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恩格斯文学批评标准再阐释
——兼论新时代中国文学批评历史之维与美学之维的建构

2019-02-22 09:10姜桂华
关键词:文学批评恩格斯观点

姜桂华

(沈阳师范大学 文学院,辽宁 沈阳 110034)

“运用历史的、人民的、艺术的、美学的观点评判和鉴赏作品”[1],是习近平将马克思主义文艺思想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发展进入新时代的社会现实、文艺现实和文艺批评现实相结合,将文艺和文艺工作者的重要作用与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这一宏伟目标相结合提出的,这一文艺批评标准的新表述,是对马克思主义文艺思想指导地位的强调,对马克思主义文艺批评标准的弘扬。它启发我们在新时代的语境下进一步深入阐释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标准的内涵,彰显它的意义,为新时代中国文学批评的建构贡献一份思考。

一、马克思、恩格斯文学批评标准的两个维度

马克思、恩格斯虽不是专门的文学理论家和批评家,却通过一系列的批评实践成就了内蕴着坚定的价值立场、鲜明的价值取向、正确的价值判断的意义非凡的文学批评,表达了深刻的文学思想。他们的批评实践告诉我们:真正的文学批评从来都不是可有可无、无关宏旨、自娱自乐或娱乐他人的游戏和陪衬,它是通过自己的价值判断和价值选择向全社会喻示精神指向的引领者,它通过影响读者、作者、文学传播、文学价值的实现等进而影响一个时代、一个国家的价值观念、精神走向乃至社会的发展方向。马克思、恩格斯文学批评的影响甚至远远超过了一些专门的文学理论家、批评家所写的皇皇巨著。马克思主义创始人的文学批评是与探索人类历史的发展规律、批判剥削制度的残酷黑暗、争取人类解放和社会进步的伟大事业联系在一起的,他们的文学思想是他们的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实践论、人民主体论等思想的组成部分,这样的文学批评和文学思想自然会因为根基深而生命力强。那些将马克思、恩格斯的文学批评视为偶尔言及的、片段的、零散的随兴议论的观点,是我们不能同意的。

马克思、恩格斯的文学批评既不像唯美主义那样在所谓纯审美领域死死盯住文本画地为牢,也不像庸俗社会学那样只把文学理解为经济或政治的直接对应物和附属物,而是既向社会历史、生活实践开放视野,也向艺术规律、审美理想开放视野的辩证全面的文学批评,真正达到了社会视野与审美视野的融合。

1847年,恩格斯在批评“德国社会主义”代表人物之一卡尔·格律恩的《从人的观点论歌德》一书时说:“我们决不是从道德的、党派的观点来责备歌德,而只是从美学和历史的观点来责备他”[2]。1859年,恩格斯又在评拉萨尔的悲剧《弗兰茨·冯·济金根》时说:“我是从美学观点和历史观点,以非常高的、即最高的标准来衡量您的作品的”[3]。马克思虽未对批评标准进行明确概括,但其批评实践证明“美学观点”“历史观点”也是他一直坚持的文学评判尺度。在对欧仁·苏《巴黎的秘密》、卡尔·倍克《穷人之歌》、斐迪南·拉萨尔《弗兰茨·冯·济金根》、敏娜·考茨基《旧人和新人》、玛·哈克奈斯《城市姑娘》以及歌德、席勒、巴尔扎克、莎士比亚等作家作品的评价中,我们看到了两人文学批评标准的一致性和稳定性。在文学社会意义和审美价值的考察上,两人从不顾此失彼,从不偏废。

在《致斐迪南·拉萨尔》中,恩格斯说:“您不无根据地认为德国戏剧具有的较大的思想深度和意识到的历史内容,同莎士比亚剧作的情节的生动性和丰富性的完美的融合,大概只有在将来才能达到,而且也许根本不是由德国人来达到的。”[3]583这一关于“戏剧未来”的“三融合”说,并不是在“美学和历史观点”之外又立标准。“莎士比亚剧作的情节的生动性和丰富性”,就是用“美学观点”考察作品的审美价值,“较大的思想深度和意识到的历史内容”,就是用“历史观点”考察作品的社会意义。

