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丁的日语文学翻译:以俄、欧文学的重译为中心

2019-02-21 03:35梅定娥
关键词:日语日本

梅定娥

(南京邮电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南京 210046)

古丁(1914—1964年)的翻译活动始于南满中学堂时代,那时他翻译了石川啄木的短歌,交给百灵在杂志发表。而今天能找得到其最早译作是1933年发表于左联北方部杂志《文学杂志》《冰流》上的藏原惟人、岩藤雪夫等日本左翼文艺理论家、作家的作品。最迟的是1979年出版的《生活在海上的人们》,是日本作家叶山嘉树的长篇作品。

因毕业于满铁开设的长春公学堂、南满中学堂,古丁精通日语,熟读日本文学,对日本文化非常了解。为了促进东北文学的发展,古丁一边利用各种条件创刊文艺杂志,一边为翻译鼓与呼。在日本殖民统治下的东北,其历史环境决定了翻译,特别是从日语到汉语的翻译行为不是简单的语言转换。特别是1938年开始实行新学制以后,日语成为“国语之一”,在汉、蒙等各民族小学里教授。同时,日语假名取代了注音符号,在汉语教学时,学生首先必须掌握日语假名的发音。1939年9月,伪满当局组织成立“满洲国语研究会”,其主要任务之一就是普及日语。也有日本文人要求古丁用日语写作。面对这种情况,古丁写过《关于注音符号》(载《月刊满洲》1938),阐述注音符号优于日语假名,对废除注音符号的做法进行批判;发表《话的话》(载《满洲国语》1940),诉说自己对“汉话”的乡愁和爱恋,因为爱恋,所以要对其进行改造和完善。在这篇文章里,古丁认为作家就应该用母语写作,并推崇爵青、石军等作家在文学语言上的创新。太平洋战争开始后,日语地位继续上升,力压汉语成为“第一国语”。1944年,古丁发表《用汉文写》(载《艺文志》第五期,1944),称赞日本作家大内隆雄用汉语执笔书写的《文艺谈丛》,并指出既然是各民族平等,既然汉民族必须学习汉语,那么日本作家也应该学习汉语,用汉语写作。

同时,古丁呼吁翻译,并与翻译了大量东北作家作品的日本人大内隆雄等人组织成立翻译协会;1940年访日期间,在日本杂志发表文章呼吁翻译之于满洲文学发展的重要性,甚至在1943年第二次大东亚文学者大会的分科会上提议在北京、南京、新京(长春)设立国立编译馆,提倡国家出面组织大规模翻译出版活动。古丁的提议虽然得到大会的采纳写入了会议决议,北京和南京都设立了国立编译馆,但“新京”(长春)的国立编译馆直到伪满垮台也没有建立。

语言是民族存在的前提,当语言被异化或出现危机时,民族文化就失去载体,民族存亡终将面临危机。在日本帝国主义步步紧逼的殖民语言文化政策下,汉语成了帝国主义与中国文化人争夺的阵地,失去汉语,中国人就失去了自己文化存在的基础,从而失去自己的民族身份。虽然古丁从不认为日本帝国主义会永远统治东北,但他所做的努力仍然是在架设一条通往“明天”的桥梁,力求使帝国主义统治对自身民族文化造成的危害减少到最低限度。所以,在东北沦陷区,日语文学的汉译不一定就等于日本文化的移植,更不一定就是日本帝国主义的帮凶。它已经超越了翻译行为本身,它也是中国文化人抵制殖民文化政策,坚守自己文化身份的行为。

当然,翻译也是符合“民族协和”的口号的,就是1941年3月出台的《艺文指导要纲》上也说明“满洲国”的艺文以日本艺文为经,原住诸民族固有艺文为纬,“吸取世界艺文之精粹”,以织就“满洲”浑然独自的艺文。既然要吸收世界文学精粹来发展自己,翻译就是理所当然,是被允许的。那么,文本选择以什么为标准,译者有无自主权?从文本主题等是否体现译者的其他目的?

