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燃烧

2019-03-07 05:15晓寒
南方文学 2019年1期
关键词:祖父

晓寒

冬天总是以一副这样的面孔出现在我眼前,时间仿佛衰老了,改变了原来的节奏,一天接一天往慢里走,到最后卡在生锈的齿轮上,不动了,像老电影里某样落满了灰尘的物件。

早上起来,我搬张凳子,坐在房间里的老窗前看雪,以前,我也这样做过,坐在凳子上看雨像松子一样洒落,阳光从山顶铺向山脚,依次梳理着听话的草木,春天把花一朵接一朵扔上枝头。只不过都是匆匆一瞥,那些东西在我眼前一晃而过,而这一次,没有了时间的穷追猛赶,我可以跷着腿不慌不忙地看个够。雪还是老样子,丢下咖啡色的天空,无忧无虑地飘向大地,盖过满地的落叶,光秃秃的田垄,长着青苔的茅草屋。树上慢慢挂上了雪条儿,雪条儿一点点长胖,憨态可掬,让人想起刚出生的婴儿向这个陌生的世界炫耀他胖嘟嘟的小手。事实上,这是冬天早已准备好的经幡,几个夜晚过去,会有一双无形的手把它们雕塑成银光闪烁的冰条,刻上晦涩难懂的经文,这些经文只有风认识,它一遍又一遍地唱诵,把众生带往慈悲和光明。

这是冬天的仪式,一个冬天,是不能没有仪式的。

黃昏,厅屋里的老方桌上多了盏煤油灯,风钻进屋来逗弄灯盏上的火苗,把它弄得东倒西歪,刚刚倒下,眼看着快要熄灭了,又被恶作剧般扶了起来。这个无聊的游戏时断时续,最后双方都厌倦了,光晕便趁机镀在屋檐下长长的冰挂上,折射回幽微的暖意。灶膛里,火焰从劈柴上升起,一丝丝的烟结着伴儿,从高高的烟囱里爬出来后,似乎是累了,不想动了,懒洋洋地趴着。

鸟雀不再叫了,把自己关在巢里,叫了一年,也累了,正好趁着这个当儿歇口气,它们唯一要做的,就是不停地消耗仓库里囤积的粮食。狗也不叫了,在窝里做一个很长的梦,从梦里醒来,主人已经为它们准备好了食物。狗知道,这个时候是不会有陌生者闯进来的,即使酝酿一场阴谋,也要等到这个冬天过去。外出打猎的人也回来了,两手空空,拖着雪地上那个笨拙的影子,喝醉了酒似的穿过田间小路,向一座亮着灯的泥巴屋走去。肩膀上的火铳跟着一摇一晃,长筒雨靴触地的那一刹那,传来咕的一声。

这是我用想象勾勒的冬天,那时候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试图用想象擦亮我的日子,我的日子已经积了一层灰尘。我从未向别人说起过这些,说与不说都一样,没有人在乎我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我身上贴着一枚与众不同的标签,一个刚刚辍学的少年。这枚标签像狗皮膏药一样,一时半会儿撕不下来。整个村庄找不出第二个像我这样吃饱了想闲事的人,都在一门心思想着如何熬过这个寒冷的冬天。

雪从头天夜里就开始落了,没有预兆,没有前奏,比任何一年都来得早,来得大,也来得直接。以往在下雪之前,总有一段序曲,那是一场大风,海浪似的,把天吹得很低,浮云散尽,天空像贴了块肮脏的兽皮,这时候的村庄,成了一个巨大的扬声器,放出各种奇怪的声音,连石头似乎都在尖叫。这时候,祖父望一眼天,低下头说,这天该落雪了。而这一次,一点风也没有,头天下午,整个村庄还沐浴在缤纷的阳光中。

等到早上起来,才看到屋坪里的火堆消失了,木马遁入雪中,西山上的楠竹十有八九被拦腰折断,门前的老雪梨树也被压倒了半边,剩下的一半杵在灰蒙蒙的天空下,一副茫然无措的样子,像一个一夜之间失去了伴侣的老人。雪把沟沟壑壑都填平了,往日看上去很远的山,好像突然推到了眼前,一伸手就能摸到。风穿过身体,毫不费力就弄疼你一块肌肉,一根骨头。老屋被雪死死围住,成了一座孤岛,想要出门,必须穿上长筒靴子,再在靴子底上绑两根防滑的草绳,拿镰刀清理路坳上倒伏下来的杂木和竹子,再用锄头把冰雪刨开,这是一件程序复杂又特别费力的事情,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去做的。

