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 凡
(北京大学 国际关系学院,北京 100000)
历史是不间断发生的过程,历史事件是这种过程中的关键节点。那么这种节点如何在历史的进程中得以发生,一直是历史研究的重要课题。可以说,历史研究的历史与历史本身一样悠久,并经历了从“记录”到“解释”的转变:人们不仅仅满足于理解自己的过去,还希望从根本上解释行为体行动的逻辑。在国际关系的研究进程中,对于历史的解释,特别是战争现象的发生也具有相当程度的研究,可以说“战争与和平”就是国际关系研究的不朽主题。但是国际关系研究的视角与历史学研究的视角颇为不同,主要将战争现象作为自己理论思考的例证或案例,用来证明或证否某项理论。历史学研究则似乎是这个进程的反方向,即对特定历史事件的考虑比对理论的整合更有兴趣。
从这个角度出发,关于历史解释的国际政治视角与历史学研究视角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说是各自为阵营的。本文认为,这恰恰表明了关于历史解释的两种路径,即充分性原因与必要性原因,前者希望掌握国际关系历史发展的规律,后者希望挖掘国际关系历史的真相。本文选举了一战这个历史事件,作为考量两种路径的具体案例,这是因为一战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新的国际关系,即改造或塑造了国际行为,更新了国际互动的方式,产生了现代国际关系的研究问题。从这个角度出发,二战在很大程度上是一战未能解决问题的延续。通过对一战起因的充分性与必要性考察,本文试图提出是否存在中间道路的可能,即发掘“充分必要性”的可能,尝试将规律与真相导向同一个方向。
开宗明义,应当解释关于充分性与必要性的概念。这两个概念借用自自然科学,在此,充分性是指提出的一种原因,它具有如下的特质:只要此原因存在,必然导致某一事件的发展,但某一事件的发展不是必然有此原因导致的。必要性是指提出的一种原因,它具有如下特质:只要某一事件发生,必然可以推知这一原因的存在,但这一原因并不必然导致某一事件的发生。必须指出的是,在社会科学领域,所谓“必然发生”都是带有概率性的,本文的“必然”主要指的是一种大概率发生的可能。当然,充分性与必要性的分野在历史研究中并非本文创见,以下就关于两者的历史流源做了一些整理。
可以说,历史学是一门十分古老但又年轻的学科。在古希腊时代,就出现了关于历史的记录。主要的代表是希罗多德的《历史》与修昔底德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希罗多德在记录历史事件表现出一种探寻事物发生原因的意象,虽然他找到的原因通常与宗教等非客观原因有关,而修昔底德则明确指出:“使战争不可避免的真正原因是雅典势力的增长和因而引起斯巴达的恐惧。”[1]这表示了修昔底德对历史为何发生的解释。随着历史的发展,出现了许多历史学著作,包括大量的罗马历史叙述,这种局面在进入中世纪神学时代之后有了变化。简要地说,上帝的唯一性使得历史解释的原因不能再存在于人间,必须归之于神。本文认为,这两种历史传统实际上塑造了历史解释两种路径的思想渊源:古典时代的历史解释有着必要性原因的思维方式,神学时代的历史解释则是充要性解释的思路。前者主要集中在对历史事件的记录的基础上,从历史事件发生之后回首来看,发掘出一定的共有特征;后者虽然以现代科学的观点来看存在解释的荒谬性,但是仍然不失为一种理论建构的方式,尝试用某一或某几种元素解释所有的历史事件。总结来说,后者解释存在于历史之前,前者历史存在于解释之前。