考察伪满期间古丁的翻译,发现其翻译主题呈现阶段性变化,与伪满文化政策相对应。而伪满文化政策是随着中日关系的变化而变化的,因而古丁的翻译可分为以下几个时期。

1.1932—1937年,中日全面战争爆发前,日本帝国主义对东北的左翼抗日革命运动进行血腥镇压,制造了“黑龙江民报事件”和“口琴社事件”。期间古丁除了完成了石川啄木的短歌集《悲哀的玩具》的第一个汉语完译本,还翻译了日本1937年出版的《大鲁迅全集》的解题,以及池田幸子和增田涉回忆鲁迅的文章。《大鲁迅全集》的解题中,包括中国共产党东京地下党员胡风的文章。为了使以上文本顺利通过出版审查,文中凡涉及革命、左翼、抗日等词语都被改译,如无产阶级译成“新兴阶级”,“苏维埃”译成“新俄”,或者干脆把敏感词汇隐去,用“××”替代,如原文中“革命”两字在古丁的译文中就变成了“××”。这种做法称为“伏字”,源自日本左翼逃避当局文艺审查的手法。

2.1938—1942年,中日全面战争爆发后,日本殖民者对东北民众采取怀柔政策,当局为了建设有别于“中华民国”的“满洲国”文化,对“满人”文艺给予一定的扶持。其间,毛泽东《论持久战》日译本在日本杂志《改造》上发表,该文章全面论证了日本必败中国必胜的战局走向,使本来就不相信日本长期统治的东北知识人更坚定了必胜的信心,切实看到了胜利的希望。特别是古丁,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发生巨大变化,从原来的“苦闷”“绝望”到积极行动建造架设“今天”和“明天”的桥梁。同时,新学制开始实行,殖民语言政策开始实施。本阶段古丁翻译的文本中左翼倾向消失了,选择翻译的基本都是名家写作且不带明显政治色彩的所谓纯文学作品,如夏目漱石《心》,武者小路实笃《井原西鹤》等。这些翻译对古丁的创作也有比较大的影响。而且,从《心》的翻译手法可看到译者改造汉语、完善汉语的尝试。

3.1942—1945年,太平洋战争爆发,日本帝国主义提出“鬼畜美英”的口号,欧美作品的翻译被禁止。当局对翻译文本选择的影响加强,甚至指定某类文本的翻译,如高村光太郎等“昂扬斗志”的战争诗歌等。但即使在这种严峻环境下也能看到译者意志与时局要求的背离。如吉川英治长篇小说《宫本武藏》是古丁、爵青合译的,其翻译目的,正如爵青在与田 的对谈《谈小说》中所说,一是为了介绍日本的大众小说,以便一般读者也能对日本文学感兴趣;二是为了介绍日本剑术中的武士道精神,介绍日本的国民英雄,因为日本的国民英雄即“满洲国”的国民英雄;三是为了让读者了解日本历史[1]。这三个理由在“日满一体同心”的“满洲国”是非常符合当局要求,是十足的“附逆”言论,从这些目的看,《宫本武藏》的翻译就是为帝国主义侵略服务的,是毒害中国人民的,是帝国主义的帮凶。但是,《宫本武藏》的单行本似乎并没有被出版,1944年8月《艺文志》第10期上只发表了该小说的一个片段《水之卷·优昙婆罗花(1-4)》。内容简单概括就是:乡下无名浪人宫本武藏自学成才野心勃勃,扬言要自创门派成为一代宗师。他来到京城,挑战武术名门吉冈家,并打死打伤吉冈家几个门人。而吉冈家虽怒气冲天却束手无策,因为吉冈家创始人虽是受人仰慕的一代武术名家,但其传人骄奢淫逸只知享乐。就在宫本武藏挑战当天,掌门人清十郎还眠花卧柳在外,天明接报才归。因为没有胜算,最后门人只得献计偷袭宫本武藏。堂堂一代武术名门竟然只能偷袭一个乡下无名小辈,清十郎羞惭满面,同时又对自己荒废武艺后悔不已。发表的故事到此结束,这内容显然是经过精心挑选。在这个片段中,清十郎的内心活动、吉冈家的反应占了大部分,其中很难看到爵青说的日本国民英雄的表现,也看不到武士道精神。反而,有着光荣历史却堕落无能的吉冈家与自立自强后来居上的宫本武藏间的结构,正对应了鸦片战争以来一直被列强欺辱却无还手之力的悠久文明古国中国、与经过明治维新一跃成为近代强国的岛国日本的关系。一路读来,跟随着清十郎的后悔,不知不觉中读者也会对百年来中国的落后、堕落的原因进行反省,而这应该才是译者挑选这些内容发表的真正目的,这与爵青说的目的毫无瓜葛,丝毫看不到“附逆”或帮凶的痕迹。与行政不同,文学在具体操作上存在着比较大的空间,遵循殖民者逻辑以达到自己反抗目的的行为方式确实存在,所以不能根据表面的言论逻辑来评判一切,而要看到表面逻辑和实际内容的差异,理解当时斗争的危险性和复杂性,看清其行为的真正目的。而这种行为逻辑与表面上是独立国家实质是日本殖民地的“满洲国”的“建国”言论如出一辙,可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1940年10月,古丁一家因黑死病被隔离了近一个月。在隔离所,他经历过生与死的挣扎,目睹了自己同胞在科学知识、社会秩序、卫生状态等方面与日本人的巨大差距,使他开始反省一直以来的文学理念和文学活动对民众的作用,意识到文学对那些不识字的普通民众毫无用处,文化人应该进行更广泛的推广普及工作。所以,古丁觉得文化人的当务之急是对民众进行启蒙,提高民众的科学文化知识,培养民众的读书习惯。《宫本武藏》的片段内容反映了古丁对民族文化的反思,并且希望读者也进行反思。

