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雷彗星(短篇小说)

2019-03-07 05:15文清丽
南方文学 2019年1期
关键词:爱人儿子

文清丽

阿姨,我来治病。半月了,总失眠。整宿。实在没办法,给你和叔叔添麻烦了。她说着,擦了擦眼睛,嘴咧了咧,笑比哭还难看,原来丰润的脸陷进去了一圈。我正思忖说什么,她已穿上了她平常进家门穿的那双淡灰色拖鞋,遽然转了话题,说今天真热。天,的确热,三十八摄氏度。刚才我下班回家,太阳像块烧红的炭,烤得裤子都烫手。我想象这次来,她一定会哭,会闹,可能还会做出超出我意料的事。为此我预设了各种方案,我会搂着她,替她擦眼泪,说些可能对她毫无作用的话语,甚至还想到打110、112。心里预演了好多遍,现遇到这一出,我一下子蒙了。略鎮静,又被她来治病的借口逗笑了。当然,我笑不出声,因为病。失眠的确是一种难治的病。对娇弱的花季女孩来说,说致命不算过分。十九岁到二十六岁,七年时光生生让一把锋利的刀子瞬间割断,铁人也痛。况且她还因失眠上大学时曾休学一年。

望着她消瘦的身材,我忍住泪,指指身边的沙发说,快坐。

一边看电视足球直播的爱人把一盒车厘子放到她旁边的茶几上,去沏茶。不知是鞋子太大,还是他故意爱听响声,反正啪嗒啪嗒的拖鞋声很烦人,可此时,他脚上一点声音都没有。家里一点都没声音。

她不坐,站着,从窗外渗漏进的阳光照射下,她唇上的口红很是明艳,这是七年来我第一次发现她抹了口红。艳艳的红唇,使她原本发黄的脸色更显憔悴。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她像往常一样,说,阿姨,我进去了。

爱人急速地瞧了我一眼,说他……我瞪了爱人一眼,朝她亲昵地摆摆手,说,好,他一会儿就回来了。我的语调是温柔的,谈恋爱时才有。那时迷辛波斯卡、毕晓普的诗,一首接一首读,一句接一句地写,诗意的点缀,让性格越来越柔和,像泓水,清净明澈,能照见人影。跟她初次进我家门时同龄。呃,十九岁呀,嫩得让我嫉妒的年纪。

门是轻轻阖上的,好像碰上了锁,又好像无。最近,我对自己充分不相信了,看人,还是观己,都莫名地怀疑。

时间退回半月前的凌晨三点,我被一条短信搅得再也没有睡着。

你得给我补偿精神损失费。我抹着眼睛,狠狠地对他说。我从来没有凌晨三点就醒来的,从来无。可现在,凌晨三点成了我的生物钟。半月了。

他陌生地看着我,嘴张了张,没有出声。我也紧紧盯着这个熟悉的陌生人。身体是我曾经熟悉的,修长、白皙,我曾十分得意。可他的眼神冷漠。嘴唇,好像已被某人涂上了鬼魅般的色彩,是冷嘲的。即便那颗我给予的心,也好像被人偷换了。我感到一股恶心涌上心头。对恶心、不洁,甚或还有一缕恐瞑,让我喘不过气来。我踢了他一脚,说,自从那天起,我就一直三点起床,你看我的眼袋,你细细瞧瞧嘛。我说着,凑近他,他的头不停地往后躲,往后躲,细长的脖子扭曲如蛇。我发现那个我能清楚地知道他身上每个黑痣每条纹路的人已经消失不见,随之而来的是一片一片的盲区,对,黑浪,黑风,黑色的云朵。无边无际的黑夜。也可能是一缕缕迷雾。我说过,我已经被他折磨得没有判断力了。

当两双近视眼越来越逼近时,他的身体扭曲而恐怖,眼神冷漠而疲倦。他腾地站起,说,别闹了。说着,就要进他的屋。我站起来,双手拦住,脸色变白,我是跟你闹了吗?你不该补偿我的损失费吗?不该吗?

身边看电视的人,好像置身事外,无视我俩的存在,只管看他的球赛。球场上,一会儿穿红的跑,一会儿着绿的踢,在我眼里,都是一个少女红肿的眼睛。

他在我的逼视下,重新坐到沙发上,眼神望着窗外的夜色,说吧,你要什么?你到底要什么呀?

