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哲珠
一
刚刚离开人世,逝者处于阴身,未知自己逝去,冥冥中赶往黄泉路,口干舌燥。
——做功德过桥唱词
卖菜回寨,经过许世宁的老屋,门大开着,我停了摩托,大乌嫂走出来,手里握着抹布,说,我以为是成安他们回了。
成安他们要回家?我走进许世宁家天井,许大乌蹲在厅角,摆弄着一张旧桌子。许世宁一家二十几年前搬走后再没回来住过,老寨的旧屋早塌了,新寨这座下山虎是十几年前专门回来建的,建成后只在新屋办了入宅席,住了一夜。
是世宁叔要回,估计时间差不多了。大乌嫂压低了声。
昨晚接到许成安电话,托许大乌和大乌嫂收拾屋子,接通水电,说许世宁会回老家住一段时间。
世宁伯情况怎样?
没提,说是医院让回家休养,老人自己提出回老家。
我走出大门,在巷里立住,看着许世宁家这座下山虎,十几年了,这下山虎终于要住上一个人,这次住过后,这屋子才会成真正的宅子。
回到家,我打电话给儿子,我不去城里了。
爸怎么这样,说得好好的。
我感觉儿子要化成电波,闪回家来质问我了。这次进城,半个月前就定好的,这半个月,儿子时不时一个电话,谈他做的什么攻略,罗列一堆旅游胜地,说要带我好好见识城市,见证他们的日子。我不稀罕这种见识,想跟儿子说,有些东西没想的那么要紧。这些话我没说出口,儿子听不进的,女人也不让我跟儿子说这些。我应承儿子进城住一段时间,我想好了,这次算了儿子某种心愿,以后就随我了。女人已经进过城好几次。
我说不久后有事情。
爸,那种事不要再干了。儿子立即猜到什么事,关于这件事,儿子提过无數次。他一提我胸口就堵,他还是不明白。
说了几句,我就挂了电话,儿子又说“那种事”,我听不下去。女人盯着我,问,又接了事?
我说了许世宁要回家的事,告诉她,世宁兄该是时日无多了,我不能走开。
回家住就定会怎样吗?女人脸色不好了,说这话不是咒人吗。
我就是说了事实。和我生活了大半辈子,女人还是这样想。当初嫁给我的时候,她就不明白我做的事情,但拗不过我,后来她想了个法子开解自己,我做的那件事就是—份活,活归活,日子归日子,进了家门,活就无关了。我想跟她谈谈我做的事情,她不让谈,提都不让提,要是实在得提,我只能说“那件事”,不能提到“死”这个字。
儿子进城工作后,和他妈一起劝我,让我放弃那件事。他们比长比短,列出无数理由,我不出声,大半辈子了,我不想再多说什么了。有一次,他们敞开了说,声明不喜我做这种事,把儿媳妇也喊上一起劝。我丢下一句话,做这事我才安心。
我看着他们,直直地看。
死和吃饭睡觉一样,避不了的。我说。这是我多年来第一次在家清清楚楚提这个字。
他们不出声了。
我仍做着“那件事”。
和儿子通过电话后,女人就半避着我,大半辈子来都这样,我做那件事的几天,她半避开我。这倒合我意,做那件事,我得清静。
晚饭后,我去了许世宁家。许大乌和大乌嫂走了,门关着,门前巷子水泥缝里的草清理了,大门也收拾过了,屋子看起来有了人气。我坐在门槛上,落日还有一抹光没来得及收走,正斜照在我身上,这屋建成后,许世宁家还没有一人这样在门槛上晒过日头,还没有像我这样跟房子亲近过。
十几年前建这房子时,许世宁托许大乌跟管工程,他偶尔回来巡看一次,曾指着快建成的房子对我说,我在新寨也是有房子了,成安说要建得像样。这房子又是没用的,又是有用的。
许世宁是我爸的堂兄,父亲去世十多年了,他还在,近一百岁了,是时候了。我突然有个冲动,就坐在这儿等许世宁,等他到的时候,让他在这门槛边坐坐,晒晒太阳。
两天后,许世宁家的大门开了,水电接通,安排了床铺和简单的家具,许大乌和大乌嫂在客厅沏茶,说许世宁的车快到了。我跑到乡里买水果,回来时在寨门口遇见许成安,许成安说得准备一些东西,还得送一个教授去坐飞机——教授是他专从大城市请来给父亲看病的——匆匆走了,说回头再跟我谈。这么多年,许成安偶尔回乡一次,都是这样匆匆,他总有很多事,重要的事,寨里人不太懂的事。这次,作为许世宁的大儿子,他确实会有很多事。
我看着许成安走向他的汽车一那辆发亮的黑色轿车——和以前一样,他还是意气风发的样子,从后背到走路的样子,好像面前有发亮的东西让他追着,但细看,现在的意气风发里有了岁月的痕迹,他已经走得挺远,还是看得出老态和疲倦。
买水果回来,许世宁家厅里没人,我轻唤一声,侧屋有应声,一个人影迎到屋门边,是许成慧,我脚步愣了一下,许成慧嘴张了张,目光闪了闪。许成娟不在,我差点想转身,刚刚许成安不是说许成慧和许成娟在照顾他爸吗?
我二妹出去借点东西。许成慧看穿我的心思,这么多年,她还是这么清楚。多年不见,她老了,还是好看,她好看的眼睛看着我,眼边细细的皱纹让人心痛。
许成慧转身走向床边,我才回神,我是来看许世宁的。
世宁伯怎样?我招呼,许世宁没应声。
许世宁整个人肿了,五官被拉得变形了,我认不出他来了,一时竟也想不起上次见时他是什么样的,只记起小时候看到他的样子,那个印象把许世宁后来的样子抹掉了。许世宁很高,那时很瘦,脸像石头雕的,很硬,目光也很硬。他是村干部,经常在村里走来走去,手背在身后,走得很慢,他不像别的大人,看见小孩调皮了会呵斥。他就那么静静走着,可村里的小孩都怕他,见了他会闪。现在,他的脸像融掉的面团,我低头认着,不太相信这就是许世宁。
世宁伯。我凑近前唤,声音比刚才大些。
许世宁脸没反应,喉咙里咕咕响着,我以为他在回应,我说我是许马。他喉咙里的咕咕声静了。
许成慧说咕咕响是身体的自然反应,许世宁几天前已经不太认人了,这么睡着,听不见别人说话的。
我噢了一声。
屋里很静。许成慧和我待在床前,我想问问许世宁的情况,又觉得不用问,明摆着的。我想问问许成慧的情况,觉着不太合适,再说,她的大概情况我是知道的,这么多年她没有回来,可我不知怎的,一直知道,总有这个人说一点,那个人说一点,把她的日子拼凑起来。跟她谈谈自己吗,没什么好谈的。
两人喝水,喝得很慢,喝水的声音还是很响。放下水杯时,许成慧让我帮许世宁擦身子,说许成安忙,许世宁本来重,现在又肿胀,她和二妹许成娟扶着很费劲。有事情做,我很高兴。
许成慧端来水,在许世宁耳边轻轻唤了一阵,许世宁慢慢睁开眼,我凑过去唤他,他像看着我,又像没看。许成慧让我帮许世宁脱下上衣,我解开许世宁的衣扣,半托着肩想拉出袖子,许世宁一只手压在胸口,我拉去那只手,那只手用了力,我发现他不情愿,不敢用力。我扶着许世宁,示意许成慧拉衣服,许世宁那只手仍用着力。我凑过去看,手下面是衣袋,我对许成慧示意,大概有钱。许成慧手指探了探,双眼睁了一下。
爸,帮你擦身,换了衣钱就还你。许成慧凑在许世宁耳边,重复这句话。
再去挪那只手,挪开了,我把袋里的钱拿出来,卷成一小卷,塞在许世宁手里,他攥住了。我让许成慧去客厅休息,一块儿为她父亲擦身子我不自在,她一定也不自在。她没客气话,点点头出去了。
许世宁身子胀得圆圆的,怪怪地亮着,这是许世宁?我又看见在村里走来走去的许世宁了,一天天的日子把他磨成这样了。
我浸湿了毛巾,脖子、胸膛、肚子……一路擦下去,包括下半身,擦到小腿时,我长长舒口气,好像跟着许世寧,走过了长长的日子,那么多日子把他压倒在床上,在我胸口压进一团灰色的气,硬邦邦的,有棱有角。
正做着的一个怪梦被什么捶散了,惊醒过来,有人在捶门,许成慧喘着气,哽咽,我爸走了。
没半点月光,看不见巷子的形状,我们凭感觉在黑里—瞠路,世上好像只剩下我们的脚步声,许成慧走在前面几步,突然说,以后我没爸没妈了。她的声音被夜染黑了,闷闷的。我顿了一下,胸口一揪。类似的话,我无数次听过,每次胸口都避不了这一揪。
许世宁床前围了一圈人,哭着的,忙着的,沉默着的,愣着的。我扫了一眼,许世宁的大儿子、小儿子、大儿媳、二儿媳、两个女儿、两个女婿,很像样的一群,明天后天还会有一群孙子,许世宁人世的日子算圆满了,他该是走得安心的。
给许世宁换寿衣时,我让所有人退出去。我习惯一个人给逝者穿寿衣,慢慢穿,穿得整整齐齐,除非人去的时间长,或骨头有问题,不得以得有人帮忙。
我凑到许世宁耳边,轻声说,世宁伯,许马给你穿衣戴帽,你好体体面面上路。许世宁安稳极了,像睡沉了,我开始给他解衣。第一次给人穿寿衣时我二十出头,那次为人穿过寿衣后,像活了好几十年,我走到逝者家门外,找一个角落待着,很久气都顺不过来,说不透的难过,好像什么都没意思了,又很安心,好像什么都有意思了些。我跑去找许成慧,把这些怪怪的感觉告诉她,那时,我想讲讲这些,只跟许成慧讲。许成慧吓坏了,她的手从我手里挣脱出去,看我的眼神像看一个怪梦。后来,她道了歉,说她不想那样的,又忍不住。
穿戴好,我朝许世宁点点头,退出屋。许世宁的子女们在客厅坐成一片,不知是不是灯泡不亮,脸都又干又黄,我一出屋,他们齐齐抬眼看我,像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我习惯了,这种时候,逝者家属有时会有段迷糊期,未适应事实。
我走到那群人中间,那片目光粘着我,我冲许成安点点头,意思是暂时帮他开个口。交代一番后,人动起来了:有人安排祠堂,寨里喊几个男人,把祠堂收拾出来,尽快把人转到祠堂,人进了祠堂,后事就算开始了;有人安排丧事理事组,我提了几个人,平日寨里红白事都是他们理着的,现在去拍门,事情交代下去;剩下的人商量丧事安排,清点各亲戚好友,列个清单。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人各奔各的路,各过各的日子,很多亲戚平日没走动,到了下一辈,亲戚也忘了,但人去了是大事,礼还是要到,没做周全缺了礼仪,是要留笑柄的,总之,有些东西是没了,但壳还好好的。
你记起一些人,他记起一些人,寨里有些老人先来了,帮着清理老辈人和远亲近邻,人名越列越多。儿女们有些呆,抬脸看我,我知道他们的意思,想不到还有这么多亲戚。我笑笑,早习惯了,别看人一个人过着日子,其实都牵着一张网。看着那列长长的名单,死者很多家属要愣神很长时间,也有列了半天没有几个人的,那才是真凄凉。
许成娟问许成安,大哥,这事准备怎么办?