以古丁为社长的株式会社艺文书房于1941年10月创立,随后出版了外国短篇小说集《译丛》。该集收录了古丁译作5篇,除了日本作家夏目漱石的《一夜》外,还有俄国作家果戈里(Nikolai Vasilievich Gogol-Anovskii、1809—1852)的《狂人日记》,弗谢沃洛德·米哈伊洛维奇·迦尔洵(VsevolodMikhajlovichGarshin、1855—1888)①迦尔洵:古丁译做“葛勒辛”。的《阿忒莱·蒲灵蒲》《梦谈》,法国作家莫泊桑(Henri René Albert Guyde Maupassant、1850-1893)的《堂倌,再来一杯!》,后4篇也译自日语,即所谓的重译。《狂人日记》译于1938年,初始发表于《明明》第2卷第4期。《阿忒莱·蒲灵蒲》《梦谈》《堂倌,再来一杯!》目前尚未查到初始出处,但可以肯定应该都发表于1940年之前。

除此以外,古丁翻译的波德莱尔的散文《对于青年文学者的忠告》1940年11月发表于文艺杂志《作风》。1942年1月,古丁译匈牙利作家阿拉尼·亚诺什(Arany Janos1817—1882)②亚诺什:古丁译成“阿兰”。的长篇叙事诗《少年英雄陶而弟》在《新满洲》杂志开始连载。这两篇当然也是译自日语。

古丁所译俄、法、匈牙利三国的5篇作品翻译时间都在卢沟桥事变和珍珠港事变之间(《少年英雄陶而弟》发表虽是1942年1月,其翻译时间应该在那之前)。以下,本文结合古丁的创作,对除波德莱尔的散文外的5篇作品的内容、翻译背景、翻译动机等进行探讨。

(一)《狂人日记》

果戈里的《狂人日记》写成于1834年,作品以日记的形式,讲述了俄国社会九等小官吏处处遭受压迫和侮辱,最终发狂的故事。包浦利士钦虽以自己的下级贵族身份自豪,但他面貌丑陋,不被任何人尊重。他单恋着长官的女儿,然而,这小姐却与侍从武官订了婚。当包浦利士钦从狗的信件中得知了这件事,他非常愤怒,“侍从武官算得了什么?也无非是个官位,并不是能摆在手里看得见的东西。(略)我直到如今曾经屡次琢磨过:为什么人类的身份会这样有差别?真想看看到底是为了什么。”[2]同样是官位,为什么身份差距如此大,其根源是什么?包浦利士钦开始质疑社会身份差异产生的原因,同时对自己的身份产生疑问。但是,他的朴素的不平和反抗并不能解决他心中的疑问,更不能拯救他脱离被压迫被侮辱的现状,反而推动他纤弱的神经往病态方向发展。最后,他确信自己根本不是一个下层贵族,而是西班牙归隐国王“费尔南多八世”。没有人可以救他,他只能自己救自己,所以,他以自己的方式克服了人人可欺的底层低贱身份,上升到金字塔的顶层成为人人敬仰的最高贵的国王。只可惜,他最终因他的疯狂举动被逮捕。小说的最后,包浦利士钦叫喊道:“母亲,救救您的可怜的儿子罢!请您在您的儿子的苦痛的脑袋上滴几滴眼泪吧!您看,我是这样被欺负着!请您把您的独生的儿子紧紧地搂在怀里罢!这世间并没有搁我的地方,人们都欺侮我!……母亲,可怜可怜这有病的儿子吧!……”[2]27这一时刻的他是清醒的,意识到自己有病,但在绝望中他只能无力把求救的双手伸向自己的母亲。

