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士毅赴藏诗之仕宦心态研究

2019-02-20 02:04于素香王军涛
西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9年2期
关键词:廉颇诗句心态

于素香 王军涛

(西藏大学文学院 西藏拉萨 850000)

孙士毅(1720一1796年)字智冶,一字补山,浙江仁和(今杭州)人,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进士,之后历任多职,曾任翰林院编修,纂校《四库全书》。廓尔喀入侵西藏,孙士毅受命主持川藏线军需运输,督办运送进藏清军的军储。廓尔喀平,官拜文渊阁大学士。受命与福康安、和琳、惠龄一同议定《钦定藏内善后章程二十九条》,之后负责稽核入藏清军的军费奏销。孙士毅去世后留有《百一山房诗集》12卷,其中有赴藏诗3卷,创作于为入藏清军转运军储,处理西藏善后的这段时期。这些赴藏诗呈现出一代名臣的复杂心态。

关于文人的仕宦心态,并不缺乏研究,但对孙士毅这样年过七旬,仍主动请缨赴藏驱寇,并在“藏内善后章程”出台过程中发挥重要作用的汉人文臣的心态尚缺乏专门研究。仕途的起落、文武角色的转换、致仕之年、特殊地域,促成了孙士毅心态变化的特殊性。其在藏地期间特殊的心态值得我们进一步挖掘。

孙士毅的心态研究,尤其是他的仕宦心态研究是一种综合性研究,包括多方面内容,比如他的直观体验与理性认识,他的藏地生活与精神状态,他的行为方式与价值观等。在孙士毅心态研究中,其赴藏诗成为我们关注的重点。这些赴藏诗直接记录了孙士毅的心态,记录了他在赴藏期间在藏地这一特定地域的状态与变化。因此,这些赴藏诗为研究孙士毅的心态提供了第一手直观的、感性的材料。孙士毅既是官僚又是诗人,他的心态研究即为他的仕宦心态研究,对认识清代汉族仕宦阶层的生存状态与发展有着不可低估的作用。同时也必然会为政治史、军事史、思想史、文学史和文化史的研究提供更为广阔的思考空间。孙士毅以他富有抒情性、具有主观色彩的赴藏诗向我们呈现出他极为丰富、生动的内心世界。鉴于孙士毅这样生活在满蒙贵族夹缝中的汉族官员的特殊身份,对其心态的研究具有重要意义。文章以孙士毅赴藏诗为依据,综合各类史料,力求真实还原一代名臣艰辛历程中展现的仕宦心态。

一、立功心态

从孙士毅赴藏诗中,我们能看出孙士毅具有强烈的功业思想与用世精神,这与他所处的时代有直接关系。乾隆前期中期,国力强盛,《乾隆帝及其时代》中评价:“乾隆朝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发展鼎盛,达到了我国古代的最高峰”。[1]生长于盛世的文人对人生普遍充满希望,持有积极、向上的态度。孙士毅在《长夜不寐》诗中写道:“偃蹇悲吾遇,昂藏愧圣朝”。[2]和众多士子一样,他有着恢宏的抱负和一往无前的进取精神。

孙士毅的功名用世之心和远大抱负始于幼时。他出身贫寒之家,曾经迫于生计耕田行商,[3]但其志行高远,钻研经史,苦学不辍,乃有大成。他有着强烈的摆脱商贾低贱身份的要求,喜欢读书人的生活,对科举入仕、功成名就的向往比常人更执着迫切。如他在《晨起读书有感辄成二绝》中写道:“底事年年泣路穷,阴符一卷是英雄,壮心已逐鸡声乱,不敢窗前怨晓钟。”[4]读书入仕是实现个人理想和振兴家族的希望,哪怕生计困难,父亲阻挠,他也不改初衷,[5]然而他的科举之路并不顺利。①吴退庵言孙士毅:“年四十,始登贤书,庚辰下第,旅困长安。辛巳以二甲三名成进士,卒不用”。〔清〕陈棠,姚景瀛.临平记再续[M].杭州:杭州出版社,2009:384.在孙士毅的时代,科举制度已经成熟,读书人的想法都是科考举仕,竞争异常激烈。孙士毅屡试不第,苏去疾《百一山房诗集·序》云:“公少长贫贱,厄于乡里,久之始得第。”[6]到四十多岁,孙士毅才考中进士,却未得立刻任用,他并未因此放弃。在乾隆南巡诏试期间,他曾对家里人说:“此试不得官,当沉西湖,不复与若辈见矣。”[7]此语正显示了孙士毅追求功名的决心。孙士毅属于执着于功名型的书生,他立意入仕而不是科举本身。他在坎坷艰难的科举之路上奋发进取,执着功名,为了大的功名理想,而非如《儒林外史》中的范进只为考中举人进士本身。他追求科举入仕后大的“功名”,除了改变身份地位,改变自身的命运,还追求人生价值的彰显。考中进士未得任用,还要继续参加乾隆南巡时候的加试。孙士毅把实现功名理想看成自己人生价值的实现。他的立功心态中也排除了对利禄等物质利益的向往,他的家庭在他为官后生活依旧贫困。②孙士毅家贫,有《家人以匮乏告作口号示之》诗歌为证,当时孙士毅已为官多年。孙士毅.百一山房诗集[G]//续修四库全书:第1433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456.