大家都看着许成安。
许成安是大儿子,许世宁的二儿子许成平前几年生病去世了,三儿子许成利扛不起事,女儿许成慧和许成娟是嫁出的,许成安拿主意是合理的。
大办。许成安手一扬,要办得像像样样的,爸是高寿的。
许成安说这话是有底气的,他不单是这个家里活得最出息的,寨里出去的人中,他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这事他不会马虎。
有大哥这话就好办了,听你的。许成娟双手一拍。
他们商量丧事各种细节,我退入侧屋,退到许世宁床前。穿戴整齐的他精神很多,戴着帽子他又像个村长了。我想,“村长”就是许世宁真正的气息了。这么多年,我接触过无数逝者,发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气息,这种气息平日可能藏得好好的,人去世以后,反而变清楚了。
厅里说话声很密,丧事要大办,有很多事情要商量,许世宁躺在这儿,等着人把他送到祠堂,再送上山,外面商量的事好像跟他没有关系。我忽然想起白天他衣袋里的钱,刚刚换衣服时没发现,什么时候被收起的,许世宁知道吗?知道的话怎么想?要进祠堂了,他反应过来了吗?
我屋里四下望着,我感觉许世宁的魂还在,床上?屋里哪个角落?天花板?他有很多想问的吗?知道往哪个方向去?
这么多年,和逝者这样待着时,这种胡想没断过。
许成慧走进屋,远远立着,盯着许世宁,像认不出父亲了,又像想不透什么事,眼睛呆呆的。愣了一会儿,她看看我,茫茫然点了下头,她知不知道自己在点头?
许成慧在一堆人里走过来走过去,有什么急事的样子,像想起了什么事,也没处问,又着急又迷糊。有人唤她,她就惊一跳,看着人的嘴巴,像要盯出什么话来。有女人拉她坐下,她坐了,很快起身,像椅子不对劲。她去找许成安,许成安在打电话。
许成安一直在打电话,交代某个人做某件事,或通知许世宁的丧事,或借问丧事细节。他跟我提过,说交际圈太大,很多人很多事要安排。电话终于结束,许成慧张开嘴,许成安走开了,去找许成利,说了几句,许成利转身出去,大概又被安排去接人了,一些远点的亲戚到了,得去镇上接,许成安还有重要朋友,要安排住在镇上。许成慧转身找许成娟,许成娟跑进跑出,招呼这个,使唤那个,不知在忙些什么。许成慧扯住许成娟的胳膊,说了几句什么,许成娟点点头,谁喊了她,她走开了,把许成慧留下了。
丧事开始了,对许世宁离世,人们开始有反应了,但许成慧一直没回神。我看着她,她老晃来晃去,我揉着太阳穴,转头看祠堂中央的白帐布,许世寧就在帐布后面,什么都空了,当过村长也好,儿孙满堂也好,日子滋润也好,到头来都成了云成了烟。我脑子糊涂了,许成慧有许成慧的路,我有我的路,她跟我什么相干,我看她做什么。
我准备去隔壁布席的公厅喝杯茶,让脑子清醒一下,跨出祠堂门槛时,我脑门像被鬼拍了,转了下头,许成慧还在发呆,很累的样子。我走过去,喊她一起喝茶,她再这么转下去会晕的。这么多年,她还是那样,容易想得太多,不像许成娟,心大一些。
我倒了茶端到最角落,许成慧拉了两张椅坐下,公厅.里很闹,我们在角落里反显得静了。
世宁伯高寿了,老人走得也轻松。想了半天,我只说这一句老套的话,也是实话,听说十几天前还能自己到市场吃饺子。
我弄不准许成慧是不是在听,她慢慢啜着茶,我正要走开,让她静静,她开口了,讲起许世宁来。她能讲许世宁,这就好了。
她讲许世宁一辈子多省,就是后来日子好了,许成安挣得不错,许世宁自己攥了不少钱,还是舍不得。去粥店喝粥,只花一块五毛钱,一小碟咸菜,一小碟花生米,到人家粥锅里专捞稠的,弄得粥店老板说难听话。跟他说过多少次,多出一块钱,多要点小菜,他不听。
老了老了,喝碗粥还要看人家脸色。许成慧手里的杯转来转去。
许世宁是这样的,我知道。许成慧盯着玻璃杯,顾自说她的:前段日子,我爸不知怎么的,不想吃不想喝了,也不肯看医生。我硬喊了医生,医生没看出什么毛病。他是置气呢,说在二嫂家吃得不顺心,去大城市大嫂家也待不住,一个老人像个孩子,置气不吃不喝……
我知道许成慧的意思,不敢接口,这种家事没人说得清的,外人最好别撩火,人去了,事情淡掉是最好的,要是稍搅一搅,有可能搅成一团麻。幸亏是许成慧,也就说一说叹一叹,若是许成娟,不嚷嚷一场是不肯罢休的。
许马哥,我爸是最惜命的。许成慧看住我,她在跟我说话了,我妈当年得了肺癌,我爸不敢近我妈床前,上楼都绕着走。我妈性子急,他性子却拉得像皮筋,在镇上,每天骑自行车到处绕,骑车比人家走路还缓,慢慢念着诗,哼着小曲,天塌了也跟他无关的。在城里住不能骑车,又四处找地方玩,邻近的公园、景点跑遍了,他年龄大,算好了景点都不用买门票……
我给你点茶。我小心截断许成慧的话,我想错了,她还没回过神。
我爸很会过日子的,不会糟蹋自个儿身子。许成慧说,前段日子他却不吃不喝,他是心里有事,我没放心上,说他老了老了像小孩子,还赌气……
许成安来了,问我请不请老表舅,许世宁和老表舅关系一般。
当然请。许成娟挤过来,老表舅不请像什么话。
许世宁的大儿媳紧跟着过来,要请的,前些年老表妗过世,我们替爸送了礼金的。
我突然很想知道,如果许世宁还晓得事,想不想老表舅来送他。
许成安安排丧事大办,请的亲朋好友就往远处拉了一圈,许成安请得很卖力,拉上老辈人帮忙请,还是有人没法来,走不开的,有事的,在外地的,当然会托送礼金。许成安很不高兴。理事组几个老辈人说,现在不一样,以前一个人去了是天大的事,只要挪得动,都会凑来送一送,现在的人太多事要忙,亲戚间平日走动又少,若碰着有点事,或路途远些的,能推就推了,这些年他们理红事白事,看得多了,劝许成安看开些。说来的人还是多,许成安面子还是大的。
这是实话,许成安的面子,还是能招人的,许世宁的丧事冷清不了。老辈人把这个意思说了,许成安仍点着下巴,请,都要请到。
许成安把家里人喊到老屋,把我也喊上了。帮许世宁穿过寿衣后,许成安就交代了,说我是亲戚,又是主事人,里里外外得帮着看顾,要我凡事做个见证,或发句话。我原先想好了,许成安既要大办,功德是免不了的,我只做好经师的分内事,他家内的事不掺和,但不知怎的,许成安把我扯进来了,我摇头的机会都没有。
许成安的意思,这次丧事大办,请的人多,除了亲朋好友,他自己还有些场面上的朋友,能来的会尽量来,不来的也会送花圈,要做大功德“慢斋叠敬”,要请仪仗,让许世宁风风光光走。他说了很多,意思很明显,这场丧事花费不会小,都要有心理准备的。
许成娟立起身,大哥你叨叨这些做什么,事怎么办你拿的主意,你安排就是,花费当然靠你了。
许世宁的大儿媳接口,细姑,这是一家人的事,你大哥也是商量的意思,事先打个招呼。
许成娟笑笑,我们都听大哥的,家里也就大哥有出息,大哥出不起那个钱,也不会安排了,多少人也是冲大哥的面子来的。
没人再出声。许成惹看着侧屋的门发呆,许世宁之前就躺在那屋里。许成利事不关己的样子。二儿媳说,我只是个女人,拿不了主意。
这个话题算断了。
我想退出屋,许成安唤我,他们侧过脸,目光把我圈住了,好像把我扶在一个高台上,他们坐在台子下面,等着我发话。这么多年,只有这种时候,他们才会这样看着我,我知道他们看的不是我。
我看透了,还是挺直了腰,觉着自己成了一条线,把孝子贤孙和逝者连起来,他们对逝者没话说,对我有很多话,从我这里要安心。
等这事一过,回到日子里,人们的目光又会躲闪着我,路上碰到了能避就避,不能避也尽快把头点了,远远走开,尽量不要记起我。最要紧的是,当年我是自己硬要干这一行的,有好好的路子我不要,我那样喜欢这种事,这是不对头的。我去镇上卖菜,买菜的都是不相识的人,幸亏镇上的人不认识我,要不不会从我手上接菜的。
我说功德的事我会安排,既是大功德,还得去喊以前的搭档老罗,现在我也有个搭档,是个外地人,原先是工地上的杂工,不是真正懂这事的人。老罗七十多了,子女不让他再干这事,把他接到镇上,他几年不沾这事了,不过,世宁伯的事,我会尽力劝他来。我避开了许成安提的家事。
我把话题扯到许世宁身上,他去世到现在,还没人谈到他。
我有个习惯,每做一场功德,都要跟家人谈一谈逝者,由我送走的人,我得知道。逝者的生辰年月,祖籍生地,家里人会告知,但我要知道的不止这些,我要知道逝者的脾性、为人、经历,大事小事最好知道一些。
逝者家人你讲一些,我说一些,讲着讲着,逝者又像活过来了。我想象逝者就在现场听着,很多时候,逝者自己都不知自己的,这样听着听着,会听出不一样的自己,把生前的自己再认一认。刚逝去的人找不到自己的魂,这么听着听着,或许就找着了。
这些我没有跟逝者家人提过,会吓坏他们。只说对逝者熟识些,功德我会做得更用心,更圆满。
许世宁我算是熟的,可他很多年不在村里,早陌生了,我只记得他当村长时的样子。提到许世宁时,都半偏开脸或半垂下头,只有许成慧抬眼看我,我一下子明白为什么只记得许世宁当村长时的样子。当年,他反对我和许成慧在一起时,跟我谈过一次,满脸村长的表情,语气也是村长的语气。不过,我明白,那件事不成,不是因为许世宁,主要是许成慧的关系。
我没想到这么多年心里还挂着,亏我看过那么多逝者,经过那么多事。我脑门发胀,用力甩开这念头,如果许世宁在这儿,会看见我这念头吗?会笑吗?
