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的改造与自我的重建
——以金原瞳小说《蛇舌》为例

2019-02-22 06:46
商丘师范学院学报 2019年2期
关键词:刺青身体小说

赵 海 涛

(江西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西 南昌 330022;江西师范大学 日本学研究中心,江西 南昌 330022)

2008年9月20日,日本著名导演蜷川幸雄(1935—2016)的电影作品《蛇舌》横空出世。与此同时,影片由当红女优吉高由里子与超级人气男星高良健吾、ARATA等共同联袂主演,自一开拍就登热搜榜,备受瞩目,并旋即引起轰动。影片《蛇舌》改编自有着“叛逆美少女”之称的日本新生代“80后”人气作家金原瞳(1986— )的同名小说。《蛇舌》最初是以报刊连载的形式发表,随后由日本著名文学出版社集英社发行单行本。该作旋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斩获日本第27届昴星文学奖、第130届芥川文学奖等日本全国性的重要文学奖项,加之金原瞳年轻承担盛名,短时间内就声名鹊起、炙手可热。

金原瞳的小说《蛇舌》讲述的是痴迷身体改造的少女路衣纹上刺青,把舌头一割为二,与此同时她还与两个前卫青年阿玛、阿柴痛苦虐恋。由于这部小说故事风格本身自带的光怪陆离与惊世骇俗,很快便成为日本乃至全世界范围内备受读者和影迷广泛争议的作品。

小说《蛇舌》最为广大观众和学界所热议的就是一开始就切入的主题——对身体的改造,即对人的舌头分叉,变成蛇舌。小说从一开始就采用大量的篇幅和场景来呈现制作蛇舌的全部过程,虽然令人骇然难睹,但是穿行在朋克风格闹市角落的男女主人公们对此却乐此不疲,美誉之为“身体改造”。本文拟通过对小说《蛇舌》中身体改造这一叙事结构的梳理与深层次解析,以期对掩藏于小说内部的前卫奇拔的表层下的人物的自我精神的重建问题予以剖析。

一、身体改造的叙事结构

身体通常被作为与灵魂相对立的词汇来运用。最具有典型意义的便是笛卡尔所崇尚的身心二元论。笛卡尔主张将身心一分为二,由此开启了西方哲学领域关于身体与灵魂之间关系的无休止的论争[1]33。而实际上,由于身体和灵魂之间存在相辅相成的关系,身体是灵魂寓居的载体,没有身体,灵魂将无法寄存,所以将二者之间的联系完全切断也是不可行的。在小说《蛇舌》开篇,问题女孩路衣由于生活中的困惑无以排遣,便起了对身体进行改造念头。她改造身体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更换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也就是期望获得与以往不同的“灵魂”(生活方式)。路衣决定挑战的身体改造分别有两种:一种是雕刻刺青,另一种则是制作蛇舌。几乎是同时,女主人公路衣对这两种身体改造的方法都进行了主动的体验。

小说中最先出现的身体改造方式是接受刺青(或称作文身)。路衣与同居男友阿玛在阿柴的地下工作室中偶然看到了各种刺青图案,阿柴背上刻满了飞禽走兽和花鸟虫鱼,右臂文着一只麒麟,锃亮的后脑勺上还文着一条圆形构图的东方龙。这种视觉上的冲击让路衣兴奋得几近窒息。几经交流,阿柴答应给路衣也设计最高技术难度的刺青——麒麟和龙,两人还就设计的图案、刺法、线条的浓淡进行数次热议。在刺青完成的时候,路衣请求阿柴不要给龙和麒麟刺上瞳仁,她担心龙和麒麟一画上瞳仁就会飞走。于是,阿柴答应给路衣后背上刺上没有眼睛的龙和麒麟[2]44-49。

