冈田英树著,邓丽霞译
(1.日本立命馆大学 文学部,日本 京都 603-8341;2.南京农业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5)
笔者曾在文章《后期〈艺文志〉——伪满洲国末期的中国文学》①文章详见《伪满洲国文学·续》的第Ⅲ部第3章。中,对古丁担任艺文书房社长时发行、编辑的中文纯文艺杂志《艺文志》及其编辑的方针、内涵等进行了考察。此时他提出“康德文艺”的新口号,号召“完成圣战”,支持伪满洲国的战时动员体制,并且用几篇顺应“国策”的作品做了幌子。《艺文志》是推进伪满洲国文艺政策的“满洲文艺联盟”的机关志,不可避免地要被纳入“国策”的框架中。主动提出“康德文艺”口号的古丁,充当了“国策”宣传的旗手,不得不说其编辑责任重大。这是笔者经分析《艺文志》后得出的结论。本稿暂且不论古丁作为编辑所承担的责任,首先看一下这个时期作为创作者的古丁呈现出的姿态。
事实上,古丁在20世纪30年代创作很活跃,但进入40年代后,除1942年发表了历史小说《竹林》[1]外,几乎没有创作小说和诗。于创作界保持沉默的古丁,在后期《艺文志》刊行时期再次执笔。一方面为了包装杂志;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古丁感到自己有不得不作“康德文艺”表率的责任。这些作品迎合国策,时而赞美“民族协和”,时而为了“圣战”彻底获胜,鼓励粮食增产、出荷。这一时期的作品至少乍一看都会让人这么理解,这些作品被部分研究者们当作“附逆作品”,是批判的对象。“附逆”有与敌人沆瀣一气,损害同胞利益的意思,与“汉奸”一词一样,有严厉贬斥之意。但是,能否就此给这些作品贴一个“国策”宣传的标签就完事呢?在王秋萤评价古丁的言行为“绵里藏针,与敌人斗智”[2]的基础上,本论试探讨隐藏在“绵”里的“针”,以究明无法用“附逆”定论古丁作品犀利的一面。
拙著《伪满洲国文学》“作为启蒙者再出发”中,列举了发表在《艺文志》中的《新生》②[连载预告《满洲日报》(夕刊,1944年5月23日),称“从明日起开始连载”,但事实上是从5月25日开始的。3]。这部作品是第2回“大东亚文学奖”的获奖作。“新京”发生了“鼠疫灾难事件”,古丁邻居中也出现了感染者,这部作品便是以古丁和此地区人们被迫隔离在千早医院的经历为题材创作的。和日本人共同生活的时期,“我”与熟识了的日本人意气相投,顺利度过隔离生活后举杯同庆,相互认同中日两个民族命运相连。
“同舟共济。我那一点小意思算不了什么。”我答应着。“我们唯其因为舍弃了民族的偏见,因此此次的百死毒才能够很顺利地扑灭了。”
“是的。”秋田老人又喝了一盅。“民族和民族在遇到患难的时候,能够这样协力同心去共患难,这是我们所得到的大结果。”
“诚然,在东亚,大和民族和汉民族,是必须这样怀抱着运命共同感的。我们无论是在人种上,在地理上,在历史上,我们要永远维系着要紧固着这运命共同感的信念的。”我接过了他的酒杯,一饮而尽[3]。
只要一读这样的场面就会判断这是符合“大东亚文学奖”、讴歌“民族协和”的作品。笔者从西田胜氏那里得知这部作品由大内隆雄译成日文版,在《满洲日报》上连载。虽然目前只能看到6回连载,但在这之前并没有人提过有日文译本的存在。连载预告“明日起连载古丁作小说《新生》”。