我打听许世宁离开村子后那些日子,再次強调,世宁伯最后一场事由我做,我要知道他。
都找我聊了,私底下。说的比我想象的多,可不是我想听的,他们都忘了,我是想听听许世宁本人的。
许成安要去镇上找丧事仪仗,顺便带我去找老罗,车上,我们聊起许世宁,许成安晃着头,我爸这两年就是不听我的。说许世宁一直不肯去城里长住,每次住几天就嚷着要回。许成安说他认识很多名医,中医的,西医的,都是教授级别的,要是许世宁肯住安稳,让他们好好调理,多活几年不是问题。
老了反成小孩了,说也说不听的。许成安说,他老惦着镇上的老人伴,惦着他的老自行车,惦着那些早粥店、豆腐脑。
我没开口,刚刚出门前,许世宁的二儿媳扯住我,抱怨这两年几乎都是她在照顾老人,大儿媳和小儿媳嫌弃许世宁,许世宁在城里待不住。她住在镇上,也没多计较,每天饭菜做得好好的,老人有个头痛脑热的第一个赶到,可换不来半句好话。
大儿媳这样诉:许马叔,别人我也没法说,爸这两年的花费都是成安出的,每个月把生活费交给二嫂,数目是不小的。二叔前些年走了,成安拿多少我也不多说。可外人不知,都说是二嫂照顾着爸,我反落了个大不是。
到了镇上,许成安跟去找丧事仪仗,据说还要设计个什么方案,在祠堂门前立一个充气大白门,灵堂要装饰得多气派。到镇上买东西的许成利顺便带我回来——_老罗答应明天就到。
多年不见,许成利瘦得几乎脱了形,看起来比许成安老好几岁。谈起许世宁他是有怨气的,说许世宁小时候不怎么管孩子,都是他母亲在管,许世宁只顾自己,只顾当村干部。言下之意,他才会走了一段歪路。我是知道的,许成利从小是村里最淘的孩子,书念不成,高中毕业后四处混,还爱赌。听许成安提过,是拉扯过许成利的,介绍的工作都没法好好干,后来管不了了。现在许成利生活狼狈,他也承认这么些年没怎么照顾许世宁。
许成利介绍他的生活,老婆开间小卖店,他给人打工,小卖店挣得不多,但很忙,租的房子极窄,许世宁若要去住,他得另租房。
这些年爸还是顾着我的,不让我给他租房,也不拿我的钱,还给孩子偷偷塞过钱,大嫂不满,他就回镇上住。说到底还是我没出息。
一直到家,许成利再没有出声。
许成慧和许成娟坐在客厅角落,说着什么,许成娟在擦泪。我退出来。许世宁去世后,许成娟一直胡乱地忙,其实和许成慧一样,也在愣神,只是两人性子不一样,迷糊也不一样,这会儿估计回过神了。
许成慧出来,说让许成娟静静。
成娟讲起当年的事。许成慧突然说。她平静多了,她和许成娟完全不一样,性子缓。许成慧怎么跟我提这个,我不知怎么应。
许成娟当年的事我是知道的。当年,许成娟带了个对象回家,是高中时的同学,两人处得很好,许世宁不许他们交往,小伙子家里穷得住泥屋,许世宁警告那小伙子,敢再找许成娟就打断他的腿。许成娟自己跑了,两人在泥屋里办了简单的桌席,算成了一家人。许世宁宣布和许成娟断绝父女关系,还不许其他儿女去看她。
但许世宁暗地里借问过许成娟的日子,暗地里去许成娟的村子探过,也知道许成娟的母亲偷偷接济她,他一直没点破,母亲去世前把底细告诉许成娟,交代她去跟父亲服个软。
许成慧说,这些是许成娟刚刚告诉她的。许成慧低头抹了抹眼皮。说许世宁多年不让小女婿进门,多年不见许成娟,当时劝过许世宁,没有劝转他。
许马哥,那时,我还怪爸心太硬,成娟性子也不好,这么多年也不说,也不跟爸低个头,两人见面不是顶就是碰。
我念头又跑偏了,不知许成慧有没有记起我和她的事,许世宁也是拦过的,当然,我们跟许成娟他们不一样。
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我爸。许成慧吸了一下鼻子。
也许因为没有顾忌,我听了很多许世宁的家事,对许世宁离开村子后的生活我清晰了些,可对许世宁这个人更模糊了,我更想不起他的样子了。我脑子有点乱。
有人来说棺木到了,许世宁该入棺了,供桌香炉安排好了,该上香了。许世宁的二儿媳哇地号啕起来。
逝者往奈河捧水喝,才发现双手成白骨,伤心大哭,发现双眼已成骷髅,无法再流泪,喉舌肉身已没,已失去声音。
——做功德过桥唱词
许世宁入了棺,棺木安排在幕布后了。幕布上装饰纸花边,贴对联,弄得花花哨哨。这种装饰流行好些年了,开始我很反感,慢慢地觉得这样也好。以前就是—领白帐布,白得发灰,也白得晃眼,我还是小孩的时候,寨里有人去世,不敢从祠堂面前走过,这领白帐让我们后背发麻,止不住想象白帐布后的棺木。如今棺木是纸板的,用了很亮的颜色,上层是透明的,完全没有以前木棺材的厚重庄严,可也少了一份阴沉。
现在一切要火化的,纸做的东西总能做得很好看。政府开始要求火化时,很多老人吓得做噩梦,有段时间,我总想象人被火吃掉的场景,这个场景让我恐惧,慢慢也习惯了,觉着人去了就该这样,真正的无牵无挂。老罗一直不喜欢火化,说现在就是太没有牵挂,所以什么都没了,什么都不信了。有时一个人待着,我就嚼老罗这句话。
从今天起,我就守在灵堂了,守着许世宁,丧事中会有很多礼节讲究要教。很多人说,时代变了,以前礼节太碎太麻烦,不用讲究那么多,我不同意,礼节一定要到,这是一个人最后的讲究了。
许成娟带着孙子来上香,说她儿子早上刚从城里出发,今晚才能到,孙子先给祖爷爷上香。孩子先按我的指点给佛祖上香,又按许成娟的指点到幕布前上香,刚上幼儿园的孩子,听话地上香,一脸迷惑,不知他对许世宁的去世明白多少。像这种隔代的祖孙辈,加上许世宁又从未带过孙子,孙子对幕布后的许世宁印象应该很淡了。
上过香,许成娟拉了孙子站在佛祖供桌边,和孙子谈着幼儿园。我观察过多年,灵前上香后,很多人喜欢待在佛祖供桌边,有这张佛祖像,灵堂就不显得那样凄凉,也不让人心慌。我知道,很多人在佛祖前跪下时,变得心安,就是平日嘴上说不信佛的也会这样,他们的表情和眼神都不一样了,有种说不清的诚心。
许成安算有见识的了,做医学科技的,口口声声讲科学和发展,刚才来上香时,他在佛前跪下,深深弯下腰,我知道那一刻他胸口有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我想,就算最不相信的人,心里可能还是希望着佛祖的,当然,有人不是叫佛祖,在我看来,都一样,只是叫法不一样。
一会儿,许成娟把孙子打发出去,自己到灵前上香。
许成娟跪下,高举香,看着许世宁的相,哭起来。一哭止不住了,哭得手里的香一抖一抖的,我过去劝。她跪了许久,终于擦着眼皮起身。
我爸没了。许成娟说。
我点点头,知道她的意思。
她说,我爸躺在床上,我就觉着他还是在的,怎么就躺到棺木里了,得上香了。上了香,我和爸就不是一个世间的人了。
许成娟捂住嘴,哭声闷在掌心里,闷得一喘一喘的。
我不说话,这一关总是要过的,都得自个儿过。
许成娟走出祠堂时声音通透许多,我交代她喊许成慧的女儿来收纸灰。刚刚许成慧带了女儿上香,嫁出的外孙女得燒纸钱,纸钱灰在铁盆里冷却。
许成慧带女儿进来,我让她包一点纸钱灰,塞在棺木下,以求好运。放好纸灰包,许成慧的女儿从幕布后出来,去了公厅,好一会儿,许成慧还没出来,幕布后没半点声音。
我进幕布后,许成慧脑袋垂得低低的,立在棺木前。我低唤一声,她抬起脸,满脸是泪。我把她带出来,倒了杯水。
许成慧慢慢喝着水,直到喝完整杯水。
我是无父无母的人了。许成慧又叹了—次。
这么多年,我找不到一句可以安慰的话。
我妈去世三十年了,好像一晃眼的事,不知她现在在哪儿,怎么样了。许成慧大概想象到些什么,那种想象让她承不住,她弯下腰,两只手捂住脸,喃喃说,人真是没用。
丧事上经常有这种叹息,如果逝者不是自然去的,这种叹息更疼痛。许成慧心思深,我担心她想太多,可不知怎么拉她出来。
她直愣愣看着我,许马哥,你说我们都图些什么?