“美学和历史观点”相结合的批评标准,是马克思、恩格斯在对社会问题、生活现象的关注、探索中,在对各种文学现象的认真观察、分析中,在对人类文学经验的总结中,在与各种社会思潮、文艺思潮的论辩中做出的,是在两人的批评实践中一以贯之地体现出来的,是他们的社会理想、人性理想、审美理想与他们的现实批判相结合的产物,是他们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文学观、审美观的一种表现。马克思、恩格斯的文学批评从来都是“美学观点”和“历史观点”兼具的,因为他们将文学理解为作家对生活作出的诗意裁判,裁判与诗意是浑融一体的,没有诗意的裁判与脱离裁判的诗意都不可能成就优秀的文学。所以,我们把“美学和历史的观点”理解为一个标准的两个方面而不是两个标准更符合马克思、恩格斯文学批评的实际,也更符合文学的实际。在具体的批评实践中,“历史观点”与“美学观点”既不该是先后关系,也不该是主次或并列关系,而应该是化合到一起的,彼此内在、相互包含的关系。

二、马克思、恩格斯文学批评“美学观点”的内涵

马克思、恩格斯文学批评的“美学观点”,是对文学作品进行审美特征强弱、艺术性高低、诗意大小的考察。文学作品的审美特征、艺术性、诗意,是其内容与形式结合体现出来的高度,所以不能把“美学观点”理解为只是对作品形式的考察。具体的文学批评既可以从整体角度描述作品的审美价值,也可以从某个方面分析作品的审美特征。综合把握马克思、恩格斯的“美学观点”,我们倾向于用“莎士比亚化”来概括它的内涵。“莎士比亚化”是1859年马克思在《致斐迪南·拉萨尔》中针对拉萨尔戏剧创作的问题提出的。恩格斯在《致斐迪南·拉萨尔》中虽未用相同的表述方式却表达了相同的意思,他三次提及莎士比亚以提醒拉萨尔正视自己创作的不足。其实,在马克思、恩格斯那里,“莎士比亚化”代表的是优秀文学作品拥有的较高的艺术性、较大的诗意,即较大的审美价值;与之相对的“席勒式”则是在艺术性和诗意上存在瑕疵因而审美价值较弱的文学作品的代称。具体说来,经得住“美学观点”考察的文学应该具备如下特征:1.作家从具体生动的感性生活过程而不是从主观观念或抽象概念出发进行创作;2.作品以个别和独特蕴含一般和普遍,个别和一般、独特和普遍都被重视;3.作品中的环境、性格、情节、场面、细节、语言、手法等都表现出充分的生动性、特征性、丰富性、复杂性、蕴藉性、深刻性,避免抽象化、概念化、说教化、论辩化、空洞化;4.作者的倾向以在情节和场面中自然而然地流露而不是直接强调的方式表达;5.作品丰富、深刻、厚重却不混乱、不缺乏内在合理性和可信性,无刻意安排、生硬制造、过度雕凿、匪夷所思等现象。

马克思、恩格斯的“美学观点”不是以抽象论说的方式阐述出来的,而是在具体的文学评论过程中体现出来的。要领会这种观点的深刻内涵,我们只能走进他们的批评文本,认真阅读、细心咀嚼,任何望文生义和浅尝辄止都是有害的。