明日起本纸四面将连载小说《新生》。此作品为满系文学者的先导性作家根据自己的亲身经历描写的与鼠疫作斗争的故事。表现了实践民族协和的姿态,及通过濒临死亡时的深刻思考,讴歌了日满两个民族同舟共济的命运。此雄篇大作作为明确展示大东亚文学进展的里程碑,一定能唤起读者的共鸣[4]。
这则作品介绍,显然是符合大内本意的,也是得到“大东亚文学奖”推荐的根据。但作品中反复描写的中国人的落伍性——发放食物时的混乱、公厕的使用、穿鞋踩上榻榻米的习惯,卫生观念的欠缺,预防感染的科学知识贫乏,“我”目睹了分开隔离的中日两国国民,愕然于他们在集体生活的规则有序性、市民道德、教养方面表现出的落差,“我”深感为提高中国人的国民素质,启蒙工作有着极大的必要性。笔者认为应该意识到作品中蕴含的这层意思并将此作为结论,因此在《伪满洲国文学》中,以下面内容作为结语。
在《新生》中应该看到的,就是为了克服落伍而作为“文化人或社会人”意识到了在“更宽广的领域”进行启蒙工作的重要性。(中略)这难道不是坚定了他抛弃安定的官员生活,转身经营书店出版业决心的原因吗?《新生》可以读作以“鼠疫”为契机而改行的宣言书。
这个结论至今也没有变化。此外,《艺文志》第6期中,登载了该作品的书评。书评中也明确指出,读者不应该被“日满命运共同体”赞歌的表象迷惑。
古丁氏的《新生》,指出了我们民族如何的“愚昧”、“无知”、“不守秩序”,“不懂科学”。(中略)并且长年如此,进过十多年训练后还是这种状态。但将来,肯定会让他们变得理解科学、遵守秩序的。为了要拯救,才有伤害的必要[5]。
在此,对以上结论新补充几点可行的解读。
拙著《伪满洲国文学·续》“资料篇1”内海库一郎《酒友古丁追想Ⅳ》,写到被卷入“鼠疫灾难事件”的古丁,及其从隔离生活中解放,复归统计处时兴奋的样子。该体验的一部分被作为小说《新生》的素材。关注这点的话能看出什么呢?笔者节选了内海的追想文,试探讨其在小说中如何描写的。
首先,“倒大霉啦!饭食全是高粱。我们平常不吃那东西。孩子们哭闹着不动口”。
作品中很详细地涉及隔离所提供的饭食。此处,仅选取提及“高粱饭”的场景。
我许久也没吃过高粱米饭了,吃得分外的香。因为菜是味噌汤,却觉得有点奇特之感[3]。
“你是吃不惯高粱米的罢。但是又不能特为你一个人另给白米饭,那就不公平了。”医生又在找出来话安慰我。
“高粱米倒没关系,我一样吃得来的。”[3]
妹妹们因为看护妇的好意,给了一碗白米饭,都说是并不太好吃。习惯这是不得了的东西,两星期来不吃白米饭了,却也并不格外想它[3]。
只凭这些看不出其中的问题,因此下一章很重要。
(分配食物的时候非常混乱,大家你抢我夺地为确保吃到自己的份。还有人私吞了一份,导致古丁家的饭食不够。)最后是妹妹替我的三个孩子讨来了几碗东头剩下的白米稀饭,来充了数。这稀饭很为我的三个孩子所欢喜[3]。
此处说的“东头”是日本人过集体隔离生活的一角。很明显,给日本人的是白米饭,而中国人是高粱饭。对此内海也有提及,当时的伪满洲国,中国人只能分配到高粱,白米要靠后门才能入手。基于这个事实,便能看出隐藏在下一段文章中的讽刺。
(外文等友人们送来的慰问品中有一本叫做《厚生运动》的小册子,是缩写“身土一致”原则的一段,是指身体和土地融为一体。)生在什么地方的人,要吃产自什么地方的粮。这是当然不过的原则,而且事实也是如此。产高粱的地方的人就吃高粱,产苞米的就苞米,小米就小米。同时,里面是主张从外地来的人,也要同样按着身土一致的原则去生活,才不至于生病[3]。
