧,”树烦躁地拍打着大腿,“不过,真是不可思议,明天我们就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我没有搭腔,我心里也莫名地烦躁着,就像有件很急迫的事情等待我去完成似的。
“喂,知道吗,”他又换上了一副神秘的口气,“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你知道的,清醒梦境。妈的,从来没有这么清晰过。你猜我梦见谁了?”
我等着他说下去。
“没错,就是那个傻妞。”然后他把林的名字强调了一遍,“夜里醒来觉得非常口渴——渴得要命,起来找水喝,瓶瓶罐罐翻了个遍,一滴水也没有。我想把同宿舍的人摇醒,发现床上躺着的全是皱巴巴的脱水的尸体。我跑出来,从西面围墙的缺口那儿翻出去,下来的时候差点扭了脚。走到林子里的时候,我发现我提着一把刀,于是明白了我其实是想杀个人。当然,那时候我没想好要杀谁。我只是下意识地沿着某条路往前走。我走出了森林,然后走过两三片灯火通明的街区,就发现自己站在了林的家门口。当然,我根本不知道林住在哪里,但我觉得就是这里。”
接着他向我描述了他如何把惊慌失措的林从藏身的柜子里揪出来,然后她是如何哭着求饶,以及他是用怎样的残忍手段将她杀害的。
“不过,”他最后说,“她家里依然没有水。”
轮到我们去放映厅的时候,已是午夜。不少人熬不住,已经先坐最后一班校车走了,剩下不到二十个人。他们一路上晃着手电的光,那些光时而消失在深黑的天空。我看到了林,她在人群之外忽远忽近地走着。影厅内一片漆黑,我们险些被台阶绊倒。地上有一些尚未清理的食品包装和易拉罐,有人不小心踢到,发出一串脆响。用的是老式的电影放映机,褐色的机身上遍布大小不一的旋钮,底部写着“南京电影机械厂”。几个男生拿出各自准备的录像带,就看哪一部作了一番讨论。最后他们将录像带放进机器。因为人少,此时厅内显得比较宽敞,但人们还是挤作一团,不很热烈地交流着什么。我打算坐在后排,这时树在前面向我招手。我走上去。
放的是法国或者意大利的文艺片。没有字幕,看懂的只有动作和神情,讲的大概是三个年轻人模仿老电影情节的故事。片子很色情,观众情绪高涨,那几个人显然是看过,在关键镜头来临之前总要发出一阵窃笑,令人很不舒服。树不断地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对屏幕上不时出现的女主角的裸体发表见解。我有些心不在焉。我知道林还坐在那个黑暗的角落里,这个想法令我如坐针毡。三分之一部影片过后,四周的交谈声逐渐微弱,角落里传来了梦呓。时间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它是绝对的还是相对的?睡意像潮水一样一阵阵地推过来,我的脑袋昏昏沉沉的,分不清是不是在做梦。
片中,男女主角们正在谈论能否在九分钟内飞奔穿越卢浮宫大厅,以此打破《法外之徒》中戈达尔的纪录。并非那么容易,因为那些来回踱步的警卫将会阻断他们的去路。“数到三,我们一起跑。”数到三的时候,屏幕忽然暗了下来,周围的事物骤然沉入黑暗之中。有人尖叫停电了,有人吹起了口哨。有人点亮了火机,但被斥骂着又灭了。有人从我身边搡挤过去,滚烫的身体向后边移去。有双手在我背上抚摸了一下,弄得我一阵心惊。我好像听到远处的黑暗里传来林的声音,像一声沉闷的叹息。在我的感觉里,黑暗好像持续了很久,但后来有个确切的数字:三分四十秒。
晦暗的吊灯先亮了起来,它把屋梁上垂挂枝杈的阴影落在我们脸上,像是置身于一片森林。人们影影憧憧挨挤在一起,树不在我身边,我不由站起来,穿过人群谨慎缓慢地向后排挪移。林半躺在空调机旁的角落里,上半身倚在沙发上,细长惨白的双腿交叉着往前伸。从半透明的纱质上衣内若隐若现的,仿佛只是一具骨架。不知从哪儿传导出一阵血腥气息。如果不是她在黑暗中几乎要溢出光来的眼神,我简直以为她死了。她对着我笑了笑。这个笑容平白无故地出现,如同在阴影中撕开一匹白布。
云层变得清澈,雨到底没有落下来。从岔路口向右,可以看到器械室的轮廓在树林中浮现。“到了。”我说。
她忽然狡黠地一笑。她向我解释说,根本没有谁拜托她来取什么东西,她这样做,纯粹是出于对我的强烈兴趣。然后她对于我一路作陪并听她说话表示了感谢。最后,她希望我能像其他老师一样参加他们的聚会。她找不到其他的词来形容我跟他们之间的同类关系,所以她说“老师”。
“如果你能来,我会很高兴的。”
我看着她宽阔的背影消失于乔木和灌木之间。几分钟后,她从侧门又出现了,她往太阳坡那儿走过去。那儿的学生已经越来越多了。即便隔着一整条复兴路,仍能听到那儿传来的喧嚣人声,有人大声唱歌,有人在摔啤酒瓶。我站在喧声的远处,仍然可以感受到那种裹涌而来的腥味,糅合了庞大臃肿的情绪,在群体中发酵,一层层向外席卷。
很久以后,我們才知道那晚发生了什么。林的母亲去报警时,语焉不详地说女儿可能被猥亵了,她吞吞吐吐地不说清事情的状况,也不愿把女儿带来警局,这让警官很恼火,警官说三分钟来得及干什么事,可也有人说三分钟来得及做任何事。不久后案子被悄无声息地撤销了,谁也不知道是什么原由。这件事并没有在同学间传开,只在几位男生间被互相猜疑地传递。我记得树满脸激愤地说,我怎么可能去动那个傻妞?他扭头盯着我,你应该最清楚了。我愣住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谁也不能证明在黑暗中我们的肉身做了什么没做什么。那晚就像个无比清醒的梦境,说真的,我记不清了。
天色开始迅速变暗,树木与道路的界限暧昧难辨。我该回实验室一趟,检查一下那里的仪器是否运作正常。明天,低年级的学生就要开始他们的实训了。远处传来火车的鸣笛声,这个时间驶过的是来自北方的动车,时速高达三百五十公里。太阳坡那儿的喧声更响了,炽亮的太阳灯照耀着整块坡地,有人支起了巨大的白色屏幕,有人跑到铁轨附近尖叫吼闹,刺耳的笑声隔着老远传送过来。我打开手电筒,但光线很弱。等待电池耗尽的这段时间,我将逐渐适应黑暗。我是一点点地回忆起了我在那个夜晚所感受到的恐惧,由于过度的紧张,我感到树的声音在黑暗中十分遥远。后来他使劲捅了捅我,示意我关注荧幕。于是当时的那一幕清晰地复现了,女主角穿着黑色长裙,上身赤裸,手臂上缠绕黑丝带,模仿着米洛的断臂女神,鲜血的气息在她的身上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