这个我不知想过多少次,有时跪在佛祖像前,这话就在脑子里一遍一遍地闪。我看过无数丧事,做过那么多功德,一会儿好像想明白了,一会儿又糊涂了。
我又给许成慧倒了杯水,怕她再问出什么。刚才午饭后,许成利来了,也把我问住了。
许马,我爸成仙了吗?上过香,许成利问。
做功德是让逝去的人早超生或登仙。对走到日子尽头的老辈人要这么说,对许成利我不能这么说。
如果我爸真成仙了,能不能给我拿个主意,我还能不能做生意,打工我实在打累了,可做生意我也输怕了。
我听着许成利说,只能听。
许成利苦笑,爸在的时候倒干脆,从不同意我做生意,不肯给我垫钱,说我不是做生意的料,我偏要做,靠打工,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我也是个老人了,两手空空。爸料得没错,我做什么败什么。现在倒好了,我爸什么也不说了。许马,能让我爸保佑我再试一次,来次成的吗?
让孩子去试吧。我说。许成利的大儿子已经有工作了。说完我才知道自己也是不看好许成利做生意的。
许成利不知有没有听我说话,顾自摇摇头,就算要我爸保佑我,那是我爸的意思吗?说完,许成利抹了把脸,走出祠堂。
外面响了三声鞭炮。晚饭了。我对许成慧说。很高兴有件事能把她拉回日子。
和许成慧走出祠堂门时,我止不住想,不知今晚吃什么,有没有我爱吃的煽猪手。死被我们留在祠堂内,变得很远了。
吃完饭,丧事理事组的人聚在一起,喊了许成安许成利和许世宁的二儿媳——二儿媳代表许成平,把我也喊上,这是许成安的意思,说我也是理事人。主要商量礼金收几成退几成,商量礼金收退登记、回礼安排的人。许成利先开口,说不懂这些,也不想理,一切听安排。二儿媳表示不敢拿主意。
许成安的意思是,照风俗中最低的成数收,象征性收一点,他自己还有很多场面上的朋友,也会送礼金,那些他自己安排。
人散去,许世宁的二儿媳拉住我,把我扯回厅里,说许成安场面上的朋友很多,都是有钱的,礼金不会少,直接转账给许成安,或用微信发给他,没人知道多少,人家给许世宁丧事送的礼金,许成安自己占了,他借丧事敛钱,理不正。
二儿媳的意思是要我评评理,这笔钱许成安该公布,交给理事组,和其他礼金一起安排,用在许世宁的丧事花费上。
我知道照道理该按规则办事,这是许世宁的丧事,礼金确实应该一起安排,但我怎么跟许成安开口,他已经公开了安排。我不想管,这么多年,类似的事看到听到太多,我倦了。
喝了几杯茶,我去祠堂,许世宁的大儿媳等在那儿,问,许马叔,我二嫂又在说三说四吧。
我吓了一跳,她怎么就知道了。
二嫂那个人我还不知道吗。大儿媳摇摇头,刚刚我在公厅,看她和你落在后面,再看她的样子,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怎么这样不通理,丧事都是成安在扛在安排,别看爸这么多儿女,事来了没一个真正能扛的。丧事又是大办,都指在成安一人身上,其他人能出什么呢,二嫂也不想想成安的难处。
二嫂没提什么。我遮掩着。
二嫂不会只想着的,她会说的。许世宁的大儿媳笑了,她要许马叔评理,我倒不怕的,许马叔是明理人,会清楚理在哪边。
我问起她大女儿的婚事,她大女儿三十几了,未婚,这话题是她极上心的,能把她的话扯开吧。转脸看见许世宁的小儿媳,在灵堂一角理着黄麻衣,时不时朝这边看一眼,她在猜我们谈话的内容吗。
果然,许世宁的大儿媳叹气,现在的孩子不知怎么想的,左看不中,右看不中。
话题终于转了,我们谈起现在的年轻人,日子,成家,活法。这个时候,我很乐意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八卦一下。
正谈着,许成慧的大女儿来了,让许世宁几个儿媳回家,说那边有事要谈,也喊了我。进了老屋,许成安许成利许成慧和许成娟都等在那儿了。都是许世宁儿女,我想转身,许成安叫住我。
许世宁的小女婿整理许世宁在镇上的房子,清理衣柜时,发现有暗格,放着十几万现金,一小包金戒指金耳环金项链之类的贵重东西。
大门关着,人围着茶桌坐成一圈,静静看着桌上的茶盘,那些现金和贵重东西就在茶盘上,许世宁的小女婿刚刚送过来的。
许世宁生前住的房里没有半点字纸提到这些,许世宁走之前也没交代,他走得太急了。他们的意思是要我做个见证,也帮忙安排一下。许世宁的二儿媳说得很露骨,自家人里面安排就好,到法庭上去分就不好了。
我是理过这种事的,不止一桩两桩,寨内的,寨外的,实在不想理了。许成安是见过大世面的,只要他持得平,这事他能安排好的。
许成慧不明白父亲,喝个早粥舍不得多花一块钱,给钱让他打氨基酸,偷偷把钱省起来。许成慧声音哽咽了,她大概觉得,许世宁若肯花一点,是能活得更长久些的。
许成利很生气,他几年前看定一桩好生意,找到好店面,缺几万块本钱,跟许世宁借钱,许世宁说没有,弄得他白白丢了一个好机会。
三哥每次都看中了好生意,哪次弄成了?许成娟接许成利的话,你就是不甘心,爸再借也是浪费钱。
许世宁的三儿媳冷笑,爸一向看不上我们,认定我们是没用的,一辈子也就是打工的命,这次爸真是把钱都藏好了,也不浪费了。
许成娟猛地立起身,许成慧拉住了她,许成安望住了她。
许世宁的大儿媳伸手拨拉着一个金戒指,说,这是爸八十寿时成安让我买的,最好的黄金品牌,当时是店里最厚重的戒指,爸都没舍得戴。又指着一条链子,妈六十岁生日时我带她去挑的。
许成娟说,这些东西都是爸的,他走了,这是他留下的。
许成安不出声。
许成慧说,先把爸的后事办好,这些事慢慢来吧。
许成娟接口,也要人家愿意……
许成慧扯住她的胳膊。
最后商量的结果是,到时金子重新融化分配。
这些是爸妈留下的东西,融了连样子都没了。许成慧说。
没人接她的话。
许世宁的二儿媳提起许世宁生前住的房子,说房子是许世宁名上的,以后不会有人住,空着怪可惜的。
当年爸进城住我家,在镇上没地儿住,成安买了那间小楼。许世宁的大儿媳说,也是为老人家着想,房子让老人家当户主。
二儿媳举起袖子擦眼睛,我不懂得,以为房子是爸的,要是成平还在,也不用我在这乱开口了。她用力擤了下鼻子。
都不说话了,望着我。我差点开口让他们想想祠堂里躺着的。我忍住了,说等丧事过了再细谈这个。
终于有了临时结果,等丧事后再谈,现金和贵重物品许成安暂时收着,丧事的花费除了礼金,不够的从这现金里出。房子的事暂时挂着。
许成慧提出,房子暂时别卖,用来存许世宁夫妇的一些相片和旧物。她说,这老屋以后是不会回的了,爸妈的东西就收在镇上那房里吧,真要都散尽了吗?