既然是“国策”,直言不讳地暴露对高粱粮的不满是不可能的,但古丁则提出,在日本人与中国人之间有白米与高粱这样的民族歧视,“满洲国”的外来者日本人也应该吃当地土生土长的谷物(高粱)。
其次,“看护妇阁下耀武扬威,大声训斥”
古丁用一流讽刺与幽默描写傲慢的日本人看护妇登场的章节。
看护妇满身威风,来收体温计。我低首下身而且小声小息,唯恐触怒她:“对不起,请赏赐一点跳蚤药末和疮绊膏。因为我晚上觉得有跳虱咬,我儿子手指头破了。对不起,拜托,拜托。”
她收完了体温计,看了看我儿子手指头的伤,怪不耐烦地:“没甚么,啊。原来是没甚么。”
这已经是第几次了呢,我也记不清楚了。总之,是没曾圆满地将这两样东西颁赐下来。随后,像一只雪人似地,从门中消失了[3]。
将内海的“追想”作为铺垫仔细阅读,便能读出很可能被忽视的“绵里藏针”。此外,以下的例子也是“追想”与小说记述相吻合的地方。
再次,“我一强调病因是由细菌引起的,他们就开始嘲笑我一通,说君是菌。”
以下是一位不理解细菌且顽固不化,又不愿听“我”说明鼠疫菌的老中医先生说的话。
“甚么君(菌的同音字——笔者注)呀,臣呀!五行罢咧!我自古以来就没听说先生还住隔离所!”[3]
最后,“他叫春田,以前在我老家那边是神主(此人毕业于外国语学院的意大利语学科)”。
这被认为是出现在小说中的秋田老人的原型。小说中有甲野和秋田两位日本人登场,在为一些很难到手的香烟、洗脸用品的交往中,关系亲近起来。小说是在举杯祝福的场面中结尾的,作者对祝福的对象秋田老人如此描写道:
(初次见到在治安部勤务的秋田文雄时,他的自我介绍)“我刚从内地来不多日子,就赶上了闹百死毒。我是神主,我会意大利语。”[3]
可能古丁和内海都没有注意到,在隔离所和“我”意气相投的秋田老人竟是内海的友人春田。当然,虽然是小说中的人物,但跟秋田老人的交流是基于一定事实的基础上创作的。
这是被派遣至西南国境(热河)作家们的报告集《特辑西南纪行》中的一篇。此报告集的“编辑后记”中这样写道:
最近,满洲文艺家协会向西南国境的热河地区派遣作家,进行视察。本杂志拜托6名奔赴热河的作家,撰写西南国境纪行相关的文章。这6篇文章为我们吹来了热河建设的明快气息。西南国境治安强化,民生安定的题材我们固然欣喜,与此同时,我们更希望矿工业文艺报道队作家们写出雄大的工厂增产的风景[7]。
古丁作品还在《艺文》1944年11月号上翻译、转载。并且6篇报告中,仅选登了古丁的作品。“编辑后记”中写道,“本月又一篇现场报告得以发表。希望读者通过作为热河宣报队员出发的八木桥、古丁两位,看到西南之地热河充满希望的将来。”[8]
古丁的《西南杂感》热烈地叙述了曾被称作“穷山恶水”的热河地域的变化和发展。当地住民组织了自卫团将匪贼一扫而清,确立了治安,这一过程中虽出现了“殉国”者,但勇敢地跟匪贼作战,民众对“国军”的欢迎,在青年训练所取得的巨大成果等,诸如此类意识到关东军存在的记述很多。但笔者读了报告却感到一些不和谐之处。古丁写道“如果用民族协和的力量去开发,热河会一跃而为我国的产业地区,更可为,东亚的产业地区。”[6]并着力于描绘出未来近代化的热河的蓝图。这幅“热河明日构想”是这样的:水力发电所的建设,地下埋藏的稀少金和石炭铁铜的发掘和矿业区的建设,高架铁道的开设,电灯明亮,收音机齐备,兴亚矿工大学设立,温泉旅馆和疗养所设置,奶酪畜牧业振兴,各部落国民学校和县属健康所开设,纺织工厂设立,杏、梨、栗、枣之外还有苹果园,植造的松林,蒸汽船的定期运行……如此仔细详尽地将“明日构想”列举出来后,又追加道:
这只是一个梦想吗?