我要看见哈雷彗星出现。

什么,什么哈雷彗星?

七十六年才出现一次的哈雷彗星,咱一家四口到海边时,我跟你讲过。

无可理喻。他说着,再次站了起来,这次,没进屋,摔门而去。在出门时,他说,不可能。我告诉你,永远不可能。到什么年代了,作家,你整天写小说,整天给我讲人性,为什么在你儿子面前,你就不能理解那种心动的感觉?难道写在纸上的文字是骗人的?你是不是法海,是不是祝英台她父亲?

你个陈世美!

陈世美是个什么东西。是不是跟你一样封建?

我真想代替她,抓他,撕他,咬他,或者一次次穿越到七年前,重新一天天过,让他回头。回头。有难度的是我不能把那个人变成他心目中的人。现在那个人就待在他的房间。遇见好,还是不遇见好?我说不清,自从那件事被发现后,我不认识了自己,也不认识了他。也不认识了她。更不认识身边这个跟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看球赛的人。我学地理,学历史,学哲学,走南闯北,自以为大千世界,了解不少,可现在,才发现,我连方寸之间跟我息息相关的两个人都不了解,好像是一夜之间,他们都离我那么远,远到好像隔着四大洋五大洲。

她进了他的房间。他们在这房子待了七年,七年的时光,我眼里看见的跟明信片一样漂亮光洁。此门,门里的情景,我的目光穿不透。门是我从商场一家一家挑出来的,是我看着工人安上去的,是我每天都要擦好几遍的。

她会不会想不开?那房子里有一把新新的闪着寒光的剪刀,是我买的,给他剪资料用的。有一条彩绳,是他考大学时,我怕他累着,让他跳绳提神的。还有一对哑铃,他整天练的,一个十公斤。两个就放在他房间的飘窗下。假若她看到了剪刀,发现了彩绳,或者拿哑铃砸头呢?还有踩到飘窗,窗一推开,就是十五层楼的高度。我不敢想,蹑足走到门口,屏息倾听里面的动静。悄无声息,好似无人。时间好慢呀。我数羊、背英语单词、听无聊的歌曲,晚上还是睡不着,出来,门仍关着,一切还是静悄悄的。会不会出啥事?我推推睡在身边的人。爱人烦躁地说,你有完没完。说着,背过身去,不一会儿,就响起了甜甜的鼾声。

熬到凌晨六点半,我又一次站到那扇门前,用指尖碰了一下门。无动静。我用两个指头又敲了一下,仍无人理会,卫生间灯黑着,书房也无。我紧张得要叫爱人时,才发现厨房有声音,但门关着。

她说阿姨,睡得好吧。

你失眠了吗?

我睡了整整十三个小时。还是我买的床睡着舒服。她轻松地说着,打开了电饭煲。

你不用给我们做饭。爱人坐到餐桌前说。

叔叔,没关系,我爱做饭。

你应……爱人还没说完,我立马踩了一下他的脚,他未说出的话让我心里慌慌的,忙道,你叔叔意思你应好好好休息,好容易能睡着了,就多养养。

没事,我下周再来。在这屋我才能睡得着。洗完碗筷,她出门时说。

我无语,眼泪像要冒出来了,忙扭过头去,墙上,是我们一家四口,不,现在也许成了三口的照片。

她果然下周又来了。仍然进去关门。仍然来。他在,她来。他最后不回家了,她仍来。仍把自己关在那个房间里。我希望她出来说些什么,好听的,难听的,骂人,哭诉,我都理解。可是她什么都不说。

一次她走后,爱人说下次别让来了,这搞的什么事呀,这不是给我们示威吗?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难道她不该吗?

爱人好像不认识我似的,半天才说,你这人就是没原则。

我坐下,细想,好像他说得也有道理。偌大的家,只有我们俩,你进门,啥也不说,这像什么话?可是不让她进门,我又硬不下心去。便说,要不你说?你不是大学老师吗,又学过心理学,最会开导人了,你说。

我一个大男人的说什么呀?再说,爱人说着,摸摸头发上渐少的灰发,说,再说,娃娃也怪可怜的,你说咋办就咋办吧。

没人挡了,门铃一响,我就跑着给开门。仍是进屋关门。做饭。离开。仍然跟七年间一样,周五晚来,周末晚走。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跟表一样准确。

终有一天,我也熬不住了,但没人挡了,又没有外人来替你了断。刚好,门开了,我踟蹰着走到门边,看她在擦地,蹲着,手上拿着一块布,一块很干净的白布,在不停地擦木地板,裸露的脖颈上,有密密的水球。我一时,想说的话说不出口了,只好换了话题,说,孩子,你在这屋里真能睡得着?

