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滋味

2019-03-07 05:15徐海蛟
南方文学 2019年1期
关键词:棒冰外祖父猪油

徐海蛟

柴火燃得正旺,火星四溅,噼啪作响。熙熙攘攘挤满大铁锅的白板油,像厚厚的雪线慢慢退去,一大锅清油漾了出来,方方正正骨牌大小的板油粒子,吱吱叫着,蜷缩得越来越小。

我和妹妹并排坐于木楼梯第八级,我们每次都坐那一级,那个居高临下观察锅里动静的最佳位置。南方的隆冬,木屋外落着雪,猪杀了有些时日了,板油在阴凉处晾了许久,母亲去外祖父家,帮他们熬猪油。若是平日,第一粒雪子落下,我们准已站在木屋门前的茶山上,翘首等雪来了。

熬猪油却非平常,在我们看来就是一个节日。我们爱的并非猪油,而是熬猪油时那份庄重的感觉。家里备下粗壮的柴火,板油切成块,母亲特别交代:“灶点上火后,不能再亂说话。”什么叫乱说话呢?自然不能说跟猪油相关的话,问猪油相关的问题也不行,例如猪油怎么还没出来,火那么旺猪油会溅起来吗?这清油,待会儿会变成雪白雪白的猪油?

母亲不许我们说这些,仿佛我们的话板油粒能听懂,它待会儿不肯变白变无瑕了,这样看来板油是狡黠的。母亲还叮嘱我们,远远地静静地看着,切不可靠近那个大锅,这样最先奖励你们吃猪油渣。刚熬出猪油的渣最是好吃,松脆喷香,热乎乎的。一经冷却,不是干硬难嚼,就带着一股子油腻气,全然不是这样的味道了。

为了第一口猪油渣,我们老老实实坐在台阶第八级。猪油的香像淘气的孩子满屋子乱撞,已经跑到门外去了。远远望出去,门外雪花正纷飞,前一分钟我们还跑出去看过雪花,又急急跑回来坐好,无论怎么看,棕褐色的猪油渣已越蜷越多,聚集到锅的角落。清油也已被一勺一勺舀入备好的陶罐,锅里只剩猪油渣了。“猪油渣好了吗?”我们忍不住叫起来,母亲说:“还没呢,这些油渣里还有很多油没跑出来。”母亲一边说话,一边用手中锅铲用力按压。

猪油渣值得这样翘首等待。

闭塞贫乏的小山村,孩子只能在土里或山里寻找零食。我们的味蕾热烈伸张,探测美味的天赋藤蔓一般生长,我们未曾放过潜藏着食物的任何角落。

父亲是乡村医生,常会根据身体状况给我们补充一些“元素”。孩提时,我吃得最多的两款药是宝塔糖和食母生。

吃宝塔糖时我两三岁,经常犯蛔虫病,父亲从卧室柜子上取下一个方形铁皮盒,那会儿,我们家小,卧室也充当父亲药房。他从铁皮盒子里掏出一颗黄色的塔状的糖放我嘴里,有时候粉红色,有时候浅绿色。宝塔糖甜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药味,这股古怪的味道证明它不是糖,是药。可孩提时,我将它当糖吃,因了它精美的铁皮盒子,因了它的甜,因了它好看的螺旋般上升的造型,因了鲜亮的色彩,就忽略了那股子古怪味道,认定它不是药。

午睡醒来,孩子们都会向母亲讨要零食,偶尔的,母亲翻开抽屉,从角落摸出一个五分硬币。我沿着石路走上百来米,便是钱宏爹的小店,那是村里唯一的小店,一间黑乎乎的十平方大小的石屋,灯光昏暗。时常坐着三五个闲人,打牌或闲聊,五分钱能派的用场一般是买一把瓜子。在我们村,瓜子只有买到几角钱,小店老板才拿小盘秤来称,五分瓜子不上秤,钱宏爹的手就是秤,他按自己手掌大小,从黑陶罐里抓出一把瓜子,再放进一个旧报纸折出的尖角纸包,递给孩子。这便是午睡醒来后最奢侈的零食。不是每天都有五分钱,更多时候,一分钱也翻不出来。我们便吵吵着吃宝塔糖,一颗颜色鲜亮的宝塔糖含到嘴里,会顷刻让寡淡悠长的夏日午后沁出些许甜来。