这是一个现实。试看我满洲国这十数年的伟大的建设,便可以证实这是一个千真万确的现实。这是并不飞跃的亚细亚建设谱[6]。
若是将现在的繁荣面貌一一记录的话能够理解,但这样梦一般的“热河明日构想”该如何解读呢?在此,笔者想到第Ⅰ部开头提到的古丁对北村谦次郎、池岛信平所说的“日本实力再强,也不可能把这些设施全部带回去吧!”难道还看不出古丁的真心吗?对他而言,热河的近代化是值得大力欢迎的。从中似乎还能听见古丁“请不惜重金地”“放手去做吧”的声音。
1944年9月,古丁作为“文化代表”,以代议委员的身份和山田清三郎参加了“第12回协和会全国联合协议会”(全联)。获得参加全联的资格,为督促农产品交货,古丁和奔赴近郊农村的督励班同行。《下乡》便是将此时的现场体验以报告形式写出来的作品。
采访的村子是刚编入“新京”特别市的屠岭口子的“春阳区”和“向阳区”,同行人员中有市公署官员的侯属官和有村属官、协和会首都本部的康副参事、兴农合作社的郝主事、基督教的牧师两名,以及“我”。
区长室的墙壁上挂着的“纳税优良”的奖状,杂货店门口安放的“国兵之家”的牌子,国民学校校门两侧的公告板上用粉笔发表的大本营的战况,从教室听到的日语课的情形,校长室装饰的貌似学生所作的高射炮兵们的画,“献纳蓖麻子”的表彰状等,精心安排了能够体现举村配合国策的场景设置。
本文应用交叉熵蝙蝠算法来分别实现Merton跳-扩散期权定价模型、Heston期权定价模型和Bates期权定价模型的参数估计,模拟数据和市场数据的估计结果都表明用交叉熵蝙蝠算法来求解期权定价模型参数估计问题是可行的和有效的,能够用该方法来对期权定价模型参数进行较为精确和快速的估计,从而对市场进行较为精准的预测和推断。
村兴农会班的组长们的恳谈会上,首先“我”被点名,会议报告了“全联”决定的内容。“国务总理大臣兼协和会长张景惠阁下的激励之辞,转达给大家了。‘日本之兴,即满洲之兴。’皇帝陛下的旨意,我也转达给大家了。”[9]接着,市公署、兴农合作社、协和会,各自介绍了年度集体出荷的具体方针,为参加者答疑,最后某兴农会会长表决心,一定完成分配指标,恳谈会在热烈的氛围中结束。“农民真正理解了战局的要求,一体同心协力着国策。这是我们满洲国的协和政治的伟大的成果。”[9]“我”叙述着自己的感动,描绘了第一天会议的情形。
若这般地介绍下去,便和当时充斥在杂志里的“国策”宣传作品没有两样。但是,如果仔细地读下去,就能发现隐晦于此框架中的新意图。
首先,是“我”的作用。其他成员说明了具体的方针,解答农民们的提问,应对提出来的要求。连二位牧师都承担了借演话剧向国民学校的学生宣传国策的任务。只有“我”单单传达了“张景惠阁下,皇帝陛下有旨”,赋予恳谈会以权威性,具体的实务方面,“我”完全是在“蚊帐之外”,没发挥任何作用。
其次,试探讨与农民们的交涉就会发现,农民们提出的要求未得到任何解决便结束了。农民们提出的要求有如下4点:
①对因淹水而没有收成的作物,希望能减免合同所定的量。
②希望棉布的特配时间提前。
③解决谷物搬运用麻袋的不足问题。
④希望能给马拉货车的车轴注入豆油。
