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狗曾来过

2019-03-07 05:15朱朝敏
南方文学 2019年1期
关键词:失眠症师兄秸秆

朱朝敏

一、纵身一跃的睡眠

微信群的蜡烛亮成了灵堂。群是我们高中同学群,飘曳的红蜡烛上方有一段文字,是清晨时A君发出的消息。消息说,田同学今天凌晨走路了,他趁着夜色从自家阳台走下来,走出十个楼层的距离,走到地面,完成了生命的最后一跃。A君从事文化工作,以文学笔调淡化了死亡的惨烈,我们没有责备他。他说田同学跳楼自杀,极富修饰语气,实际是……换而言之,他对田同学的死长长舒了一口气,似乎,田同学死得其所——旦总不能在文字中直接表达,那岂不是幸灾乐祸?A君换了一种语气告知死亡,不过输送出他曲折的尊重。

我们不会不懂。

但我们真的理解田同学吗——不,准确地说,我们理解了他的跳楼自杀?

田同学是警察,与我生活在一个小城。十多年来,各种理由的同学聚会此起彼伏,田同学也隔三岔五地参加,看不出淡然也看不出热情。比如高中学校50年校庆,比如他为我帮忙处理了一件小事,我请客,召集一帮同学小会,他姗姗来迟。似乎还有几次,均可慢慢道来,而这都是四年前的事情了。近四年来,进入中年的我们每年都有一两次聚会,我偶尔参会,他固定缺席。

但我们不能要求他了。

A君最后一次描述他见到的田同学:消瘦,脸上黑沉,眼角都是褶子,眼睛发红满是血丝,眼神不知在看哪里,与人说话时只会哦哦。田同学显然不想理我,要不是我喊他并站在他面前,估计他看见我就当看见……A君嘿嘿笑着吞进他比拟的词语,狗屎?陌生人?树叶?是哪个无关紧要,要紧的是,田同学越走越远了。

他这是明显的自暴自弃。我们异口同声地总结。但我们也知道,田同学不快乐,不快乐的情绪笼罩了他压制了他。我们私下议论多次,他怎么能这样呢?他是警察是一个成年人,他不可能没有调节情绪的能力,只要他努力,他能够的,他却任由自己沉陷。我们嘘嘘哀叹。

哀叹中,我们不免回忆他的经历。我们在笑声中一起回忆。

两年前的一个初夏,他接到一个任务,对口负责某个乡的某个村,村名叫鸭子口,鸭子口村刚刚收割了油菜和麦子,那么,如何处理成堆的秸秆成为五月的一项大事。以往,农民大都把秸秆堆在田间地头,然后一把火完事。但现在,明文规定,为了保证空气质量,不允许焚烧秸秆。具体说,他的任务就是亲自到田间地头督查,严禁村民焚烧秸秆。

五月的一个周末清晨,天刚蒙蒙亮,田同学接到电话,村民趁着这个机会正在田间焚烧秸秆。他和同事赶去。噼啪燃烧的秸秆已冲起大火,烟雾跟着大火腾到空中。他们上去,手忙脚乱地扑打,烟熏火燎中,扑打有些艰难,但他还是一边扑打一边耐心解释:焚烧的秸秆不能燃烧充分,随着烟雾腾到半空会形成有害的气体,而且还会形成严重的雾霾,这些都不利于我们身体健康。意外发生了。村民不信,他们不信的理由坚不可破一看看互联网看看科技书,看看网民的议论,早有共识:雾霾形成与焚烧秸秆不能成为因果关系。更主要的原因是,村民认为,焚烧秸秆后的草木灰可以改变土壤结构使土地肥沃,这是祖上传下来的经验,他们深信不疑。所以,村民听见他的叨叨令,不由恼火。两三个壮年汉子上前骂他二货傻×,也许比这个更加难听。田同学被辱骂,当然要反驳,但他毕竟是警察,注意了言辞,只是要求村民“嘴巴放干净了说话”。田同学克制了情绪,但村民却不,或许从田同学的克制中读到了虚弱,他们由此助长了威风,旁边又有村民点燃了另一个秸秆堆。辱骂田同学的是庄氏兄弟庄大和庄二。田同学不耐烦地警告村民:你们不听劝告公然挑衅,小心我抓你们——庄二跳上前,推了把田同学,田同学本能地挥手,却被庄大抓住。庄大高呼:不得了,警察打人。村民闹哄哄地叫骂起来,而火势越来越猛。田同学气愤啊,想到自己的任务就是灭火禁止焚烧麦秸秆,现在却发生了正面冲突,任务完不成了。于是转身去警车上拿来水枪,对着秸秆堆灭火。哗啦啦的水流声中,庄二他们抢夺水枪。田同学手中的水枪气势汹涌,对准了庄二。庄二顿时被水枪冲倒在地上。这是疑问点:到底是庄二身体朽货,经受不了水枪的猛力而倒下,还是他故意而为?