根据译者后记,“这篇作品是根据岩波文库平井肇译本与科学(ナウカНаука)社刊行的《果戈里全集》中能势阳三译本,互参二者译成的。”[2]33平井肇译本初版出版于1937年6月,而《果戈里全集》出版于1934年。因为不是根据俄语原文而是根据日语翻译过来的,为了保证译文的准确性,必须参考其他译本,这是当时重译的常识(当然前提是存在不同版本的译文)。关于重译,古丁说道:“重译只是一件费力不讨好的工作,但我顾不了许多,因为我深深爱着这篇东西。译竟本想再事推敲,只是旅行逼得我没有看第二遍的闲暇,毛利又催稿如调兵,就只好这样印成铅字。”[2]33那他因何深爱这篇东西?古丁先借能势阳三的语言说:“‘《狂人日记》是果戈里作品中的最深刻的东西之一。’(倍林斯基)《狂人日记》是属于《鼻子》《巡按》《外套》等所谓取材官吏的题材的作品,是果戈里的艺术的才能以后的好多力作而将要开花的1834年写的。”[2]33《狂人日记》描写了俄国社会现实,深刻揭示了俄国社会矛盾,成功刻画了一个被压迫至疯狂的下级官吏形象,这只是古丁之所以喜爱这篇东西的原因之一。古丁接着说,“《狂人日记》的人物仍然活在我们的现社会里,包浦利士钦的喊叫母亲,救救您的可怜的儿子罢!却仍然读来令人沉痛;我仿佛明白了文学的不朽。”古丁对“母亲,救救您的可怜的儿子罢!”产生强烈共鸣,并因此理解文学的不朽。这应该是古丁喜爱此作品的最重要的理由。那么,古丁对这句话产生如此强烈共鸣的原因又是什么?

根据译者后记,这篇小说译毕于1937年12月,这与其短篇小说集《奋飞》中收录的一些作品的写作时间重叠。此时古丁供职于伪满国务院总务厅统计处,熟悉伪满物资分配等各种数据,看清了“民族协和”口号下一切以日本人优先的民族歧视现实,他曾经与外文等抨击民族间的隔阂是“奴隶与奴隶主”的差别,激愤地说,在日本帝国主义血腥统治之下,自己是有眼不能看,有耳不能闻,有口不能言的“畸零人”。卢沟桥事变后北平沦陷,而北平曾是他参加革命活动的地方,是他的“冬天里的春天”,是他精神安慰之所在。他们每天沉溺于酒精,无法自救,濒临绝望,只“寻求忘却与灭亡”。卢沟桥事变后不久的1937年9月秋夜,古丁创作《昼夜——一个无诗的诗人的日记》,含蓄而充分表达了自己仿徨痛苦的心情。祖国就是母亲,失去祖国的古丁与孤儿包浦利士钦同病相怜,对包浦利士钦的绝望感同身受,他与包浦利士钦一样在心里深情地呼唤着自己的(祖国)母亲。

在文风上古丁也受到果戈里的影响。1938年3月发表的小说《原野》里充满讽刺和嘲弄。1940年的新春漫谈会上,外文评论古丁说“他的杂文模仿鲁迅,《原野》模仿果戈里的《死魂灵》和《狂人日记》……”[3]。古丁对此没有任何反对意见。但是与果戈里相比,《原野》中古丁的讽刺和嘲弄流于表面,显得有些轻率甚至多余,显得有些油腔滑调,这也正是不同文学阵营山丁等批判的目标。模仿,毕竟不成熟,古丁自己也深深意识到这一点。

