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 慧
(北京外国语大学 英语学院,北京 100089)
2017年世界诺贝尔文学奖揭晓之后,石黑一雄再度成为学界关注的焦点。“失去、创伤、错位、失败与记忆”一直是石黑作品的主题。[1]在写作手法上,石黑小说大多采用第一人称不可靠叙事视角,以怀旧的方式回顾往事。他的早期作品以“个人编年史的形式,回顾过去有缺陷的人生”[2]。学界对石黑的早期作品,尤其是第一部作品《远山淡影》(1982)多从心理分析,“日本性”,记忆与叙事,女性主义的角度进行分析。[3]其中,学者多关注小说中悦子与佐知子[注]本文采用的小说人名翻译以及译文都参考张晓意翻译的《远山淡影》。之间的身份关系,如布莱恩·W·谢弗(Brian W. Shaffer),迈克·佩特里(Mike Petry),辛茜亚·F·王(Cynthia F.Wong)分别认为佐知子是悦子的“自我投射”,“另一个自我”,“分裂的自我”;也有学者(Chu-chueh Cheng)则认为佐知子是悦子“复义的我”,最终两者重合为“单一的我们”[4]。无论佐知子是悦子的“自我投射”还是“另一个自我”,抑或是“复义的我们”,其背后都隐藏着悦子无法言说和无法满足的欲望,而这一点是学界长期忽略的。本文将分析石黑第一部作品中主人公悦子的欲望追求,考察悦子与公公,两任丈夫之间的关系,并挖掘悦子欲望背后的深层原因——战争创伤和日本战后新的社会价值的影响。
在分析主人公悦子的欲望之前,我们先简单回顾一下小说故事情节。小说以双线叙事的模式展开讲述。第一条线以悦子和小女儿妮基的对话展开,故事讲述的是妮基在英国家中五天的短暂生活;第二条线以悦子回顾日本的往事展开,故事的叙事时间是过去,回忆了佐知子母女的故事和公公绪方先生和第一个丈夫之间的事情。作者以记忆为轴线将过去与现在串起来,将读者置身于主人公记忆的迷宫中,与主人公一起透过过滤和扭曲的记忆回顾以前的过往。在讲到悦子日本的生活时,作者并没有直接描写她的过去,而是借佐知子以及公公绪方先生之口回顾过去的故事。悦子扭曲记忆的目的何在呢?正如石黑一雄在采访中所说的那样:“她(悦子)用他们(故事)讲述自己,她确实需要用一种保全尊严的方式重新编排记忆。”[5]那么,除了石黑所说的保全尊严外,悦子扭曲自己记忆还有别的目的吗?那就是掩盖无法言说和无法满足的欲望。接下来我们需要挖掘隐藏在扭曲记忆中的欲望,以及欲望背后的原因。
在与妮基谈到大女儿景子自杀的事情时,悦子有意将其“推迟,并将记忆时间拨回到景子出生前的那个夏天。”[6]在这段回忆中,悦子分别回忆了两个重要人物——绪方先生和佐知子。石黑并没有正面描写悦子与两任丈夫的婚姻生活,而是通过公公绪方先生侧面突出第一个丈夫的脾气秉性以及悦子的婚姻状况,用佐知子的故事从隐射悦子的第二次婚姻选择。悦子的第一次婚姻究竟是什么样子?她的婚姻幸福吗?悦子最终选择移民英国与第一次婚姻有关系吗?她的第二次婚姻又是怎样的呢?剥开两次婚姻的迷雾,我们不难发现这些问题均与悦子对爱和自由的欲望有关。在与藤原太太的谈话中,我们得知悦子失去了爱人中村君,并时常想起,而且还保留着“信件和两三张小照片”。[7]71这些东西显然是悦子与爱人中村君的信物,说明悦子依然怀念逝去的爱人。然而故人已逝,如何填补这种缺失的空白?如何面对现实?这就是拉康所说的欲望,即“对他者的欲望”[8]230,而“他者又是缺乏的”[8]242。因此,“欲望即缺乏,需要不断地去填补。”[9]145虽然我们不断地追求这种宝贵的他者,但永远不会得到满足,我们只能通过代替品来缓解欲望的诉求。因此,“主体只能在一个代替品和另一个代替品之间移动”[9]146。悦子的公公、两任丈夫便是悦子欲望的代替品。公公绪方先生和第一个丈夫身上体现了悦子对爱的欲望,然而爱的欲望却无法满足,欲望继续游移,悦子开始寻求对自由的欲望,第二个丈夫便是自由欲望的代替品。接下来,我们分别分析悦子与欲望代替品的关系。
通过悦子的回忆我们得知,战争夺去了悦子的爱人和亲人的生命,无依无靠的悦子被绪方先生收养,之后悦子嫁给了绪方先生的儿子——二郎,即悦子的第一个丈夫。因此,绪方先生既是悦子的收养父亲,也是悦子的公公。小说中很大篇幅叙述了悦子和绪方先生在一起的情形,而两人的亲密程度已超出正常的伦理关系。在谈到悦子的第一个孩子的起名问题时,悦子与公公一起讨论名字问题而不是与丈夫商量,同时悦子坚持让孩子的名字按照公公名字起名。之后,绪方先生与悦子谈到拉小提琴的事,两人的谈话就像亲密爱人一样,相互打趣。绪方先生还坚持让悦子为自己演奏曲子,并要求悦子教他弹奏小提琴。小说第八章描写了悦子与绪方先生一起参观“和平公园”的情形。绪方先生要给一位友人寄一张明信片,不知怎么写,向悦子寻求意见。悦子追问明信片要寄给谁,仿佛很吃醋的样子。两人的对话极其亲密,悦子仿佛在跟恋人说话一般。我们不妨看看两人的对话。
“爸爸看上去做贼心虚,”我说,“我在想他会写给谁呢?”