事情在这里发展出质的变化。第二天,鸭子口村的村民聚集在派出所,状告田同学粗暴执法,强迫农民承认焚烧秸秆形成雾霾并动用公器威胁,造成人员二级伤害。他们扯起横幅,抬着受伤的庄二,把派出所院子门围得水泄不通。暂不论焚烧秸秆与雾霾的因果关系——这条恐怕论上一天也不会有结果,但另一条……庄二的受伤鑒定白纸黑字啊,如果不及时给出意见,鸭子口村民肯定会闹到市政府去,而此时正值省级文明办来验收——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A君如此补白)。派出所当机立断,应诺村民,一定严肃处理田同学。

结果是,田同学被罚款赔偿庄二,并上门道歉。庄氏兄弟不接受道歉,不接受田同学所在单位的好意斡旋,相反,他们捏着那张受伤鉴定书告到纪委。不久,纪委处理意见下来,田同学受到严重警告处分。

事情到此为止了吗?

没有。一张照片传到了我们当地的一个生活论坛上,照片上,田同学开着敞开窗户的警车出现在学校,下面配有加粗的文字:警察开着公车接送儿子上学,请“人肉”他。随即,这张照片传播到其他网站。A君及时补白:田同学倒霉到家了,他这是出警返回途中,刚好经过儿子学校,因为儿子下楼崴脚,顺便带儿子回家,哪想……A君摇脑袋,我们跟着叹息。炒到网络上的田同学,再次被人翻出他与庄二的冲突,田同学一下成为我们所在城市的名人,但这个名人绝对要加上引号。沸沸扬扬的舆论下,派出所不得不再次处理田同学,如何处理?田同学闲起来了。没有事情做,没有人理睬。仿佛一块被盐水腌浸的腊肉,只能挂在冷寒天中去风干,要不就会腐烂发臭,会带来严重影响大众呼吸的质变事件。

回忆到这里,我们沉默了。能说什么呢?田同学的遭遇有些无厘头。我们忍不住把他偷换成了自己。“忍不住”并非意味我们善感多情,而是我们也曾撞在现实这块石头上,领教了这块石头的厉害,不过是多与少、重与轻的问题。我们只有沉默。

田同学后来找过我。另一个同学B君冷不防打断了沉默。B君是精神科医生,说话总是小心翼翼。他找我开药,帕罗西汀。我们眼睛齐刷刷地看向她,看向她突然紧闭的嘴巴。B君脸红了,纠正道:别误会,他不过经常失眠、心律不齐什么的。

但他就是不快乐,情绪低沉。A君大声道。这有什么呢?他不放任自流就好了,完全可以的,比如找我们这些同学倾诉倾诉,也可缓解下压力吧,说不准我们还能帮他出出主意,可他偏偏不。

B君道,他这是抑郁症,是一种病,我们不能要求他。A君附和道,这病我听说过,嗯,经常性失眠的确痛苦,所以嘛……这次,他倒是彻底解脱了。

飽受失眠之苦的他彻底解脱了。披着黑夜的外衣,从10楼阳台走出,落到地上闭上双眼,实现了永久睡眠。我也如此认知。关于抑郁症,我认知有限,但成年的我多少还是明白:这纯粹来自精神方面的痛苦,无法麻醉只能生硬接受的痛苦,时不时就有洪水般冲垮意志这道闸门的危险,那么,终结它,有时候等于终结生命。