(二)《梦谈》《阿忒莱·蒲灵蒲》

俄国作家迦尔洵经历过战争,为精神病所苦恼,最终33岁时自杀。他留下的作品虽然不多,但充满天才的想象,被二叶亭四迷和神西清译介到日本。古丁的这两篇应该转译自1937年9月出版的岩波文库神西清译短篇集《红花》。

6月的一个正午,停在草地上的马车边,昆虫们聚在一起和马在聊天。参加者除了栗毛马以外,还有毛毛虫、屎壳郎、蜗牛、蚂蚁、苍蝇、蟋蟀和蜥蜴。最先发言的是屎壳郎。为了刚诞生到这世上的小屎壳郎能健康成长,他拿粪便当材料非常巧妙地做成丸子,推着它在地上一个劲地滚动。它问“有谁像我这样勤奋工作吗?”说,“劳动就是这么回事。”“我为了大人搬运大木头”,蚂蚁反驳道,“不管如何努力工作,都得不到一句感谢的话。(略)大家都这样劳动,但我们的日子有一点点起色吗?这是我们天生背负的命运。”蟋蟀经常一个人到耕地去,尽情地蹦得老高。他说,“从高处往下看,深深地感到世界好大,无边无际。”这时,栗毛马说到村子去汲水,村子的前面还有村子,然后是城镇,说,“世界首先就是这样的。虽说这不是全部,额,但已经是大部分了。”蜗牛说,“什么上啊下的,跳来跳去不顶用。(略)老老实实地坐在叶子上,不停地吃叶子就行了。”毛毛虫说为了将来的生活,苍蝇说“我们没有任何不满足。”蜥蜴正要加入会话想说点什么,尾巴却被踩烂。不,被马车夫安东的长靴踩烂的不仅只是蜥蜴的尾巴,还有参加这场谈话的所有昆虫。失去尾巴的蜥蜴说,“我刚刚下定决心准备陈述自己信念的时候,就这样被折断了。”

以上是《梦谈》的内容。这篇小说很难简单地概括其主题,屎壳郎和蚂蚁辛苦劳动,但他们的工作是那样的低贱和微不足道;蟋蟀和马对自己的眼界充满自信,但其实他们的视野是那样的狭窄;蜗牛只知道吃叶子,蜥蜴不知道自己的尾巴是如何断的。所有的昆虫都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或安于现状,或不满于现状,但不管他们生活状态如何,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他们除了自己的世界以外一无所知,更不知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甚至大难来临,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毁灭的。人类又何尝不是如此?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而见识有限的社会底层群众,他们的命运不是掌握在自己手中,而是掌握在不为自己所知的、马车夫那样强者的手里,强者的一个行动都会给他们带来灭顶之灾。

另一篇的主人公阿忒莱·蒲灵蒲,是在北国温室里被珍重培育的棕榈树。作为温室里最高的植物,阿忒莱·蒲灵蒲哀叹自己的囚徒生涯,她向往天空,努力想冲破玻璃屋顶到天空中呼吸新鲜空气。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温室里所有其他植物,但别的植物不但无法理解她,反而觉得她是一个傲慢自大的女人。唯独只有生长在她根上的蔓草理解她,在蔓草的鼓励下,她抽着枝条不停向上生长,越过屋顶的铁栅栏,把玻璃屋顶向上撑起。要么死,要么自由,她尽力伸展枝丫,终于冲破玻璃房顶出现在空气中。然而,等待她的却是北国的严寒。终于她死在严寒中,被植物园长锯断扔掉。

不自由,毋宁死。阿忒莱·蒲灵蒲为了逃离温室窒息的环境,一心一意坚定不移地要看到湛蓝的天空和太阳,从没有为离开温室后的生活考虑过,果然她最终也冻死在北方的寒冷中。

关于迦尔洵这两个短篇的翻译,古丁在译文的后面写道:“右所译《梦谈》(To-chevo ne bylo)和《阿忒莱·蒲灵蒲》,是两篇假托动植物界的童话式的小品。乌斯篇斯基说:‘这只可以用作者的独特的对生之印象的异常的敏感来说明的。他的病态的神经、不堪逐一精细地记述生活事象的重荷、而向比喻的世界里去追求从那些印象的压迫急速解放。’”[4]

