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戏曲中的蒙古语词考数则

2019-03-03 04:30
阴山学刊 2019年1期
关键词:蒙古语酥油邪气

胡 云 晖

(包头市地方志办公室,内蒙古 包头 014060)

众所周知,由于历史原因及剧情需要,在元明戏曲中,存在着大量的蒙古语借词。对这些蒙古语词,前贤如方龄贵、王学奇诸先生,曾做过非常有益的诠释考证,成绩斐然。但迄今为止,仍有许多蒙古语词,或未见有人考释,或释有疑义,未能使人信服。现检出数条,予以考释,以就教于方家。

都麻呢

〔明〕张禄《词林摘艳》卷三无名氏“罟罟旦·穷河西”曲:“皓首苍颜老宣差,驾车的心哎怯,都麻呢咬儿只不毛兀剌,你与我请过来。”[1]

上述都麻呢一词,实际可分解为两部分,即都麻与呢。关于都麻,方龄贵《古典戏曲外来语考释词典·都麻》释之甚详,认为是蒙古语数字万和万户之义[2]369,所释甚是,但对呢字未做任何解释。

今按呢字,亦蒙古语,发音为ni,用在名词后,表示方位和对象,都麻呢,犹言万户行、万户处。其例在《蒙古秘史》中多有所见,如第二十九节,亦儿格泥,旁译曰百姓行[3]27;第二三二节,帖篾额赤泥、忽客赤泥,旁译曰放骆驼的行、放牛的行,均写作泥[3]653。又写作宜,如第一六六节,赤马宜,旁译曰你行[3]355;第二〇三节,忽剌孩宜,旁译曰贼行[3]555。泥、呢同音,宜、呢音近,其义相同。

咬儿只不毛兀剌

上引例句中之“咬儿只不毛兀剌”,亦作“咬儿只不毛古喇”,见于〔明〕汤显祖《牡丹亭》第四十七出“围释”:“呀,哑观音觑着个番答辣,葫芦提笑哈。兀那是都麻,请将来岸答。撞门儿一句咬儿只不毛古喇。通事,我斟一杯酒,你送与他。”[4]218

关于其词意义,徐朔方、杨笑梅《牡丹亭》校注本引《盛世新声·中吕粉蝶儿》“都麻呢咬儿只不毛兀剌,你与我请过来”释义曰:“都麻,疑是官名;咬儿只不毛兀剌,疑即请过来。”[4]223

其后之治曲者均从其说。如《宋金元明清曲辞通释》释义曰:“咬儿只不毛兀剌,蒙语谓‘请过来’。一译‘咬儿只不毛古喇’。”[5]1265

上述解释,只是以曲证曲式地猜测对译,均无例证。“请过来”三字,于“咬儿只不毛兀剌”中根本无从落实,与实际蒙古语词也难以对应。

其实“咬儿只不毛兀剌”另有他义,可分解为咬儿只、不、毛兀剌三部分,试释其义如下。

1.咬儿只

咬儿只一词,是一个蒙古语拟音词,在明代戏曲中亦写作约儿只或约儿兀只。如〔明〕周有燉《桃源景》第四折:“[净云]打剌苏兀该呵,约儿只有。[旦唱]他道是打剌苏兀该呵,约儿兀只。”[5]214可证约儿只与约儿兀只是一词。