失眠。不快乐。焦虑。疲乏。它们蔓延在肉身,哪里只是田同学的独享?2006年中国6个城市的调查报告显示,普通成年人一年内有过失眠的比例高达57%,其中53%症状超过一年。而失眠正是抑郁症的主要表现,严重失眠还是抑郁症患者自杀倾向的主要原因。心理学家曾调查,抑郁症患者中61.2%的女性、68.6%的男性存在失眠。这些数据表明,失眠就在我们身边,抑郁离我们也不遥远,时刻等待机会上前拢身……

曾贵为英国首相的丘吉尔代我们道出:心中的抑郁就像条黑狗,一有机会就咬住我不放。他又以过来人的姿态告诫,要是有黑狗来找你,千万不要置之不理。

二、失眠横亘的夜晚

今天你睡好觉了吗?

这些年来的3月21日,我总会收到这样的手机短信。作为一项还未像世界无烟日、世界环境日之类普及的世界性活动节日,世界睡眠日有些冷清。它出现在我的手机上,缘于我曾被朋友介绍参加了一项调查,是在2008年深秋时节,有关睡眠质量的调查。作为回馈,2009年以来,每年的3月21日这天我会收到这条不乏温情的询问。

这条固定的短信出卖了我的某些经历,失眠曾经横亘我的夜晚。

夜晚浓黑的空气中,风声隐约,不断震动,麻木睡眠这根神经,却唤醒我们的意识。意识的海洋中,我们清晰无比地看见,来自往昔的船只与现时交会而过,而被波浪折叠的剪影荫翳住某些感官……我曾经如此描绘失眠。

那是一则被约的小文,它将出现在报纸上,我周围的人很可能会看见。他们看见的——不是文字,是我的失眠。失眠的症状将会佐证我的疲乏苍白,还有比较严重的黑眼圈眼袋,更甚的是,它会佐证我疏于人际往来和一些公众活动的不合群。那时,他们会大着声音建议,你精神太差,原来是长期失眠啊,多参加活动多多与我们交流哈,还独行侠似的,你的失眠恐怕更严重了。他们早就说过。这次如果抓住文字证据,更会言辞凿凿。但家长里短和推杯换盏却更助长失眠,我这样的看法,他们听闻,恐怕会笑掉大牙。如此,我选择了矫情,尽量将“失眠”去掉色彩,屏蔽了它天生的痛感。

现在我一字不漏地重复那段文字,好像我昨天才写出。这番感觉下,我陡然醒悟,那时我没有矫情,而是以经历者的身份客观地描述其症状。是的,那时是2008年5月,汶川地震了,震源离我遥远,但是又很近。地震时,我刚从医院看望一个病人回来,泡了一杯绿茶,就在茶叶苏醒中,陶瓷茶壶突然从桌上滑落,泼溅到胸前,而我不堪一击地倒在地上。突兀而猛烈的……我坐在地上,胸前湿漉狼藉,裸露在V形裙领外的皮肤迅速地发红起泡。热茶烫出的疼痛似乎掳走我的思维。很快我知道,发生了地震,距离我近一千公里的震源波折到我这里,并伸手捏住我的脑神经。5月中旬开始,我失眠了,睡眠在这两个多月的时间一刻钟也不曾光顾。那时,一种情绪浸染并主导了我本来就脆弱的睡眠神经。我在其中沉陷,随波逐流,但我拒绝承认,这么长时问的失眠就是—种病。我情愿自己“矫情”,也拒绝将之归纳为“症状”。说到底,我是羞于承认自己患上失眠症。

那个染病的人,我的一个师兄,他以溃败的外形警醒了我。失眠症下的肉体和精神,犹如一缕飘忽的青烟,左右摇晃,散发出类似梅雨天的霉味,然后颤抖着足迹消逝,唯有灰烬证明它的存在。