晚饭过后,火塘里的火烧起来了,柴是白天才从山上的雪堆里费尽周折扒出来的,往年这时候才开始准备,这回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谁知道雪会来得这么早呢?在雪堆里埋了一夜的柴,刚开始烧时滴着水珠,白色的烟很快把屋子填得满满的,像是村里人熏黄鼠狼一样,呛得人眼泪直流。黄鼠狼就得这样熏,有时还会撒上些辣椒粉,丢几粒胡椒,一边熏一边用扇子对准洞口扇,不到一碗茶的工夫,黄鼠狼认输了,吱的一声蹦了出来,成了笼子里的猎物。过一阵子柴堆上吐出火苗,越来越大,呼呼地叫着,像是一池被大风搅动的水,凹凸不平,有棱角、波峰、浪谷、旋涡,有飞溅的水花、落下的雨点。火与水一样,柔软,有韧性,能无限度地伸展,小小的一点,一旦爆发起来,便有了毁灭的能量。很难想象,这两样老死不相融的东西,在形神上竟有如此多的共性。

火塘上面吊着一把铜壶,这是一把老铜壶,传了好几代了。往年在烧火之前,会拿一把稻草擦得通体闪亮,周身透出温暖的光。这回还没来得及,还是去年那种烟熏火燎的颜色,只是用开水草草烫了一下里面,灌了满满的一壶水。火舌蹿起来的时候,在铜壶底上舔一下,像一道恶毒的闪电在黑夜里炸开,丢下数不清的痉挛的线条。铜壶像被吓坏了,两边冒出细密的汗珠,偶尔有一滴大的,惊惶不定地从眼前逃窜。

我家十三口人围坐在一起,要赶在往年,这是最热闹的时候,一家老小有说有笑,商量着过年时要准备些什么,什么时候去榨油,炸多少玉兰片、红薯皮,哪天熬红薯糖,二十几杀年猪,留多少肉自己吃,卖出去多少,哪个孩子要添件新衣、买双新鞋,哪床棉絮要翻弹一下。一个十三口之家,大大小小的事情多如牛毛,平时没有闲工夫去管,只有年底围炉向火的时候,才能从容地做出安排。若有遗漏了的,谁都可以插上一嘴,没有什么禁忌。

但这一次,没有一个人说起这些,好像这是一个禁区。都只是把双手伸向火苗,被烫到时又猛地缩了回来,抖抖索索地搓着,像是被烫着了,又像是冷得太难受,不这样反复搓不行。其实并不是非得这样,这一连串带着表演性的动作,目的是为沉默找到一个合理的借口。

三天前,还没有谁想到很快会有一场大雪到来。一大早,我表叔踩着新鲜的阳光上我家来了。他还不到四十岁,穿一双解放鞋,一身草绿色的衣服,一顶草绿色的帽子扣在后脑勺上,露出前面那撮像被火烧过的头发。他脸瘦,如两片倒挂的柳叶,颧骨高高耸起,像是皮下包着两块尖锐的石头。他是我祖父嫡亲的外甥,也就是我姑奶奶的儿子,以往每年正月都要上我家来拜年,带上一瓶酒、一块肉。但自从当了大队治保主任以后,就没有来过了。

他和一个背枪的民兵跨过门槛的时候,我们刚刚吃完早飯,桌子上的碗筷还没来得及收。他一只手叉着腰,另一只手夹着纸烟,似笑非笑地环视了一下厅屋里的人,随后故意用很大的声音咳嗽了一声,好像在提醒我们他下面要说的话是如何的重要。是这样啊——他顿了一下,清了清嗓子,你们私自贩卖木材,大队部决定,赶你们家的猪。他这些话语气冰冷,与外面越来越明亮的阳光显得极不协调,也没有具体的称呼,不是对某个人说的,是对所有人说的。没有谁搭他的腔,屋子里坟墓一般安静,正在抽烟的祖父把烟斗从火笼里抬起来,重重地磕在门槛上,发出比平时大得多的响声,听起来让我感到隐约的愤怒和不安。