又《牡丹亭》第四十七出“围释”:“[老旦手足做忙介]兀该打剌。[贴]叫马乳酒。[老旦] 约儿兀只。[贴]要烧羊肉。”[4]218

关于上述三词,方龄贵先生于咬儿只及约儿兀只无释,将约儿只则视同为“约儿赤”,释义为“离去”[2]248,恐非是。因为《桃源景》剧中所描写的,先是蒙古牧民向汉人要酒喝,喝完之后,说“打剌苏兀该呵,约儿只有”,义谓酒没有了,还要。所以下文才有“他说向俺再要酒吃,坐地下醉了也。”如果解释成“没有酒,离去”,颇显突兀,与剧情不符。联系《牡丹亭》“兀该打剌”要马乳酒,“约儿兀只”要烧羊肉的解释,咬儿只或约儿兀只,应该是请求之义,以“请”字释之,庶几可通。但遍索蒙古译语书籍,未见其证,仅《鞑靼译语·人事门》有“请,兀里只”一语[6],兀里只与咬儿只等音极相近,考虑到“里”与“儿”在蒙古译语中的对应关系,颇疑咬儿只是兀里只之转音。又《汉译简编穆卡迪玛特蒙古语词典》甲篇:“ere-,请,请求,祈求。”[7]43ere-之发音与咬儿及约儿之拟音亦极相近。以上虽非显证,但基本能够说明一些问题,录以备参。

2.不

“咬儿只不毛兀剌”中之不,是一个蒙古语词,其义为不要、别。《蒙古秘史》中屡见。如第九十三节,豁亦纳不帖卜赤勒都克秃惕,旁译曰后休相弃您,译“不”为休[3]125;又第一〇八节,不豁只答牙,亦旁译不为休[3]166,足证不字之义。

又《汉译简编穆卡迪玛特蒙古语词典》甲篇:“bü,不要,别。hein bü ki,别这样做!”[7]23更明确证明不之发音与意义。

3.毛兀剌

毛兀剌一词,是一个蒙古语词,其义为责怪,此可证之于《蒙古秘史》。如第七十八节,卯兀剌毕,旁译曰烦恼了,而总译则曰怪了[3]95,937;第一六七节,卯危剌周,旁译曰烦恼着[3]359;第二〇九节,卯危剌周,旁译曰怪着[3]583;第二四四节,马危剌周,旁译曰烦恼着[3]685。卯兀剌、卯危剌和马危剌,与毛兀剌音极相近,当是同一词语,译写用字不同而已。其意义,或译为怪,或译为烦恼,细阅原文情节,可知其中多是责怪之义,烦恼是责怪时的附带情绪,场合不同,译语不同,所以旁注并不强求统一。《汉译简编穆卡迪玛特蒙古语词典》甲篇:“mu:la-,①责备;指摘。②诽谤,辱骂。③埋怨。”[7]91非常清楚地证明毛兀剌、卯危剌和马危剌是mu:la-的长音拟写形式,而且明确其词具有责备和埋怨之义。

综上所考,知咬儿只之义为请,不之义为休、不要,毛兀剌之义为责怪,合而言之,“咬儿只不毛兀剌”或“咬儿只不毛古喇”,可直译为“请不要责怪”。

为了便于进一步详细分析证明,不妨将《词林摘艳》卷三无名氏“罟罟旦·穷河西”曲相关部分抄录如下:“皓首苍颜老宣差,驾车的心哎怯,都麻呢咬儿只不毛兀剌,你与我请过来。倘或间些儿个无是么管待,你休笑俺这女裙钗,触犯着你个官人也少罪责。哎,你个俺答的官人你便休怪,若有俺那千户,见了你个官人,这其间杀羊也那造酒,宰马敲羊。为男儿不在,帐房里没是么是么东西,东西这的五隔……老官人休笑粗虏的旗婆,别无是么管待。安插儿三秋,有朝一日,来到俺这沙陀,道是腾忔里取曲里撒因那颜,托赖着天地气力,帝王福荫,身奇安乐,马无疾病,俺答的官人,在俺这囊箧的房子里,哎,那颜,咬儿只不毛兀剌,你与我请过来。”细研曲文,可以非常清楚地知道,是女主人面对上门的万户官人,因为囊箧的帐房里没什么东西款待,自己一个粗虏女流之辈又没办法筹措,以为多有触犯,所以反复请求万户担待,其中休笑、休怪、少罪责等字眼,恰是“不毛兀剌”的对译,释“都麻呢咬儿只不毛兀剌”为“万户行请不要责怪”或“万户行请不要笑话”,明白通顺,毫无滞碍。