这是可怜的,也是令人不齿的。

看看,他年过而立,上有长年患病的老母,下有一双儿女,可谓家庭的中流砥柱,那么,他有什么资格放任自己失眠?他有什么资格哈欠连天地在眼眶漫出浑浊的水液?他又有什么资格在我们面前诉说他的痛楚?事实却是……他的痛楚在他断续的诉说中碎片化,而碎片又呈现了真实,但真实在放大的“溃败”具象前丧失了共鸣。起码在那时的我看来,“失眠”分解了学识渊博的师兄的某些魅力,也分解了我的尊重。

我试遍了所知道的一切药物,没用,根本没用,哪怕一个晚上吃掉好多安眠药……哈欠吞掉师兄后面的话,眼角的皱纹适时堆叠出无奈。师兄右手在脑袋上抓痒,而脑袋上乱糟糟的油腻头发已冒出大片的灰白。

我调转开目光,说道,你可以尝试下,把白天的工作安排得满满当当。我的语气干脆,把建议说成了吩咐。

我懂你的意思,不是我不做事,而是有些事情身不由己。

师兄说的身不由己,我知道。他的确做过许多事,办过民刊,开过印刷厂,跑过运输,现在在一家杂志社办刊物。怎么说?他的经历丰富是丰富,却充满了失败感。民刊一度红火,却因经费断了链条只好停罢。印刷厂因为合伙人一夜卷走了所有现金留下债务,他只能变卖了设备还债。运输当地土特产到荆州,与警察发生冲突被带进派出所,吊销了营运资格证。办杂志呢?也颇不顺利,惹了不少麻烦。而事件标志的失败,分明证明,他的勤勉和用心实实在在,结局大抵相似,他总是输在一股气上。他自己概括为“意气”。

说到这里,师兄羞赧一笑。一点不假,那个真正的词语被他的羞赧及时遮盖,也只是欲盖弥彰。意气在诸多行为前反复出现,已差不多露出了底牌,就是那点尊严,做人的尊严。可这个词语,在闲聊中提出未免正儿八经了,它的确存在,但缺乏庄重的场所,它的缺席理所当然。我们固然心领神会,固然都不会点破,却忍不住不约而同地做了一个动作。我们微微垂下脑袋。不好意思啊,我们竟然刹那间集体领会了那个词语。师兄再一个哈欠后,又接着说,总感觉自己像条狗……

那次我们一起在茶楼喝夜茶。师兄没有喝茶,他喝白开水,原因再明显不过。十一点还差一二十分钟,师兄告别,他要恪守生物钟规律,在十一点之前赶回家上床,哪怕继续“失眠”。我们抚掌大笑。

反正你也睡不着,何苦赶回去?

我要给睡眠仪式感,说不准它体谅了我的苦心就来了。师兄的回答要我们笑了好一会儿。那年,我二十七岁,偶有失眠,但我深藏这个秘密,因为我深信,失眠就是矫情的代价。

五六年后,失眠症找上了我。我脑袋明明昏沉,但是一挨上枕头,顿时清醒了。那种清醒,好似人驻足茫茫雪地的感觉。冷冽的风中,世界打开,意识接到电流一般复苏通畅,一些细节如电影镜头一样走来,走来,走出画面和声响,走出图像后面的背景。意识唤醒了潜意识,而潜意识带来深沉的背景,时间就此打开了缺口,往事涌现摇摆。

一旦染病失眠,失眠就会庄重无比地光临。而意识与潜意识也在此划分了界限。意识中,失眠的人会尽力屏住思维,不去胡思乱想,但潜意识却以强悍的生命力宣告它的胜利。那就是:当你脑海空白时,你的脑神经麻麻作疼时,失眠的命运站稳了脚跟,你无可奈何。

“潜意识如果没有进入你的意识,就会引导你的人生而成为你的命运。”荣格这样区分意识和潜意识,他是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谈论的。他不带有任何感情色彩的区分,是为了公允,这样的公允态度下的区分,潜意识与命运画上了等号。这不难理解,难的是,潜意识在意识背后,在虚幻以外,是虚幻的虚幻,它注定了神秘不可解。

失眠成为惯性,横亘在夜晚。大脑神经频繁跳跃,导致脑海图像缤纷无比,或者一幅大雪茫茫天地真干凈的模样。两种看似南辕北辙的路径,却在曲径通幽处显示一个事实,失眠症下的我正在体会身心饱受折磨的痛苦。提不起兴趣,总感觉莫名的悲伤,而倦怠袭身……