启蒙运动以后,欧洲的史学研究发展起来,理性主义成为历史研究的主流。[2]这种理性主义形成了众多的术语上的分野,比如“史哲学”“分析历史学”等。哲学家文德尔班首先提出了历史解释的“律则型”(the nomic)和“特殊型”(the ideographic)两种分类。[3]潘娜娜指出,理性主义时代对于历史的解释存在着思辨历史哲学和分辨历史哲学之间的区别[4],实际上就是区分了强调规律性与强调真实性之间的差别。本文无意区别这些概念之间的细致区别,只是指出这些概念都蕴含了充分性与必要性之间的区别。同时,这种区别可能存在启蒙主义的法国与德国区别。在法国,以孟德斯鸠《罗马盛衰原因论》和托克维尔《旧制度与大革命》为代表的历史研究都带有从发生的历史事件中找寻其为什么发生的痕迹。而德国在很大程度上与法国的情况截然相反,黑格尔作为这种“德国路径”的最杰出代表,明确表示过“精神是万物的绝对的决定者”[5],表现出将普适理论的构建,并将历史案例作为自己的论证案例。
以上讨论了充分性与必要性解释的历史渊源,总结来说,充分性解释的特点是“解释在历史之先”,即解释必然导致事件的发生,必然性解释是“历史在解释之先”,即通过事件必然能找到解释的存在。本文接下来的部分,将关注关于一战的两种历史解释路径的不同,并指出两种路径分别在国际关系研究与历史学研究中各擅胜场。
一战素有历史的万花筒之称,对于一战的解释大家辈出,理论迭新。虽然不免挂一漏万,本文还是大体将对于一战的解释分为国际关系研究视角与史学研究视角两大类。前者主要是国际关系学者对“战争与和平”这一永恒主题进行研究的产物,后者则是历史学研究探究历史真相的努力。本文使用一战的起源作为案例,目的是展示两种不同的历史解释视角如何切入具体事件的。
对于国际关系学者对于一战起源的研究,大部分已经耳熟能详,大致有均势理论、权利转移理论、联盟、经济帝国主义、军国主义、进攻性支配、军事教条、无意性战争以及知觉和错误知觉等理论都将一战作为自己的论证案例。[6]本文以层次分析的方式,尝试简略考察国际关系研究下的一战起源。(1)个人层次。主要代表是知觉与错误知觉理论,强调决策单位对于形势的错误判断导致了悲剧性结果;(2)国家层次。其中比较理论化的理论是权力转移,如吉尔平认为权力收益的递减会使得主导国相对于崛起国存在相对收益减少,而崛起国更进一步要求改造收益结构,就出现了权力的转移与争霸战争;帝国主义理论认为帝国主义国家争夺海外利益,导致了大战的爆发;(3)体系层次。最具影响力的就是均势理论,强调无论是行为体还是结构都会要求在各个大国之间形成一种实力均衡,这就会出现防止霸权的战争。综上,国际关系研究视角的一战起源基本采用充分性解释的路径,强调原因的普适性,而将一战的发生作为自己的理论支撑。
另一个角度的研究比较少地受到国际关系研究学者的关注。本文拟重点介绍两种代表性观点:费舍尔(Fritz Fischer)与弗格森(Niall Ferguson)。两人在历史学领域对一战的起源都有独到的见解,同时也存在着相同与差异:(1)费舍尔主要主张,威廉二世时期的德国仍然保持着一种传统保守的政治结构,以容克阶级为代表的土地所有者与追求海外利益的资产阶级都感受到了代表左翼思想的社会民主党人的压力,因而形成了一定的政策同盟。费舍尔指出德国存在一种通过将矛盾集中在外交方面而转移国内注意力的做法。也就是“出口国内问题”。特别的,费舍尔将这种出口国内问题来维持统治稳定的做法称为社会帝国主义,他强调德国的军事化政府甚至没能够收买贵族与中产阶级的各种社会团体。即使推行了俾斯麦的社会政策,工人作为一方以及中产阶级与贵族作为另一方的矛盾却更难得到弥合。这就为社会帝国主义的形成奠定了基础,这种激进的外交政策被认为可以巩固目前受到挑战的社会现状,因而世界政策与权力政治就被当作是将转嫁矛盾、凝聚当前社会的最佳办法。[7]257-258(2)弗格森认为,1914年的战争决定是因为德国军政领导人都认为德国无力赢得一场与周围大国的军备竞赛,这不仅是基于国家实力与军队做出的考量,更是基于德国的财政状态使得将更多资源用于军备受到了很大限制的原因。[8]143弗格森考证了随着时间的推移,法国与俄国都将完成战争的准备,并且俄国随着工业化能力的提升会更加快速地进行战争动员,所以德国必须发动一场预防性的战争。但是德国为何不能赶上法俄的军备竞赛呢?弗格森认为主要问题在于德国的国内政治结构,诸如普鲁士与其他联邦成员的不和以及对于城市动员的担忧等,这都导致了虽然德国财政收入在增长,但可以用于军备的资源相对枯竭,联邦在财政上的相对弱势使得政府愈发无法承担一场昂贵的军备竞赛。[8]160