食母生也被我认定为零食。孩提时食欲不振,父亲给我吃一种浅棕色药片,通常三五片一起放嘴里嚼,起先并不认为好吃,反复几回竟嚼出奇特滋味,那是一种类似于核桃酥的味儿。常常地,我也拿食母生当零食,是药三分毒,可父亲觉得没有什么,食母生补充维生素B族,也助消化。

放它在嘴里咀嚼,发出唰啦唰啦响,干干的,一股沉闷滋味。

“猪油渣好了吗?”过了好—会儿,我们再次坐在楼梯上喊叫,“要吃猪油渣,要吃猪油渣了……”母亲说:“再等一会会儿。”

几乎每一次,要伸长脖子等啊等,要不断喊:“猪油渣,猪油渣陕点来!”要围绕灶台来回跑无数趟,母亲才命令歇火。外祖父手里端着一个蓝花边的小碗走过来,给我和妹妹每人一双筷子。我们夹起一颗往嘴里送,猪油渣烫得很,我们嘟起嘴来,丝丝吐着气,咀Ⅱ爵第一下,牙齿在一股轰轰烈烈的香味中打了个激灵。

一种叫汽水的东西在我五岁那年翻山越岭,到达乡里。

起先并未能见到汽水,它只在村里小年轻的嘴上出现。我的想象由此展开,我相信那是一种新的神秘物质,由省城出发,到地区,到县里,再到我们这个地方。可村里的小伙伴轻描淡写:“城里人人在喝。”这也不稀奇,那时候我们生活在世界边缘,任何新事物生成,待长出脚走到我们面前,早就在外面世界兜兜转转很多圈了。我在心里默默记下“汽水”这个名字。很长一段时间,我一次次跑去“侦察”,钱宏爹的小店都未见汽水身影,但我开始无端地挂念起汽水来。

汽水于我十分抽象,“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它还只停留在话语和想象层面。我根本不知道它长啥样,只是我的味蕾无来由惦记它,惦记这名字古怪的“水”,惦记这新鲜事物的滋味。

过些时日,我又听人说汽水装在小玻璃瓶里,喝进去满嘴泡沫,又甜又辣,肚子还会咕噜噜翻滚起无数气泡。因了心里特别关注,汽水的讯息总会隔三岔五钻到我耳朵里来。这听着多么神奇,我可从来没尝过有气泡的东西,从来没有。汽水竟如此不一般!它在我想象里扎下根来。

有一天,我总算在乡里落满尘灰的百货店橱窗内见到汽水。小玻璃瓶,上端覆着金色瓶盖,内装乳白色液体,他们说这是荔枝汽水。

我迈不开步子,心怦怦跳,原来汽水长这样?竟是乳白色的,类似乳白色的东西,我喝过的有米汤,有麦乳精,可它是荔枝汽水,它不是“汤”,也不是“精”,它是“饮料”,我并不知道“饮料”是什么,我想那一定是城里人才吃得到的东西,饮料是有身份的玩意儿。

“我只吃过干荔枝,荔枝汽水是不是就是干荔枝味道?但何曾见过干荔枝放到嘴里生出满嘴气泡来?荔枝汽水想必又是另一种味道。”

见过汽水后,丝毫未能消除心里的念想,反而让抽象的渴念显得有形有色。人的很多渴望皆发端细枝末节,有些来自眼睛,有些来自手指,有些就出自舌头……最终都会落进心里长大。汽水反复出现,在午后,在缀满星星的夏夜,我们坐在小院里等待凉风,我的面前都会晃过一瓶遥远的汽水,我的舌头被一种强烈的幻想控制住,泡沫在舌尖跳动,泡沫在肚子里翻滚,那是荔枝味的泡沫,乳白色的,它会噬一下辣到舌头。

一瓶汽水始终未能到我手上,尽管后来,它也出现在钱宏爹光线暗淡的小店里,像一排小兵列队在简易的木板货架上,它也出现在小山村年轻人手中,他们拿着汽水仰起脖子在阳光下往喉咙里猛灌。五角一瓶的汽水还是被排除在大部分孩子购买愿望的范围外,大人们理由简单,汽水并不能饱腹,也不能解渴,就花五角钱买它喝着玩?