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孙士毅把“立功”当作为人为官的要旨。“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8]是儒家追求的人生最高境界。他在《为徐佑纯题春郊试马图》中写道:“披图一笑鼻生火,安能龌龊居樊笼。上马横槊下露布,书生绝域宁无功。”[9]此诗是在写马,也是在写自己,写他的功业理想。他立志要去战场建立功勋。后来他随军缅甸征战,果然得傅忠勇公赞叹:“古所称上马能击贼,下马作露布者其孙某之谓乎?”[10]

孙士毅在《从军》诗中直抒自己的功名抱负:“男儿荷戈行,讵足副远到……努力事身名,所幸年未耄……平生弃繻心,敢云国士报”。[11]正是他的立功之心,让他屡次请命出师赴藏驱廓。③《奉命驻打箭炉筹办徵调事宜》《闻奎将军林奉命赴藏参赞军务诗以迎之》两诗中有孙士毅自注,表明他曾多次自请出师赴藏驱廓,见上书,2002:465,470.正因他的立功之心,他才能在古稀之年攀越丹达山、瓦合山等著名的七十二险峰赴藏筹划军储。“绝域生平志,无因问玉关”“慷慨暮年心,据鞍空拊髀”④诗句分别出自《自牛古登舟行四十里至竹巴笼》《自江达至顺达循河行六十里》诗,孙士毅.百一山房诗集[G]//续修四库全书:第1433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475,480.等诗句抽绎宏志,把孙士毅的建功立业之心表现得淋漓尽致。

二、忧国忧民心态

范仲淹云:“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孙士毅是位性涵忠荩的士大夫,深受儒家理念影响。对国家社稷,对君主,对天下百姓,他的天性中有着本能的责任感和使命感。无论身在何处,他都心系百姓与社稷安危,把“先天下之忧而忧”作为自己为官的行为准则。这种忧国忧民心态在他受命赴藏期间体现得尤其明显。

孙士毅的忧国忧民心态体现在卫藏驱廓战争中他对国家对百姓强烈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上。在运输军储过程中,他时刻牢记着自己的责任与使命,为如何及时供应军储而盘算、忧愁,为筹划调配军卒马匹配合军事计划殚精竭虑。《自东俄洛至卧龙石得诗八首》之七写道:“负戴军储万里驰,衙官催点角频吹,马前即是虫沙路,寄语长途好护持。”[12]东俄洛是出打箭炉行南路往里塘、巴塘的中途要地。“俄洛”是藏语的音译,也译作“郭罗克”或“果罗克”。孙士毅带领军卒和运送军储的役夫走过东俄洛,心生感慨。他深感责任重大,丝毫不敢疏忽,嘱咐运送队伍要用心护持。《七纵河》诗中言:“垒壁风云合,邮程雨雪深。西师蔵功未,揽辔为沈噤。”[13]诗中说雨雪大,邮程难行,前线消息难通,作者忧心忡忡,担心着西藏的战事。《宿村舍》提到“夜深愁不寐,绝域计营屯”,[14]深夜,诗人仍辗转难眠,他在筹划入藏部队的军粮器械调配。战争发生在西藏和廓尔喀,环境十分恶劣,粮饷供给、运送和费用都很棘手。孙士毅苦思冥想,终于想出根据不同地段采取与当地环境相适应的办法,在成功保障将士所需的前提下,免除了数万丁夫高原跋涉之苦,同时为朝廷节省了大量帑金。[15]正是孙士毅紧随大军、勤谨办理、身先士卒,才使军储“馈运无匮”。[16]他的忠心体国、勤职劬劳源于他对修齐治平理想的本能追求。