她笑着说,是的。还做了一个梦。她说着,站了起来,又开始仔细地整理书桌上的东西,那都是儿子爱读的书、常玩的形态各异的魔方。当一个椭圆形的魔方掉在地上,她轻轻拾起放回书架上,又端详了一会儿,重新拿起来,放到一个正方形魔方和一个三角形魔方中间。

梦只是梦。我咬着嘴唇终于说出了这话。

她说,你不是给我俩讲过哈雷彗星吗,我梦见它出现了,真漂亮,那长长的尾巴好像一条银色的飘带。

我无语。

它会来的,我坚信。

孩子,七十六年才来一次呀。

可它终究还会来的,对不对?她说着,背起包,说,下周我再来。

这次,我没说好。她走后,我跨進那门。只要她在家,儿子就没回家。床前的灯不知何时修好了。床上,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张照片,放在床头,那是他俩的合影,一看就是在路边随意拍的。但又不随意,他俩穿得很古典。一个女学生装,长头发,裙子。一个立领,五四青年装。显然是从照相馆照的。我把照片轻轻地放回原处,想,也许彗星还是会出现的。恍惚间,我看到茫茫宇宙间,哈雷彗星犹如一道光彩夺目的闪电,拖着一条漂亮的长尾巴,姿势雄伟,而自己正在翘首欣赏着那壮丽的踪迹。

他终于回来了,几天不见,反倒容光焕发。一想起另一个消瘦的面孔,我狠狠地弹了一下他的额头,嗔怪道,你还知道回来?

他打量了一下房间,没说话。

我说你仔细看看,这房间,这布置,说说你的想法?

妈妈,你不能让她再进门了。你试着了解下嘛,小芮是很优秀的,你看看,这是她的作品集,你儿子不是那种肤浅的人。

你咋心就这么狠呀?我把那一堆东西扔到了沙发背上。

她在我就不回家。

随便,我就没见过你这种没良心的人。

随着咣的一声,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了门外。

让她走。

她说咱家床睡得舒服。她来了这三个月,从来没有失眠过。那屋子的一切是她亲自顶着烈日去买的,他们预备近期要结婚的。

让她全都拉走,省得我看着烦。

你明知道她要的不是床。

这时心软,以后会更痛苦。让她别来了。

可我说不出,毕竟她的要求是合理的。

告诉她,这么做,错了对象。咱俩,啥忙,也帮不了。爱人说。

她不是病着吗?

可她把病传染给了我,我反倒睡不着了,你也睡不着。像什么事呀。她太老奸巨猾了,这明明是拿刀子捅我们这些无辜的人嘛。放跟过去一样的音乐,仍把我们左一声叔叔,右一声阿姨。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我实在受不了。

她也是孩子嘛,她只要心情好了,住住何妨?人家每次来,还买菜做饭的。

那也不是个事。

她会走过这个坎的。

时间久了,真不是个事,搞得儿子都不愿意回家了。

让他好好反省,一颗破碎的心得一天天修复,哪有那么容易。

这对谁都不好,你怎么如此糊涂。你一时的心软,会让所有的人更加痛苦。

可她说她想明白了,儿子是她哥哥。话都说到这儿了,你让我怎么办。你有没有好的办法,教授?对了,你的主意一向很多的。

爱人白了我一眼,不再说话。

儿子回家了,跟着另外一个女孩。她也在。我看到三人,都是平和的,但门关上后,我就猜不到里面的光景了。刀光剑影,还是荷塘月色?反正我的心跳得都要飞出来了。我又站到门外潜听,声音,是正常的,好像还有笑声。女声?她?还是新来的另一个?隔着门,或者还隔着更多的东西,反正,我无法判断了。

我对新来的虽礼而有节,可明显的排斥显而易见。怎么都不顺眼。明明那眼睛大而无神吗,明明那额头狭窄如葫芦吗,明明那走路,像走八字。怎么就大而无神?明明是明眸皓齿好不好?明明走路轻盈好不好?怎么就走八字?作家同志,你能不能怀着一颗公正的心。