汽水始终切近又遥远,它的味道因了无穷的念想而不可捉摸,又因了无法触及令人焦灼。如此历历在目又遥不可及的事物不但激发内心的不安,同样激发味蕾的想象,让味蕾一次次长开触角,又一次次空手而归。我无数次企图于梦中拧开一瓶汽水,可汽水会跑,手一触及透明小玻璃瓶,就不见了。

只有一次,我在梦里鼓足勇气,于乡里电影院外,买下一瓶汽水,那瓶汽水没有跑开,一启开瓶盖,乳白色的汽水吱吱叫着冲进嘴里,它辣到了我的舌头,气泡随之而来,一个一个甜津津的气泡从嘴里飞出,折射出阳光的斑斓肌肤。

有一年春节,亲戚间相互走动,父亲的堂姐送来一盒饼干、一包红糖。红糖是常见的那种,以黄而粗糙的草纸包裹,中间衬一方红纸,上面写着一个“糖”字。饼干可就稀奇了,我从未见过装在如此精美塑料盒中的饼干。我们吃过的饼干几乎都裸着,置于小店油彩剥落的饼干箱里。卖时,小店老板伸手掏出几片,放在灰黄的油纸上包好。

照品相判断,这种饼干的味道定然与众不同。我和妹妹暗自期待,尽管这个姑妈并不惹人喜欢,她的饼干确乎合了我们心意。可还没等高兴够呢,母亲就对饼干提出看法。母亲说:“你们那姑妈顶难处,最近和外公家还因几只鸡的事大吵一架,说外公家的鸡吃了他们家小白菜,要不是你爸出面调停,不知会闹多僵呢。她拿来一盒新式饼干,我们不知道换什么回礼好。回过去的礼太好不合适,太差必然落下口舌。饼干照旧还回去,把另一件红糖换成黑枣就好了。”这是从前山村里送礼的惯常模式,一位亲戚将两件礼物拎来,主人家转身拎到另一位亲戚家去,那户人家又转到别的一户人家。或者一件退回,另一件做个替换,也不算失礼。五次三番,自家东西也就循路返回了。

这一回,竟要原封不动将这样一盒饼干还回去!我们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但—个也未说出口,我们知道小孩子的愿望抵不过大人的规矩。

母亲将那盒饼干置于卧室大橱最上层,再将老旧的暗红色橱门合上,饼干就隐入了高处,可它又分明地显现在那儿。无论何时,不管橱门是否打开,大橱最上面那一格都在逗引我们的视线,仿佛那里有一股独特的气味透出来,又仿佛那里有光,即便乌黑的夜里,即便躺在床上,我也似乎随时能用目光触碰到大橱的顶格。饼干分明被藏起来了,可又那么真切地存在着,它就在两米外的高处,和我们一道静静待着。

有时,母亲不在,我们会打开橱门,橱门太老了,每开一次就发出咿呀一声响。没别的意思,仅为看看那盒饼干还在不在。饼干当然在,就在橱柜最上面一格,我们能看到饼干盒边沿,瞥见它一个角。

过了两天,我再次打开那扇老橱门,和妹妹一道立在大橱前仰望,并无二样,饼干还在原处。但分明又不同,那会儿,恰好一抹晚霞的光,斜切向敞开的橱门,置于大橱顶格的饼干顺势落进橘色霞光里,盒子显出从未有过的挺括和漂亮来,我的心颤动了。我们应该将那盒饼干拿到近处看看,它究竟是怎样的饼干?我问妹妹:“想看看饼干吗?”妹妹点了点头,一支小辫子歪到了一边。

我转过身,站上一张方凳,踮起脚来,勉强够到饼干盒。饼干到了手心,隔着薄的塑料包装,都能捏到它,它离我们的眼睛、鼻子、舌头都那么近,近得轻轻动一下手指就能撕开包装。

我们没有僭越母亲的规矩,没敢撕开饼干包装纸,它像穿在人身上的一件衣服,不可侵犯。只是举着盒子细细看了好一会儿,圆形的饼干一片一片紧致地排列着,这是我们从未见过的薄透,饼干上面撒着一粒粒晶莹的白芝麻,边沿有规则的花边。我的鼻子似乎闻见了麦子的香味,舌尖出现了蔗糖的甜,可我依然被饼干的味道蛊惑得头晕目眩,它到底有着怎样的味道?