头天傍晚,父亲把家里两根挂红薯藤的杉树卖给了一个姓杨的江西人,收了一块五角钱。后来才知道,刚出村口那个江西人就被巡逻的林业队抓住了,一通拷问之后,当夜带着他来我家指认现场。那时夜已深了,我们正准备睡觉,突然家里的狗狂叫起来,紧接着响起了重重的擂门声,父亲示意我去开门。我刚把门开了一条缝,便射来几束恶狠狠的手电筒光,伴着几声呵斥,一个人被猛地推了进来,连打了几个趔趄,差点摔到地上。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我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吓到了,努力定下神来,才看出是那个姓杨的江西人。他的棉衣被剥掉了,只穿着一件单衣,被棕绳捆得像个粽子一样的身子瑟瑟发抖。血正从他的嘴角一滴滴流下来,脖子上染红了一大块。他瞟了我父亲一眼,把头撇过去,对随同的人说,就是这家。尽管声音压得很低,但还是被我听清了。父亲很快明白了怎么回事,他读书不多,却是个遇事不慌的人。他平时跟我们说,事来了,怕也没用,就是天塌下来,也得站直了身子顶着。他没有分辩半句,很平静地承认了这件事情。林业队的人把手电筒熄了,围着父亲凶巴巴地大吼起来,大意是公社正在抓典型,乱砍乱(滥)伐,犯了很大的法,要准备去坐牢。几个人吼累了,走到屋外嘀咕了一阵,倒回来说回去跟大队书记汇报,要父亲听候处理。临走时,那个一直低着头的江西人对着我父亲鞠了个九十度的躬,眼神里混杂着惊恐、酸楚、无奈和愧疚。这道复杂多义的目光,像某样利器戳在我身上,让我的心紧跟着抽搐了一下。一向沉稳的父亲也被这一突发举动弄得不知所措,我看到他的手动了一下,似乎在考虑该如何回应,这个动作仅仅持续了几秒,结果他什么也没做,像根木头—样呆呆地立在那里。屋外,几只手电筒光晃来晃去,像狂乱的蛇在黑暗里舞动。

烟斗敲在门槛上的声音很响,我表叔像没听到一样,带着那个民兵直接去了猪栏,我家的猪关在哪里,他是最熟悉的。祖父突然站起身来,把烟筒往地上一丢,直奔门角操起一根杂木扁担,这个忘眼畜生,他讨老婆还是我做的厨,今天我收拾他。大哥赶紧冲上去拦住,大哥说爷爷你犯得着吗?他是什么人你又不是不晓得?祖父说我黄土埋到脖子上了怕什么?大不了就是鱼死网破。他死死抓着手里的扁担,像要把它捏出水来,他的额上青筋鼓起,胸膛一起一伏,像有一只愤怒的野兽在里面拱动。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祖父发这么大的火,他那副架势,像是一只随时准备把猎物撕碎的豹子。

我表叔这个人,方圆十几里都是出了名的。我最记得的是一次开批斗会,斗一个姓吴的四十多岁的富农。那时我刚上小学,第一次见识这样的场面,也是唯一的一次,所以一直牢牢地刻在我的记忆里。会场设在我小舅家旁边的大队部礼堂里,里面挤满了黑压压的脑袋,中间有个天井,天井上方摆着一张八仙桌,边上放了些绳子、木棒、窑砖、劈柴。我当时弄不明白,就开个会,摆这些东西做什么?会还没开始,我表叔走到桌子边,大喝一声,吴××,老实点,跪哒。姓吴的富农望他一眼,迟疑了片刻。我表叔操起桌边的一块劈柴对准他的背砸了下去,姓吴的富农应声跪下,死死咬着嘴唇没有哼一声,汗大滴大滴爆出来,脸上的肌肉不停地抽动。

吃中饭的时候,我妈脸色很难看,像是病了。到收碗筷时,她终于忍不住喃喃自语,对门对户的邻舍,这样打须挂面(毫无人情味)的事也做得出来,人啊——说完一边叹息一边洗碗去了。灶台上传来哐啷哐啷的碗筷碰撞的声音,这声音比平日里大了许多。

要不是大哥及时拦住,那天我表叔不是肋骨断了,就是腿骨折了,总有一处的骨头要分家。那年祖父还不到七十岁,身子骨健朗,他一米八几的个子,自幼习武,在民国那个乱世活了三十六年。我祖母是个病秧子,去得早,祖父不到三十岁又过上了单身生活,此后终身未娶。无人管束可能助长了他放荡不羁的性格,农闲之余,他主要做三件事:打猎;乡里红白喜事掌厨;再就是出入赌场。说不清哪件事是他的最爱,有年为了追一群野猪,从我们阳谷煅一直追到江西万载的金钟湖,一个月没落过屋,害得父亲以为他失踪了。有一回在赌场里庄家出老千,他一双空手撂倒了六个看场子的人。上屋的耀生叔公好几回和我们说起这事,说到最后他总要强调一句,你爷爷后生时是个好角色。