其实,对生的敏感,不堪生活事象的重荷,追求压迫的急速解放,不仅只是病态神经的需要如此,也是译者古丁的需要,也是生活在日本帝国主义殖民地的青年们的需要。对“生”的追求是这段时期古丁小说的主题之一。而这主题在1939年10月写成、发表在同年12月出版的《艺文志》第2辑上的长篇小说《平沙》中体现得尤为明显。《平沙》塑造了一系列年轻人的形象,男主人公白今虚在代表日本帝国主义近代摩登生活的“新城”里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于是只好退回到代表一般中国人生活的“古市”里,在这里他结识马承家和柳似昙。马是肺病患者,而其妻受尽婆婆的虐待和折磨,最后夫妻双双出逃。柳是个交际花整天生活像“做梦”一样,但当她父亲逼她嫁给纨绔子弟时,她出走了。马和柳的共同点是被环境压迫得“不能呼吸”,而且柳出走前曾经说过,要走,哪怕走后是死。这种不计后果逃离窒息环境的勇敢和反抗与阿忒莱·蒲灵蒲毫无二致。

(三)《堂倌,再来一杯!》

这篇小说是根据岩波书店出版、前田晁译《莫泊桑短篇集项链》重译而来。故事讲述“我”在咖啡馆里邂逅学生时代的一个伯爵朋友,听他讲他10年来每天的生活就是“上午起身就到这里来,吃过晌饭就喝啤酒。接着,一直待到晚上,吃过晚饭就喝啤酒。在夜半一点钟左右,回到自己的床上”[5]。“对于什么事情都没有兴趣,对于什么事物都没有仰望,对于什么人也没有爱,对于什么事也没有欲望,也没有什么野心,也没有什么希望”[5]37。没有爱,没有欲望,除了喝酒就是睡觉,总之这个人已经彻底颓废,简直形同行尸走肉。但他并非天生如此,一切源于他13岁那年的一次体验。在林荫道上,他亲眼看见他所尊敬的父亲殴打他的母亲。因为他看到了事情阴暗的一面,邪恶的一面,从此以后他再难相信善良的、美好的一面了,所以他只有沉沦、堕落。

莫泊桑优秀的短篇小说很多,古丁为什么单挑这一篇来翻译?关于选择的理由古丁自己并没有做任何说明,但把这篇小说中的伯爵跟古丁的小说《莫里》的主人公进行对照,也许就能找出谜底。

《莫里》写于1937年,收录在短篇集《奋飞》里。小说主人公莫里曾是“我”燕城读书时期的好友,他满身革命精神,算是“我”人生的导师。然而,回到家乡后,为了生计莫里成为一名警察,他经常出入鸦片馆和妓院,且身患梅毒。莫里已经彻底绝望,说自己现在的生活只是“摇尾乞怜,狗一般地跟主人分一点吃剩下的骨头而已”[6]。莫里不是贵族所以必须工作,但他的等死的生活状态与《堂倌,再来一杯!》中的伯爵没有任何区别。区别只有堕落的原因。莫里堕落的原因小说里并没有明确说明,但“燕城”“狗”“主人”这些词汇让人明白莫里是一个曾在北平参加左翼革命运动,失败后为了生存不得不成为警察为日本帝国主义服务,从而绝望、心死。古丁自己曾在北平投身如火如荼的左翼革命运动,不料革命失败,不得不回到日本帝国主义统治下的“满洲国”忍辱偷生。苦闷、绝望、沉沦,古丁每日如那伯爵一样沉溺于酒精,对那伯爵的心情感同身受,这应该就是他选择翻译这个短篇的理由。

以上《译丛》中收录的《狂人日记》《梦谈》《阿忒莱·蒲灵蒲》《堂倌,再来一杯!》各篇,每篇都是艺术成就很高的作品,其中已经看不到如《悲哀的玩具》或《鲁迅著书解题》那样的左翼革命倾向,属于古丁第二阶段的翻译作品。翻译的主要目的是学习外国名家作品,借鉴其艺术手法和创作技巧,事实上,如上文所示,与他自己的创作也有很大的关联。在翻译文本选择上,古丁倾向于选择与自己生活状态接近的作品,每篇作品似乎都代表了他及那个时代人的心声,在伪满言论被极端控制的环境下,他借翻译倾吐自己心中的苦闷和绝望,借翻译对日本殖民统治进行反抗和批判。