那天下午,饼干原原本本回到大橱最上层。第二天,它又被取下来细细端详了一回,当我再次将饼干放回去,心里升起一种很模糊的预感,我想用不了多久,它该回姑妈家了。我们这个小房间,房间里的大橱子就会彻底恢复平静。

可饼干迟迟未见送走,我再一次取下它细看,这一回看到了破绽,包装的接缝处极窄,如果以小刀挑开一个小缝隙……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我听到心在胸膛里蹦跳,遂飞快地踮起脚,将饼干送了回去。

一下到地上,刚才的念头捉迷藏般即刻跳出来,再不可收拾,几乎推着我重新上方凳。心里同时响起一个声音:“盒中饼干排列如此紧密,取出一片尝尝味道,仅仅一片,会有影响吗?”于是,我像一个修表匠,以小剪刀的头小心翼翼启开了饼干盒。一片薄脆的饼干,一片恍若以阳光的切片做成的饼干,一片散发着麦子金色香味的饼干……我和妹妹分而食之,我们几乎来不及品咂味道,它就进入了肚子。我像做了贼一般,将饼干盒迅速放回原先位置,油漆剥落的橱门发出一声惊心的响。我告诫妹妹:“这个秘密,对谁都不能说。”过了许久,心里才平静下来,等到回想饼干滋味,竟一点记不得了。

又过去两天,我装作若无其事地打开橱门,心想饼干大概不在了。可它仍在那儿,我问妹妹:“你記得饼干什么味道?”妹妹说不记得。这就有点不太好了,我为此冒了那么大的“险”,竟一点都没有尝到饼干的味道。至少还得再来一片,至少得弄清楚饼干到底什么味道。况且,排列如此紧致的饼干,取出两片和一片有区别吗?

便又吃了一片,按理说,这一次应该牢牢记下它的味道,但味道是难以捉摸的,你越想记,它跑得越快,以至于第二片饼干下肚,过了几天,我又遗憾地想到饼干的味道似乎又自舌头上跑开了。

第三次站到方凳,我并没有就饼干的味道再次和妹妹探讨,而是就饼干的吃法提出一个问题:“想把饼干泡在开水里试试吗?”当我这么问的时候,妹妹的眼睛很亮,那是一种全新的吃法了,关于这个吃法的想象令人着迷,不但让我壮了胆,还彻底地掩盖了羞耻心。“为尝试新吃法,是应该允许再取下一片饼干的。”第三片饼干以这样一种方式进了我们肚子。

之后,我们克制了四五天,主要是我克制了四五天,三岁的妹妹既攀不上凳子,也够不到饼干,顶多也就凭借一点期待守株待兔,甚至都称不上是合谋。并非不想起那盒饼干,大约是觉得母亲该要拿它送人了,若就这样送走,岂不是好事。

可饼干仍在,这让我心里生出一种恍惚的错觉:“或许母亲那天的话只是随口一说,她大概彻底忘却了有一盒饼干这回事了,也或许姑妈和外公家又吵架了,这回吵得翻了个底儿,饼干……自然不送回去了?”有了这番想象,我再次打开木橱门,内心一派释然。“并且,饼干盒里的饼干买来时或许排列就不那么紧致呢?它不可以排列得松松散散吗?倒也是,母亲大概没注意过。”这么一想,自然还可以继续享用,至少现在它还排列得没那么松散。那次,我取出了两片……

那盒饼干不断暗自生发着变化,它以各种不同的理由少下去,排列松散,再无先前的队形。

母亲再次打开橱门,取下它,一盒饼干已彻底变了形,剩下小半盒。作为贪吃的主谋,我挨了母亲一顿打,她用竹枝捆成的小笤帚,抽打得我号啕大哭。那是我整个童年挨的极少数一顿打。