祖父经常说,人活一口气,骨头该硬的时候就得硬,要打得锣响。他是我们这个家里最有血性的男人。幸好他懂得节制,要不早就成了个混混,过着刀尖上舔血的日子,或者在牢房里了结一生。我这样说不是自夸,单凭一件事就能看出来,他爱喝酒,喝了一辈子的酒,但我从没见他醉过。

我表叔把猪从栏里赶出来,旁若无人地经过屋坪。母亲在屋檐下号啕大哭。早在十月,因为粮食紧张,把另两头猪卖了,剩下这头准备过年杀的。这头足足有三百斤的猪,是我们几姊妹从外面把猪草一篮篮扯回来,母亲大清早起床一刀一刀铡了,一锅一锅煮了喂大的。家里的年货,一家人穿的用的都要从这头猪身上出。她大概想到了我们姊妹冻得通红的手,听到铡刀一刀一刀铡碎黎明的时光,看到雪白的杀猪刀直直地捅在猪脖子上,猪踢着腿在木凳上嗷嗷地叫着,血喷了一地。吃“猪血酒”的邻舍陆续来了,直夸母亲会持家,是个能干的女人,她在腰裙上擦着双手,笑吟吟地答着话,把人让进屋来,忙里忙外地招呼,然后等着猪肉卖出去,换回她认为十分富足的年货。现在这一切都没有了,剩下空空的猪栏,一头乳猪也没有了,连憧憬都变成了毫无可能的奢侈。

这头猪好像是通人性,赶到我家那口池塘边的时候,赖在地上再也不肯走了。我表叔先是用竹丫打它,竹丫雨点一样落到它身上,但没起任何作用,只留下一条条血印子。然后我表叔揪着它的两只耳朵往前拖,那个背枪的民兵抓着尾巴往前推,猪嚎叫着奋力挣扎,四只蹄子死死抓住地面,地上划出一条条锐利的印痕。我表叔累了,汗从他的脸上滚下来,他伸手去揩汗时,猪抬起脑壳往他身上一拱,他一个跟斗翻到路下丈多高的田里。田泥湿润,他并没受什么伤,只是擦破了一点皮。他爬起来气冲冲地对那个民兵说,去搞张土车子来。过了一个多小时,那个民兵弄来了一张土车子,还带了两个人来。土车子是哪里弄来的不清楚,但肯定不是我们这个村庄的,我们村庄的人都知道这事,不会把土车子借给他。几个人骂骂咧咧把猪绑在土车子上,吱吱呀呀地推着走了。

空空的小路一弯一扭,穿过满地的阳光,一头扎进了山脚。菜地里,萝卜拱破了泥土,青菜举起高高的叶子,鸟雀飞过,溪流淙淙,一切又恢复了原样。要不是母亲还在那里伤心地哭泣,好像刚刚这件事情从未发生过。

火越烧越旺,噼里啪啦地飞着火星,映红了一张张沉默的脸。铜壶里的水开始咕噜咕噜地冒泡,壶盖被热气冲得一起一落,有节奏地发出嗑嗑的响声。祖父终于开口了,他叫四姐,去拿杯子泡几缸茶来。四姐起身去拿杯子,给每个人泡了一杯茶。每个^都喝着茶,火炉房里交杂着各种声音,火星爆裂的声音,开水翻滚的声音,茶水经过喉咙时索索的声音。

喝完茶,祖父连着抽了三袋烟。他放下烟筒,眉头慢慢展开,今年这年怕是不好过了,但再难过也得过。没有人敢插嘴,怕一不小心说错了话,惹得大家不高兴。祖父接着说,看样子这雪一时半会儿停不了,生产队也不会派活。明天你们几个都上山去烧炭,三个窑一起烧,到时候把炭卖了,照样过年。明天我跟老奇(生产队长)说一声,他是个本分人,不过还是要小心些。

祖父的话打破了沉闷,父亲一边往火塘里添柴,一边和家里人议论雪大概会下多少天,烧一窑炭要几天,能烧多少,大概能卖多少钱。一家人小声地议论着,在这个冰冷的冬夜,透过虚构的窑火,似乎又看到了希望的光芒。

