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换 芳
(包头师范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内蒙古 包头 014030)
2013 年国庆期间,山西省河曲县周氏走西口移民后代在他们的老家南沟村举行了一场规模盛大的祭祖与续修家谱动员仪式。走西口移民后代通过修祠堂、续家谱等“寻根问祖”活动,来唤醒他们本已模糊的血缘和家族意识。这种看似时尚的文化事件,蕴含着移民后代对祖籍地特有的家族文化情结,有利于根祖文化、家族文化的传播,也有利于移民迁入地与祖籍地的互动。同时,透过移民后代的上述活动,将其置于“走西口”这一特定历史背景,探讨他们的心理活动,有利于弘扬西口文化,光大西口精神,这是弘扬中华民族优良传统、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应有之义。
文化是伴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而发展的社会现象,是人们精神、心理的载体。每个民族、每一地域都有自己特殊的文化表现形式。
根祖文化,指的是汉族传统的落叶归根和认祖归宗意识,具体表现为老了就想要回到家乡,即便去世了,也可以守望亲人、保佑家乡。家乡的山水,族里的老幼,就是自己的根,即为落叶归根。家族是由姓氏开始的,祖先姓什么,后人就跟着他姓,就同树一样,在主干的基础上枝繁叶茂,他的后代就是一个宗族的历史。每个姓氏的传承和延续,是本族族人共同的责任。据河曲南沟周周氏族人介绍,他们的始祖叫周顺,系江西人氏。明洪武二年,周顺顺应太祖朱元璋“人口均衡、天下太平”的移民政策,由江西出发,经山西洪洞大槐树“移民局”,暂住陕西碓臼圪沱,后定居河曲南沟村,始称“领聖周”,当时被编入明朝的丰豫都七甲。由此,后代自称为“河曲南沟周”或“河曲丰豫都七甲南沟周家”。南沟村位于山西省河曲县东南 15 公里处,分为上南沟与下南沟两个村庄。上南沟村居住人口全为周家,目前户籍人口有 400 余人,但常住人口不足 200 人;下南沟村除周姓外,还有一些其他小姓人口,目前村庄内常住人口仅百余人。和中国的大部分农村相似,受城市化、城镇化的影响,村里的青壮年都流动到周边城市,在村里居住的大多是老人。这次参加祭祖活动的周氏移民后代大约有300余人,祭祖活动之前每人领取一袋粮食,内装谷子、豇豆、赤小豆、绿豆等杂粮,寓意移民后代“不忘本”。下南沟规模宏大的祭祖活动分为五个环节:向祖先墓地撒土、燃放鞭炮、宣读祭文、族人代表讲话、上香,气氛颇为凝重肃穆。与祭祖活动相呼应的是在上南沟举行的三个仪式:“辈字歌碑”揭幕仪式、向六位老人发放救济品、修谱宣誓签字活动等,整个过程有条不紊。他们还积极申请办理重修祠堂的建设用地审批手续,可以说,河曲南沟周的“寻根问祖”活动既注重继承传统,又注入现代理念;既联络感情,又合乎程序。
西口文化是伴随着走西口移民运动而形成和不断发展的。作为从明清时期一直持续到新中国成立前北方独特的历史现象的一种反映,西口文化是“在主流传统文化影响下的西北地区民间俗文化现象,是对主流文化传统的异化与传承,形成了包含广泛、相对独立的文化现象”[1]。美国社会学家莱温斯坦论述了移民的动因,他认为人口迁移并不是盲目无序的流动,而是遵循一定的规律运作的,进而概括出“推拉模型理论”。走西口移民运动中,晋陕地区自然条件恶劣,人地矛盾紧张,是为促使内地民众走西口的“推力”,而口外蒙古草原却有大片可耕作的土地,加之游牧经济的脆弱性急需农业经济的补充,是为牵引走西口移民的“拉力”。起先是春去秋来的雁行客,他们将内地农耕文化带到蒙古草原,又把游牧文化带回内地,引起两种文化的最初接触。随着人口迁移规模的扩大,蒙汉之间交往的扩大,文化的交流、融合渗透到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以晋商为主体的旅蒙商将商业文化带入蒙地,给西口文化注入了新的活力。因此,西口文化是“口里”的农耕文明与“口外”的游牧文明长期博弈、交融的结果,在促进汉族与蒙古族融合的同时,在文化上形成的有别于主流文化、兼容并蓄的特殊文化模式,也是一种地域文化。