外祖父是顶寂寞的人。

外祖母五十不到就撒手人寰,外祖父一人拉扯六个儿女,既当爹又当妈。他腌咸菜,浆洗床单,缝补衣裤,一日三餐给儿女们做饭,将简陋的餐桌擦得一尘不染……外祖父是个不停歇的陀螺,一直旋转,还是顶寂寞的人。他从不多言,很少发火,见人来,脸上现出怯怯的浅而淡的笑,他患有沙眼,总是迎风流泪,小时候,我误以为外祖父动不动就会哭。

母亲是外祖父的长女,她出嫁后,外祖父就更找不到人说话了。他四个儿子,几乎没一个争气的,除了兄弟间争端,到外头便总被人欺负。外祖父和儿子说不上话,而小女儿呢?本也聪明伶俐,可怜从小生了耳疾,没钱治疗,以至于耳朵近乎失聪,外祖父便和小女儿也说不上话了。

他只有一个大女儿可指望。

外祖父隔几个月来趟我家,并不为处理确切的事。他来,或许仅是想看看大女儿,看看我和妹妹。

当时我们并不太理解外祖父,觉得他的来或不来,似乎都没有激发我们一些额外的情绪。有时我们会见到他,局促地坐在小桌子前吃米面,米面是我们那儿招待客人的唯一而隆重的方式。外祖父慢慢吃,面前置一小碗,里面是从大盘里匀出的面,上头堆着猪肉和鸡蛋丝。母亲常又要将那些佐料重新往外祖父盆里扒拉,外祖父时常是推脱的,他说留给孩子吃,给孩子们吃,他说着会脸红起来。

有时,我们未能遇见外祖父,他每次回来,待的时间都不长,吃完母亲做的面,喝碗白开水,也就起身走了。但我们也能知道他来过,旧的八仙桌上放着两个苏式的月饼,一对月饼必然是外祖父带给我和妹妹的礼物。

外祖父并不是个富足的长辈,除了入冬后背一袋番薯,杀了猪后拎一刀猪肉来……很多时候,他是空手来的,他独自走过一段山路,跨过—条溪,背着手由一个小山村走向另一个小山村。但外祖父从不忘记两个月饼。

他只要来我家,口袋里总会藏着两个月饼。他掏出来给我们,并没有更多言语,手有些微微发颤,月饼的屑就掉落到地上。我最早吃到的月饼大概就来自外祖父。长大后,我们遇到的月饼俨然只成为节日摆设,越来越少人青睐它,全家人里只有我依然爱吃月饼。有社会学家做过调查,说爱吃月饼的人大多出身卑微,没办法,我就是这么一个大山里出生的孩子。“外祖父的月饼是我吃过的全世界最好吃的月饼”,那会儿,这就是我对月饼和食物的全部见识,而今,我也依然这番见识。

等我们到再无法遇见外祖父的年纪,我开始回想外祖父买月饼的情形,每回,他大概都是辗转到村里的小店,他表情淡然,轻声和小店老板说:“两个月饼。”此后,便再无第二句话。以前那个小店老板调侃过外祖父,说他一辈子不懂买零食,隔几個月来买两个月饼,一定是要去看望外孙外孙女了。

月饼就在外祖父口袋里,有时以油纸包裹,有时以手帕包裹。外祖父独自走动,月饼不声不响。有时,外祖父的手会触到月饼,他很小心地将口袋拉了拉,想到月饼,外祖父的心里应该是甜的。

只有一次,我和妹妹拒绝了外祖父给的月饼。因为我们于外祖父家没吃到肉,当时外祖父家里正造新屋,有一群木匠、石匠、泥水匠,餐桌上每餐都会上一盆肉,这可是待师傅的规矩,若无肉可就是大不敬了。但外祖父家那一年养的猪于半道里死了,又买不起肉来,只好由我家带了几十斤肉去。这肉就显得金贵起来,母亲负责烧菜做饭给师傅们吃,每回等到师傅们吃完,自家人才能上桌。我们一上桌,母亲就将那盘肉撤下,由此,我和妹妹深感委屈,竟就怨到外祖父头上了。