夜渐渐深起来,火苗开始凋谢,铜壶里的水不再响。外面,风嗷嗷地叫着,像有一双巨大的手,把门和窗拍得砰砰响,让人心里感到无端的慌乱。祖父说,莫想了,都去睡吧,明天还有事呢。

我们陆续起身,祖父把我叫到一边,明天让你爹他们去烧井湾里那两个大窑,你一个人去烧屋侧边那个,那个窑小,砍柴也近,吃得消吗?我很利索地点了下头,实际上我并不知道我能不能把这件事做好。祖父再没说话,进了房间,隐约中,我听到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雪夜是静谧的,雪光返照在窗子上,有如黎明准备悄悄地钻进屋来。风一场赶着一场,卷过田垄、池塘、吊楼、屋檐,像一场梦一样翻过山那边去了。偶尔听到啪的一声,然后是一长串哗啦啦的雪落下的声音,那是一棵不幸的树断成了两截,它们活了那么久,经过了多少风霜,却没能躲过这场倒霉的大雪。生产队的活暂时不用去干了,大雪天也没什么活好干。厅屋墙上的有线广播已经歇了一天了,静悄悄的,像要滴出水来。要是平日,一大早便嚷开了,今天到大王冲修水圳,今天到野猪窝割山坳,迟到的罚工分。那是队长在喊,队长家有一台四用机,黑色的,正方形,具備四种功能,收音,放唱片,扩音,送话。放在一张老式抽屉桌上,每天一大早,队长打开四用机,先放唱片,一出花鼓戏,有传统的《刘海砍樵》,也有现代的《打铜锣》《补锅》,或者几首革命歌曲,放完把那个黑色的按钮往上一扳,对着机子一喊,整个村庄都听到了。

我设计好的冬天没来,却等到了这样一个坏消息。我躺在床上,对我那个表叔充满了我这个年龄不应该有的恨意。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飞在白雪堆积的山巅,山上到处是烧木炭的窑,无数根白色的烟柱旋转着插向天空,鼻孔里满是木头焚烧的清香。耳边响起寒冰咔嚓咔嚓融化的浩浩荡荡的声音,群山层层叠叠,在太阳的金色里闪耀着光芒。突然,我一个跟斗跌到冰冷的地面,我使劲挣扎着想爬起来,啪的一声醒了,此后再也没有了睡意。外面还是白晃晃的,不时传来一声猫头鹰的叫声,带着刀剑般的冷。

第二天匆匆吃过早饭上山砍柴,就在我家侧边的西山,隔屋近,屋坪里的狗都看得清清楚楚。一夜的北风,厚厚的雪上结了层壳,踩上去裂开,喳喳地响,路不好的地方,得手脚并用像老牛一样往上爬。树上结了冰,风吹过枝条互相碰撞,沙沙,啦啦,声音短促,干燥,凛冽,充满了敌意。好在山上杂木遍地都是,不用怎么爬山,但我得挑着砍,太大的背不动,太小的又费人工。只能砍碗口大小的桐树、桎木、黄杨、灯笼柴、橡木、柞树,这些树木质硬,烧出来的炭吃秤,又不会散成碎末,特别是起火快,一敲当当响。买炭的人精得很,只要瞟一眼,就知道这是最好的炭。如果砍些枫树、栗树、松树,搁在火盆里半天看不到一根火苗,又化得快,白送人也遭嫌弃。

我用三天的时间砍了一窑柴,三天里,我不敢坐下来歇气,得不停地动用自己的力气,把最后一丝力气用光。这样做不完全是为了多砍一点柴,多烧一些炭。主要是一用力浑身就发热,汗出来了,感觉不到一点冷。只要一坐下来,汗一收,风吹来身子就打战,钻进套鞋里的冰雪早就化成了水,走一脚咕的响一声,水从鞋帮子上冒了出来,双脚冷得像两根木棍,早就不属于自己了。

点火之前,我准备了足够的柴,这个窑有了上十个年头,进过水,又是冷窑,烧的时间要比别的窑长一倍。火逐渐大起来时,我听到了它的响声,雄健,有力。火苗不解人意,它一疯起来,是欢乐的、铿锵的、忘形的,它用锯齿形、丝绸形、山形,用它的平面、棱角、弧度、峰峦、深谷,演奏着一首雄赳赳气昂昂的进行曲。火光映红了周围的雪,雪像是正在燃烧,升起熊熊的火焰。烟冒出来,雪白的烟,妩媚的烟,被风吹得到处都是,很快就看不到了,不知去了哪里,似乎都化成了遥远的雪。