人区别于动物的本质就在于人的社会性,离开了社会人是不能存在的,同样,满足社会需要也是人的需要之所在。马斯洛,美国人本主义心理学的创始人,因提出了需要层次理论而闻名于世。他认为,人的需要是一个体系,该体系又分为五个层次,首先是生理的需要,第二层次是安全的需要,第三是要满足社交的需要,接着是自尊的需要,一直到最高层次——自我实现的需要。同时,他指出,人的五种需要不是并列的,而是逐层递进的,“认识一种不断需求的动物,一个欲望满足后,另一个迅速出现并取代它的位置。当这个满足了,又会有一个站到突出位置上来,人几乎总在期望什么,这是贯穿他整个一生的特点”[2]。走西口移民先辈被迫从祖籍地迁移,对未来充满了不确定性,他们的需要层次仅仅停留在衣食住行、安全等基本需要上。而对走西口移民后代来说,生理需要、安全需要都得到满足,随之转向社交圈的扩大、寻找本宗族的文化自尊、移民后代精英为宗族贡献力量的自我实现等需要上来,这也是符合马斯洛的需要层次理论的。
近年来,以编纂和续修家谱为主要内容的“寻根问祖”活动已经成为晋陕移民区最活跃的文化实践,河曲南沟周仅仅是其中的一个缩影,从一个侧面反映了走西口移民后代的心理活动。
首先,追溯家族来源,明确身份认定。
走西口移民先辈大都是迫于生存需要才踏上漫漫西口路的,是被动选择的结果,由“雁行客”或“跑青牛犋”到定居蒙地,走西口移民从心理上是缺乏归宿感的,就像民歌中所唱的那样,“无根的沙蓬随风的草,哪儿挂住哪儿好”,可见,移民不仅仅是人口的空间流动,还包括人的心理移动。同时,移民融入蒙地是一个渐进的过程,“大多数移民要延止第二代、第三代才能与故乡明显疏离开来。移民社会初期,思乡恋土的情结是极其深刻的,移民时常回故里探亲、祭祖坟,老一代还嘱托儿女要将其遗骸搬回祖茔安葬”[3]。而移民后代出生在口外,他们只知道自己是“丰镇人”“临河人”“包头人”,对老家的概念仅仅停留在填各种表格时“祖籍地”一栏,口里的红白喜事或者不通知,或者捎点礼钱,家族祭祀活动也很少回去参加,只是每到清明节、十月初一、春节时烧点纸钱而已,家里老人去世也选择当地埋葬,宗族意识模糊甚至断裂。续修家谱、祭祖等“寻根问祖”活动恰恰促使移民后代追溯家族来源,明确其家族成员身份的认定。家谱,即族谱,是“宗族共同体存在的文字形式,包括本族源流世系、祖籍登记、先贤礼赞、界址墓图以及族规家训之类”[4],是一个家族精神文化活动的总汇,是移民群体最鲜明的标志。因此,“移民家谱具有一种象征身份的意义,家族成员资格的认定,通过族谱而存在,这是一种家族系统的自我参照”[5]185。
其次,壮大同族力量,加强族人团结。
从明末清初持续到民国时期的走西口移民运动,前后大约历时三个多世纪,移民后代已多达数代,受时间、空间的限制,不少家族与祖籍地之间的联系逐渐减少,甚至失去联系。但汉族是注重传统家族观念的民族,在这种观念的影响下,“人不亲土亲”,“饮水思源”,人们始终不会忘记故乡故土。比如前文提到的南沟周移民后代,“不论他们散居何处,但子孙们大都依然记得:丰豫都七甲周家——南沟村——系自己的根之所在”[6]。通过祭祖、修谱、修祠堂等寻根问祖活动,移民后代原本模糊的血缘关系逐步清晰化,本家族成员的宗族意识被唤醒,成为走西口移民后代主动地、自觉地与祖籍地进行互动的媒介。一方面,移民在续写家谱时,往往会追溯祖先的移民脉络,并结合当时的历史环境与发生的历史重大事件,将本族祖先的事迹与这些事件相联系,突出本家族曾经出现过精英人物,他们想通过对家族精英人物、事件的记录,证明本家族在历史上是有影响的,从而提高本家族在当今社会的地位,激发本族成员的宗族自豪感,壮大同族力量,加强族人团结,体现了“越是移民,越修家谱,越要拟一个蔓延宽广的子孙园”这样的移民修谱的心理情结[7]。另一方面,“家谱作为一种家庭史的记载,它是有存在的基础和利用价值的,它可以教育后代,提升家族的声望,延续家史”[5]183。续修家谱的过程,需要追根溯源,厘清宗亲远近关系,增强村民的内在一致性,有利于在家族内部形成强大的凝聚力与向心力,形成保证修谱工作顺利完成的合力。
再次,复兴民间传统,弘扬民族文化。
家族观念、根祖文化是汉族重要的民间传统习俗文化,也是中华民族文化宝库的重要组成部分。大部分走西口移民在移民之初都带着家谱,只是在生存还是首要问题的时候,他们没有能力去进行一些家族活动,因而续修家谱随着时间的迁移而中断。可惜的是,20世纪60年代的“破四旧”以及后来的文化大革命,很多家谱、祠堂被毁,个别家族的家谱因隐藏得好而幸免于难,成为移民后代续写家谱的可贵资料。近年来,随着国家鼓励发展多样化文化政策的出台,倡导复兴和发展民间传统文化,移民家族文化、根祖文化呈现一派繁荣景象。以河曲南沟周为例,移民后代在上南沟村举行的“辈字歌碑”揭幕仪式就体现了中国传统伦理道德教育的核心理念。“字辈,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按家族世系取名的一种规矩,同一辈的兄弟姐妹的名字经常用同一个字辈,表面看来,它仅仅是一种标记,其实,这种符号背面有着丰富的文化内涵”[5]170,是中国传统孝悌观念的集中表现。南沟周的辈字包括从20世到40世的20个字,分别为“宗景奂玮贤,孜念彦博隆,经义诚卓崇,希臻功永树”,透过这些辈字,我们不仅看到移民后代希望树立良好道德的期望,也看到了反映在民族心理结构与民族意识层面的民族文化。