外祖父从口袋里掏出月饼,眼里充满期待地注视着我们,我转过身去,撒腿跑开了,见我跑,妹妹也跟着跑。那一回,我们一定让外祖父犯了难,他的手停在空中,像受伤了的鸟,不知该落到哪儿,他脸上的表情一定很僵硬,眼里一定泛上了泪花。为此,我和妹妹挨了母亲一顿严厉的批评,母亲太知道外祖父的难处了。他那么默默走来,待上一时半刻,又起身离开,他从不向女儿和女婿提要求,也从不诉苦,他总一个人默默消化全部的苦。

往后,我们举家迁徙,这件事于外祖父一定是顶伤心的,他再也找不到地方去坐一坐了。但外祖父从没说起,仿佛那也是稀松平常的事儿。只是每一次出发,外祖父都要执意和舅舅们一道走五六里山路,送我们到乡里的车站。他照例并无言语,但他有白煮鸡蛋。是的,外祖父于天蒙蒙亮起来煮鸡蛋,煮出十几个鸡蛋来,说让我们路上吃。路上哪能吃得下这么多鸡蛋?他不容分说地将热热的鸡蛋塞到我和妹妹衣兜里,裤袋里。随后,他拎着剩下的鸡蛋,陪我们走完一段长长的山路。路上,外祖父总是不说话,只有大家杂沓的脚步声,只有早起的鸣虫在叫唤。待大客车发出突突突的响声,我们都坐到位置上,外祖父由窗外将鸡蛋递给母亲。这是外祖父能想到的唯一的告别仪式。每一回告别,外祖父都要重复这件事,他重复了好多年,一直重复到瘫痪在床,重复到再不能动弹。

我坐在大客车上,手插进衣兜里,手心里各握住一枚鸡蛋,鸡蛋温热、小巧、光滑,一直要过好久好久,才会冷却下来。车开动了,外祖父静立窗外,他的眼睛被风一吹,又有了泪水,他一句话没说,就那么看着车载着我们走远了。

父亲刚去世那几年,我们的零食几近绝了迹。母亲被一种巨大的无所依傍给控制住了,她紧攥着手里的每分钱,想着万一生活出现更大意外时,好有一招半式的抵抗。

有时放学回到家,母亲还未下班,我们做完作业就到隔壁蔺草厂寻她。

蔺草收割后,要放到水池子里,以一种日本进口的绿色粉末浸染,据说能让加工出来的榻榻米保持较好的色相,晾干后的草,要用铁梳子去壳,以双手圈住较长的草头抖动删草,每抖动一下,呼啦一声扑出一片身形巨大的尘土,无数尘土浓雾一般笼着蔺草厂里一溜简易的工棚,遮天蔽日。我们跳着脚往里走,避开一摊一摊横流的污水。工人们清一色穿着蓝色粗布大褂,戴着厚的大口罩,眉毛上,睫毛上像落了一场纷扬的雪,灰白一片……我们像在茫茫大雾中寻找母亲,常常在墙角找到她,她在一大捆一大捆堆叠起来的蔺草面前,瘦小得像一只麻雀。见我们进来,有时,母亲会远远地招手让我们赶紧回家,不要在这儿逗留,说她马上就下班了。有时母亲会迅速起身,领我们到蔺草厂门口的路上,她解开蓝色粗布大褂上的一粒扣子,从里面一件衣服口袋里掏出两个馒头,馒头裹在薄塑料袋里,袋口扎得紧,上面一粒尘灰都没沾到。我接过馒头,热乎乎的。馒头是下午时分有人骑着自行车送来搁后座上卖的。超强的体力活让厂里工人们饥肠辘辘,他们一哄而上买包子馒头当点心充饥,有时,母亲也顺带买两个,但都是留给我和妹妹的,她自己一口都不曾吃过。

有没有零食吃,似乎不是一件顶要紧的事,至少那不会让人悲伤。

难过的是大年夜。家家户户张扬着欢愉,不幸的家庭就深陷于更大的不幸。

命运的惨淡同样落到餐桌上,清贫简陋的年夜饭与其说伤了我们胃口,不如说伤了我们的自尊。新学期的作文课上,老师让小伙伴们谈论年夜饭,我沉默不语,目光转向窗外,我们的年夜饭乏善可陈。但仍然不能避免被老师叫到,我只好按照想象中的样子描述出一桌丰盛的饭菜,在这桌饭菜里,虚构的鸡鸭鱼肉散发着空洞的香气,仿佛在嘲笑我的虚荣。