烧了整整一天,到傍晚的时候,烟改变了颜色,变成了青的,直直地竖起来,像三根笔直的柱子顶着混沌的天空。这时候,祖父来了,我知道他担心我第一次烧窑没经验,万一没烧着就停火,那就麻烦了。得把窑里的柴弄出来重新装窑,而装窑是个累死人的活,把柴弄出来,再一根根拖进去,竖起来挤紧,一不小心,手就被树皮划出一道口子。最后还得用剁成短截的小木棍挤得没有一点缝隙。大半天的功夫,不能站着,也不能蹲着,得趴在地上像一条狗一样地干活。

祖父围着窑转了一圈,在烟囱边蹲下身子,把手伸到烟囱口,停留了片刻。他对我说,可以停火了。然后他告诉我,你看这烟是直的,突突地往上蹿,非常有力,把手放上去,能感到明显的烫,就说明烧着了。祖父找来一些石头,教我把烧火口封住,只留一个小孔通风,然后让窑里的柴烧上一天一夜,差不多就可以封窑了。

深夜,我打着手电筒去查看,主要是看窑盖子有没有开裂。窑盖子是土夯的,受热后泥土容易膨胀裂开,有了裂缝要及时堵上,否则燃烧过的木炭就化成了灰。四周是朦胧的白,天低低地压在头顶,星星隐藏在云层背后,风夹着雪片撞来撞去,呜呜地叫着。我高一脚矮一脚地走着,向着那一道隐藏在地皮下的火焰靠近。这条路不长,一眼就能看到尽头,陡峭,狭窄,路上没有第二个人,冰雪在我脚板底下喳喳地响着。我怀疑这是不是生活为我这个辍学少年早就准备好的道路?我这一生就要在这样一条路上徘徊?我妈在我辍学的那天含着眼泪告诉我,没法子啊,穷人家的孩子,要吃得苦。吃苦我并不怕,只是我有些想不明白,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是不是就是为了吃苦而来?

到了窑边,我缩着脖子围着窑转了几圈,幸好土夯得实,没有发现裂缝。

封窑靠的是经验,封早了,柴的两头燃烧不充分,用我们的土话说,尽是“玛瑙”。到时候往火盆里一放,不停地冒烟,熏得人眼泪直流,这种炭没人买。封迟了,好好的炭就化掉了,有可能能出三百斤炭的窑,最后变成了百来斤或者几十斤,前面的力气白用了。我喊祖父帮我去看火,还隔老远他就说,烟吊三寸脚了,可以封了。我一看,还真是这样,从烟囱口起那三寸高的地方空空的,看不到烟的影子,三寸往上的地方,依然有烟在翻滚着往上走。我用一块板石把烟囱盖了,再敷上一层稀泥,用脚踩紧。最后把原先烧火口留下的那个小孔也紧紧封住。

出窑那天,祖父说你要提些水去,万一是红窑也不会慌了阵脚。红窑就是说火还没灭,或者有一点火星,一旦把封窑门的石头搬开,立马就成燎原之势,眨眼之间,整个窑都是红的。碰到这种情况,就得赶紧泼水,把窑门封好继续等待。

我提着木桶去池塘里打水,池塘里结了厚厚的冰,我用镰刀砸,一刀下去,震得虎口发麻,冰面上留下一个白色的印子。再用力砸几刀,冰嚓的一声裂开了,水花溅到我脸上,像是有人拿着针朝我狠狠地扎。窟窿周围,出现一道道白色的裂纹,如干燥的霜风日复一日在谁脸上划过时留下的杰作。木桶笨拙,我个子不高,提着踉踉跄跄往山上走,半桶水在里面晃晃荡荡。拆开窑门,好在不是红窑,我像狗一样爬进去,把木炭一根根拿出来,每拿一根,灰尘像长了翅膀一样,不要命地四处乱飞。里面温度奇高,氧气稀薄,让人感到随时都会窒息,拿两三根得爬出来换口气。拿出最后一根木炭,全身已没有一根干纱,衣服上、鼻子里、嘴巴里、眉毛上,到处都是灰尘。我站在窑边,似乎头顶仍在飘来漫天的灰尘,这漫天的灰尘好像突然有了重量,冰雹般一齐向我砸来。