刺青在日本有着较为悠久的历史,在发展成为一种艺术文化之前,刺青是作为一种刑罚而存在的。最早的文字记录可以追溯至日本最古老的史书《日本书纪》,其中就写到篡权败北的村冶皇子被天皇惩罚,面部刺青,声名俱损。19世纪初期流布于日本的《新编水浒传》中的插图中,既有水浒英雄们遭到刑罚刺字,亦有赤膊刺青的一身盘龙锦绣(例如小说人物中的九纹龙史进、浪子燕青),受其影响,在身体上雕刻刺青很快就成为江户城市居民阶层的一种时尚[3]91。可见,此时的刺青除了成为惩罚手段外,还具备了广泛意义上的审美价值。到了现代,刺青则变为一种附着于肉体上在某种意义上超越现实的庸俗性和日常性的手段,成为部分日本人现实生活中的一个常态。在《蛇舌》中,路衣每天与阿玛过着单调的同居生活,邂逅刺青师阿柴后,受到视觉冲击的路衣,为阿柴独特的朋克个性和满身的雄性荷尔蒙所吸引,于是决定在背上文上龙和麒麟[2]34。

路衣的第二种身体改造方式是接受蛇舌的制作过程,这也是金原瞳这部小说着重写作的主题之所在。路衣对蛇舌情有独钟,是因为阿玛口中的蛇舌。小说《蛇舌》开篇的第一个场景就是阿玛与路衣的长吻。在整部小说当中,对完成蛇舌的整个过程的叙事比较让人惊骇(电影版的《蛇舌》更是充满血腥)。《蛇舌》这部小说的一条重要线索就是女主人公路衣是怎么完成蛇舌的制作过程的。

洗脑?也许是这样。第一次看到AMA的裂舌时,我分明感到自己的价值轰然坍塌了。什么东西如何变化的,我不知道,但就在那一瞬,我被他的那个舌头迷住了。迷是迷住了,可并不是说因此我自己也想去裂舌。我觉得我是为了弄清楚为什么我会如此热血沸腾的原因,才义无反顾地朝着裂舌冲过去的。[2]21

当然,蛇舌制作的整个过程也是极其血腥和痛苦的,随着型号逐渐增大的饰环的植入舌头,带给路衣的是锥刺般难以忍耐的疼痛,但是这种疼痛却愈加坚定了其完成蛇舌这项身体改造的信念。在这里不得不提示的是,无论是影片还是小说的《蛇舌》中,支撑路衣完成蛇舌制作的信念则是来自对同居男友阿玛的笑脸的着迷和他的怂恿。

二、身体改造与自我的迷失

金原瞳小说《蛇舌》的展开,不仅仅是停留于展示路衣选择刺青和制作蛇舌两种身体改造方法之上,推进小说情节继续发展的还有另外一条副线,即问题少女路衣与阿玛、阿柴两位前卫青年之间错综复杂的情感纠葛。如前述,路衣为了阿玛选择蛇舌的身体改造,为了阿柴又选择了在后背上刺青。于是乎,故事中的身体改造在呈现出符号化、物质性的同时,亦塑造了两男一女之间奇拔独特的颓废青春,并具备了社会化、精神性等丰富的特征。

路衣为蛇舌的莫可言状的神秘性所诱惑,其实质则是被同居男友阿玛的男性身体所吸引。二人初次相遇,阿玛用两股细细的蛇舌将香烟夹在两瓣叉舌之间,因为阿玛经过身体改造后显得尤为“风趣”和“潇洒”[2]36,这让路衣十分着迷。随后二人发生了关系,开始同居。从小说设置故事的整体结构来看,路衣和阿玛的相处更多的是沉溺于肉体的欢愉和精神层面上的刺激。颇有意味的是,在两个人的交往中,都没有使用真姓实名。路衣使用的是《圣经》故事中的人物姓名,而阿玛则隐藏了雨田和则的姓名(直到阿玛死后,路衣才从警察处知道),直接使用拉丁语单词Amadeus(意为爱和上帝)。两人拒绝告知对方各自的背景和过往,活在当下,交流使用符号和代号,只重视现实的欢乐和性刺激的体验。在《蛇舌》中,路衣将自己与阿玛的关系解释为S和M的关系。SM是英文虐待和受虐的缩略说法,是一种性快感与痛感相联系的特殊性倒错[4]32。从故事情节来判断,很显然阿玛是施虐方S,路衣则是受虐方M。从路衣在虐恋中的身份位置来看,路衣显然是被动的,她只是希望从与阿玛的同居交往中获得经历刺激痛楚后萌生的快感和冲动。因此,路衣毅然决定进行身体改造,积极选择接受蛇舌制作,通过和阿玛一样具备蜥蜴般吞吐灵活的舌头,来继续维持二人之间畸形的虐恋关系。