许成安开口了,镇上那房子也值不了什么,放着吧,爸妈的照片和旧物收在里面。
夜深,我和許成安坐在祠堂天井边,月光浇在身上,很凉。许成安感谢我,说我是最尽职的经师,整夜帮忙守灵。除了做功德,经师是不必守灵的,守灵是逝者子女的事,但我会为逝者守灵,不管是谁,三天守到底。
我得守着魂,保证给魂亮着一盏灯,魂突然从人世间离开,单独来来去去,会很害怕很凄凉。很奇怪,这么多年,每次丧事,我这样连熬三天守灵,从不觉得累,这三天一直很精神,从未因此把身子熬坏,我相信自己做对了。
许成安说他一直对我很好奇,从小跟我同学,没觉得有什么怪的,怎么大了会选这么一条路。
许马,你真相信灵魂这种东西?许成安很认真地看我。我胸口又闷了,我们都这岁数了,不知哪一天就走了,大半辈子还是没闹明白。但我不敢跟许成安这么说。
我说,不是相不相信的事,对我们来说,灵魂原本就在,只想着做什么,不会像你们那样去分析论证什么的。
许成安谈到科学,说已经发达到我们想不明白的地步。谈到他很多医生朋友,接触的失忆病人,在那些朋友看来,失忆就是一种病,大脑某处受损或受情绪影响。
可失了忆的人还是原先那个人吗?许成安仰脸望着夜空,用古话来说是失了魂,真的是有什么魂失掉了吗?接下来还有换脑的,换过脑的人还能活,可活的是不是原先那个人?如果是原先那个人,说明记忆不是存在大脑里,那就有可能真有一种叫灵魂的东西,经过的人事都在灵魂里。要是换了脑,记得的东西也变了,那记忆就是存在脑子里的。可不管怎么说,身子要是坏了,就什么都没了,有没有魂的没有人说得清……
我绕糊涂了。许成安用力晃着头。
我也被绕晕了,好像知道他想说什么,细想又弄不明白。
许成安很累的样子,拍着额说顶不住了,我指了下祠堂的侧屋,里面有躺椅,去躺一躺吧。
我仰起脖子,月光浇了我满头满脸,真是好月光,又清又亮,许世宁的路一定照得亮亮的,他能找到方向的。我好像看见他了,带了满身月光,从天井飘下来,像一片羽毛。我起身,走到幕布后,棺木前那盏灯亮得很好。
夜太深,只剩下许成利和许世宁的小女婿守着。许成利在席子上,昏昏欲睡。许世宁生病时,他得熬夜看顾,许世宁去世后又四处奔波杂事,这时很疲累了。丧事时,逝者儿女往往有这种情况,这也是我要帮守灵的原因之一。
但是许世宁的小女婿仍很精神,听许成娟说许世宁生病时,轮流守夜,他守得不比别人少,这两天也一直忙着,可他就看不出劳累,许世宁的儿女都去休息,他从头到尾守着,礼仪足足的。
我让许世宁的小女婿休息,他跪下向许世宁叩了个头,叫许成利到祠堂侧房休息。许成利揉着眼皮,倦倦地拖着呵欠,问,你一个人成?
你去歇吧,有我和许马叔。许世宁的小女婿说。
许成利一晃一晃走进祠堂侧屋。我让许世宁的小女婿一起休息,他走到天井边,说,我守得住,坐一坐就好。
到头来是你守在这儿,世宁伯大概想不到。我说,说完才知自己说多了。许世宁当年反对他和许成娟在一起,他和许成娟私底下成婚后,许世宁多年不认许成娟,不许他入门,外面都传他和许世宁关系极差。我还是陷在俗人俗语里。
他说,去者为大,没什么好计较的了。
我羞得脖子发烫。
成娟跟着我,是没过过什么好日子,爸怪我也是对的。他说,如今爸到了那边,该不会再操心了——许马叔,我看今晚月光大好,棺木前灯也亮,都给爸照着路,他是有福的了。
他和许成安想法不一样。
许成安是为了排场,我很想知道他对做功德的看法,想跟他谈谈,但不知怎么开口。倒是他先提起话头,说我跟别的经师不太一样,单守灵三天这一点,就当得起经师。
他搓着手,有些失神,像对我说话,又像自己说给自己听。
像样的经师越来越少了,也就老辈经师还带着点心思,很多就为着混钱,学点皮毛,走个过场收钱了事,请经师的人家也不讲究,要的就是热闹和排场,都变成生意一样了,别的可以是生意,经师怎么能是生意?他望着我,我半垂下头,我没法应。
经师是引渡人,人过了一世,要到另一界去,路上一个人走,又是从未走过的路,再不能回头,多凄惶。引渡人是根线,扯拉着人世,扯出方向,怎能随随便便,好像人去了就不是人了——许马叔,我是外行人,胡乱扯些有的没的,你别见笑。
我很想抓着他的手,除了对着老罗,我从没对别人这样。我在祠堂天井绕着走,我不知怎么跟他说,又觉着不用说,他是明白的。
他说,许马叔,可惜你没弟子,我走的那一天,也想有像你这样的经师送行——我是说正经的,我不怕那一天,就是换个地换个样子过,可人世待久了,走的时候难免牵牵绊绊,好像一下子要搬到很远的地方,那地方远得心里没底,还得一个人去,总有些虚虚的。
他突然讲起他的父亲。他父亲去世时,他不到十岁。他父亲是个极沉默的人,两个姐姐在父亲面前几乎不敢大声说话,他却记得有个傍晚,父亲抱了他,坐在門槛边,给他掰着花生。这成为他对父亲唯一的记忆,被父亲抱着。
我不明白他说这些做什么。
我想,爸一定也记得这么抱着我,才给我托梦。他说,成人后有段时间觉着这念头好笑,现在老了,又觉着这念头有道理了。
他说他父亲去世后,他一直梦见父亲,有时梦见父亲还在,好好地过着日子,有时梦见自己成人了,出外干活,碰见了父亲,有时梦见父亲对他交代些什么话,有时梦见父亲不出声地抽烟,像有什么心事……他不敢告诉母亲,就当是和父亲过的日子太短,在梦里和他多过一点。十五岁出花园后,他再没有梦见过父亲。
那时,我明白了,之前爸是放不下。他叹了口气,又松了口气,说,许马叔,爸不再给我托梦了,他放下人世了,转到下一世了。
他说活到这岁数,很多东西看淡了,可还有个想法,等真到了那边,想给儿子托梦,说说自己在那边看到的,若儿子先知道一些,人世会很不一样吧—有人梦见过这个吗?怎么没有听说,那边的情况是天机,不能透露的吗?真的就阴阳相隔了?
他的话勾得我脑子乱了。
不过,我也想开了,哪能什么事都清清楚楚楚的,人世嘛。他又安慰自己。
他走到佛祖供桌前,深深拜了几拜,然后起身走到幕布后。一会儿出来了,一脸高兴,说,灯还很亮,不知爸回了没有。
我们在灵前守着,没再谈下去。
直到许世宁的大女婿走进祠堂,我才发觉天蒙蒙亮了。
赶这么早。我招呼许世宁的大女婿,他说整晚睡不着。
许世宁的大女婿在祠堂内转了一圈,就到祠堂门边坐着了。这些天,很多仪式他没有参与,他是信天主教的,许世宁是拜佛的,很多事要避讳,又怕失了礼节,欲近不近的。许成惹一面带女儿尽礼节,一面替男人解释。
许世宁生病期间,大女婿守在床前,看准没别人,就学教堂里的神父,对许世宁讲主的教诲,讲《圣经》,拉许世宁入教。也不知许世宁是不是听进去了,有时呆呆看着大女婿,有时大女婿说了半天,发现他早睡沉了。后来被许世宁其他儿女看见,脸色很难看,私底下找许成慧,说他要把父亲拉向邪处。
许马叔,有什么我能做的尽管交代。他说。
他精神看起来不太好,这两天,家里很多事都半避着他,好像他带着什么对许世宁,对家里人不好的东西。其实,他和许世宁的小女婿一样。
许马叔,爸是拜佛的,我是信主的,以后我去的地方和爸去的地方一样吗?要是到头来去的是同一个地方,为什么人世有这么多忌讳?要是不一样,难不成那种地方也是划了地盘的?也是有圈子的?许马叔,我不敢跟外人讲这些,我问过神父,神父只谈主的事,其他的在他看来都是邪的。我跟成慧谈过,她说在家的时候随家人拜佛,她是信佛的,成家后随我信主,她就是信主的,她说都信,都一样,像一个人穿不一样的衣服,她这样倒轻松。我自己却乱,许马叔见的事情多,我想听你说说。
我挺喜欢许成慧说的,但我不好意思开口,当年我和成慧的事,他是知道一点的。
这种事我见得多了,还见过面对面冲突的,在逝者床头各放音乐,一边放着佛经,一边放着唱经班录音,赛着各自的音量,两批人瞪着对方,想说服对方,用极高的声音。作为外人,也作为中间人,我用了老办法,照逝者生前的信仰,决定丧事的办法。
对于这个,年轻时我纠结过,跟老罗谈过好几次,老罗简单得多,说,我拜佛就只管拜,不想那么多有的没的,不信的人才会想。老罗说得对,可我没法不想,我不如他,不好意思再跟他谈。不知哪年起,我想开了,也不再寻思这些。
许世宁的大女婿还看着我,我说,都是送那些走的人,各人有各人的送法,我只管守好这一程。
大女婿点点头,说有什么要跑腿或喊人的事,他是能做的。说完出去了,在祠堂里,他还是不够自在。
祠堂静下,许成安和许成利大概累极了,还没醒,小女婿仍守在灵前。我又看见许世宁了,随着放亮的天色现出来,不像当村长时的样子,也不是去世时的样子,看不出年龄,带着笑,五官像被什么洗过了,又干净又柔软,他走到幕布后,我跟过去,他立在棺前,看着棺内的自己,点点头,又摇摇头。
席子铺开,许世宁的儿孙后代跪成一片,从几岁的孩子到花甲老人,许世宁像一棵树,这群儿孙是他在人世荫出的一片阴凉。活过半辈的老人软着脖子,跪相有些疲累,也有些凄凉,连混得最出息的许成安也有了狼狈相,那些曾孙辈的孩子,小小的,戴着孝,望来望去,迷迷糊糊,年纪大点的孩子,半懂不懂的,伸着脖子看我,看供桌上许世宁的相片。许世宁的小女婿披麻戴孝,跪得规规整整,我一晃眼,像回到好些年前,那时很讲究古礼。
拜马请佛、拜雁取牒、悼唁、还库官、走五方、挨塔……
要过桥了,七洲宝桥,我会手执引魂幡,摇引魂铃,孝子得双手捧逝者的香炉,领孝眷家属和族亲好友,手持香火,护送逝者步上黄泉路,过七洲宝桥。