马克思、恩格斯对写作才能的评价蕴含着“美学观点”。1847年,在评价德国小资产阶级诗人卡尔·倍克诗集《穷人之歌》中的《假腿》一诗时,恩格斯指出:“诗人本想叙述故事,但是却失败得实在悲惨。整本书中所表现出来的这种对叙述和描写的完全无能为力,是‘真正的社会主义’的诗篇的特征。‘真正的社会主义’由于本身模糊不定,不可能把要叙述的事实同一般的环境联系起来,并从而使这些事实中所包含的一切特出的和意味深长的方面显露出来。因此,‘真正的社会主义者’在自己的散文中也极力避免叙述故事。在他们无法规避的时候,他们不是满足于按哲学结构组织一番,就是枯燥无味地记录个别的不幸事件和社会现象。而他们所有的人,无论是散文家或者是诗人,都缺乏一种讲故事的人所必需的才能,这是由于他们的整个世界观模糊不定的缘故。”[2]237从叙述和描写才能的角度,把德国社会主义这一流派的文学从一首诗到整本诗集再到全部诗歌又到全部散文,都批了个体无完肤,可见恩格斯将作家的叙述和描写才能放到了对文学具有举足轻重意义的高度。在恩格斯看来,叙述和描写才能的欠缺,将会把创作引向歧途:要么抽象化、概念化,要么琐碎化、偶然化。两条歧路看似对立,实则都是导致文学缺乏丰盈的诗意、缺乏醇厚隽永的审美价值的原因。恩格斯并没将叙述和描写才能的缺乏归因于德国社会主义流派的作家懒于在技术层面上做“推”来“敲”去的锤炼,而是将之归因于他们世界观的“模糊不定”。在恩格斯看来,叙述和描写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们看似技巧实则不仅仅是技巧,决定它们的根本原因是作家对世界的扣问和探索、对生活的思索和开掘、对人的生存状态的关怀和揭示。这样,恩格斯实际上划出了一条作品审美价值生成的因果链:作家对生活的探索和认识决定其叙述、描写的方向和方式,叙述、描写的方向和方式又决定作品审美价值的深度、广度和高度。真正有审美价值的作品,是“事实”与“环境”都生动、丰满且相互联系着的,是“特出的”方面与“意味深长的”方面都蕴含在事实与环境书写之中的。恩格斯启发我们认识到,既具体、形象、鲜活、丰富,又含蓄、深刻、厚重、隽永,这才是文学审美价值的真谛。1859年,马克思针对拉萨尔剧本《弗兰茨·冯·济金根》的韵律问题指出:“既然你用韵文写,你就应该把你的韵律安排得更艺术些。但是,不管职业诗人将会对这种疏忽感到多大的震惊,而总的说来,我却认为它是一个优点,因为我们的专事模仿的诗人们除了形式上的光泽,就再没有别的什么了。”[3]572表面上看,马克思的观点矛盾,既说韵律安排得不艺术,又说它是个优点;实际上,这种评价恰恰体现了马克思“美学观点”的辩证法。拉萨尔没能将韵律安排得更艺术些,这确实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作品的审美价值,这种疏忽造成的作品艺术魅力方面的损失是无法也不该被无视的。但是,问题的另一面是,如果作者将全副精力都用在韵律的打磨上,或者说将考究形式、琢磨技巧视作文学创作的全部,那么,作品的审美价值不仅不会增强,反而会更加减弱。因为,那意味着创作走入了无视生活思考、现实关注、人性关怀的,与情怀、思想等无关的闭门造车式的死胡同,创作成了文人骚客酒足饭饱后的文字游戏或职业诗人为写作而写作的生计营生或不懂写作只会模仿的人附庸风雅的欺世盗名的遮羞布。马克思是在比较的基础上,从相对的角度对作品的审美价值做出评价的,这种“美学观点”既客观、辩证、深刻,又明确、坚定、全面。