阿柴最初是帮助路衣制作蛇舌的技师。二人初次邂逅后,阿柴眼睛坏坏地笑着,路衣也觉得阿柴是一个有意思的男人。如果说阿玛是风趣好玩的,那么阿柴则是野性粗鲁和具有男人味道的。阿柴给路衣的第一种感受是身体上的疼痛,但是在路衣看来,阿柴则是以惊人的速度画着美丽的图画,对其的艳羡与爱慕溢于言表。路衣与阿柴的关系发生变化是第二次见面,路衣突然决定想纹一条和阿柴右臂一样的龙,而作为交换条件,路衣答应与阿柴发生性关系。在这里,貌似表面上与阿柴的交往是被迫的,但是在整个过程中,路衣对阿柴的认识从之前的满心戒备发展为实质上的性伙伴,获取身体上的第二种感受——受虐者的愉悦。事后,她还答应阿柴对阿玛保密二人的这种关系。

从以上看路衣与阿玛、阿柴之间都属情爱关系。路衣喜欢阿玛的率真有趣,同时也喜欢阿柴粗暴的男性荷尔蒙。既崇尚与阿玛过着前卫自由的朋克生活,亦愿意被阿柴占有身体。为了持续维持这种错乱的交往关系,路衣选择为了阿玛接受蛇舌,为了阿柴纹上东方龙的刺青。路衣对于这种复杂关系的认识是:“假如阿玛是上帝,阿柴是神子,那我就是做一个普通人也没有关系。只是,我想待在太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做一个地底下的住客。”[2]101从此来看,路衣与阿玛、阿柴之间的关系,对于女主人公而言,两个男人都是高于自己的存在,她也愿意为了两个男人忽视自我,不断改造自己的身体。路衣的这种选择实质上就是为了保持这种失衡错乱的三角恋爱关系。这种如虐恋行为中的受虐方一样,在付出各种肉体的痛苦之后收获精神上的某种满足。不得不说,正是这种肆意放纵才导致《蛇舌》中无处不在的空虚和朋克风格。短暂的兴奋与欢愉带给三个人物的都是深层次的自我迷失与颓废,这直接导致了《蛇舌》故事中阿玛最后惨死的悲剧。

三、自我的重建与困境

通过不间断地对身体进行改造,路衣意图保持与阿玛、阿柴三人间的情爱关系。但是随着身体改造的完成,势必意味着这种植根于不合理土壤中催开的花朵,在经过颓靡后必然要面临凋零的结果,小说中的三个人都要对这种关系作出最后的抉择。刺青雕刻完成轮廓后,阿柴先是向路衣求婚,并送给路衣一个朋克风格的大戒指。路衣居然破天荒地收下了阿柴赠送的婚戒。就在她犹豫如何面对要回家的阿玛的时候,十分巧合的是,阿玛就在当天晚上被人虐杀致死,抛尸东京湾。