过了桥,是最后的离别,过了桥,魂就要走了,再没法回头。
当年,我梦见魂走到七洲宝桥,立在桥下回头又回头,哑哑唤着人世的亲人,很久走不上那座桥。我拼命想看魂的脸,看不清,有好多张脸闪过,定睛看时,一张都看不清。那天晚上,我在黑里坐了大半夜,好些天来飘来飘去的念头落了地。天亮时,我对母亲说,我不去饼干厂了。
家里原本给我找了很好的路。我有亲戚在外地开饼干厂,办得红红火火,需要人手,先出去,或许当个小小管理员,或许学着销售饼干,或许学做饼干。总之,先熟悉,会有人给我支撑,会给我铺好出路,是有好前景的。
我自个选了路,那条路把家里人气蒙了。我是任性,可也没忘了烟火生活,晓得找到支撑,对那条路的支撑。我种菜,卖菜,种菜我是会的,从小随父亲母亲在菜园干活,寨子是个菜区,种了菜不会卖不出去,我总能活的。我跟母亲比三比四的,不都是过日子吗,不都是活着吗,活得好活不好不是别人看着的,就是路不一样。我问父亲母亲,什么是好路,什么是壞路,什么是好日子,什么是坏日子。他们说不上。总之,我选的是坏路。我说最后都要离开人世,都是一样的路,他们盯着我,觉着我脑子进了邪物。他们去山上寺里请了师傅,我和师傅谈了一天,师傅给父亲母亲一句话,随他吧。
第一次参加丧事功德时,我十五岁,是爷爷的丧事,那时做的是简单的敲桌头。母亲把我带到白帐布后,掀开爷爷脸上的纸钱,让我最后看看他。爷爷去世前躺了半年,每次去看他,他都愁着脸,额头皱缩,面色发暗,可棺木里爷爷额头松开了,像想透了什么,像长舒了一口气,我觉着他会睁开眼,冲我笑笑。
那年,爷爷的丧事上,我被困在经师的过桥唱词里。我呆望着经师,想象爷爷一步步远去,人世的声音什么也听不见,只听见经师的唱词,经师的声音一路送着他。
我影片般看见爷爷的日子,碎成块,在空中翻飞。碎块越来越多,慢慢地,碎块落下,变成细碎的沙子,铺成道,有个影子顺着那条道飘去,那是爷爷的魂。
好些年后,我发现那时我心里已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爷爷功德之后,我去找经师,求他收我做徒弟。他拍拍我的肩,笑,小孩乱说什么。
我不是乱说,我要做经师。
找点别的耍吧,孩子。
我要做经师,跟你一样的。
经师看着我,看了很久,说,不是不得以,没人想干这事的。
我想。
你想做什么,你知道经师是做什么的?
我不知道,我想送送那些死掉的人——那时候,我还说“死”这个字,还没有后来的忌讳。
经师扳着我的肩,盯着我,最后,他说,只要你父母不拦。
爷爷的丧事后,我跟母亲提了,我想当经师。母亲开始当我胡说,训我几句,我一直说,直到母亲哭了。从那时起,我在亲朋好友中成了怪人。
直到现在,我还是怪人。
唱过桥词前,我又扫了一眼许世宁那群子孙,我要把他们带进来,这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完整地、用心地想许世宁。许世宁的大女婿不在,他避讳,大概在祠堂外绕来绕去,他在想着许世宁还是想着主?许成安的儿子是长孙,端了供品跪着,天气热,他长时间撑着一个姿势,汗一层一层冒出,许世宁的大儿媳时不时凑上前,拿纸巾给儿子擦汗,许成安又接了一个电话,他一直有很多电话,就是在这时,还是有些电话不得不接。活人的日子不能断的。
我开始颂过桥唱词:亡灵你魂归何处,无奈自此生死茫茫无处寻,你可知今日你子女在这为你超度,亡灵你魂灵何处,魂归何处……
唱亡灵行至七洲宝桥梁边,从此于冥冥中赶往黄泉路,唱一生不满百,操劳一辈,追逐一辈,晃眼老去,唱从此阴阳相隔,骨肉不再见,音容化风飞……
唱词起,人世离我远了,我只看得见逝者。此时,逝者的魂刚刚发现双手成白骨,大哭,发现双眼已成骷髅,再没有眼泪,黄泉路上一步一回头,我问魂,还放不下什么?魂答不了,回首成空,人世烟火,心愿累累,未如意未了结者十有八九,都牵挂着,放下也罢了,放不了也得罢了。魂来至望乡台,回望家乡,回望人世子孙,从此再没有相见之日,各自忧各自喜,此时才知,烟火生活中,有那么几个人走进了你的日子,那些人叫亲人或叫朋友,依撑着走过了一段路,这段路就是人世。
许世宁的魂消失了,我从唱词出来,全身虚脱,手一抹,脸是湿的。许世宁的子孙头齐齐垂着,泣声一顿一顿地。许成慧泣得肩膀一抖一抖,我止不住又看她了。我是经过多少丧事的人,早该看淡了,可这次再见到许成慧,才知自己还是在人世,我以为自己通透了,那是高看了自己。
当年,我想做经师,许成慧求我别做,说可以跟我喝粥吃苦,可我做那个——她把经师叫作那个——她心里有坎。
我让她给我时间。
几天后一其实我不用时间,要时间是当时不忍心直说——我告诉她,这是我一辈子的事,放不了。我垂着脖子没看她。
她没说话,接下去那段时间,我们再没提那件事。她还是和我好着,就当认了我的意思。那时,我还没真正当过经师。
那年,我第一次随师父出丧事做功德,给逝者穿了寿衣——那一次开始,我再不提“死”这个字,只说人去了,死去的人叫逝者,这个习惯随着我,直到现在。
回来后,许成慧看我的眼神不一樣,总离我几步站着,不让我拉她的手,看着我的手,她抖着,好像我的手上有什么怪东西,她说怕我的手。她哭起来,说和我一起就会想起很多东西,那些东西会让她过不好日子。
我和许成慧断了。
和许成慧断了以后,我死心了,也安心了,走定了这条路。
我结束唱词,孝子孝孙们几拜起身,轻抖着衣角,伸着手脚,抹着脸面,又凄凉又轻松。
像人在人世要过日子,魂在阴间也有日子的,属于许世宁的聚宝箱满满的,纸钱、四季衣服、鞋帽、家具、电器、日用品……孝眷家属和族亲好友把纸扎品搬到天井,焚烧起来。都说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活着的人还是望着逝者带走这一切,在那边的日子越完满越好,说到底,人还是放不开人世,望着人世像长长的线,一直扯到那一边。
灰扬到半空,生者安心了,相信逝者已得安置。每次,看着蒙蒙的纸灰,我脑里就一片模糊,再想不起一点点与魂相关的。他早远了吧,到了世^永不知道的地方去了,跟人世可能真的无关了,也可能真像有些人说的那样,肉体没了,就什么都没了,像这纸扎的东西,只有一把灰,入了泥入了土,转世重生只是世人的一厢情愿。
两种念头变成爪子一样的东西,在我脑子里拉扯,往两个方向,多年前,这两个念头会扯得我几夜合不上眼,现在,我就让它们那么扯着,好像它们已经长成我脑子里的东西。
三
逝者在望乡台看家乡最后一眼,看子女最后一眼,从此阴阳相隔。
——做功德过桥唱词
许成安说,我爸的丧事要办得让人无话可说,让爸走得风光,寨里人挑不出刺。但许成安多年不在家,很多事没法想周全,要我帮忙看顾,安排不到的事提醒一下。我应下来,但对丧事不多嘴不指手画脚,只有一件事我没法不理睬,一直和许成安谈。
许成安想请丧事仪仗队,穿得花花哨哨,脸也涂得花花哨哨,奏些花花哨哨的音乐,不知像丧事还是像喜事,总之,怪里怪气。别人我没法多嘴,对许成安我说实话,我接受不了那个。每次丧事看到那个就头皮发麻,我不明白许成安怎么也会想弄这些花样,要是那些暴发粗人我还能想得透,许成安是念过名牌大学,住过大城市,见过世面的人。我把这些想法向许成安说了,许成安说回乡就要按乡里的俗礼,他按乡里人看重的安排。
我直接说,寨里都知道是大办,送丧的人那么多,场面是够了,这种钱没必要花。
丧事的费用是足的,不说我爸留下的那些和亲族的礼金,我单个人收到的就不少。他晃晃手机——后来,我想当时许成安可能是高兴过分了,才会跟我透露这些——说,我场面上的朋友,都不是小数目。
二十年前就听说许成安发了,自己有家公司,专门做医疗器械,公司开得很像样。前两天,许成安跟我提起,近几年他在投资全新的项目,成为一个新型公司的股东,那公司专门研究人体器官,研究新型保健药品。
^体器官,许马你知道吗,现在人类最需要的,人命越来越值钱,人体器官成为最抢手的东西。想想,一旦人体器官培育成功,市场潜力会多惊人,到时哪个器官出问题就换哪个,将是医学上的革命,对人生也是革命。
许成安眼睛发光。我觉着这种研究又惊人又了不得,但我不喜欢他称那些是“东西”。
他说,还研究新型保健品,那种保健品是革命性的,或可以杀死体内坏细胞,或让衰老细胞剥离,排出体外,或促进细胞新生。那时,人真的可以逆生长了,从外表到身体内脏,都“年轻”。
听许成安的意思,他的前景会越来越好,钱绝对没问题。
我知道不是钱的事,是没必要,丧事,那样闹闹嚷嚷很怪。
许马,你想太多了,我就想让爸高兴一下,老人家图个热闹,再听听人世的闹声。
让许世宁高兴?我不相信许成安真这么想。
前些天,跟我谈研究器官时,他说自己把很多精力投在这一行,现算得上半个行家了,几乎念出全身的器官和骨头。
许马,你们说的魂我很怀疑,人就是这些器官和骨肉组合而成的,有物理结果,也有化学结果,只是物理反应和化学反应很神奇,几千年了,人都没搞懂这种反应,怎么这些东西组起来,就成了人,有情绪呀欲望呀理想呀这些很虚的东西。我承认,这些很神秘,不过很现实,组成人的这些东西,有些坏掉了,人会不方便,有些坏掉了,人就没了,说到底,这些看得见的东西还是最要紧的。
我很想问问许成安,他既这样看,请仪仗还是为许世宁吗?