对驱廓战争,孙士毅一直信心十足,认为廓尔喀发动侵略战争是不自量力,如《道中杂述六首》中“凶门一推毂,螳臂良区区”[17]诗句,《大渡》中“狡焉乃思逞,譬则灯投蛾”[18]诗句,两处诗句把廓尔喀侵略者比作“螳臂”和“投火的飞蛾”,认为敌人不堪一击。《檄诸土司屯番赴藏协剿》中诗句“勉旃斩楼兰,行将诸部徇”[19]表达了他不灭外敌誓不回返的决心。这是在战略上藐视敌人。在战术上,孙士毅还是非常慎重的。他筹办运送军储、调配兵马十分尽心,经过详细筹划准备。他接到旨意就疾速进川,驰奔打箭炉办理事务,《奉命驻打箭炉筹办征调事宜》[20]即言此事。他为清廷征调川西土司军兵协助作战,卓有成效,《檄诸土司屯番赴藏协剿》[21]记录了此事。清军藏内进剿,军储吃紧。孙士毅恐军储转运稽延有误,自请移驻察木多督办。[22]清军入后藏,他又迅速进入前藏。[23]可以说驱廓战事的胜利,孙士毅功不可没。

孙士毅盼望早日赶走侵略者,为民解难。如《常多塘夜雨宿蛮民黑帐房》中“眼望流亡复,心驰捷报频”[24]句,《途次盼军营捷音》中“每遇铃声问凯歌,呼庚消息阻关河”[25]诗句都能看出他对胜利的盼望,对前线清军战况的关心。驱除廓贼,国家才能强盛,百姓才能安居乐业。他在《道中杂述六首》中写道:“结驷聘诸侯,筑台炫强国。穷冬得盖藏,万物乃休息……至老无饥色。沃野几千里,鱼盐富蚕织。转粟输仓庾,丁男不役力。休养贵循良,民侈使之啬。”[26]这是一副国富民强的盛世景象,也是他强国理想的体现。国家是一个强国,与周围邻国正常交往,有经济贸易来往。懂得休养生息,百姓没有饥寒之色,各个行业的百姓都安乐、富足。

孙士毅十分向往西藏战后和平安宁的生活。战争胜利后,藏地百姓才能正常地生产生活。他分外关心藏地百姓疾苦,关心国计民生。他在《神堤行》中赞扬“将军筑堤不筑城”,认为“筑堤定比筑城好,天西万里长偃兵”,[27]因为筑城是低级的防御,而堤是直接保护百姓生命财产安全的屏障。《道中杂述六首》中“方兹戎马间,得毋废田洫”,[28]《札什城》中“从此天西长底定,尽消金甲事春耕”,[29]这些诗句都体现出作者感于现实、生于肺腑、流于笔端的忧国忧民的心性。

要深入理解孙士毅赴藏诗中的忧国忧民心态,就不能不超越一些简单的踊跃勤劬、颂圣体国诗的表面,联系他的经历,对他内心深处不愿提及的愧悔和由此激发的感恩心理挖掘得深入一些。

中国古代儒家传统观念中君父家国一体同构,孙士毅颂圣感恩,向皇帝表明心迹的诗句不在少数。如《途次奉实授大学士之命纪恩四首》之一中的“感深无以报,送喜竭葵衷”,[30]之四中的“笥衣频检点,感极涕痕多”[31]等诗句,抒发了作者对皇帝的感激之情。

