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命(短篇小说)

2019-03-07 05:15十八须
南方文学 2019年1期
关键词:小伟中年妇女大姐

十八须

腊月二十八早上,何立人在候家铺东头的一块空地上摆好了自己算卦的摊子:印着太极八卦图像的一块白帆布,因为年头太久变成了灰色,整块布的边缘都起毛了。临近何立人的脚那边,还冒出几个小小的破洞,那是何立人抽烟时不小心用烟头烫出来的,洞的边缘同样也起毛了。帆布上面,除了一个圆形的红色签筒,一本解签的小册子,外加一本陈旧发黄的《麻衣神相》,就再也没有别的了。哦,对了,帆布四角还压了四块烂砖头,以免被大风卷走。何立人坐在自带的小马扎上抽了一支烟,感觉手都要冻木了,连忙把两只手互相揣进袖子里取暖。后来,他站了起来,一边原地跺脚,一边向候家铺的西头张望。

这是候家铺过年前的最后一个集。下一个集,要等到初八。为了囤够过年的鱼肉蔬菜,来赶集的人很多。男的顶着光头强式的火车头帽子,女的在脖子上缠着厚厚的毛线围巾。当然,穿成这样的多是些老年人和中年人。小青年们是不怕冷的,为了彰显好身材,里面穿件薄毛衣,外面套件西装,连扣子都不扣,就敢在大街上晃来晃去。何立人理解这些小青年的举动。他家的何南在结婚之前,也经常穿得吊儿郎当的。集市两边,用石灰画出来的每个三米宽的摊位之上,摆满了鞭炮、对联、成箱的烟花、各类蔬菜、挂在铁钩子上的一扇扇猪肉、冻鸡冻鱼,硬邦邦地叠在一处,当然,也有活鸡活鱼,不过价格就要贵一点。何立人早就注意到了,买活鸡活鱼的,反而多是些像他一样的老年人,而抽烟喝酒打牌都不差钱的年轻人,手里的塑料袋里,装的多是冻鸡冻鱼。并不是年轻人舍不得买活鸡活鱼,年轻人只是怕麻烦,不想在大冷的天气里提把刀,给活鱼开膛,给活鸡放血拔毛。

整个集市,除了何立人这个算命摊位,其他摊位的生意都很好。临近年关,再也不会有人算命了。因为一年到头了,这一年是好是歹已经确定,根本不需要算命先生多此一嘴。作为一个资深的算命先生,何立人对人心那种可笑的微妙十分了解。

今天早上,何立人起得很早。他站在门口看了看天。天很阴,但没有下雪。近在咫尺的麦苗在寒风中瑟缩着。何立人从屋里推出自行车,用手捏了捏车胎,前胎气足,后胎有点软。他从门后拿出打气筒,呼呼地给后胎充气。这时候老婆也起来了,拿着一把木梳子,倚着门框梳理自己蓬乱的头发,一边很不高兴地说道:“还上街啊?菜都买齐了,还上街干啥去?”

“我去街上看看。”何立人把气筒收好,重新挂到门后的钉子上,“万一有生意了,就接他一单,也好挣个明年出去打工的路费。”

“别说那么好听。什么打工,咱们明年是出去讨饭。”

“你也别说那么难听。什么讨饭,咱们是去城里找活干。真有建筑工地要人的话,咱们也可以去建筑工地当小工嘛。也不一定非要捡破烂,你说是吧?”

“就是嘴硬。看看咱们这年龄,再看看咱们这身体,哪个建筑工地会要我们?哼,咱们去到城里,铁定只有捡破烂一条路。”

“捡破烂就捡破烂呗。别人能捡,咱们也能捡。别人能活,咱们也能活。”何立人有点不耐烦了,他推起车子就准备骑上去。

“我看你不是想去接生意,你是想去接那个老女人吧?反正她死了老公,你们年龄大小又差不多。”老婆的酸话没来得及说完,就被何立人恶狠狠地骂了回来。

“你这个碎嘴子婆娘,到底有完没完?怪不得儿媳妇非要闹着和咱们分家,就你那张嘴,整天听导啵嘚啵停不下来,别说她了,我都想和你分家。你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内情,还他妈在这里放这些酸拉拉的屁,你烦不烦?你不烦老子都烦了。你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老了老了要住在地头的小房子里,你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老了老了要去城市里挣钱讨生活,就因为你的心太恶,没有一点点同情心,没有一点点善心。这是老天爷在惩罚你啊。”

老婆知道何立人真生气了,也不再抬杠,转身又进了屋子。不过她还是给何立人扔下了一句话。“你有善心,你是活菩萨,你不是照样要住这间地头的小房子,明年你不是照样要和我一样出去讨饭。也没见老天爷保佑你!”