我忍住了,摊摊手,随你吧,说到底这是你的事。
这件事我不会再提,我端杯喝茶。
我妈去世得太早。许世安说,三十年了,妈走的时候,正是我最难的时候,妈走得不放心,也走得冷清,这三十年,妈什么都没看到,我倒愿意像你们那样相信一些东西,那样,妈就看得到我这三十年了。
类似的遗憾我听得太多。
妈走的时候太冷清。许成安说,我不能让爸也走得那么冷清,许马,你明白的。
我当然明白,可我不明白的是,他不是不信嗎,既然不信,人去了就是没了,有什么冷清和热闹的,他可能是想信的吧。我没追问,不忍心逼他。
三十年前,许成安的母亲刘丽芳去世时,我发高烧,无法做功德一当时,刘丽芳的丧事只做了简单的敲桌头,师父一个人就成。出殡那天,我撑着身子去送丧,许成安弯着脖子和腰身,说他碰着了坎,还不知能不能迈过去,母亲偏偏这时没了,他觉着没力气提脚了。刘丽芳走得很突然,许成安搓着手,说他做的是医疗行业,却一点也没辙,也不知这行还能不能再做下去。
三十年后,许成安谈起这事,说,如果是现在的医疗技术,可以先压住病情,说不定再等几年,换器官就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手术了。
当年那场丧事,刘丽芳几个儿女跪在白帐布前,半天起不了身,许成慧和许成娟哭得发喘,许成安兄弟几个像被什么弄糊涂了,丧事都扔给理事组,理事组让做什么就做什么。
太痛了,我妈走的时候才六十多,几个孙子都是她带着,我又刚起步,她什么好处也没得。讲起这些,许成安嗞嗞吸着气,好像漏掉了什么宝贝东西。
可我觉着刘丽芳丧事的功德是师父最用心用力的一次,不久,师父就去世了,那场功德成了师父最后一场法事,后来我一直想,那场法事中,师父是感觉到什么了吗?
许成安既提到刘丽芳的丧事,我就把这些都讲出来,我想告诉他,那才是真正的丧事,那种丧事中,人是记得逝者的,现在很多丧事又风光又热闹,可是逝者被忘得干干净净。许成安听不进我的话。
喝着茶,我还是有些不甘心,跟理事组几个老人说起请仪仗的事,几个老人年纪都大了,该不会喜欢仪仗这种东西,他们的话,许成安大概会想一想的。
没想到几个老人也主张请仪仗,还要请隔镇那支,人数多,鼓和喇叭也多,那支队提供花篮,十几对花篮,随着仪仗队,风光得很。他们说得清楚,这一辈中,许成安是最出息的,不请是不像话的。
许成安看我,许马,你经过的丧事是最多的,怎么还会看不惯这个,你很多事跟不上时代了。
许成安说得对,我被丢下了。我看了很多,可看得愈多,想不透的好像愈多。
盖棺。
送丧时辰将到,棺木抬出祠堂,放于寨场,送丧孝眷亲朋好友按礼戴了孝,听我安排,按辈站好,列在棺木两边,成扇形,棺木半围在中心,合影。
我一恍惚,看见许世宁,烟一样从棺木升腾起来,端坐在棺木上,他身子成了烟,可眉目清清楚楚,望望两边的子孙亲族好友,微微点点头。我抹了下眼皮,又在胡想了,此时,魂应该过了望乡台,再无法回首了。再抬脸,许世宁不见了。
我回过神,合影已毕,仪仗成几排列在棺木前,白色的制服样的衣服,红色的披风,化得红红白白的脸,开始奏乐,平日年轻人唱的一些流行曲,曲调拉长变形,要拉出伤心的意思来,猛一听,忍不住想笑,听久了,又想哭,接着烦躁起来。
乐曲终于告一段落,那些女的放下乐器,每人抓了几朵粉红色绸花,拖着长长的带子,在棺木前舞起来,转圈圈,对棺木扭腰。
我头皮一阵发麻,又一阵恍惚,看见当年刘丽芳的棺木。
刘丽芳的棺木不算厚重,但刷得用心。从祠堂出来,许成慧和许成娟扑过去,接着是三个儿媳,抱住棺木大哭,三个儿子垂着脖子,像刘丽芳的棺木有剌,看一眼就会发痛。那时,我高烧未退,棺木周围那圈人一会儿清楚,一会儿模糊,最后我定定看住许成慧,她哭得身子弯软,我有种抱她的冲动。
舞跳完了,刘丽芳的棺木不见了,许世宁的棺木——我不知还能不能叫棺木,说透了是个纸板盒子——现出,孝眷亲族们起身,伸着脖子四下望,看自己该立在哪个位置。该我安排了。
人一个个按我的安排列好队,安安静静。
送丧队出发了,送丧的子孙孝眷亲朋好友,仪仗队,花篮,花圈,队头拉到寨外大路上,队尾还在祠堂门边,很像样的送丧队,花花哨哨,棺木由汽车拉着。
出寨走到乡道上,四乡八寨的人出来了,人很少,老的老少的少,远远看了一会儿,一个一个地退了,很快退得差不多了。忘了是多少年前了,一个人走了,四乡八寨的人都会出来,老的少的,男的女的,立在路边,趴在墙头,蹲在路口,挤在村前,从头看到尾,是看个热闹,也是送送走掉的人。许成安可能是对的,我突然想,亏得有他请的仪仗,才有这种热闹,要不送丧队就静得过分了,孝眷们哭不出来了,有了仪仗队,听不出送丧队缺了哭声。许世宁九十多了,去世前只躺了一个多星期,他是有福的,子孙没什么可哭的,可没有哭声的送丧队不像样。
儿子那一辈的年轻人觉着我无聊,偏要造哭声,有什么意思。
他们说得有理,可我变不了念头,和出生哭一样,人走了总也得哭一哭。我跟儿子谈过这些,儿子打断我的话,很躁的样子。
仪仗队换了首更热闹的曲子,越热闹听着越凄凉,近些年,我在丧事中总止不住这么想七想八,有时,想得胸口发凉,丧事后几天都缓不过神。有时跟女人稍稍说起,她说我是老了,老掉的人就总要想以前,喜欢提以前。
我又要提以前了。
以前一个人去世,消息传遍寨子,从寨里人的口传到外寨。大都是认识逝者的,他们开始谈论跟逝者相关的事,大的小的,已经亮开的事,还隐着的事,扯到逝者的脾性、人品,评说着,牵扯着,拼凑出逝者过往的日子,各人拼凑各人的,会发现逝者的日子有这样多的面目,没人知道哪张面目是真的,没人理睬逝者会看得上哪张面目,但逝者有了留在人世上的日子。
现在人去了,相识的问几句,不相识的噢一声,日子里有太多事,把人的精神分得零碎,没法子给一个人分太多心力。我女人说得对,这样叹的都是老辈人,年轻辈的都走了,飞到外面,一飞回不了头。
送丧队停下了,逝者由汽车带往火葬场,只安排许成安和许成利跟去。我又一阵发呆,好些年了,我一直没法习惯,已经不用把棺木送上山,看着棺木下葬。
坟坑是事先挖好的,远远看着,像一扇门,逝者的棺木将进入那道门,走进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叫阴间,大概是因为没有亮吧。棺木在坟内安放好,听着泥土一掀一掀扑在棺木上的声音,感觉踏实,落叶归根就该是这样的。
强制火化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我总想象人在火里烧,这种想象让我身子莫名其妙地痛,我拼命想灭了这念头,越灭念头越清楚,最后像影片在脑子里一幕幕地过。我生自己的气,经过这么多丧事,还是看不开,一点也没往前走。
车开走了,每次我都要待一会。看着车开远,又觉着这样也好,一把火全带走,干干净净,人不用在泥里慢慢化。曾有个老友,在病床上躺了好几年,拿头往床沿磕,说他老梦见自个人躺在泥里,皮肉一点点坏掉,骨头一根根断掉。他是喜欢火葬的,说一把灰扬了,不像在泥里烂,没了人的样子,这一世拼呀磨呀的,末了连个人样都没有。
他走很多年了,我老想着他那句话,人的样子。我很想问问,人的样子是怎样的。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找到能问的人。
送丧的孝眷亲友站在路边,解下孝衣,拆掉孝衣孝帽的订线,这些要随着逝者离开拆掉,个个没有牵挂,回去也要择另一条路,送丧不走回头路。
胸口发闷,闷气涌到喉头,涌上眼睛,把眼睛弄得又酸又痛,我想好好哭一场。我用手捂住眼皮,把眼泪捂回去,深深喘一口气,闷气喘掉了,人一下子通透了,我觉着我又想明白了些什么,大步跟送丧的人回去,走了一段,又迷糊了。我让脑子搅来搅去的,一头扎进日子里。
祠堂门口备了大桶清水,放了刺、仙草,八仙桌放了毛巾和糖,送丧的人洗一洗脸,去霉运,吃一颗糖,以后日子会是甜的。洗过的脸,像被雨浇洗过的树,有一种绿绿的清醒,把痛的伤的都洗干净,像逝者成了邪气,要和逝者划清界限的样子。想到这节,我总很不舒服。不过我知道,在下个祭祖的节日,逝者会变成祖先中的一个,那时,他就成了神,能庇护子孙了。
我事先给许世宁的子女们列清供品,洗过脸,供品在祠堂许世宁相片前摆上了,进行百日和周年拜祭。多少年前,人下葬百日后,子孫要聚在一起祭拜,还有周年祭拜,三年祭拜,一点点习惯逝者不在的事实。不知哪年起都简化了,送丧后把祭日的仪式一并过了,现在的人太忙,没办法再一次次回来。
我曾很不习惯的,把逝者丢得太快了,和逝者家属争过,都觉着我不近人隋,活着的有活着的日子,年轻一辈的说了句很潮流的话,说这是人性化,为人考虑。
这话我纠结了很久,我问我女人,这么样就是人性化?