绪方先生惊讶地朝上一看,然后大笑起来。“心虚?真的吗?”
“真的,很心虚。我在想要是没有人看着爸爸,他会干什么呢?”
绪方先生大笑个不停,笑的我觉得椅子在晃。等他笑得不那么厉害时,他说:“很好,悦子。你抓住我了。 你抓住我在给我的女朋友写信”。——“女朋友”这个词是用英语说的。“当场抓住。”说着又笑了起来。[7]138-139
从上面的对话我们可以看出来,悦子在跟公公相处时仿佛把公公当成恋人,谈话很轻松,很愉快。悦子对公公的个人隐私很是关心,像恋人一样追问对方情感问题。此外,由于公公与丈夫二郎关于下棋的事意见不合,二郎打翻棋盘。事后悦子极其关心公公的心情而不是丈夫的心情。之后又极力挽留公公多住几天,而丈夫却显得很冷淡。多年后,悦子与妮基回忆起日本的往事时,特意提到公公绪方先生而不是自己的丈夫。她说道:“我非常喜欢我的公公。”之后紧接着又说道:“也许你说得对。也许他不和我们一起住我是轻松多了。我记不清了。”[7]181。可见,悦子对公公绪方先生的情感是复杂的。在两人相处的过程中,悦子已经把公公当成欲望的代替品。而这种情感已超出正常的伦理关系,已上升到恋人的关系,是一种乱伦的情感,是会受到社会和伦理谴责的。因此,悦子只能将不伦的情感压抑下去,离开欲望代替品——公公才能摆脱矛盾的情感。悦子两次提到是丈夫二郎坚持要搬出老房子,其实是悦子而非丈夫二郎选择搬出老房子。只有选择逃离,悦子才能摆脱这种不正常的感情,才会轻松些。
因此,欲望的游移使得悦子继续选择下一个代替品。那么,下一个代替品是谁呢?那便是悦子的第一个丈夫。接下来我们仔细审视一下悦子的第一次婚姻。在与公公绪方先生回忆起老房子时,悦子竟然对房前杜鹃花的事“忘记”了。根据两人的谈话,我们知道杜鹃花的栽种时间正是悦子与第一个丈夫结婚的时间,是悦子强烈要求绪方先生栽种杜鹃花的,而此时悦子对杜鹃花的事却非常惊讶,好像失去记忆一样,“您这么一说, 我想起来像是有那么回事。”[7]136由此可见,悦子与第一个丈夫的结合像是出于被迫,并非由于爱情而结婚。那么悦子婚后的生活幸福吗?她的第一个丈夫是否满足了她对爱的欲望呢?小说中悦子分别与藤原夫人、佐知子以及绪方先生谈到幸福的话题,她分别答道:“我没有比现在更开心了”[7]24,“我再幸福不过了”[7]34,“我再心满意足不过了”[7]46,“不开心?可我一点儿也没有不开心。”[7]77从悦子的回答看,她对第一个丈夫非常满意,对目前的婚姻生活感到幸福。然而,多年后悦子在与小女儿妮基的谈话中说道:“人们总是假装高兴。就像昨晚我们在电视上看到的电影一样。”[7]49由此看来,悦子的第一次婚姻并不是她所说的那么幸福,幸福只是一种假象,是一种自我欺骗的手段。
那么,悦子的第一次婚姻究竟是怎样的状况呢?悦子在回忆绪方先生到访期间的事情时,我们零星看到悦子第一个丈夫二郎的身影。在悦子的描述中,二郎是一个工作狂,即使回家也很少和悦子交流。在仅有的几次交流中,我们发现夫妻二人的关系比较冷淡。当悦子询问二郎是否对绪方先生的招待满意时,二郎说道:“不然他还想要怎么样?你要是这么不放心,干嘛不带他出去走走?”[7]35之后,悦子问二郎是否周末有时间一起出去,二郎没有回答,两人陷入沉默状态。除了不顺畅的沟通外,二郎还对悦子进行精神上的忽略和压制。小说第四章提到二郎的两个同事夜间拜访的情形,二郎只将绪方先生介绍给两个同事,而忽略悦子的存在,并坚持命令怀孕的悦子端茶拿点心,与客人谈话时完全忽略悦子的存在。此外,二郎还对悦子进行肉体的忽略。悦子与佐知子,万里子从稻佐山返回的途中,悦子看到很多年轻夫妻晚上牵手出去游玩的情形,而自己与丈夫从来没在公共场合牵过手。也就是说,悦子和二郎之间没有太多肉体上的亲密接触。在家中,二郎的脾气秉性又如何呢?这一点可以从二郎与绪方先生下棋时打翻棋盘的情形看到。正如辛茜亚·F·王(Cynthia F. Wong)所说的那样:“表面上,悦子并没有批评她的第一个丈夫,而是呈现了他与公公下棋的一幕,以此凸显悦子与丈夫的微妙关系。”[10]35由此可见,二郎的脾气暴躁,缺乏耐心和爱心。