又《词林摘艳》卷三《鹰犬从来无价》散套中,有“撒银都峦不毛剌”一句,其“不毛剌”,与“不毛兀剌”亦是同语,省略长音音节“兀”而已。“撒银都峦不毛剌”,直译之,即“好形象不要责怪(笑话)”,是对醉酒形象的自我解嘲。倘若解释“咬儿只不毛兀剌”为“请过来”,则根本无从解释“撒银都峦不毛剌”之不毛剌,由此亦可证上述考证之合理性。

又〔明〕康海《饮中再作》(四首之一)小令:“园亭可人,四面山如画。云霞散绮,一刻春无价。望清和气转佳,想富贵如飘瓦。请休兀剌,且开札撒。恣欢洽,怎么,却繁华不到越王台下?”其请休兀剌,正是“咬儿只不毛兀剌”之蒙汉语混合“风搅雪”形式,请为咬儿只,休为不,兀剌为笑话、责怪,中间省略“毛”字而已。[8]

酥签、酥佥

〔元〕李寿卿《度柳翠》第二折:“兀的不是个茶房,茶博士,造个酥签来。”[9]1342

〔元〕马致远《岳阳楼》第二折:“(郭云)师父要吃个甚茶?(正末云)我吃个酥佥…… (正末接茶科,云)郭马儿,你这茶里面无有真酥。(郭云)无有真酥,都是甚么?(正末云)都是羊脂。(郭云)羊脂昨日浇了烛子,那里得羊脂来?”[9]620

酥签,亦作酥佥,见于元代戏曲者,仅上述两例。关于其意义,《汉语大词典》解释为“一种酥松的糕点”[10]。《宋金元明清曲辞通释》则曰:“酥佥,一种饮料名。一作‘酥签’。制法,据元·和斯辉《饮膳正要》卷二‘诸般汤煎’条:‘酥签,金字末茶两匙头,入酥油同搅,沸汤点之。’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八‘是月巷陌杂卖’条作‘素签’,音近义同。”并指出《汉语大词典》所释之误[5]1039。

从上引剧文可以看出,酥签或酥佥根本不是一种糕点,《汉语大词典》所释极为随便,连望文生义都谈不上。《宋金元明清曲辞通释》则正确地指出其为饮品名,而且追溯到《饮膳正要》的记载,但又将其混同于宋代的食品“素签”,考证混乱,使人不得要领。

其实所谓酥签,是一个蒙古语词,考其实质,就是奶茶,酥指凝固的奶或奶油,签是茶的变音。关于酥签的制法,元代无名氏编纂的《居家必用事类全集》己集“酥签茶”有非常详细地记载:“将好酥于银石器内溶化,倾入江茶末搅匀,旋旋添汤,搅成稀膏子,散在盏内,却着汤侵供之,茶与酥看客多少用,但酥多于茶些为佳。此法至简且易,尤珍美,四季看用汤造。冬间造,在风炉子上。”[11]说明酥签是酥和茶末加沸水搅和而成的饮品,需要饮用时,取若干,再用沸汤冲泼,与今天的奶茶粉非常相似,只不过其形态为膏状而已。

蒙古语称奶浆为酥或苏,笔者在《明代戏曲〈流星马〉中的蒙古语词续考》中曾有考证[12],而且窃以为中国古代所称酥油、酥酪、塞上酥之酥等,与蒙古语应来自同一语源,均与奶汁脱不了干系。酥油,也即奶油,用奶汁加工而成,含脂肪较多,因为色黄,所以也叫黄油。《华夷译语·饮食门》:“酥油,失剌脱孙……油,脱孙。”[13]《登坛必究·饮食门》:“油,脱速……奶速油,失剌脱速。”[14]《卢龙塞略·饮食类》:“油曰脱孙,曰失喇脱孙,酥油也……奶速油曰失剌脱速。”[15]失剌或失喇,蒙古语谓黄色;脱孙或脱速,蒙古语谓油,合而直译之,就是黄油。需要特别注意的是,这个蒙古语称为失剌脱孙、失喇脱孙或失剌脱速的东西,分明就是奶油一物,但在上述译语书籍中,或写作酥油,或又写作奶速油,进一步证明,酥或速,其实就是奶汁的蒙古语不同译写,奶速油是汉蒙合璧词。