女人瞪我一眼,又想些有的没的,把脑子都想坏了。开始几年,女人还担心我,把她的想法跟我说说。后来,她就给我白眼或是后背,当我的话是风。
我儿子说世界的车轮跑老远了,我还趴在原地不动,在他看来,我身上肯定落了厚厚一层灰。他是有道理的,可我问他,做什么一定得跑,跟得上有跟得上的日子,跟不上有跟不上的日子。儿子看着我,耸耸肩,看我的样子像看一个刚从土地里扒出来的破碗。
中午吃“谢桌”,许成安交代理事组,菜式要像样的。饭席把公厅挤得满满的,菜都是好菜,量又足,吃席人讨论着菜式的安排,做菜人的手艺,从礼节到排场,评论这场丧事。许成安带着许成利,端了酒,一桌一桌敬过去,感谢亲朋好友对丧事的支持。公厅里喜庆得很,像正办着什么喜事。
我想,儿子说的可能是对的,没必要绷得太紧,活得太呆。
饭席后,亲友们拿了回礼陆续散了,我去了祠堂,祠堂里都收拾干净了,幕布收起,供桌椅子收到一角,许世宁的相片搬走了,又要静下了,直到下次集体祭祖或寨里有人去世,才会再闹起来。这里平日大门关闭,和烟火日子是无关的,可烟火生活里碰到难处了,撞不出路子了,会跑进祠堂,对祖先跪下,求祖先护佑指点,走出祠堂门时就会好受点,或者说相信好点了,带了说不清的希望。祠堂在日子外指点着日子。
我绕祠堂大堂慢慢走,这里不知躺过多少逝者,他们会不会在某天夜里回来聚一聚,谈谈他们在人世的日子,再谈谈他们到那一边过得怎么样?我的念头又乱来了,我任随念头四散地飘,只要有机会,我喜欢这样。
现在的人,特别是像我儿子这一辈的,很多不相信什么神仙与灵魂,用儿子的话说,他们是唯物主义的、理智的、信奉科学的,可奇怪的是,祭祖修庙的仪式似乎越来越大型,人们在这方面花钱好像越来越慷慨,到处听到怎样祭祖守夜等第一炷香,在寺庙大把花钱的新闻。说到底,是信还是不信,我一直没明白。
胡想着,许成安来了。让我去主持许世宁一些遗产的分配,我说,我不想介^这种事。
许成安让我别想太深,说现在简单,两处老房子——老寨一处,新寨一处——都不会回来了,就放着,当祖屋,一点田给亲戚种菜,也不管,只有许世宁留下的现金和那包贵重物品。
你们几个说清楚就好,我就不插手了。
许马,不是说我们兄妹几个怎么样,但有些事是说不清的,事情还是处理干净好,日后才不会留些有的没的话,这种事我们不想传到外面去,你是自己人,见证一下。明天每个人回去,又各忙各的,要再聚齐商量这事就难了。许马,算劳你了。
许成安已经说到这份上。
半个小时后,都聚在许世宁家里,许成安、许成利、许成慧、许成娟和许世宁的三个儿媳,两个女婿不来,意思很清楚,没想望许世宁的东西。
最后谈定,金子融掉重分,儿子分量重些,女儿分量轻些,许成平那份二儿媳领了。至于十几万现金,许成安说丧事已用掉很多,剩下的不多。他掏出一个牛皮纸袋,都在这里了。
当初是哪个安排大办的?许成娟冷笑,哪个拍着胸口说要出钱办事?
许成安不答话。
三儿媳低声接话,丧事办得好,名声也好,不费心不费神挣得大面子,这是本事。她看看许成利,你就没这本事。
大儿媳脸绷得发黑,想要开口,被许成安看住了。
礼金都用到丧事上了吧。二儿媳突然问。
这个是自然。大儿媳接口。
礼金除了公厅里当众收的,听大伯说还有什么手机收的。二儿媳说,我不太懂,想必那些也拿出来用掉了。
微信里收的都是我场面上的朋友,我不会乱收,收了也得安排花圈,回礼。许成安忙说。
那些仪仗、花圈、花篮用的不是爸自个留下的吗?许成娟盯着许成安。
许成安不看她,不答话。
许成娟冷笑,张嘴要说什么,许成慧抓住她的胳膊,轻轻摇摇头,许成娟低声说,我懒得管这破事。
三儿媳说,哪个管得了。
大儿媳说,总是这样的,管事的总要担不是。
三儿媳忽地立起身,许成利朝她使了眼色。
许成安说,爸住院的时候,你们凑了钱,来看望的人也拿了钱,我都收了,除了爸住医的费用,还请了教授给爸看病,教授的诊金、飞机票、吃住费用,都是从这里出,我贴了不少。
没人再说话。
我越来越看不透许成安了,他不是缺钱的人,在寨里,他是混得最好的,许世宁的儿女中,除了他,其他人过得普普通通,许成利甚至有些狼狈,许成安做什么要争这一点钱,他破产了?不像,前些天他刚提到加入一个项目,投资了几百万,他自己的公司运行得好好的。
发生什么事了?
许成安出门时,我跟上了。
我和许成安学会走路时就一起在巷头巷尾乱跑了,小学一直同班,老师提的问题,如果别人答不上,老师就会在我和许成安中挑一个答,总能答上,如果答得不够好,再叫另一个,肯定会把问题补充得很好。我们一同到镇子上中学,一同考上县重点高中,寨子里,只有我们两人考上。我爸和他爸各为我们买了一辆自行车。我们第一次骑着自行车绕四乡八寨转圈时,我觉得我们这辈子都会这么一起走,也就是在那天,我发现许成慧好看了。那天傍晚,我们经过许成安家,许成慧从寨外回来,搂着一抱菜,亮着眼看我们的自行车,我发现她好看极了,眼睛那么亮,嘴角抿着笑,头发又黑又长,以前天天见她却没有发现。
在縣城上高中,我和许成安每天一起骑车两个小时去学校。出寨时,天还蒙蒙亮,远处的村子和山一团一团的,我们用足了劲,听到车轮的沙沙声,世上好像只有我们两个醒了。我们从夜晚灰色的尾巴里一层层骑出来,前面远远的地方太阳出来了,我转脸看许成安,他也正好转过脸,他的笑是亮亮的橘红色,我想我脸上的笑也一定是这样。我们半立起身,双脚猛一踩,两辆自行车往日头的方向飞快地滑去。
学校有座后山,午饭后休息时间,我们爬上后山。我们坐在后山顶上,看着山下的学校,看着远处的小楼,身子内涌着一种说不清的东西,那种东西跟以后有关。我们喜欢谈以后,将会有什么样的日子,我们说不太清那种日子是怎么样的,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会和寨里人的日子不一样。那时许成安喜欢说他想当什么人,都是电影里或书里才有的,什么家什么家之类的。
高中,我们谈了两年,走了两年,高三没怎么念了。恢复高考时,他跑来找我,我不想高考了。几个月后,我们两人往相反的方向走,我找了师父,选择当经师,许成安考上大学。
许成安很不明白,说他喜欢医学,要让人活得更好,我却去送死人,很多时候还得偷偷摸摸地送——那时做功德是不能放到明面上的,只能悄悄做,不过,乡下人认定人走是得送—送的,对做功德这事装着没看到。
后来,许世宁全家搬走,我和许成安私人间再没有联系。师父说得对,不管人和人多亲近,缘尽了,断掉就是眨眼的事。
我和许成安坐在祠堂门边,祠堂静极,干干净净,好像这几天什么也没发生过。我想跟许成安谈谈,可坐下却不知要说什么。
许马,你觉得我变了,是吧?许成安先开口,还觉得我过分了——事情要往远处看的。
我是不太明白。我说,你没必要……
许马,我的医疗器械公司做的是保健系列,人们越来越重视保健,保健的器械花样百出,可再怎么保健,衰老还是避不了。
许成安抿紧嘴。
老是正常不过的。我说。我觉着自己说了句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