跟儿子吵了半天,我又一天疑惑了?又想起一句话: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天下做父母的,怕都如此。想着我带着爱人回家时,妈捅着我胳膊,咬着我耳朵说,我怎么看你领的那个人腿都不正常,好像一条腿短。

什么这个人,那个人的,那是我丈夫,回来时我们已经领了证。我气鼓鼓地说。

爹当时正坐在炕上抽旱烟,跳下炕就要拿布鞋底抽我。哥挡住了他,眼睛逼近我,你眼里有没有父母?有没有兄长?结婚这么大的事,给父母兄长一句都不言声,真想拿皮绳把你吊到房梁上,让你知道家法。不要以为,当了军官了,就目无父母,无兄嫂。

那时我感觉我农民父兄可笑,可现在,在城里生活了三十二年的我,在儿子婚姻上,跟他们想法一个样。当儿子说他跟她忽然没了爱的感觉时,我就想像当年的爹一样,恨不能揍他一顿。让我奇怪的是,爱人的想法,跟我相反。他说孩子的事,由他去吧。我也遮遮掩掩地问过我的同事和朋友,有年长的,有跟儿子差不多的。年长者回答:只要我儿子幸福,我不阻拦。年轻的回答,放手吧,你管不了。外人我无法争辩,跟爱人每天唠叨个没完:我就想不通呀,真的想不通,俩人好了七年,爱说没了就没了?难道爱是冰激凌,说化就化了?一棵树,长了七年,你要把它连根锯掉,还得费半天工夫呢?更何况一个活生生的人。我熟悉她,某种程度上,比了解自己的儿子还熟悉。她吃不惯辣,我先是皱着眉头,后来炒菜尽量少放辣椒。现在连辣椒我都不愿吃了。她喜欢旅行,我这个赖得出门的人,也迷上了路上的风景。磨合六七年,磨得差不多了,忽然又蹦出一个。至少对她头顶上的一缕如鸡毛般的彩发,我怕这一辈子都适应不了。

这不,又来了。

那女孩一杯水没喝完就走了,跟着她走的,还有垂头丧气的儿子。

儿子回来,妈妈,你太过分了。

我怎么了?我不是给女朋友端了水果,沏了茶?不是礼而有节吗?

哼。你是端了水果,沏了茶,你是笑着,可是你把她叫谁,你不知道?

不是叫惯了吗,一时失口。

儿子冷笑一声,把桌上一个个魔方扭得狰狞而扭曲,结果,还是红红绿绿的不能成为一个统一的色调。他气恼地放下,半天和缓了语气说,妈,你别过意不去,给你说了多少遍,我们不欠她什么。这么多年,我们为她的工作操了那么多心,带着她去了全国那么多地方,一分钱都没有要。

我怎么就觉得欠呢?

到底你是谁的母亲?啊,你睁大眼,好好看看,我是不是你儿子?儿子说着,一脚踢开椅子,站了起来。

急什么?你急什么?听我说。我说着,拉着他重新坐下,细细打量了全屋,那张照片不见了,床上被子卷成了一团。我尽力压抑自己的火气,尽量心平和地说,我是女性,知道失恋的滋味。那滋味,是烧一箱情书烫烂的手指。是若干年后,你忽然看到一个身影,能追出好几米远。是多年意外相逢,虽低头装不认识,心里却盼着他能抬头看你一眼。我教你数学几何,教你为人处事,教你读世界名著,我怎么就没教会你怎么去珍惜一朵花。说得嗓子都哑了,才发现听的人早就不在了。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你在我身边,我却不知道你想什么。不,知道了想什么,也不理解。

我习惯了她的做法,习惯了屋子有她的声音,也习惯了她陪我做饭时的默契。可有一天,她说,她不来了,病治好了,晚上睡得很好,一觉能睡到天亮。她说着,笑了,这次笑得明媚如春光。

爱人说那就好,病好了就好好工作,也好好……生活。

她点点头,我陪她下楼,她不让,我还是坚持送她到车站。

大院两边,槐树青绿的叶子已经发黄,零星地被我们踩在脚下,咯吱咯吱响。

她望着远处来来往往的车流人流说,我释怀了。

我好半天才喃喃自语,怎么想开的?