马克思、恩格斯对人物形象塑造的评价也蕴含着“美学观点”。早在1844年合著的第一部著作《神圣家族》中,马克思、恩格斯就对法国作家欧仁·苏在小说《巴黎的秘密》中塑造的人物进行了否定评价,认为作品中的人物无论是玛丽花、刺客、校长,还是萨拉、鲁道夫,都是作者随意摆布的,没有自身生命逻辑和情感逻辑的,缺乏独立性和个性的,只传达作者主观观念的工具。作者根本没有把他们当成活生生的人来塑造,没能写出他们真实的生命状态和生存状态,因为作者没能深刻把握环绕人物、促使人物行动、决定人物命运的社会状态和现实关系。1859年,马克思、恩格斯在谈悲剧《弗兰茨·冯·济金根》时也都说到人物塑造问题。马克思说:“我感到遗憾的是,在性格的描写方面看不到什么特出的东西。”“照我看来,胡登过多地一味表现‘兴高采烈’,这是令人厌倦的。他不也是个聪明人、机灵鬼吗?因此你对他不是很不公平吗?”至于主人公济金根,马克思说:“他也被描写得太抽象了”,这个历史人物身上那些“苦于不以他的一切个人打算为转移的冲突”,如“他一方面不得不向他的骑士宣传与城市友好等,另一方面他自己又乐于在城市中施行强权司法”[3]574,作者并未给予该有的展现。恩格斯认为人物的行为动机应该“更多地通过剧情本身的进程”“生动地、积极地,也就是说自然而然地表现出来”,而不应该用“那些论证性的辩论”[3]583。1885年,恩格斯表达了对《旧人和新人》的主人公阿尔诺德的看法,认为这个形象被塑造得“太完美无缺了”,在他的身上,“个性就更多地消融到原则里去了。”而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作者急于让人物替自己传达观念,即“您认为需要在这本书里公开表明您的立场,在全世界面前证明您的信念。”[4]可见,在马克思、恩格斯看来,文学形象的审美价值在于他们作为人的生命状态和生存状态以及与这些状态密切相关的社会状貌和现实关系被描写得具体、生动、丰富、复杂、真实、深刻。因为只有这样,文学才能起到在吸引、感染读者的基础上使其认识生活、反观自身、思考人生的作用。

马克思、恩格斯文学批评的“美学观点”是对作家的生活思考、人性关怀和艺术表现的综合考察,与那些封闭在文本之内的形式分析、技巧赏析不同,也不是抽象的美学理论的生搬硬套。正确理解马克思、恩格斯文学批评的“美学观点”,不仅有利于我们文学批评的发展,也有利于我们文学创作的发展。我们的批评家和作家都应该深刻地领悟:文学的审美价值是创作主体积极的人生观、正确的价值观、崇高的审美理想与炉火纯青的艺术才能之间相互激发、相互渗透、相互促进的化合物。

三、马克思、恩格斯文学批评“历史观点”的内涵

马克思、恩格斯文学批评的“历史观点”,是考察文学作品社会意义的大小,既包括将作品放在它所诞生的社会语境中衡量它的价值,也包括将作品放到与写作对象相关的社会现实中衡量它的价值。值得注意的是:1.文学与社会现实的关系是复杂的,所以“历史观点”并不是将文学视为政治、经济的直接对应物;2.文学作品的社会意义既与写什么有关,也与怎么写有关,所以不能把“历史观点”理解为只是对作品内容的考察;3.作品的社会意义不只是以历史为写作对象的作品才有的,所以不该狭义地把“历史观点”理解为仅仅是考察历史题材作品时才应秉持的观点。在马克思、恩格斯看来,文学的社会意义就在于它能以独具的敏锐的神经突破纷纭的生活表象,识破复杂的生活假象,揭示社会关系的真相,从而让读者在真相面前清醒起来,既省思自己的存在状态,也检视生活中各种关系的状态,进而为人自身的建设和社会的建设以及二者理想关系的建设在观念和行动上做出调整。所以,马克思、恩格斯的“历史观点”在他们的文学批评实践中主要体现在对文学是否能揭示社会关系真相的考察。