以上种种细节表明悦子不仅身体上受到忽略,甚至威胁,精神上更是空虚,寂寞和压抑,悦子在婚姻中处于一种婚姻内“单身”的状况。爱情是灵与肉的结合,需要相互关爱和亲密接触。然而,第一个丈夫的冷漠让悦子对爱的欲望彻底破灭,作为欲望的主体——悦子只能寻找下一个代替品,以实现想象中的欲望。
如果说公公绪方先生和第一个丈夫是悦子对爱的欲望的代替品,那么,第二个丈夫便是悦子对自由欲望的代替品。由于对爱的欲望无法满足,最终,悦子选择逃离日本移民英国,选择人生中第二次婚姻。然而,小说只是零星写到悦子的第二个丈夫,悦子的第二次婚姻几乎没有正面描写。悦子的第二个丈夫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他们的婚姻幸福吗?悦子移民英国获得自由了吗?
回答这些问题之前,我们需要了解一下悦子的第二次婚姻状况。在悦子与妮基的谈话中,我们得知悦子的第二个丈夫是一位记者,写一些关于日本的报道。然而,悦子觉得他根本不了解日本文化,也不了解她的第一个丈夫以及景子。作为悦子的第一个孩子—景子,她与悦子的第二个丈夫的关系如何呢?小说第三章描写了悦子回忆景子在英国家中的情形。景子总是将自己与家人隔绝,没有沟通,有的只是无法逾越的鸿沟。一间冷冷的房间和紧闭的门横在景子与家人之间,矛盾和冲突深深根植于心间。门的意象代表着两种文化的分界。门里的空间属于景子的心理空间,空间的封闭代表着景子仍活在过去,活在传统的日本文化中,而门外的世界和空间属于现在,代表着英国文化。门的关闭代表了两种文化的冲突,更说明了景子与家庭成员之间的恶劣关系,也从侧面看到第二个丈夫对景子的冷淡态度和漠不关心。这一点在悦子对两个女儿性格的描述中可以看到。悦子的第二个丈夫认为“景子天生就是一个难相处的人,对此我们无能为力。”[7]94。悦子没有正面责备第二个丈夫对景子的冷淡和疏忽,而是通过回忆佐知子与其男朋友弗兰克的故事来影射自己与第二个丈夫的关系,借别人的故事言说自己。
从佐知之的口中我们知道,弗兰克是个极其不负责任的酒鬼。他拿着佐知子的钱吃喝玩乐,挥霍无度,玩弄佐知之的感情,几次无声消失,不管佐知子与女儿万里子的死活。虽然在移民的问题上佐知子表现出矛盾的心情,但她依然选择依靠弗兰克,决心移居美国,并几次声称移居美国的目的是为了女儿的幸福。然而,佐知子移民美国的真正原因是自己对自由的欲望。正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为什么不应该去神户呢?毕竟,悦子,我会损失什么呢?我伯父的房子里没有什么可以给我的。只有一些空房间,没有别的了。我可以找一间坐着,然后慢慢变老。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只有空房间,没别的了。”[7]170-171这一点与悦子的欲望如出一辙。从上文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到,悦子的第一次婚姻很不幸福,身体和精神都受到压制。因此,寻求自由的欲望就愈加强烈。最终,佐知子和悦子都选择离开日本,移民国外。然而,佐知子的男朋友弗兰克在对待自己的女儿万里子的问题上显得极其冷淡,而万里子也对多次表示不喜欢弗兰克,反复说“他像猪一样撒尿”,“他喝自己的尿”[7]85。万里子与弗兰克的关系在某种程度上与景子和悦子的第二个丈夫的关系形成暗合。小说中提到悦子的第二个丈夫去世时,景子没去参加葬礼。