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蛾与看客及其它(组诗)

2019-03-10 14:01华清
文学港 2019年1期
关键词:博尔赫斯

华清

枯 叶

必须要看到这枚叶子,它壮观的内部

即使是一片再普通也不过的叶子——

原野的广袤,和沟壑的纵横

被浓缩了的火焰与汁水

脉系发达,有日落日出,有月光普照

甚至田野的房屋幢幢,炊烟依依

叶脉中有河流的轰鸣,瀑布的喧响

有日午时分田畴的祥和与安谧

有依稀的虫鸣,秋蝉爬行的痕迹

有星空的图谱,宇宙永不停歇的轮转交替

有一个王朝的塌陷。犹如抗拒者的下坠

连同它的枯干,死去,还有关于

这一切的记忆……

致1976

一月,他丢失的魂魄游荡在乡村的土路上

原野上响起了陌生而悲伤的乐曲

二月里,家中刮过一场龙卷风

年轻女教师的到来,让母亲

在挨了一记父亲的耳光之后放声大哭

到了四月,令人惊惧的口号声让他常向北瞭望

疑惑那抑扬顿挫的广播究竟来自何处

六月,在小河游泳的他目睹了两具尸体

一具是夭折的童年,腐烂后被装进一只塑料袋子

一具是女教师的幻象,赤身裸体

躺在铁路桥下的涵洞里

后来他知道,这是两个互不相干的噩梦

九月里,在田野为公社割草的他

镰刀从水中勾起了一具骷髅,随着他

一声惊悚的尖叫,天空里哀乐再次响起

转眼到了十月

他的眼疾终于痊愈,一场群殴之后

他突然不明不白,被告知了胜利,敲锣打鼓

参加游行。那时他知道,自己作为人民的

一员,会有必将胜利的一生

春 梦

最好的某兄弟告诉我

——原谅我不能说出他的名字

他早熟的因由源自这样一个经历

十四岁,家里来了一位漂亮的阿姨

远道而来,走亲戚。天色晚了

她只好留宿,与发育不良的他同处一室

夜色平静,他疯了一天

早疲倦地睡去。而朦胧中那阿姨

也和衣而卧,大家相安无事

然而天亮醒来,他发觉事情微妙

被窝里多了一具滚烫而柔软的裸体

他想喊,嘴唇却被什么堵住

一切像梦,他记得在梦里有过

类似的经历。而关键是,此刻

事情还在起变化,他身下的什么东西

已悄然变硬。并随着一只温柔之手的指引

缓缓地伸进了一个不明的去处

朋友们,故事到这儿我只能打住

因为这看起来确像个谎言,或是酒酣后的

吹牛。因为太不可信,一如他

酒醒后对我的讲述

麦地的三月

——致海子

一群鸟儿倏然飞起

在昌平的孤独,孤独的麦地

并没有人。想象的坟地,周遭一片静寂

悬在空气中的麦子早已落地

墓中的人已熟睡,所惦记的人

也已老去。四姐妹,如今已是广场大妈

在神州各地扭秧歌,或跳健身舞

“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

怎么爱你都不嫌多……”