三、夜跑者

2009年秋天开始,我每天长跑。那时,我所在城市有一个露天的标准田径场。清晨,我撒开双腿转圈,八百米、一千米、一千六百米、两千米、三千米,再慢慢走回家。2012年底,运动场被改建为公园。2013年,我在另外一个大公园断断续续跑完一年。2014年开始,我改在女儿读书所在的中学校园跑步,迎着夜色跑,成为一名夜跑者。

我为何成为一名忠实的户外长跑者?是因为写作而效仿我喜欢的日本作家村上春树吗?或者说,村上春树把长跑和写作两者相互促进的理由阐释得如此生动,从而打动了我?

都不是。追根溯源是因为失眠,失眠症下的我,选择跑步干预失眠,其间有些曲折。

2008年8月中旬,我给师兄电话,关于失眠症及其治疗。可喜可贺啊,师兄虽然还没有完全从失眠症中走出来,却缓解不少,他可以断断续续地睡眠了。他的声音在电话中清晰通畅,一改以往表达时哈欠连天的状况。他怎么治疗好的,吃了什么药物?

师兄还是那句话,吃过不少药,都没见效。我不信,强调这就是疾病,而疾病肯定需要药物治疗。师兄哦了声,答道:是自己调节好的,主要是心理。

没错,这疾病有肉体的痛苦,却更是心理上的不适。刚拿到心理学二级咨询师证书的我不可能不了解,任何疾病的呈现,均是心理出现问题的预警。那波段般颤抖在时间维度上的心理曲线,谁人不是起伏跌宕?自然也无人避免不生病。

可以说,身体病症是个体心理状况的晴雨表,而心理变化呢,它是一个人社会性的标志,是一个人与社会发生关系后的情绪体现。简单点说,疾病等于一个人的遭遇。例如,一个未成年孩子患上鼻窦炎,源于父亲管教他非常严厉,常常打他、骂他,而且过多地限制他,他的鼻子、呼吸器官受到了压抑,所以他就产生了鼻窦炎。一个甲状腺有问题的人,通常有遭受过严重羞辱的经历,甲状腺正是耻辱感的表现。糖尿病是跟控制有关,当情况失控了,这种病就会产生,我们常常看见,糖尿病经常发生在曾掌握权力的退位者身上。诸如此类,不胜枚举。但疾病发生了,心理需要调适,药物就能减免吗?不能吧,药物是对症状的物理干预,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否则医院早关门大吉了。失眠症带来的疲乏沉闷和精神恍惚,更多时候,是一种精神层面的疾病,其痛苦程度不亚于肉体,恐怕同样需要药物。

好吧,你可以试试北京同仁堂的健脾归心丸,但还在于平时调适……我急不可待地结束通话,掐断了师兄的建议。我的不礼貌,在失眠症的折磨下似乎可以忽略。因为,我迫切希望自己能进入一场酣畅淋漓的睡眠,而睡眠不仅养神,还可以清理大脑整顿心灵。“健脾归心”,多么恰当的词语。事实是,2008年秋天,借助健脾归心丸,我的失眠症好了许多。

可我忘记,疾病有它们的庄严处。我用药物在某种程度上干掉了失眠,却忘记与它和解。2009年夏天,师兄对待睡眠的仪式感细节反复闪现在我脑海,我为自己当时的哈哈大笑而生歉意。当失眠症卷土重来,我终于看见,“失眠”是有记忆的,带着被轻慢的愤怒再次靠近了我,以焦虑烦躁疲惫向我宣告,我干不掉它,它需要被正确地对待。