(四)《少年英雄陶而弟》

陶而弟是14世纪匈牙利抗击外族侵略的民族英雄,阿拉尼·亚诺什的这首长篇叙事诗写于1846年,Meckel①日语原版书上写为“メッケル”,应为匈牙利人,但原名等信息不明。直接从匈牙利语译成日语,1940年3月由第一书房出版。古丁的翻译发表于1942年1月,翻译速度可谓相当快。阿拉尼·亚诺什的这篇叙事诗讲述传说中的少年英雄陶而弟的人生和英雄事迹,除了“序词”外分十二章,但古丁的翻译在《新满洲》上的连载只找到三期,中间中断似乎并没有全篇登载。究其原因,应该是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后,日本与欧美为敌,为了昂扬士气宣传“鬼畜美英”,对欧美文学作品的翻译已经不合时宜因而不再连载。当然没有继续连载的原因也不排除与歌颂抗击侵略英雄的内容本身有关。

古丁的译文前有“编者记”,其中写道:“这是一首著名的叙事诗、作为激发我们爱国心来读它、更有意义了!任人可知匈牙利是我们亚细亚的同族、他曾和周围欧罗巴民族相接触、相拮抗、和其他的民族、行不断的斗争、我们看到阿兰氏的《少年英雄陶而弟》、更当想到此崇高美德的匈牙利人之至高无上的精神了!”[7]“作为激发我们爱国心来读它”,这是在抗日战争如火如荼的年代,《新满洲》的编辑之所以要登载这首诗的原因或目的了。

日语原版书上还有文学博士白鸟库吉(1865—1942年)写的序,其中有“以天皇为中心团结一致”“忠勇奉公”“武士道”“大和精神”之类的词句,但这序在汉语译文中消失了,古丁并没有翻译它。还有日文译者序,讲述翻译成日语的理由,而这在汉语译文里也没有,古丁也并没有翻译。但是,汉语译文里却保留有匈牙利著名诗人裴多菲(Alexander Petrovics1823—1849)写的热情洋溢的“致阿拉尼·亚诺什”,在该文中,裴多菲对阿拉尼·亚诺什及该叙事诗大加赞赏。鲁迅曾经翻译过裴多菲的诗歌,并称其为“诗人和英雄”。而鲁迅在当时东北作家心目中地位非常崇高,前面已经提到过,古丁曾在1937年翻译过《鲁迅著书解题》等,艺文书房曾出版过《鲁迅集》和外文译小田岳夫著《鲁迅传》。更何况,殷夫译裴多菲的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更是脍炙人口。除了叙事诗内容本身,以上这些相关因素在古丁选择翻译文本时应该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从文学手法上来看,对当时的东北作家来说,叙事诗这个门类并不陌生,他们已经有过这方面的尝试。外文《铸剑》(《明明》第3卷第1期1938年3月)、百灵《成吉思汗》(《艺文志》第1辑1939年6月)等已经发表。古丁在《明明》1938年新年号上发表的文学梦想中也提到创作长诗的梦想,但他自己并没有在这方面做过尝试。

在古丁短短的一生中,他创作了数量众多的小说,翻译了大量的日语文学作品,开设艺文书房,为培养民众的读书习惯,提高民众的民度做出了自己的贡献。因为他精通日语,所以他能通过日语掌握较多信息,了解日本文化、日本人及日本帝国主义的真正意图。也正因为如此,他被日本人看成是满洲文学的“希望”;也正因为如此,他招致一些同胞作家的反感和批判。古丁坚信日本帝国主义一定会失败,他坚持文学的理想,希望通过文学给殖民统治下的同胞带来希望,促使同胞反思。他要架设通往“明天”的桥,他的目光看到的不仅是被殖民统治的眼前的“今天”,更看到了日本失败后的“明天”。也正因为他坚持文学理想,他对日本帝国主义又有一定的妥协,特别是在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他的行动或语言不得不符合侵略者的逻辑。但是,他行动的内容——无论是他的文学创作还是翻译,或是出版活动,都从未离开过他自己的立场。面从腹背也罢,其他的什么结论也罢,在笔者看来,比结论更重要的是,古丁通过自己有记录的行动让我们看到了中国知识人在外族压迫下精神发展的历史轨迹,而这是中华民族受害精神史的一部分,作为中国人我们应该了解,应该同情,应该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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