他说我没情趣,我不难过。决然跟我要分手,我也不难过。可他不该记不得我们第一次相会的细节。那天,是正月十五晚上九点,什刹海水面和天空蓝得像飞燕草的花瓣。是他买的孔明灯,我们在十五晚上放飞的孔明灯。灯笼是黄色的,上面绘着两只大雁,他却说只有一只大雁。怎么会呢?那是我挑的,天很冷,我刚好来了例假,肚子疼得很,可那是我第一次和一个男孩放孔明灯,所以不喜欢那些大众化的灯,转遍烟袋斜街,没有中意的灯,又跑到南锣鼓巷,当时我穿着新上脚的高跟鞋,三个脚趾都起了泡,终于在中央戏剧学院附近的一个小店里挑选了两只大雁灯。如果说他这次粗心的话,那么他连我当时脚起了泡都不记得,我就明白了。我做的一切都没了意义,因为那天,是他帮我挑破的血泡。

我无语。

走出大门时,哨兵忽然给她敬了一个礼,对了,我忘记说了,她是军人,今天穿着军装。她说我再进这大门,怕也难进了。

我说傻孩子,说什么话呢,这也是你家,下周来,咱娘儿俩包饺子。

她搖摇头,说,我每次来,都说回家,现在我怕再没资格说了,哥哥的对象挺好的,哥哥都记得她穿37码的鞋,腰围一尺九,可是哥哥却不记得他给我挑破的血泡,不记得给我放过两只大雁灯。她说着,眼泪哗哗地流着,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掏纸巾,才发现出来匆忙,什么都没带。

傻孩子,别让我难过好不好?话还没说完,眼泪也充满了我的眼眶,有一颗掉出了右眼角。怕她看见,我轻轻拍了她一下,说,常来,一定要常来。

她说我真想叫你一声妈妈。

我说本来就是妈妈嘛,永远都是。任何时候。

不知是我抱着她,还是她抱着我,我们两个,都属猴,一只比一只晚生了二十四年,双手抱着。我很不习惯这样的亲密,可我俩不知是谁先主动的,反正我们笨拙地抱了起来,就这样抱着,在大街上,已经到秋天了,有些寒意,可身上,都渐渐热了起来。

她上车了,我追上前去,说,常回家,记着呀。

她不看我,只看着车的前方,眼泪哗地流下来,说,妈回去吧。

她再也没有来。

不知怎么的,那个让我嫌弃的女孩也再没来,儿子一夜间好像老了许多。爱人也整天挑东找西,一会儿说我做饭的手艺越来越差了,一会儿又说,那孩子不知怎么样了。

闲时,我总不由自主地打开她的微信,那上面有她跟儿子的一张合影,男着五四学生装,女穿白色蓝边旗袍:亲爱的,今天是11月7日,咱们本来预约拍婚纱照的日子。心里一直憧憬着这一天,所以从一年以前,我就开始留长发,最近几个月也严格控制饮食,让自己瘦了十斤。七个年头,日日夜夜,心心念念,都是希望这一天站在你身边的我,是美丽的,我希望幸福的咱俩,穿着婚纱和西装,美美的,帅帅的。当初是你牵起我的手,说要一辈子到白头;是你说,这个世界分分合合,我们却要朝朝暮暮;是你说有你在的地方,就能给我一个家,你都还记得吗?未来会怎样?谁也不知道,我把一切交给时间。辛酸会变成答案,爱是归属感,你在我心里,从未分离(虽然婚纱没拍成,但是这一张也很美,妈妈也说拍得很好看呢,纪念下)。这一条朋友圈,仅对你和你爸爸妈妈可见,放心。即使你伤害了我,我仍愿意护你周全。

我再往前翻她的朋友圈,他们的生日照,在郊野公园玩无人机,在什刹海放孔明灯,薰衣草公园爱情小站的依偎……条条微信,把我的心撕扯得钻心地痛。

屋里空了,我无所适从。擦桌抹椅。总试图找出他们旧有的痕迹。没有。没有。还是没有。我看书,美丽的植物幻化成了她的脸。我听音乐,《雨中花园》里,是她孤独的身影。我吃东西,再也不放自己最爱吃的辣椒。

有天,我洗儿子床单,在枕套里发现了一张纸,字迹娟秀,上面写道:

这一阵心静下来,把七年来我们在一起发生的所有事情仔细捋了一遍,感觉我俩走到如此地步,我责任不少,归纳有以下几点:

1.没有好好照顾你。

2.没学会做饭。

3.还不够优秀。(你说我没有艺术细胞,跟你没共同语言。我却没意识到,曾为自己能熟练打通任督二脉,一针通三腔开关针法,考全系第一名而自豪。)