这些木炭,是我分六次挑回家的,过秤称刚好三百斤,这是我用八天的起早贪黑换来的。它们堆在屋角,闪着乌黑的光,还保留着树干的雏形。它们有木头的味道,也有火的味道,但它们不是木头,也不是火。它们将在一个谁也无法确定的火盆里燃烧,吐出蓝色的火舌,咝咝地叫着。火舌上,酒已温热,满屋子都是酒香。桌子上菜已摆好,炊烟还盘在屋顶不肯散去。外面,雪簌簌地落,像落了满地的梨花。河流停止,众鸟归巢,夜一天比一天悠长,黑暗啃食着群山,亲人都在,不幸的消息远在天涯。寺庙里的钟当当地敲着,宏阔的尾音,飘向那永恒的时光深处,这是一个冬天最好的归宿。想起这些,再看看自己划得到处是伤口的手,我忽然感到一阵悲伤,这些,并不归我,只属于那些熟悉或陌生的买炭人。

这场雪整整下了十天。第十一天,雪停了,天还是灰蒙蒙的,风像牛一样吼叫。第十二天,太阳出来。远远近近的山上,传来雪融化的哗啦啦的声音,融化的雪从枝丫上落到地上,腾起一团雪雾。满山的树木像从一场漫长的梦里醒来,擦擦眼睛,又直起了身子,昂起了头颅,黝黑的颜色,像是后来我在一本画报上看到的黑森林。眼前的事物又回到了那场雪到来之前的样子,近在眼前的渐渐后退,遥远的继续遥远。屋坪里布满了肮脏的脚印,被冻得坚硬的雪化作一条条浊流,向着低洼的地方流去。来不及融化的雪盘踞在枝条、山窝、草甸、泥坑,如一团冻僵的忧郁的云。

大清早,墙上的广播响了。先是《南泥湾》,再是《我的祖国》《歌唱祖国》,这些听得烂熟的歌曲,每一首都铿锵有力,声嘶力竭,震得广播的扬声器沙沙地响,这也不是什么坏事,正好用来驱赶寒冷的余威。

歌声停时,我们正在吃饭。队长在广播里喊,今天到打石湾修坝,带镰刀锄头。另外安排了两个人带炮钎和炮锤。打石湾那个坝早该修了,那个坝一直管到保管室门口,有好几里,那一块是村庄里最好的田,地肥,光照足,产量高。每年五月,稻子扬花,花粉儿在风中飘飘洒洒,像是一场绵绵无尽的雨水,路过的人,仿佛也跟着那些粉末儿飘飘悠悠。六月,稻子黄了,在风里,在阳光里,在鸡鸣狗吠与鸟雀声中,泛起一片金光,把远山近水和人的心都照亮了。时间一年一年地流走,这种土地上最寻常的庄稼,一直在无声地传递着一个简单的道理,不用害怕,是花到了时候就会开,是果到了时候就会结。生活再荒谬,庄稼人照样活得坦然自信,是因为脚下这片土地。土地无欺,滴一滴汗下去,就是种子,就能开出花来,结出果来。

夏天的时候,一场洪水把这个坝冲垮了,派了好几拨人去修过,水太大了,刚修好又沖垮了,影响了那一片地的收成。那段日子,队长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结,憋了一肚子的火,却不知道该冲谁发。吃过饭,家里的主要劳力操起家伙去修坝了,既然准备放炮炸石头,看样子这个冬天,村庄里的劳力都要耗在这个坝上了。我才十四岁,不是主要劳力,用不着去修坝,可以继续烧我的木炭。

中午回来听哥哥说,这次队上下了血本,准备用洋泥(水泥)。洋泥这个词我是从姑父嘴里听来的,我姑父这样一个老实巴交的人,都把它说得神乎其神,看来非同一般。后来才知道,那确实是个稀罕物,有钱都难买,平时谁家想弄一点堵老鼠洞,削尖了脑壳都弄不到。要真用上了洋泥,再也不用担心被水冲垮了。

等到这个坝修好,快到年底了。果真用了洋泥,一些人光着脚坐在上面抽烟,说这洋泥真好,硬得锄头都挖不进,光滑得像石板一样,要是以后能用这个打个晒谷场就好了。一旁的人笑起来,说他们是大白天做梦。