对这些要求的回答是,关于①,要调查好淹水农田的准确面积后再报告。交纳的量,以各农会为单位,确保完成合同规定的量。即使有个别农会无法完成的情况,整个区必须达成合同规定。关于②④,都是“国家”物流计划的规制品,各市没有自主权。关于③,定量分配后,应该采取尽力轮番使用每一个麻袋,或者织补旧麻袋的办法。从中我们可以确认,农民们的切实要求,一个也没有得到解决。
最后必须指出的一点是,频繁出现的详细的菜单。笔者选取其中内容,将其以笔记的形式与“我”的感想一并列出来。
第1顿午饭:精米干饭、土豆炒辣椒、粉条炒干豆腐、烫烧酒→(但是我们已经受宠若惊了)[9]
第1天晚餐:炖小鸡→(又是我们都会人所不常尝到的味觉。)[9]
第2天早餐:榛蘑炖鸡、炒鸡子、炒豆腐、炒木耳、木须汤、早酒→(我们喝了早酒,压住了秋晨的寒气。)[9]
第2天午餐:丰盛的料理→(尤其是白肉血肠,满足了我们的味觉。)[9]
第2天晚餐:宴会→(当局的人们去劝酒劝饭,官民一体的风景,在这乡下展开了。)[9]
为何将看似与情节无关的饭菜与菜单描绘得如此细致呢,可以注意下面的表达,是描述对没有联络上的“春阳区”赵区长不满的内容。
赵区长一劲埋怨康参事联络不好,否则,杀个猪,解解馋,今天晚上各班组长也可以一块喝喝酒,谈谈话[9]。
还有关于出荷督励班的预算,是这样记述的:
协和会带来了五百块钱,预备在恳谈会以后,跟兴会的班组长们举行简单的宴会,在春阳区,因为预先联络不充分,所以把那宴会的钱,给了兴农会的人们,当作旅费,显然地,向阳区联络好了,所以,才这样地预备着[9]。
以全村最高级的接待方式来招待“上级”的官员,讨其欢心,使用公费大肆吃喝——这便是督励班的另一幅嘴脸。“我”下农村亲历了为确保完成政府决定的出荷量的会议,这篇带有体验报告性质小说,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生动地展现了出来。笔者试将此画总结:事实上没发挥任何作用,只是做摆饰的“我”,受到了村公费和协和会资金的奢华接待,大早晨开始饮酒,微醉着散步街头。另一方面,受水灾还不得不集体承担出荷合同规定任务的农民们,因物资不足提出申请的农民们,却是任何问题也没得到解决。并且听了他们的发话,还深深感慨“协和政治的伟大成果”的“我”。通过这样充当道化役者的“我”,刻画了出荷督励班的实态——这便是这篇作品构成上的巧妙之处。以下是此作品的结尾。
天凉了,不久新京该有成群结队的大车,载着一年血汗的结晶送到交易场。
粒粒化为击灭美英的弹丸,争道我们大东亚的最后的胜利[9]。
在“灭英美的弹丸”“大东亚的最后的胜利”这样气势汹涌的修饰词汇深处,是作者古丁百感交集的“一年血汗的结晶”——笔者是如此解读的。
以上是古丁在编辑的《艺文志》中发表的作品。日本战败迫在眉睫的1945年7月15日,上海发行的杂志《文友》(最终号)登载了古丁的短篇小说《山海外经》①可参考日文版拙译《山海外经》,《殖民地文化研究》(第4号,2005年7月1日)。。伪满洲国的作品在上海得以登载实属罕事。笔者推测,这可能是此前一年,即南京召开的第3回“大东亚文学者大会”上,南北的中国人作家们交流后的结果。