“你懂啥。老子就是因为娶了你这个心恶的婆娘,受你拖累了,才不受老天爷保佑的。”何立人硬乎乎地撂下这句话,骑上自行车,离开了麦地,沿着村子东头的路向候家铺进发。儿子何南结婚后不到一个月,就和父母吵了几次架。最后何立人夫妻主动从二层的新楼房里搬了出来,他们在自家的麥地北头搭了一大一小的两间房子,大的当卧房兼客厅,小的当厨房。何立人骑着车子路过何南的新楼房时,甚至都没抬头瞅上一眼,反而骑得更快地离去了,似乎要逃离这栋楼房带给他的一屁股债务似的。

何立人守着自己无人光顾的算命摊子,不停地抬头向人群中张望。都快到早上九点钟了,眼看着集市上的人场都要散了,还是没看到那位总裹着一条灰色头巾穿着一身黑棉袄的老妇人过来算命。这时天上又下起了雪粒子。这些白色的雪粒子,又小又圆,让何立人想起二十年前买给何南吃的白色糖豆。雪粒子很快积了一层,走在路上的人明显小心了很多。雪粒子不是雪,很滑,随时都会撂人一跤。何立人焦躁地抬头看了看天,他断定很快就会有大雪落下来。

何立人的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也许那个老妇人已经死了。不过他立即暗骂自己心毒,不该这样想。也许那个可怜的老妇人终于等到她的儿子回家了吧。

老妇人第一次蹲到何立人的卦摊前算命时,何立人也才四十左右,刚走上算卦这条路。为了吃这碗江湖饭,他也是拜了师父的。师父劝他出来摆摊前,要先留一绺胡子。因为他太年轻,如果没有胡子,就没有高深莫测的气质,镇不住人,绝对不会有人找他算卦。何立人认为师父说得对。他在第一次出摊之前,特意留了半年的胡子。他的胡子十分茂盛,半年时间竟长了二三寸。那天他在候家铺东头的一块空地上,铺开自己用崭新的白色帆布做的算命家什,有点不好意思地摸着下巴上的胡子,双目低垂,等着对命运感到迷茫的人一脸希冀地求他算命。

一个中年妇女从何立人的卦摊前走了过去,似乎是要去另外一个瘦小老头坐镇的卦摊。她走过了七八步,转身又折了回来,蹲在了何立人的卦摊前面。

“我想请你看个生辰八字。”

第一单生意上门了,何立人顿时打起了精神。他只扫了顾客一眼,就知道这位中年妇女过得极苦。不只是因为她脸上皱纹明显深过她的年龄,不只是因为她的头发几乎全白了,还因为她脸上那种愁苦的表情。何立人只扫了一眼,就像吞了一大口黄连水,直从嘴里苦到心里。欺骗这样的人,他真有点不忍心。但他同时又想到师父,那个跑了一辈子江湖的何瞎子说的话:“有些来算命的人,那是真的走投无路了,只能求助于神秘的玄學,他们需要的并不是什么确切的前程,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念想。你千万不要小看这个念想,有时候是能救人的。”何立人感觉这个妇人已经愁苦到了绝望的地步,也许正像师父说的那样,她也需要一个念想。于是何立人很有自信地点了点头,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拧掉笔帽,翻开摊在地上的新笔记本,把笔尖悬在上头。

“七八年腊月十一,天快黑的时候,那时候没表,不知道确切时间。”

中年妇女说了一个数字。何立人这才明白她不是来算自己的生辰八字,而是来给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算命。这个小青年应该是她的儿子。

“那就是酉时了。”

何立人把生辰八字写在了笔记本上,同时很快地在笔记本上画了几个谁都看不懂的符号,然后低头想了一下,方才看着中年妇女的眼睛说:“这个八字不错啊。天生聪明,学什么都快,又善随机应变,就是遇到什么困难波折,肯定也会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真的?”中年妇女的眼角露出了一点难得的笑意。

“大姐,我绝对是不说谎的。”何立人把语气说得斩钉截铁,以便加强自己话语的说服力。“不过呢——”

“不过什么?”中年妇女顿时又紧张起来,眼角的那点笑意比昙花枯萎得还快。

“想要确切知道一个人的命运,必须要综合来看。有些人命好,五官不行,就承不住这个好命,反而会多灾多难。这是你儿子吧?”

中年妇女用力地点了点头。

“独生子?”