可见,父女间的关系非常冷淡,非常疏远。在小女儿妮基与悦子的对话中,妮基说道:“我想爸爸应该多关心她一点,不是吗?他多数时间都在忽略她。真是不公平。”[7]175由此我们可以看到,悦子的第二个丈夫对景子的忽略,这也可能是后来景子自杀的原因之一。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不难看出,悦子的第二次婚姻也不幸福,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极其紧张,夫妻间也没有太多了解。对自由的欲望再次落空,作为替代品的第二任丈夫未能给予悦子爱情,悦子也未能找到真正的自由。最终,悦子为景子的自杀而陷入深深的自责中,并打算卖掉老房子,选择再次逃离。
由于对爱和自由的欲望永远处于缺失状态,无法满足的欲望使得悦子游走在欲望代替品——公公绪方先生以及两任丈夫之间,也让悦子不惜以牺牲自己女儿的幸福,甚至生命去追求想象中的欲望。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让悦子产生这样的欲望呢?接下来我们从两个方面分析一下悦子欲望产生的原因。
我们知道,任何欲望都不是凭空产生的,都有其深刻的社会原因。首先,战争给悦子带来巨大的创伤,亲人和爱人都在战争中死去,只有悦子一人生还,这使得悦子承受巨大的精神痛苦,而这种痛苦一时无法得到慰藉。小说中提到悦子在绪方先生家半夜拉小提琴的情形,仿佛是个“疯女孩”。看来战争的创伤使得悦子处于“疯癫”状态,甚至失去理智。佐知子在叙述中提到的“另一个女人”溺死自己孩子的故事便是战争给人们带来巨大创伤的一个缩影。此外,一些地理坐标也传达了战争的破坏痕迹。佐知子所居住的破败小木屋便是战争破坏的真实写照。其次,污浊的河流,蚊虫遍布的垃圾堆,干裂的土地,死寂的房屋时刻提醒着人们战争带来的心理阴影,而这种阴影是无法消除的。从藤原太太的描述中,我们看到一个怀孕六七个月的妇女,与丈夫经常去墓地,显得极其悲伤。悦子也经常被噩梦惊醒,常常想起死去的爱人。战争的阴影时刻笼罩着人们,使人们精神上承受巨大压力。因此,悦子要尽快找到一个代替品来填补逝去的爱造成的缺失,以消解战争带来的痛苦。然而,由于失去理智,悦子先是对公公绪方先生产生恋人般的情感,这种有违伦理的情感最终以悦子的第一次婚姻而终结。作为下一个代替品的二郎,即悦子的第一个丈夫,也未能满足悦子对爱的欲望。二郎是个工作狂,心里只有工作,对悦子以及腹中的孩子不闻不问,这让悦子感到压抑和窒息,甚至透露出不想要孩子的想法。景子的自杀一直让悦子感到内疚,悲痛的心情和不堪回首的日本生活让悦子扭曲记忆,将景子的形象投射到万里子身上,借万里子之口叙述悦子和景子在日本的生活。小说中描写了悦子和小女孩万里子的对话情形,万里子反复问悦子要不要小猫,悦子的回答是“不,我不想要。”[7]84小猫流离失所的处境类似于万里子的处境,二者形成隐喻关系。[11]因此,悦子的否定回答说明她不想要孩子,也从侧面说明对景子的疏忽。在离开小木屋之前,佐知子将万里子的猫在河中溺死。小猫的死也象征了万里子的死亡,也与景子在英国的自杀形成暗合。战争的创伤使得悦子失去理性,让悦子选择公公和第一个丈夫作为欲望的代替品,而这种选择是盲目的,不理智的,最终只能以无法慰藉的情感而告终,同时也促使悦子移民英国,选择下一个欲望代替品——第二个丈夫。