这是一则奇思妙想的黑色幽默,写了迷失于当时英国首相邱吉尔一族支配的“买卖城”中的市井徒和田舍公,在赚钱至上的街上,被剥得一丝不挂,最后甚至活生生地被吸血、落荒而逃的故事。林则徐这个固有名词也登场了,但其主题意在告发向中国倾销鸦片,从中牟取暴利的英帝国。这是“邱吉尔一家子……那个扰乱世界平和,侵略东亚的邱吉尔?”[10]、“我们是东亚人,不能买你这种灭种亡国的东西!”[10]从田舍公这样的表达中,读到了他对买卖城里那些倾销鸦片的人的抵抗。从这个意义上,宣传将亚洲从美英桎梏中解放的“大东亚战争”的精神,在“完成圣战”的口号的漩涡中没有不协调之处。
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名为“新资源馆”的这座展示馆的说明。
在一只明净的玻璃箱之中,装着一个人形,头戴瓜皮帽,拖着辫头,马褂长袍,在那里跪着,只是膝头露着肉。这标本的名称,注明着“奴膝”两个字[10]。
此外,第二个标本上有“笑脸”两个文字,和之前那个有着同样装扮的人像,面对着两座买卖城的旗帜,露出祈求怜悯的谄媚之笑。说明书上这样写道:
本资源价值兆亿金镑。亚洲大陆产量最富,凡我城民须维持此笑脸,若一旦怒目而视,则我买卖城将遭殃矣。
这第一室之中,另外还有几个标本,诸如“麻木”,“怯懦”,“散漫”……无一不是他们发财的资源。他们二人越看越愤怒,便在心里发誓,定要联合东亚十亿的人民来扑灭这所谓“新资源馆”[10]。
这阿谀奉承的“笑脸”,才是从鸦片中夺取资金的最重要的“新资源”。借“东亚10亿人民”的解放这个口号,鞭笞了中国人的“民族劣等性”——奴隶根性、谄媚、麻木、胆怯、散漫,并传递出这样的信号:要避免帝国主义的掠夺,就必须克服这样的民族根性。
以鸦片的毒害为标题来批判日本,这在当时伪满洲国是常用的手法。一边打着“销毁鸦片”的“国策”,一面暗地里向关东军走私鸦片,其资金源是为大多数中国人所知的。比如:刘汉的短篇小说《林则徐》中,描写了林则徐收缴了英商大量鸦片,用石灰销毁的事件,“道光十九年六月三日,历史上是我们东方民族扬眉吐气的日子。”[11]极力称赞了销毁鸦片的壮举。“满洲艺文联盟”要求创作以击灭英美为主题的“献纳诗”,山丁创作了《新世纪晓钟响了》,“吗啡,鸦片,红丸……/和怪异的学说载满船帆/从辽远的港口输入/为的向我们的血管注射/于是,钢铁一样的筋骨/被毒害成百孔千窟”[12],意在用阐述毒品的毒害代替美英批判。但是,这些其实都是借古讽今的手法,应该从中看到其批判的矛头还指向日本。
本文选取了伪满洲国末期的1944年、1945年古丁创作的四篇作品,并对其进行考察。每一篇作品的表象都显示了其追随“国策”的性质。《新生》获“大东亚文学奖”,是被“国策”认可的典型代表作。中国的研究者们给这些作品贴上“附逆作品”的标签,论定其为“配合日本大东亚战争的作品”。本论中笔者挑的“针”或许不足以动摇作品的整体框架,或许只是微不足道的小痛,或者极端点说,这些“针”只不过是作者的自我满足,甚至他真正的意图都没能传达给读者。
但正因为是不能自由选择主题,措辞表达也被严厉控制的伪满洲国,在分析其文学作品时,不是更有必要理解作者的“自我满足”吗?也就是说,即便作家被要求写“国策”宣传作品,他们还是会在夹缝中努力传达自己隐晦的心声。正是在追寻作家们这种努力的足迹时,才逐渐理解伪满洲国的文学。不以评价作品本身为目的,而是汲取深藏在字里行间的作者思想,这是伪满洲国文学研究的实例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