干掉,多么令人羞愧的词语。作为疾病,失眠症给身体带来的痛苦不言而喻。而痛苦并非错误和罪恶,它怎能被我发配到对立面?作为存在,个体无法避免的存在,它在说话……带着被扭曲的情绪发出遮蔽的声音,它在抗议,对曾经遭受的轻慢,它在愤怒,对被曲解的遭遇,它在呼吁,一具肉身对周遭环境产生隔膜的控诉。当个体以肉身和精神的双重身份认可病症时,疾病显然不再属于病理学心理学层面,它具备了社会学意义,是个体对待个体所处环境的吁请和抗拒。屠格涅夫的小说《前夕》在结尾时,写到--+A的死亡,那个流亡的保加利亚革命者因沙洛夫,意识到自己无法重返保加利亚,在威尼斯一家旅店里,因思念和沮丧而变得病恹恹的,染上了结核病,随后就客死他乡了。这哪里只是一个人的病死?这是一代流亡者的真实境遇啊,不过借一个人“病死”的命运浓厚地渲染出流亡者的悲怒情绪。

没有什么能够干掉它,除非正确对待。

正确而非错误……情感上的善意理解,尊重它,如同尊重生命,还不够,还要倾注情感去爱。正如托马斯·曼在他著名的长篇哲理小说《魔山》中借某个角色解释疾病:疾病的症状不是别的,而是爱的力量变相的显现,所有的疾病都只不过是变相的爱,而变相的爱,只有爱本身才有资格和能力去矫正。这种爱,于他人和社会是外因,而于患者本人,却是内因。

倾注了尊严善待自身,自爱者等于自救。

2009年夏天,我再次给师兄电话,关于失眠症的自我调节。时隔一年后,师兄那个被我强行掐断的跑步建议终于响彻我耳边,我虚心接纳。

跑步,长年累月的户外慢跑,训练出一位马拉松资深爱好者。师兄多次参加国内的大小马拉松比赛,而那时最近的一次,是2009年1月参加重庆万人准马拉松赛和5月的半程马拉松赛。我听闻,没有丝毫诧异。所有体育项目中,马拉松赛不需要条条框框的,它的宽容仅局限于参赛者本人,恰恰又是这种包容,表明了它的孤独性,马拉松就是自己战胜自己的赛事。

师兄说,我的脚步无法停止。这句直白透顶的自我陈述,充满了隐喻,失眠者正在以脚步唤醒伟大的睡神,脚步不止,睡神莅临。

2009年秋天,不下雨的清晨我都不放过,在这个季节,我的跑步完成了八百米到一千六百米再到三千米的转换。起初,八百米就使我气喘吁吁,但一周后我感觉脚步不想停下来,于是在操场上继续转圈,坚持每天跑一千六百米。十月底,我改成每天跑三千米。慢跑中,风声咬紧我耳朵私语,我的鼻息带着婴孩似的吹气声,缠绕于鼻尖逗弄,而周身血液在加速加热,打开了长久没有清理的脉络,我的肺部半张半合,交换机一样交换身体内外的气息。那年秋天,我郑重无比地认识到,身体的每一个器官每一个零件,它们都有生命,它们需要对话。

2014年我改成夜跑。每晚八点半去校园,这是一座占地319.2亩的新校区,道路阔豁,四条外围大道将校园围拢成一个方方正正的四方形,我沿着外围林荫道跑完两圈足够。彼时,葱茏校园安静空阔,路灯闪烁,将道路旁密麻的桂花树樟树玉兰树投影在地面,折叠出幽深的树林墙。我一步步踩过树林墙,一次次地把自己的影子重叠到树林墙上。如果有月亮,那真是说不出的清爽,月亮总是那么近,悬浮在前面一团似山巅的树梢上面,要么就挂在其问,稳稳地绽开笑脸。皎洁的月光中,我忍不住去打量第二个拐角处的池塘。这方安静到能听见水纹波澜声的池塘,刹那间送我回到了童年,送我回到那被水环绕的村庄。

那片寂静……有鱼跃出水面,啵呲一声后,池塘上空闪烁出流星样的光芒,擦亮我眼睛的瞬间,通的一声,鱼儿又扎进了池塘,水面波光粼粼,荡漾一阵涟漪。

若是春天,那简直是天堂般的享受。树木香青草香花香,交融在空气中,随着夜风涌来离去再涌来再离去……我的脚步合着心胸的器官,踏踏地睬响静谧,踩出稳稳的心律节奏。

我一个人的空间。睡眠之神的后花园。我们游荡追逐。

一个大雪天,校园白雪皑皑,道路盖着一层雪被。夜晚,雪光点亮校园每一条道路,清冽的气息既诱惑又阻止我的脚步。如果没有淋漓的雨水,我为什么不能试试?我的脚步不能停下来……于是,我戴上一顶帽子,穿着毛衣运动裤和跑鞋,完成了三千米的长跑。