4.没好好注意穿着打扮,特别是化妆。

5.对了,太任性。(那次,不该发脾气,在你喝醉了酒时。可是一想起你一个人都不知道如何回家,那么多的车,我就控制不住地发火。)

我要求自己必须做到:

1.坚持从你提出分手到现在,不责怪你一句。就是嘴里吞针,也要吞下去。(到目前,我做到了。)

2.学会做饭。(叔叔阿姨说,我做的红烧鱼好吃。)

3.帮你把写在草稿上的文章全打出来了,还有扫描完了你发表的所有东西。我曾答应的,终于做完了。

4.读完了你曾给我推荐的《安娜·卡列尼娜》《洛丽塔》,说实话,感觉我的人生好像不一样了。

5.每月去看一次歌剧,试着全身心地去了解你。

6.我不恨你了,也原谅你了,哥哥。

放下本子,我喃喃自语:傻孩子,你可知道他找的另外一个女孩喝酒、抽烟、睡懒觉,任性到随时可以指使他干任何事,比如她故意藏起来,让他满城找她。她给他洗一件衣服,他能给我夸半天。世界上最难说清的就是爱情呀。眼泪再次溢出了眼眶。除父母去世,我流过泪,这么多年了,我以为现实的风霜已经使我的泪腺迟钝了,可这阵,我只要想起她,就想她睡得好不好,会不会生病,她如何度过漫漫孤寂的日子。

她妈妈说,她什么也不讲,只一个^躲在屋里悄悄哭。得知她妈妈给我打了电话,她责怪了她妈妈半天,还给我说,阿姨,你不要责怪他,我只认为他是个傻宝宝,迷失了方向。

我把这张写满字的纸给爱人看,爱人说,赶紧烧了,我说儿子怎么跟那女孩分手了,都是因为她放的蛊。毒蛊。赶紧烧掉。别让儿子看见。如果说过去我对她还有好感的话,那么这封信让我对她一下子没好印象了,小小年纪,太阴险。

你胡说什么呢,这是爱的表达。

哼!爱人冷笑着在客厅走了几步,说,她就是这么想,早把你看透了。

我喝了一口茶,說,你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这不明摆着吗?爱人说着,坐到我旁边,说,你想想,她写这东西是想让谁看?

当然是给儿子呀。

可她为什么不放在明处,而要放在枕头里?儿子那么粗心,怎么可能发现?再说,谁洗枕套呢?当然是你呀。所以她是写给你的。她要通过这封信,让我们一辈子难受。

我直呆呆地看着越来越陌生的他,半天才说,你怎么如此想?你怎么能如此想?

爱人不再理我。我忽然发现置身自己的家里,第一次感觉身边的人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无所适从,趁爱人不备,把那页纸悄悄放进儿子平常背的包里。

儿子每天都回家,每天都背着那个黑皮包,话却越来越少。至于那封信,我想也许他都没看,就撕了,甚至我在给他倒垃圾时,还曾细心地留意过,可是都没发现。天渐渐冷了,白雪把天地染白了许多,掩盖了许多真相。我常想,不知那女孩脸上的伤痕愈合了没?

有天晚上,我倚在窗前,望着星空出神,儿子走过来,说,妈妈,看啥呢?

今天白天云彩或似羽毛或似山峰或似金练,变幻多端,全城人拿着手机都在拍,天那么蓝,云那么美,我在新疆云南才见过那么美的天空,你看,现在落日也这么美,真是火烧云。搞不好,晚上有彗星呢。

儿子依在我身边,没有说话,也望起星空来。

我感觉好像有一股我曾经熟悉的气息慢慢地,慢慢弥漫到我的身上。我好想说些什么,可张张口,却不知说什么话才能让我们母子能回到起初。

她妈妈生病了。绝症。儿子忽然说。

她?哪个她?我的心忽然搅痛,一时站不住,赶紧扶住了沙发靠背。

在你心中天下只有一个女孩子,除了她,还能有谁?

这么说我看到了哈雷彗星?

哪有那么容易。儿子说着,快步进屋使劲带上了门。

我还在望着天空。天上除了一个个小星星,什么都没有。无聊的我,搬开沙发拖地时,发现了那个在我家待了不到半小时的女孩写的一本书。我好似手里拿着一块烧红的炭,马上扔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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