秉持“历史观点”,要求批评者在深刻认识作品所写社会生活的基础上考察作品是否揭示了现实关系的真相。在《神圣家族》中,马克思、恩格斯不同意施里加在对作品所写现实不能做出正确理解和判断的情况下,虚妄、空洞地将欧仁·苏誉为“批判的批判家”,将《巴黎的秘密》誉为“批判的史诗”。他们指出:“施里加先生不知道,欧仁·苏由于要对法国资产阶级礼貌一些而把时代弄错了……这种贫富间的质朴关系至少在英国和法国已经不存在了。”[5]马克思、恩格斯认为,欧仁·苏的长篇小说《巴黎的秘密》未能揭示出1830年代以后法国社会现实关系的真相,把金融贵族掌权、资产阶级与封建贵族既矛盾又妥协、资产阶级对无产阶级的剥削日益残酷却愈加隐蔽、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在表面相安无事之下却矛盾日益加剧等复杂的现实关系,抽象地想当然地简化成了简单质朴的穷人一呼唤富人即发慈悲的关系,等于与17世纪封建君主制时期相对较简单的现实关系混淆了。在《诗歌和散文中的德国社会主义》中,恩格斯针对卡尔·格律恩用所谓“人的观点”大而无当地将歌德抬到无以复加的高度提出了反对意见。在恩格斯看来,格律恩所宣扬的歌德伟大之处其实正是其渺小之处,而歌德创作的真正伟大之处用格律恩的“人的观点”是根本看不到的。恩格斯认为,歌德的创作既有能够揭示现实关系的真相因而堪称伟大的一面,也有不能揭示现实关系的真相因而陷入渺小的一面。“歌德在自己的作品中,对当时的德国社会的态度是带有两重性的……在他心中经常进行着天才诗人和法兰克福市议员的谨慎的儿子、可敬的魏玛的枢密顾问之间的斗争;前者厌恶周围环境的鄙俗气,而后者却不得不对这种鄙俗气妥协,迁就。因此,歌德有时非常伟大,有时极为渺小;有时是叛逆的、爱嘲笑的、鄙视世界的天才,有时则是谨小慎微、事事知足、胸襟狭隘的庸人。”[2]256通过对歌德的评价恩格斯指出了作家跳出自己的生活圈子,广泛、深入地观察、理解、思考生活,在更高层次上揭示现实关系真相的重要性和难度。

秉持“历史观点”,意味着批评应该透过作家的热情和自信考察作品是否揭示了现实关系的真相。1858年,拉萨尔自信满满地写出了五幕历史悲剧《弗兰茨·冯·济金根》,相信它能让16世纪德国历史的伟大进程对他的同代人产生巨大的激励作用,并且让他们很好地反思1848年革命失败的教训。然而,马克思、恩格斯不约而同地因其未能揭示社会关系的真相、弄错了骑士暴动失败的真正根源,而对它做出了否定评价。马克思、恩格斯认为,作为骑士阶级的济金根们“一方面使自己变成当代思想的传播者,另一方面又在实际上代表着反动阶级的利益。……在他们的统一和自由的口号后面一直还隐藏着旧日的帝国和强权的梦想”[3]573。16世纪的德国,社会关系极其复杂,社会状态极其动荡。由谁来领导它突破旧的躯壳走向新生?当时的历史条件还不能提供答案,这就是恩格斯说的:“历史的必然要求和这个要求的实际上不可能实现之间的悲剧性冲突”[3]586。拉萨尔的悲剧作品暴露了他对16世纪德国社会关系的认识失之简单、抽象,也暴露了他对19世纪德国社会现实把握得肤浅、片面。马克思、恩格斯认为,1848年德国革命的失败,根源在于资产阶级对封建制度的妥协和对人民的背叛,而不是手段的不利、细节的失误等问题,马克思说:“在德国,资产阶级甚至连自己的公民自由和自己的统治所必需的起码的生存条件都没有来得及取得就卑贱地作了君主专制制度和封建制度的尾巴”[6]。