本文认为,费舍尔与弗格森的观点都带有比较强烈的必要性解释的特点,即从事件发生之后向前考察的路径。首先,必须指出弗格森的观点与预防性战争的观点存在不同,弗格森不是强调“预防性战争的设想使得德国发动了世界大战”,而是强调“德国为什么会倾向以预防性战争的思维方式”,并由此提出了德国财政困难进一步阻碍了军备竞赛进行的观点。其次,费舍尔与弗格森仍然聚焦在德国案例的层面,这一点是显而易见的,即两者都拒绝将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国际间大国的实力对比作为一个考虑问题的方向,两人都强调德国国内的因素如何决定了德国的政策走向,使得德国最终滑向了第一次世界大战。最后,即便是阐释历史的原因,两人对解释的因果性梳理也并不过分推崇,费舍尔也承认德国发动一战“是企图在敌人变得过于强大前击败他们,并实现可总结为德国的欧洲霸权的德国的政治雄心”。[7]470弗格森在谈到财政困难的同时,也阐述了德意志帝国内部的政治矛盾,诸如担心城市人口参军会破坏军队的纯洁性等等观点。两人都有解析历史真相的志趣,对因果性解释的兴趣稍稍体现得没有那么明显。在这个基础上,本文认为作为历史研究的代表观点,二者都属于必要性解释的范畴。
以上以一战起源为例,讨论了关于历史解释的两种不同路径的具体运用。通过这个案例我们可以明显地看出,充分性解释注重体系或结构等较为宏观层面地因素,更强调在历史事件中发现规律性结论;而必要性解释注重案例本身的特点,更强调行为体或决策者的认知,对历史真相的重视更为在意。前者容易因为构建理论的需要放弃了对某些案例的解释力,后者容易因为注重细节而忽视决定性因素到底是什么的分辨。本文接下来的部分,尝试对两者进行可能的取长补短,做一些综合性分析。
历史解释并不是随心所欲的,也有衡量的标准,这种标准就是解释力的问题。但是,正因为存在充分性解释与必要性解释的区别,所以对解释力的标准就存在分歧。充分性解释认为解释力就是理论验证,很大程度上当某一案例出现符合自己理论的情形时,就认为充分性原因存在解释力;而必要性解释的解释力又有一叶障目的可能,因为历史事件的线索存在很多条,每一条都能发展成一个完整的必要性解释,但这些必要性解释在决定这件事件发生的差序上如何排列,这就是需要十分小心地考察。为了说清楚这一点,本文对费舍尔与弗格森的观点做一些考察:
本文认为弗格森的解释比费舍尔更为有力,主要因为弗格森提出的解释离结果更近。如果说如费舍尔所说为了国内稳定采取社会帝国主义行为的话,对外的激进政策并不一定就是战争,如摩洛哥危机时期的德国也表现得相对激进,但并没有发生战争,为什么在1914年社会帝国主义一定要采取这种最为激进的手段呢?相比而言,弗格森认为财政支持的困难使得德国恐惧差距的拉大,也就是和平的军备竞赛无望胜利,只有采取武力手段也就是可以理解的了。为何弗格森从解释出发到事件的距离较费舍尔更为接近呢?这是因为虽然弗格森回答的是德国为何会产生预防性战争想法的原因,但预防性战争理论本身是一种充分性的历史解释,在这点上,充分性解释无疑有助于在逻辑上将解释与事件更好地结合在一起。
从这点出发,本文认为历史解释的充分必要性是可以尝试的一个想法,主要可能可以从以下角度出发:
1.在进行必要性解释之前,挑选充分性解释作为出发点,即弗格森表现出来的思路。这样可以在逻辑链上使得解释更加完善。特别的,如果充分性解释拥有很好的解释力,将使得历史解释的充分必要性大大提高。在这点上,弗格森选取的充分性背景是预防性战争,而如果说费舍尔也有充分性背景的话,可能只是国内因素对国际事务有影响这一点,当然前者比后者理论化的程度高得多。
2.在进行充分性解释时,挑选最不可能解释的案例使得解释证成。有的关于战争的充分性解释在因果条件上很含混,如权力转移理论并没有说清楚是国家崛起导致了权力转移,还是权力转移导致了国家崛起?如果不能解释这个先后逻辑,权力转移很大程度上成为了历史描述而不是解释。所以,当选择充分性解释的道路时,应尽量选择求异法,选择看起来越不适用于该解释的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