事实中我们的年夜饭极不起眼,常常是三四个小菜,并不因了特殊的日子,而增加额外的仪式感,母亲沉浸在对父亲的追念里,既无心也无更多的钱操办体面的年夜饭。但我们心里,对过年有着满怀热切的向往,我们期盼大年夜略有不同,只有略有不同或许才显得我们也和其他孩子那样,显得我们获得了生活给予的相似的馈赠。到很后来,我才知道,这份热切的期盼并非因为贪吃,实则是对平等的向往。

有一年,母亲似乎意识到了我们的愿望,去菜场买了春卷、鹌鹑蛋、鸡翅、冬笋,还有一条宽大的带鱼。春卷是节日里母亲必做的菜,有春卷,意味着就是节日了。那条大带鱼令我们刮目相看,它确实很大,有我手掌那么宽,身上闪着银光。母亲几天前就将其拾掇好,挂在阳台背阴处风干,还在鱼身上抹了盐花,阳台上的铁栏杆被擦得锃亮,扎鱼的草绳勒得牢牢的。

带鱼上桌之前,那张坑坑洼洼,漆面剥落的小圆桌已显现出丰盛来:春卷焦黄,鹌鹑蛋晶莹洁白,冬笋雪菜汤清新可人……这些菜并不贵,但在寒冷冬夜,我们第一回觉出自己的生活也是可以有些色彩和滋味的。更重要的是那条大带鱼,正躺在母亲面前的锅里,躺在那台简易的以青砖垒砌的煤气灶上,吱吱吱地叫唤着。寒风在窗外怒号,简陋的小屋里却是暖和的,一盏30瓦的灯泡下面,我和妹妹等待带鱼的上桌,等待一桌完整的菜,那是我们的年夜饭,我们的年终大餐。

往后余生,尝遍各样宴席,竟再没有哪一回,如那个冬夜般令人心怀暖融融的满足和期待。

带鱼上桌了,那么宽,只是两截,就占去一整个盆子。菜籽油炸出来的带鱼金黄的,香气热烈。我们神情敬畏地望着带鱼,等母亲解下围裙,一道坐到餐桌上。

可你绝对想象不到,那条带鱼味道平平,肉质粗糙松懈,骨骼粗大,口感远没有它看上去那般令人向往。第二天問了邻居,才知道那是外洋带鱼,母亲被卖鱼的给蒙蔽了,他说的个子越大的带鱼味道越好,纯属误导。

不过味道本身是次要的,那条外洋游来的带鱼,在那年隆冬带给我们的喜悦无可替代。

初三那年,我一周得到15元伙食费,对付完学校五天中餐,余下两三个硬币,被我攒起来买硬面笔记本或文学杂志。

临近中考的五月,夏天来得最为殷勤,到了下旬,温度已攀上高梯,迟迟不肯下来。窗外蝉鸣如雷,教室里两台吊扇吱吱嘎嘎马不停蹄地旋转,电扇下,一群少年在讲义和教辅书包围里,困兽犹斗。

这般气候的酷热和学业的压抑中,少年们神情疲敝,连书包掉地上都懒得拾起了,他们最爱往学校小卖部跑,紫雪糕、大脚板、小牛奶……形形色色的棒冰逗引着少年们。一下课,小卖部前人头攒动,为防止踩踏,他们干脆将一台大冷柜推到门口,冷柜被围得水泄不通,棒冰拆出后的包装纸杂沓纷飞。

到了下午,几乎每堂课下,班里都会有人踩着铃声冲出去,回来后,手上都支着棒冰,也有甚者,嘴里一根在路上吮去大半,手里还有一根待拆的。

风扇呼啦呼啦有气无力地旋转着,十五六岁的少年们横七竖八地坐着吃棒冰,有人一边吃一边和同学说话,棒冰上的奶油冷不防滴到裤子上;有人斜靠着椅子,面无表情,目光松散,仿佛此刻他只和嘴里这冰冷奇寒之物交流;有人吃得花哨,像松鼠啃玉米,将棒冰转动着一小口一小口咬。教室仿佛成了冷饮摊,氤氲着一层薄薄的冷气。