秉持“历史观点”,意味着批评能够穿越作品的情感倾向考察它是否揭示了现实关系的真相。在《诗歌和散文中的德国社会主义》中,恩格斯指出卡尔·倍克的诗因为不能深刻地揭示现实关系的真相而缺乏较大的社会意义。《致路特希尔德家族》是倍克诗集《穷人之歌》中的第一首诗,全诗以较辛辣的口吻对路特希尔德这个极其富有的大银行家族进行了批判。恩格斯以“历史观点”考察作品,看重的不是骂人的表象,而是骂什么、如何骂,看这种骂是否触及到了这个富人家族之所以如此的实质。恩格斯承认作者的意图是好的,但是认为他的骂不但不可能起到震慑作用反倒会产生捧的效果。因为作者对自己所写的对象到底处在怎样复杂的现实关系中,根本不能进行认真的观察、深入的剖析、准确的把握。恩格斯说,诗人“所以会有这样的威吓和责难,是由于对路特希尔德家族的势力抱着幼稚的幻想,完全不了解这一势力和现存各种关系之间的联系,对路特希尔德家族为了成为一种势力并永远保存这种势力而必须使用的那些手段持有非常错误的见解。”“诗人并没有威吓说,要消灭路特希尔德的实际势力,消灭作为这一势力的基础的社会关系;他只是希望比较人道地来运用这一势力。”[2]232

马克思、恩格斯的“历史观点”并不像有人误会的那样要求文学作品必须直接写出社会问题的解决方案。在《致敏娜·考茨基》中,恩格斯明确说过:“我认为作家不必要把他所描写的社会冲突的历史的未来的解决办法硬塞给读者。”在当时情况下,“如果一部具有社会主义倾向的小说通过对现实关系的真实描写,来打破关于这些关系的流行的传统幻想,动摇资产阶级世界的乐观主义,不可避免地引起对于现存事物的永世长存的怀疑,那末,即使作者没有直接提出任何解决办法,甚至作者有时并没有明确地表明自己的立场,但我认为这部小说也完成了自己的使命。”[4]385恩格斯认为,小说《旧人和新人》之所以缺乏更大的魅力,就因为作者太急于直截了当地宣传自己的主观倾向而忽视了对社会生活做生动、具体、丰富、细致的叙写,没能让现实关系的真相蕴含在具有高度真实性和高超艺术性的书写中。

美国新批评派学者韦勒克和沃伦在合著的《文学理论》中对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有不少误解,但是,就连他们也不得不承认,“马克思主义的文艺批评在其揭示一个作家的作品中所含蓄或潜在的社会意义时,显出它最大的优越性。”[7]确实,马克思、恩格斯通过他们的文学批评告诉我们,作品因有现实关系真相的揭示才更真实、更深刻、更有社会意义,而文学揭示现实关系的真相不能靠抽象的表态,也不能依赖主观情感的自然倾泻,只能靠作家在切实感受生活、认真思考生活、深刻领悟生活的基础上,调动各种艺术手段把生活的具体性、丰富性、复杂性写出来让真相蕴藏在其中。有研究者认为马克思、恩格斯的“历史观点”只适用于现实主义作品的评价,浪漫主义、象征主义等作品因为所写对象时空的非具体性而无法用“历史观点”衡量。这也是对“历史观点”的误解。“历史观点”既可从作品所写时代考察其对社会关系真相的揭示,也可从写作作品的时代考察其对社会关系真相的揭示。对于浪漫主义、象征主义等作品,穿越它们看似稀奇古怪的内容和形式,考察作品与作者所处时代有怎样的复杂关系,考察作品是否透露着作者所处现实关系的真相,即以“历史观点”衡量它的社会意义,是极其必要的。

四、结语

马克思、恩格斯从来都是在文学之为文学的论域里评价作家、作品,从来都是对文学作品进行审美价值和社会意义的综合考察,这样的批评昭示着厚重、深刻和辩证,这样的批评是一座蕴含丰富的宝藏,不断向后世敞开着广阔的阐释空间。中国现当代文学批评、文学理论的发展历程表明,只有认真学习、深刻领会马克思主义文艺思想,将其与我国社会发展、文学发展的具体情况相结合,我们的文学批评、文学理论的发展才能方向明确、步态稳健、面目清晰、功能扎实。今天,我国社会主义发展进入新时代,我们的文学批评也应该探索与时代发展相适应的新状貌,以期在文化繁荣和民族复兴的伟业中发挥应有的作用。而这种探索必须以马克思主义文艺思想为指导,因此,在新的时代语境下进一步深入理解、阐释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文学思想是极其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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