雪地上落下的脚印狗爪一般歪斜,层叠出厚重的秩序感,推移出醒目的方向……一条狗来过,顺着道路而去。这唯一一次类似摄影的记忆,定格在我脑海,标记我那些跑步的日子。雪地充当了相机的功能,它鲜明地告知并警醒我,黑狗要是来找你,千万不要置之不理。

四、黑狗曾来过

微信上,刚刚加上好友的她询问,晨跑好还是夜跑好?

我果断回复,夜跑好。她否定,举出晨跑好的诸多理由,譬如空气清新有利于肺部换气,譬如清晨运动符合自然规律,譬如血液从早晨开始流通能够带来一天的好精神……

她既然如此信奉晨跑,又反过来询问我,什么意思啊?她说没什么意思,之所以询问,是因为读到我一篇夜跑的小散文,但是她不信我写的。我弄懂了,她强调“不信”,不过以“不信”坚持她的信奉。这于我——彼此陌生的一方看来,類似于小孩子在赌气。

我不作声。其实,晨跑也好夜跑也好,只是个人习惯问题。她不可能不知,犯得着赌气吗?她究竟要干什么?约莫一分钟后,她报出她的身份,她是熟人,田同学的妻子。原来还不是完全陌生的微友,她加我微信找我……我发出一个问号。她回复,田曾经是夜跑者,如果当时他选择晨跑,会不会情况有好转?

田同学也是夜跑者?他选择晨跑……我懵了。人都不在了,还是那样惨烈的离世方式,她不主动说起,我肯定不会碰触有关田同学的一切话题。她却主动谈起,直接说到她丈夫的离世,语气充满痛惜,但她把这痛惜拿来商讨……我不知该如何回答。说来,她虽是田同学的妻子,但我们算不上熟人,那篇有关夜跑的小散文中,我并未过多地谈论夜跑与抑郁或者夜跑与睡眠的关系。丈夫自杀,抑郁症,失眠,夜跑,晨跑……她真正要谈论什么?

很快,她察觉到我的警觉。我当然担心,担心被人发现秘密——特别是同处一个城市的人,说到底,失眠症就是精神隐患,而失眠症与抑郁至少轻度抑郁很有关系。我不想说话了。她却打出一长串文字,我盯着那黑麻麻的文字半天移不开眼睛。

田同学坚持了半年夜跑,睡眠有了轻微改善,情绪也有了改观,但是那天他去了一趟单位,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也可能什么也没发生,回家时带回一串香蕉,说是香蕉抗焦虑。谁晓得,那天晚上他很迟才去跑步,沿着江堤跑的,跑了许久,回家大致已是凌晨,她早已睡觉。意识中,她知道他跑步回来,似乎他洗了澡,然后就上床了。田同学那晚肯定失眠,否则……她早晨起来跑步,发现阳台窗户打开,再发现……

她的陈述这样收尾:要是我说服他,与我一起晨跑,或许能避免悲剧。

我无话可说。我的眼睛被手机微信散发的光刺疼时,她又发来了一句话:我也轻度失眠,抑郁带来的失眠可以传染的。

我手指在屏幕上慢慢打出一句回复,现在好了一些吗?

她马上回复:没有,但我不会像他一样抑郁,因为我有大事情要做,那就是,他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才导致他抑郁然后自杀,我要寻求一个公正,每天,我就被这个信念支撑着,否则,他会死不瞑目的,而我们一家人焦虑恐惧,心中充满了耻感,心有不甘啊,这不公平……不如死去,但我死去,所有问题都不是问题了,而耻辱还在。

我的手指又凝滞了。她觉得我是田同学的熟人,不应该为他们的遭遇而沉默,这样的沉默……她理解成冷漠甚至轻视了吧,于是,她反问:难道我们一家的悲剧真就是活该罪有应得吗?