只有一个人很少买棒冰,同桌去小卖部,偶尔会喊他,他说:“我不太喜欢棒冰。”他说这句话,声音起初是响的,说到“棒冰”两字就降了下来,他左手插在裤袋里,那儿正躺着两枚硬币,他用手指捻动着那两枚硬币。

这个人就是我,我并不是不爱吃棒冰,而是袋里几枚可怜的硬币确乎满足不了一下课就去买棒冰。就是那几枚硬币,也早已一一安排了用途,一个本子,一本书,都比棒冰更吸引我。

吃不到棒冰不足以令人难受,但所有人都吃棒冰,你手里没有棒冰是令人难受的。那年五月,我就被这样的难受包围了,每到下课,我就开始低头沉思,翻书,写作业,企图专注于自我,而周围,响着一片吮吸棒冰的声音,我集中不了注意力,又必须装作注意力集中的样子,我总不能也和他们一样谈笑,一样说话。他们谈笑和说话时,人人手里拿着棒冰,棒冰倒仿佛不是冷饮,而是一种道具,舞台上人人有的道具,只有我两手空空,这样的话我似乎又谈笑不了了,好比所有演员盛装参演,只有一个穷小子,穿着土布衣裳站在聚光灯下,那是何等的尴尬。

我被这样的尴尬围绕着,挠抓着,牵制着,脸上一派平常,心里翻江倒海。

直到一天下午,体育课后,教室里照样充斥着各种冷饮的味道,我佯装窝在座位看书,佯装被书里情节深深吸引,我皱紧眉头,沉思默想……一支棒冰伸到书前,并非书里长出来的,我抬起头,目光移动,转到左上方,那儿闪现一张老实巴交的脸,鼻子上支着一副厚如啤酒瓶底的眼镜——杨甬!他嘴里含着棒冰,右手木头手臂般朝外伸着,递来另一支棒冰。我有点惊诧,杨甬这是?“别人让我带来的。”杨甬轻描淡写。我接过棒冰,没有再问,心里即刻想到,杨甬大概觉得是我让人代买棒冰,那人又让他捎回来吧。我悄然地拆开包装纸,心里紧锣密鼓地猜测着,这是谁买的棒冰?棒冰的清凉一口接一口地沁入喉咙,我始终没能想出一个对得上号的人。

过了两天,还是骄阳悶热的下午,还是课间。杨甬又递过来一支棒冰,我以为这次他会说些什么,但一句话没有,只是透过厚的镜片,以眼神交代:“别人让我带的。”这位是班上最木讷最老实巴交的男生,他平常就是一只十足的闷葫芦。我很想向他一探究竟,又觉得切不可和他说太多,他毕竟是唯一的知情人。

我只好不问,只好继续猜测,只好让棒冰的清凉和甜意丝丝入扣地征服我的味蕾。

第二个星期,一节体育课后,另一位同学递来棒冰,不过这位照例面无表情,照例递好棒冰后,一屁股坐回自己座位安定从容地吃棒冰去了。

第三个星期,体育课后,照例收到棒冰,只有一点是相同的,这些棒冰都来自敦厚老实的男生之手。我还未弄清楚棒冰的真正来处,但我似乎平静了,我的骄傲和自卑都暂且搁到一边,只是吃棒冰时为让自己心安理得,会隐隐地想,总有一天要把棒冰的钱给还了。

这件事持续了一个月,随后就中考了。中考前,我才知道雪糕来自前桌的女生,没想到她竟将这件事隐藏得这么巧妙,班上没有一个人谈及,每一次我吃的棒冰似乎都是我让人捎带的。

我们谈论过考试,谈论过数学题,也谈论过未来,却从没谈及棒冰,一直到中学毕业,一直到去了新的学校,一直到再也认不出彼此,都未谈及。这件事好像没有发生过。

可那年夏天的棒冰显然巧妙地照顾了一个男孩脆弱的自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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