“他上面有两个姐。”

不知为什么,听说中年妇女还有两个女儿,何立人莫名其妙地松了一口气。他试探着问了一句:“你有他的照片没有?最好清晰一点的,我看看他的五官。”

中年妇女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儿子的全身照片,应该是小伙子上学时照的。照片上的小伙子穿着学生服,用手扶着一棵大树,一脸的青春烂漫。小伙子是个圆脸,眼睛很大,鼻子也很大。总体看上去,不是个俊小伙子,但也不丑。

何立人打量那张照片时,中年妇女十分紧张地盯着何立人的脸。她想从何立人的面部表情看出儿子的吉凶祸福。何立人长出了一口气,抬起头来。

“大姐,你不用担心了。你家这小子五官长得也好,和命配得住。放心吧,他就是有什么不好过的地方,很快也会过来的。”

“那就好。那就好。”中年妇女喃喃说道,眼角很快流出了泪水。她用手抹去,想了一下,突然十分急切地说道:“好先生,你能不能再帮我算算,我家的小伟什么时候能回家来啊?我知道他命好,在外面也不会有啥不好的事。但我就是想知道他什么时候回家?他出去都快五年了,一点音信都没有。同村和他一起出去的人都回来了,就剩他一个不见人影。我问了其他人,都说他从工地上离开,一个人去广州打工了。他也没去过广州,不知能不能找到活儿干。我知道他命好,在外面也不会有啥不好的事。可我就是不放心啊。好先生,你给我算算,看看他什么时候会回家?”

何立人当然不可能知道她的儿子什么时候回家。算卦的人向来只用模糊的语言,绝对不会说出什么确切的时间。不过眼前的中年妇女明显有点心理崩溃了,何立人只能慢慢地开导她。

“大姐,你不用急。你家的小伟肯定是会回家的。并且他回来时,说不定还会带一个女朋友呢。具体的日期吗,你知道的,大姐,天机不可泄露。如果真被我说破了,说不定还会另生波折。”

“我知道,我知道,天机不可泄露。”中年妇女连连点头,“我不求你说出日期。我相信你这个好先生。对了,他回来时真的会带一个女朋友回来吗?”

何立人心里叹息,不过脸上却露出十分确定的神气。“肯定会带一个女朋友回来,大姐就等着抱孙子吧。”

中年妇女仰头看着天空,愁苦的脸上露出了某种向往。不过她很快就蹲在地上,抱着头大哭起来。

何立人第一次遇见这种隋况,有点手忙脚乱。他知道这妇女心里很苦,他知道这妇女应该好好哭一场。但是在他的卦摊前哭,他不劝吧,有点说不过去;劝吧,却又不知道怎么劝。最后他只能干巴巴地说着几句没营养的话。“大姐,你别哭了。你家小伟肯定会回来的。真的,大姐,你相信我。小伟的命好,面相也好,天生的长寿之人。你就不要哭了。”

后来这位中年妇女终于止住了哭声。她有点不好意思地向他挤出个笑容,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个叠成四方的小手帕。

“多少钱?”

何立人不想要她的钱,但他又不敢不要。算命的人,最忌讳的就是算命先生不收钱。因为那就意味着来算命的人不值一个卦钱。何立人的师父,跑江湖跑了一辈子的何瞎子曾经在李村给一个女人算卦时,忘了收那个女人的卦钱。结果那个女人跟着何瞎子骂了十几里路,把何瞎子骂得耳朵都肿了。何立人虽然对面前的中年妇女满怀同情,但他不想被这个中年妇女追着骂十几里路,所以还是说了一个数字。

“十块。”

中年妇女把一张新的十元纸币放在何立人的手里,转身融进了来赶集的人群之中。何立人见她走远,才敢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第二年,那位中年妇女又在年关将近时蹲在了何立人的卦摊前面。她好像是来质问何立人的。因为她的儿子小伟既没回家,也没捎回一点音信。那时的何立人经过了一年的历练,早成了半个老江湖。他很快就用模棱两可的语言把这位中年妇女哄得离开了卦摊。但这位中年妇女好像认准了何立人的卦摊,每年都会来找何立人算卦。她有时候会冲何立人发火,骂何立人是个江湖骗子,什么都不会算,只会骗钱,应该把她的卦钱还给她。有次何立人实在被骂得受不住,忘了师父的惨痛教训,真的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多块钱,准备把这些年来她给的钱全部还给她时,她却指着何立人的鼻子大骂。她说何立人看不起她。她说何立人是在暗示她不值个卦钱。最后何立人无可奈何,只能把帆布卷起来骑上自行车逃跑。纵然如此,还是听了几里路的哭骂。何立人本以为经此一事,那位中年妇女再也不会来他的卦摊前算命了。结果到了下一个年关,那位满脸愁苦的中年妇女又像影子似的蹲在了他的卦摊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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