这时候,买木炭的人借着夜色偷偷进了村,只是没想到木炭那么不好卖,他们挑三拣四,清水里找骨头,—会儿说有“玛瑙”,一会儿说掺了水,一会儿又说材质不行,价钱一天比一天贱。这些人都是二道贩子,并非最后的买家,只是冒着风险赚几个辛苦的脚力钱,我们也不好跟人家斤斤计较。价贱的原因是这一年刚好宁乡人来三元洞烧炭,这些烧炭的宁乡人有好几十个,属于当时的副业队,专门出来抓副业的,买了好几个生产队的杂木。三元洞离我的村庄就四五里的路程,走山路也就半个钟头,翻两座山就到了。木炭源源不断地从三元洞挑出来,一部分就地消化,卖不完的装上手扶拖拉机,经过那条坑坑洼洼的泥巴路,不知运到哪里去了。

我弄不懂宁乡人为什么一个冬天能烧出这么多木炭来,后来我特意抽了个空去那里看。这一看简直把我吓到了。他们打的是钻山窑,就着一个山坳挖进去,然后把里面掏空,中心位置有两丈高,比我后来看到的延安人住的窑洞还高大。然后再在周围用石头砌四个烟囱,窑门有一米多高,人可以直着腰进进出出。砍下来的柴不用锯成一截一截,直接背进窑里竖起来就行了,一窑能烧三四千斤木炭。这些专业烧炭人的出现,对我们这个家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不是加了一层,而是一下加了好几层。

由于炭价一跌再跌,这个年过得十分特别。十几口人就买了两斤肉,一些该买的东西都没有买。祖父特地跑到李家大屋,请我—个书读得好的远房伯父写了副对联,回来时又买了挂长长的爆竹。他说,大过年的,再寒酸也不能让别人看笑话。除夕那顿饭是拼凑出来的,祖父亲手酿的红薯酒,塘里捞的鱼,田里挖的泥鳅,山上挖的冬笋,宰了家里那只做种的大公鸡,加上菜园里的萝卜白菜,照样满满十大碗。吃晚饭时,红对联一贴,爆竹一点,噼里啪啦,爆竹屑高高飞起,拖着青烟飘下。饭后,我帮妹妹找没有炸开的爆竹,妹妹手里拿着一根点燃的香,每找到一个,就高兴得大叫起来。我半蹲在地上往前走,看到星星点点的爆竹屑,像极了满地细碎的花苞。夜色升起来,渐渐模糊了屋坪,淹没了我的半截身子,恍惚中,那些爆竹屑被一阵杨柳风扔上了枝头,带着羞涩和惊喜。

晚上弟妹和侄女照样分到了红包,虽然红包里只有一张2分的毛票,还是高兴得满屋子乱跑。火炉房里照样烧起火来,柴堆成一个尖塔,火烧得比任何一晚都旺,火光把一家人的影子打在老墙上,有喝茶的,有抽烟的,也有什么也不干的,像是电影里的一段日常。这些影子在长夜結束之前就会消失,然后被时间重重覆盖,成为往事的一部分,很久以后,记忆之网捕捞起来的,也只是一些爬上了锈蚀的生活残骸。就像一对情深缘浅分手后几十年从未见过面的恋人,风烛之年在街头偶遇,依稀中辨出对方的轮廓,简单拉几句家常道一声珍重后,各自继续往前走,把对方丢进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曾经那些背叛、尖锐、遗憾、怨怼,那么多的不堪忍受不可谅解,都滑落在岁月的轨道之外随风而去,只留下嘴角那丝淡如雏菊的笑容。

世事真如唱戏一样,一出一出从日子里晃过,戏码频繁地更换。第二年,土地承包到户,紧接着公社改为乡,大队改为村。对于和平大队这个名称,村庄的人叫了那么久,早已叫顺了口,突然之间要改过来,嘴巴里像长了什么东西,疙里疙瘩的。他们出村的时候,仍是相互招呼着,走,到大队上去咯。但并不是坚持这么叫便不会改变,它已经成了历史,代替它的是一个新名字——楼西村。我那个表叔不再当治保主任,草绿色的衣服换成了蓝衣黑裤,只有那顶帽子还是这样扣着,像在怀想他那段辉煌的岁月。

正月,他又上我家来,一口一声舅舅地叫着,和祖父喝酒,喝得醉醺醺的,舌头打卷,说酒话。我原以为祖父会趁酒后教训他一顿,出一口心中的恶气,可是祖父什么都没说,自始至终笑眯眯的,好像那件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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