死的人是认真的,活着的人却各奔东西

这些年那落满灰尘的房间早已易主

人的记忆也已稀薄如空气

没有人召唤。当他

出现在三月的麦地,一群悲伤的小鸟

正在低空盘旋。它们叽喳不停,跌宕起伏

无视这老迈的闯入者,仿佛在专心致志

高声诵读,那些悲伤的诗句

记 忆

在那些斜阳稀疏

和黯淡的秋日,光线洒落在我们的

背上。我们静静卧着,并不说话

窗外是白杨叶子的唦唦声

我在捋着你浓密的头发,或抚着你

温软的乳房,而你,在傻傻地想着什么

褐黄色的眸子里

泛着散淡而兴奋的光

那种熟悉的气息,被一只古老的坛子

封存到了这个春日的

阳光灿烂的早上

看 客

木乃伊是这世界最适宜的看客

无助的人病了,面黄肌瘦,一无所有

他只有坐在路边看世界

他看着,你们华美的车队

你们蔽日的森林仪仗

你们傲然的圣像,你们哗然驶过的

碾压一切的马蹄

你们横扫六合,所向披靡

让一切对手发抖的胜利

他眼睛空洞,形容如死神般安静

盯着你们,沉默但不曾

错过一切,看着这马群上飞驰而过的洪流

最终化为一堆冲天蔽日的尘土

是的,尘土。他想起先知的句子——

野马也,尘埃也。他仍旧摇晃着

那一柄破旧的羽扇,静静地坐在驿道上

由木乃伊,最后化为了一块磐石

春 光

无边春光中有一根旗杆高竖

卖豆腐的,收旧报纸的,摇着

车铃和喇叭声穿梭而入,窗外

是活泼起来的市声,街景如疯长的柳条

野草,麦苗,有节节拔高且无边蔓延的恐惧

一面镜子映着这一切,照着一张旧报纸

在故乡老宅黑漆漆的墻壁上

几欲掉落,如一只陈年的蝉蜕

光线强烈起来,光柱中有万千尘埃在飞舞

仿佛法老唤醒的逝水

零乱,缥缈,无从安置的春意

让你近旁的清晨重新睡去,除了那旗杆

还在无厘头地竖着,仿佛一个遥远的回忆

提醒你,在无边春光与你的存在之间

只有一层薄薄的窗帘布

李 鬼

谎言的效用可以是黑夜惊魂

他因为一个名字而得以轻松剪径

并注定与另一个肉身相遇。真身

与替身怎可同日而语,谎言与真理

也不共戴日。只是真身口啖假货

亦并未让我生出快意,因为

那炙烤的味道飘撒了千年

仍然有一些焦糊的腥臊

德沃夏克:寂静的森林

时间停了下来,在这万籁俱寂的森林

光线遮盖着低垂的花荫

五月的玫瑰已凋谢,花瓣

遍地,哭泣的溪水载着它们,六月的眼泪

七月的爱情,八月的火焰,与沉寂……

可你知道,世界上有一种沉默就是这样

她的寂静不是死,而是孕育,是生长,是

沉默的悲伤,和安详的聚积

森林有一切的理由

生长着浩瀚的真理,眼睛,心与神经

森林睡了,但她的心还在沉重地搏动

良知醒着,大提琴的哭泣醒着

长笛的召唤醒着,你听

在大地的深处,又有着岩浆的涌动

和潮水的沸腾……

博尔赫斯或迷宫

在致盲之前,世界带上了墨镜

不合时宜的美景退居一旁,如蒙上了灰土

天空黑得早了,未到南半球的冬季

世界已提前呈现了死亡

用哲人的说法——

是昭示了存在。伴随巨大的幻觉

如蒙面后又遭劫持,一阵急雨

在葡萄架上没来由地敲击①

让你疑心,父亲的灵魂徘徊不去

因为恐惧,你对于光和上帝都充满了敬意②

生活变成了没有结局的迷宫,谁

在带着你绕来绕去,导盲犬

在不断地提示

指示着冥冥之中那唯一的出口

出口处,另一个博尔赫斯③

那白发苍苍,业已完成,功德圆满的

老翁,在如约等候

当你们紧紧拥抱一起,命运显现

站在北半球的我,从你的书中看见了

照亮黑暗和真理的闪电

这春夜里让人倍感惊悚的一幕

①见博尔赫斯《雨》一诗。

②见博尔赫斯《镜子》一诗。

③见博尔赫斯《迷宫》一诗。

师大上空的乌鸦

仿佛另一世界的学子,它们漆黑

而勤奋的身影,从众多的书卷中飞来

黄昏时落上师大上空的茂密枝杈

仿佛不同系科,它们叽叽喳喳,散乱的站姿

对应着整齐划一的着装,此起彼伏

它们在自由的体制,与统一的物种意志之间

达成了有机融合。瞧,它们在险要的树梢上

和平共处,又各占一枝,在认真地谈论着什么

活像在议论着十米以下,人间的晚餐和时事

它们摇头晃脑,神气活现,交谈时

不忘招引欢喜的异性,当然,亦或许有

更前卫的偏好也未可知。黄昏时它们的声音

更显唐突,粗大,令我这好为人师者

也茫然无措,这每日黄昏的必修课

无所事事的我总免不了仰望星空,眼睁睁

看这群不请自来的黑客,在做着尽兴的发言

像是一帮时尚而又自以为是的黑衣辩手

又或是一群,操着油滑京腔的脱口秀者……

达利:十字架上的基督

悬停于圣灵的位置,才会有这一幕

灵魂出窍,脱离了一个俗人的眩晕

这倒置的天空,脚底有天光蜂拥而至

连奇诡和惊惧也打上青铜的光泽

受难者的洪荒,世界一片空寂

惟有圣灵以他的孤独和喑哑,自上而下

打量他自己的悲剧。刑罚,苦难,死

并托梦与这幻听者,这最后的颜色骑士

死亡从未止息,恶从未出离

人子的血已经流尽,苍白的圣父衣不蔽体

哦,我的圣萨尔瓦多,恐高症

也没能让你跌下来,谁给你按了这双蜂鸟的翅

让你有了这深渊上的翱翔!让你有了

这让圣灵悲伤,让人间惊恐的高度

也让我,以战栗和畏缩,看着你一笔一笔

尽情涂抹人世的罪行,出卖,怯懦与暴政

苍穹啊……看着这低垂的头颅

这被钉在十字架上的

无力的双臂,你是否只听见了古老的祈祷声

来自那深渊般天空的底部——

上帝与你同在,阿门……

飞 蛾

黑暗中的一点亮光,构成了死的理由

它冲向它的时候,或许并没有看清楚

其实,它倾心的并非那致盲的光线本身

而是那姿势,气味,以及声响和速度

长夜里间断的噼啪声,昭示着死的频率

仿佛诵经人的瞌睡,此起彼伏

有间或的哈欠声,和世纪一樣的长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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