如果说选择接受阿柴的婚戒和不知道如何面对阿玛意味着路衣在潜意识中从两个男子中作出抉择的话,那么随着阿玛在《蛇舌》中的骤死离场,原先三个人的恋爱关系至此就一下子改变为阿柴和路衣的二人关系。阿柴将路衣接到刺青工作室同居,还告诉路衣自己的真实姓名叫柴田木月。这体现出阿柴与路衣交往逐渐步入日常。路衣终于完成了蛇舌的切开,阿柴告诉路衣自己准备放弃刺青生意,过正常人的生活。就在路衣和阿柴的关系从同居向婚姻发展之际,路衣却意外发现阿柴是杀害阿玛的凶手。原来阿柴与阿玛之间还存在着同性关系,在一次交往中阿柴失手虐杀了阿玛。此时,路衣和阿柴之间的关系开始出现微妙变化。本来已经完成蛇舌和刺青的路衣决定给背上的龙和麒麟刺上瞳仁。在路衣看来,此举意味着“我的龙和麒麟就要有眼睛了,就要有生命了”[2]106,久违的疼痛唤醒了女主人公的内心对自我的重新认识。

自我认识也叫作自我意识,包括自我感觉、自我概念、自我观察、自我分析和自我评价等多个层面,是基于自我认识的基础上对自身的状况进行反思,它代表了人类自我认知的较高水平[5]201。纵观自我认识的整个过程,是从感性认识到理性认识之间的一种充满矛盾性的高层次转换,最终理性占领上风,扬弃错误的感性认识。自我认识的深化有利于对自我行为的准确把握,在现实之外挖掘个体自身内部的生命能量。

在《蛇舌》的最后,路衣最后作出了两个决定:第一个是将阿玛送给自己的爱情信物——两颗牙齿砸碎,就着啤酒吞咽下去,她认为以此可以将已故的阿玛的感情融化到身体中去,让身体成为记录二人爱情的永久储藏所。第二个决定是完成身体改造。路衣在给龙和麒麟刺上瞳仁、切开舌尖完成蛇舌等身体改造之后,其感受是“水穿过了舌头上的孔,仿佛自己身体里开了条河,冰凉的水,朝着我身体的下游流下去”[2]115-116。对于路衣接下来会怎么办,小说和电影都没有给出最后答案,但是毋庸置疑,随着阿玛的死亡和身体改造的最终完成,在大梦初醒的早晨耀眼阳光下的路衣,必然要开始一段全新的青春。

四、结语

文学是人学,小说更是文学中最能体现人学的载体。金原瞳的小说《蛇舌》以对身体改造的欲望开始,又以对身体改造的完成为结尾,呈现出人类在成长过程中对身体与认识关系的一种认真思考。毋庸置疑,身体改造的过程是人类自我认识、自我建构的重要阶段,通过内在自我的不断定义和不断修复,审视自我的实际真实需求,从而作出准确的选择。在《蛇舌》中,女主人公路衣也正是在一系列的改造和失去过程中开始幡然领悟,认识到生命其本身的珍贵性,得以作别过往,开始新的生活。发表了《蛇舌》的金原瞳随后又发表了新长篇小说《灰烬宝贝》和《伪自传》。《灰烬宝贝》以新生代少女阿雅为叙事视角,描写了她从沉湎于与中年男子热恋交际到醒悟要彻底摆脱对男人依赖感的心路历程,而在《伪自传》中,她假借一位名为阿林的年轻女作家的口吻,宣称要完整记录下来“我杀掉的过去”[6]187和“被过去谋杀掉的我”[6]209,从而追寻人存在于世界之上的答案。在金原瞳登上文坛处女作《蛇舌》的延长线上来综观这两部作品,金原瞳都始终不乏自觉地通过博眼球的伦理题材写作年轻一代都市男女的情感故事,来探寻人类内心的世界和拷问人存在的意义之何在。值得一提的是,在影片《蛇舌》公映后,日本社会对其前卫大胆的故事内容毁誉各半,人们在为日本年轻人“我疼故我在”的晦涩青春扼腕叹息之同时,也加大力度关注青年一代生存的精神危机和自我精神的重建课题。这也许是影片或原著小说《蛇舌》等真正意义和价值之所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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