至于蒙古语称茶为签,完全是对汉语茶的借用,语音稍有变异而已。《续增华夷译语·饮食门》:“茶,茶。”[16]《新刻校正买卖蒙古同文杂字》:“茶,差……吃冷茶,亏吞柴无牙。”[17]茶、差、柴,均是汉语拟音,与签、佥音近义同。〔清〕高赓恩《绥远旗志》卷十“方言·饮食类”:“才,茶;通格勒才,清茶;哈拉才,熬茶;苏太才,奶茶。”[18]才也是茶的变音,且称为奶茶的苏太才,直译之,就是“有奶的茶”,与酥签只是构词法不同而已,足证酥签是蒙古语无疑。

上引《岳阳楼》剧中,正末认为郭马儿的奶茶里没有纯正的奶酥油,而是混入了羊油,所以才说“你这茶里面无有真酥”。只此一句,完全可以证明酥佥是一种有酥的茶饮,也即奶茶。

毕邪气

〔明〕李梅实《精忠旗》第十二折“书生扣马”:“快叫营中毕邪气拿笔砚来,染霜毫,把密信遥封寄! 岳少保,岳少保,教你身名丧这遭!(末扮毕邪气头巾、青衣、袖带笔砚上)平生文章不济,谁想今朝得地。当初南朝一个低秀才,如今北朝上上毕邪气。”[19]

〔明〕阮大铖《春灯谜》第二十四出:“当中坐,有个高鼻虬须,销金纛,绒花帽,卯儿姑,番声无数。叫那毕邪气撰道除书,封建些弓刀之府。”[20]

关于其中毕邪气一词,迄今所见的各类辞书均失收,关于其意义,则更付阙如。今按:毕邪气是蒙古语词,义为书吏、掌文书者等。其词在史书上有多种写法。

一作笔写契。〔明〕瞿九思《万历武功录·俺答列传中》:“其三十三年正月,静乐人吕鹤,约赵全、王廷辅、杨通等亡归虏……于是,自馨易夷名为‘把汉笔写契’,廷辅易夷名曰‘猛谷王’,余皆从汉名……前此,胡中向无一笔写契。笔写契者,皆中国识字之人也。”[21]

又作笔写气。〔明〕王士琦《三云筹俎考·封贡考》卷之二“夷语解说”:“榜实,是写番字书手;笔写气,是写汉字书手。”[22]笔写契、笔写气与毕邪气均发音极为相近,显然是一词的不同译写。

此外,在历代文籍中,其词还写作必彻彻、必彻赤、必赤赤、必阇赤、笔且齐、笔写记等多种形式。关于其词之语源以及语音演变,方龄贵先生《古典戏曲外来语考释词典·必赤赤》中有精详考证,兹不赘述[2]46。需要特别补充的是,在今呼和浩特市土默特左旗,有地名毕克齐,口语中俗称“毕斜气”,在其西北,又有村名大毕斜气,再西约7公里,还有王毕斜气。据《土默特志》说,毕斜气是蒙古语,书吏、书手的意思[23]。这几个地名的来历,无疑与上述《万历武功录》中记载的赵全、李自馨、王廷辅等人有关。当时这些人投奔土默特部后,多数充任“笔写契”,并被安置在土默川上居住。其“把汉笔写契”,把汉,蒙古语义为小,统而言之,就是小笔写契,恰与“大毕斜气”相对;而“王毕斜气”云云,定是一名姓王的汉人,或者就是改名为“猛谷王”的王廷辅。因为这几个著名笔写契头目在当地居住,继而形成地名,是完全有可能的。这个“毕斜气”地名,在清雍正十二年编纂的《山西通志》卷三十四中也有记载,写作“笔写气”:“黄河在归化城西一百七十里笔写气,繇西北山嘴折而东南流,至脱脱城西,折而东南三十里至喇嘛湾山嘴,复折而西南至宁武府偏关县老牛湾入关河口,其南则河套也。”[24]其中所言笔写气,明显与今日的毕克齐等地名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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