当然不是。

可我心灰意冷,思维凝滞,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答复。她有错吗?我摇头,我却为何一再沉默?我不清楚。我的沉默终于激怒了她,她气咻咻地发来一段录音:你那篇“夜跑”文章我看了,矫情透顶,我挺反感的,你们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绝望什么叫耻辱,就只晓得捏着嗓门说东道西。

够了。我终于回复了两个字,然后迅速关闭了微信页面。

她加我微信原来就是表达她的反感,对我“夜跑”一文的反感。

我此时容纳了她的反感,怎么说?我是烦她,烦她因我的一篇小文就叱责我,但我听见一个声音在说,她可能是对的。我用“可能”是因为,他们一家的确受到了不公,但是这不公有些无厘头,尤其根源模糊不清。这根源一掰着指头细细数,是来自田同学的单位吗?是来自那个名叫庄二的农民和鸭子口的村民们?还是来自那虚拟的却阔大无比的网络?再追究深一点,是来自那些传播在大众中的言论指令吗?似乎都是似乎都不是,严格地说,没有一个是田同学真正的施害者。这根本就找不到对象的施害,却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了“伤害”实质,也无法减轻一分田同学受到的“伤害”。她作为受害者家人,作为被传染者,她的抗议吁请真不为过。

可是,没有确切的施害对象……她的吁请抗议何为?这找不到对象的抗争,却成为同样患有失眠症的她的支撑。若真如她所说,这个钢架似的支撑,如山一般矗立于她的日常生活时,她成功避免了抑郁,也许是件好事。

那天,我再次打开微信,看见她的留言:我不是抑郁症患者,但我熟悉它,它是个体病,更是社会病,今天你不为它争取名誉,明天你就会为它买单。

抑郁症……社会病……名誉…一买单,我读了两遍,心中震撼。没错,她说的一点也没错。这是她的认识,更是她的内在体验,透出凛然不可侵犯的强悍与决绝。她说她在寻求正义——又哪里只是她愤愤不平的情绪宣泄?恰恰相反,那是透支了生命的深沉理解,快要涵盖她行为的诸多意义。她以日常践行她的表达,在此时的我看来,可信可叹。我想起了巴塔耶的《内在的体验》一书,其中关于生命的体验,巴塔耶这样说道:我活着是凭切实的体验,而不是逻辑的解释。无疑,巴塔耶的体验因摈弃空洞的理论令人信服。

内在的体验下,她把想法付诸了行动,不过是为了“活着”。

我想了想,试着在微信上打出一段话,然后整理了下,郑重发出。那段回复是:其实,我们都是同类,在无数的“你”和“我”组合的境况下失眠、抑郁,但我们都在以一种方式抗争,晨跑也好夜跑也好,你的抗议吁请也罢,万途归一,那就是一从不放弃,仍要去爱那些将我们连根拔起的东西。

发出后,我又感觉哪里不对,马上撤回。

我与她在微信上的互动静止了。她轻易地淡出我的生活。

真能彻底淡出?今年初秋,同学A君告诉我,田同学的妻子找到了庄二并成功说服了庄二。庄二承认,那张二级伤害鉴定是他们私下找的一个法医开出的假鉴定。田同学的妻子找到了那个法医,法医已经退休,他否认自己弄虚作假。现在,田同学的妻子准备到法院起诉那个法医。

結果如何?同学A君没有回复,她也再无消息,也不,她在朋友圈上零星晒出她长跑时拍下的江堤景致。可能是手机像素不高,也可能就是时间太早光线黯淡,景致看来都不大清晰。我忍不住点开,长时间地盯看,那处于黎明前的蒙昧状态的图片……

这是踪迹,不独她的,也不独我的。

……黑狗曾来过,并留下它珍贵的近乎断裂的声音。我心中不禁诵读:它是任何一个生命,我也是任何一个生命,它和我出自无名,因此无名,如同荒漠里的两颗沙子,更确切地说,如同大海里两道在相邻的波浪中迷失的波浪。波浪雨水般飞溅,明亮眼眸的瞬间,我们会忆起,水滴晶莹,曾经晶莹。下雨,波浪,我和你,我们和它,无疑,是在过去发生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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