如果说战争的创伤造成悦子第一次婚姻失败,同时战争也给日本社会带来新的价值观。这种新的价值观解放了悦子陈旧的思想,促成悦子勇敢选择第二次婚姻。战后日本深受美国文化的影响,新的观念不断涌入,与日本传统价值观念形成激烈对抗。以公公绪方先生,藤原太太为代表的老一代人,他们强烈主张日本传统观念,对新观念持否定态度。如在教育、女性和家庭观念上,绪方先生认为日本传统文化的教育很重要;女性应该服从丈夫,忠于丈夫的决定;晚辈应听从长辈的教导,要对家庭和国家负责任等。藤原太太也对当今女性价值观的变化持否定态度。看到年轻女性整天讨论洗衣机,美国流行服装,她表示难以理解。相反,以佐知子、悦子为代表的新一代人强烈追求新的价值观。小说中虽然没有正面描写悦子移民的过程,但从佐知子身上反映了当时新观念,以及对悦子的影响。
佐知子是一位具有现代反抗意识的女性,她追求自由与独立,而这种行为与日本传统文化格格不入。佐知子居住的河边破败小屋处于战后兴建的角落,恶臭的垃圾堆以及蚊虫满布的河流将小木屋与具有现代气息的单元楼隔开。空间的隔离和对立意味着日本传统文化政治对于女性的压迫和边缘化。河流的空间意象代表着主流与边缘的隔离。河对面的单元楼代表着日本的传统和主流,河边的小木屋便代表着弱小和边缘。佐知子两次离开叔叔宽敞的房间也意味着与传统的诀别。在她看来,空间与思想自由相联系,她需要一间“自己的房间”,那便是她向往的美国。在佐知子心中,美国与自由和民主相联系,她认为“万里子在美国会过得很好的,在美国女人的生活要好得多。”[7]46因此,美国成为佐知子心中的自由地,美国文化和价值观成为她信奉的信条。虽然男友弗兰克是个极其不可靠的人,佐知子依然选择追随弗兰克移民美国。佐知子激进的行为在某种程度上折射出悦子内心对自由的渴望。悦子的第一次婚姻从侧面反映出当时日本女性压抑的精神生活以及恶劣的生存状况。传统的日本价值观要求女性要服从丈夫,以照顾家庭为重。从悦子的叙述中,我们看到悦子整天待在家里,伺候丈夫和公公。虽然已怀孕,她还得操持繁重的家务。丈夫很少关心她和腹中的孩子,她们也很少外出游玩。因此,稻佐山一日游是多么宝贵的经历,也是多么开心的一天。石黑也花了很多笔墨叙事一日游的细节,以此凸显悦子精神生活的匮乏和贫瘠。也正是这样压抑的精神生活让悦子难以忍受,最终离开日本。悦子和佐知子不仅在思想上更在行动上践行了新观念,狠狠地鞭挞了日本传统价值观。因此,某种程度上悦子和佐知子的形象解构了传统日本女性的形象[12],颠覆了原有的日本“民族神话”。
《远山淡影》采用双线叙事手法,以主人公悦子的第一人称视角回顾往事。在回忆日本的生活时,悦子扭曲自己的记忆,借绪方先生和佐知子之口道出痛苦的往事。通过聚焦悦子与公公绪方先生以及两任丈夫的关系,我们可以看到悦子对爱和自由的欲望,这使得悦子将公公和两任丈夫作为欲望的代替品。在公公绪方先生和第一个丈夫身上,悦子寻求的是对爱的欲望。由于这种欲望无法满足,欲望开始游移,悦子开始寻求自由的欲望,第二个丈夫便是自由欲望的代替品。同时本文还分析了欲望产生的深层次原因,即战争的创伤和战后新的价值观念的传播。战争创伤让悦子失去理智,使得悦子对既是养父又是公公的绪方先生产生扭曲的爱恋,这种有违伦理的情感最终以悦子盲目选择二郎作为下一个代替品而告终。然而传统婚姻的束缚让悦子精神生活极其压抑,甚至窒息。第一个丈夫对悦子既缺少肉体的关爱和抚慰,又对悦子进行精神上的忽略和压制。因此,两个代替品都无法慰藉悦子对爱的欲望。战争既给日本带来破坏,同时也带来了新的价值观念。战后美国文化和价值观念的传播使得日本年轻一代人不断觉醒,勇于突破传统观念,积极追求理想和自由。悦子和佐知子便在思想上和行动上践行了新的价值观念,悦子的第二次婚姻便是有力的证明。然而,悦子的第二次婚姻生活也并不幸福,第二个丈夫既对悦子不太了解,也对大女儿景子漠不关心,不闻不问,悦子的情感依然处于支离破碎的状态。由于欲望是无法满足的,悦子只能不断地徘徊在几个代替品间,最终只能在孤独中度过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