严格意义上讲,西口文化与中国传统文化或其他文化类型相比较的话,它并没有系统化、理论化的框架体系,也没有固定的核心文化,无论是内容上还是形式上都具有一定的发散性。但不可否认,西口文化正是来源于中国主流农耕文化传统,通过商业、移民、民族融合等方式, 不断与草原文明相融合,演化出来的一种新的历史文化现象。内蒙古社会科学院潘照东研究员认为,西口文化的核心精神是“开拓、和谐、繁荣”,笔者认为以上三点也正是西口文化的时代价值所在。
首先,不畏艰险的开拓精神。西口文化不同于其他类型文化并唱响三个多世纪,就在于继承了传统文化中艰苦奋斗、不畏艰险的开拓精神。走西口移民先辈多来源于晋陕等省,这些地区都是传统的农业社会,传统思维是安土重迁,祈求“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若不是迫于生存需要,是不会背井离乡的。走与不走的艰难选择,考验着黄土高原的热血男儿,迈出走西口这一步,全家人的生活或有转机,于是,他们毅然决然地选择了“走”。一首西北民歌这样描述走西口路上的心酸:“在家中无生计西口外行,一路上数不尽艰难种种;小川河耍一水拔断儿根,翻坝梁刮怪风两眼难睁;此一去东三天西两天无处安身,回头看扔妻子撇父母实实惨心”。到口外初期,走西口移民先辈不得不依附蒙古牧民,为蒙古人放牧、打长工,或者掏根子、拉大船、背大炭、拉骆驼、割洋烟等,体现了中华民族坚忍不拔的开拓精神。正是一代又一代走西口移民的勇于开拓,移民后代才过上了今天安定、富裕的生活,但这种开拓精神不能忘记,更不能丢弃,依然是我们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的不竭动力。
其次,互助融合的和谐精神。走西口移民运动的过程,不仅是简单的人口迁移,而是蒙汉民族生产方式、生活方式博弈的过程,同时也是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激荡的过程。虽然在这个过程中,也出现了汉族与蒙古族围绕土地及生存空间而产生的问题,但最终农耕生产方式以其优势填补了游牧经济的不足,蒙汉之间生活方式、婚俗、信仰等方面逐渐走向融合,共同性逐步增多。现在流行于内蒙古中西部地区、山西、陕西、河北一带的二人台,就是结合了汉族与蒙古族艺术细胞的民间文化,是蒙汉人民共同发展创新的艺术奇葩,成为这些地区民众喜闻乐见的艺术形式,挖掘二人台民间文化的艺术价值,培养大批草根艺术家,对于弘扬西口文化,实现文化多样性,丰富中华文化都具有重要的意义。
再次,共同繁荣的感恩精神。走西口移民先辈最早的朴素理想是摆脱生存危机,求得个人及其家庭的安稳。祖籍地人地矛盾带来的生存压力,食物短缺给他们生活带来的威胁,饥饿在他们的心灵深处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迹,这些生活体验不仅激发他们更好地开拓新生活,更成为他们教育后代的良好样本。因此,走西口移民先辈提倡节约,反对浪费粮食,源自他们对“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感同身受。内蒙古包头市青山区赵家营村,村民大多是祖上从山西走西口的后代,其中又以山西省河曲县移民后代居多。得益于祖上走西口的先见之明,是包头市位置最好的城中村,在城市化进程中,该村村民率先过上了富足的生活。但在调查中,笔者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如今村中70岁以上的老人,手中多有积蓄,又享受着国家的失地农民补贴、养老金等,但他们的吃、穿、住等方面依然非常节俭,时常感叹曾经的岁月艰辛和今天幸福生活的来之不易。同时,他们对新生活、新时代常怀感恩之心,在这种感恩精神的引领之下,走西口移民后代才能够珍惜当今的生活,继续发扬先辈们开拓、和谐的精神,形成热情、厚道、包容、团结的地域价值观,为祖籍地与迁入地的良性互动、共同繁荣作出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