联系他的经历就能体会到这不是单纯表面功夫的颂圣感恩,是发自肺腑的感动,隐隐暗含其他情愫,这隐情就是感激深处暗藏的愧疚。孙士毅亲自指挥的安南之战失败,朝廷对他罢爵撤赏,解总督任。孙士毅的心里产生强烈的挫折感、愧疚感。他在《七十自述》[32]诗中言:“遂初初志已难论”,当初的壮志不堪再说。“门外张罗馀野雀,须边赴壑有修蛇”,自家门可罗雀,感慨自己年老无用了,落寞无奈的苍凉感袭上心头。“恩重应难老涧阿,匆匆小劫付修罗。一军风鹤仓皇后,八部天龙忏悔多”,他为自己的错误沉痛忏悔。而乾隆帝没有治孙士毅的罪,仍然重用他,“授工部尚书,赐第一区,紫禁城骑马,充顺天乡试正考官,旋署四川总督。”[33]乾隆五十六年(1791),诏授孙士毅为吏部尚书、协办大学士。《蒙恩以协办大学士召恭纪》记录了他惭愧感恩的心情:“巳惭节钺驻江干,夙夜无由慰素餐。自信颜衰求退易,翻因恩重乞身难。久参枢密宁无忝,得领铨衡更未安。”[34]当有了廓尔喀入侵西藏战事,孙公不辞年迈,要以七旬之身,再立新功,偿前过,报君恩。他在《道中杂述六首》中表明决心:“不如弃繻生,上马能杀贼”“努力筹储胥,坐看妖焰熄。”[35]孙士毅这样积极表现与安南之挫有很大关系。面对皇帝赐予戴罪立功的机会他心存感激,自然要尽心尽力,勇往直前,以雪安南失利之耻,不能再辜负皇恩。他愿以身许国,不畏马革裹尸。《奉命驻打箭炉筹办征调事宜》中言:“马革酬恩愿未偿”。[36]《奉命总督四川简鄂大司马前藏》中言:“西羌万里河源外,惭愧尚书自请行。”[37]他慨然自请出师,可见他愧疚报恩的迫切心情,虽未如愿,却也得到了筹备军储的重任,并且通过努力最终圆满完成任务。此为孙士毅愧疚感恩心态影响下的必然结果。

正因为孙士毅经过安南战败的挫折,让他心怀愧疚悔恨,时刻警醒反思,对朝廷皇帝感恩戴德,对仕宦升沉的感悟更深一层,更激励他积极勤勉,为国尽忠。

三、退隐思归心态

孙士毅晚年心灵世界的另一股潮涌是归隐意识与感恩报国的矛盾心态。一方面经历过重大挫折,已生归隐之心,况且已过杖国之年,深感体力大不如前。西藏道路险峻,气候多变,高原缺氧,环境非常人可以忍受,此事在袁枚为孙士毅作的神道碑文中有记载:“路经察木都、瓦合山等处,上下七十二峰,钦崎嵲,盛夏积雪,下消凝为冰棱,人马无驻足处。”[38]他是后勤主帅,必身先士卒,以做表率。孙士毅以坚韧的性格战胜了困难,具体情形如袁枚所言:“以绳系腰,悬缒以下,身带糈糒,和雪而食。每遇险,辄以身先。”[39]对于古稀之年的孙士毅,经常翻越这样的高原雪岭实在是个奇迹,他极力表现出勇武振奋的姿态,然而他毕竟是年过七旬的老人,盼望早点回乡,颐养天年。另一方面他感激皇上重用,不忍舍弃,想再创功绩以报皇恩。由此退隐思归与赤心报国的矛盾心理构成了孙士毅赴藏诗的主要心态特征。

乡愁对于人类的永恒性意义超越了具体的对象主体,在孙士毅的赴藏诗里也一样散发着感人的艺术魅力。孙士毅的赴藏诗中时常流露思乡盼归的情绪,多处诗句酝酿着浓浓的乡愁。

孙士毅的思归心态体现在诗中与故乡、思归相关的意象中。如《杨柳铺作塞外柳枝词》:“瘴烟边月总难堪,马上征人路未谙。忽听一声杨柳铺,一时回首望江南。”[40]“瘴烟边月”“征人”“杨柳铺”“江南”,这些意象,营构出一幅征人怀乡的图景:征人艰苦跋涉在赴藏之路上,走得越久,路上的景色与故乡差别越大,征人不熟悉路,听人言此地名“杨柳铺”,这是江南的名字啊,于是自然而然回首望向江南的故乡。《食鱼邀方雪肖濂同作》中“莼菜秋风忆敝庐,此中可有故人书”[41]句抒发了作者对故乡的思念。“莼菜”“秋风”“敝庐”“故人”的意象,用《世说新语·识鉴》[42]中典故,西晋张翰见秋风起,想起故乡的菰菜莼羹鲈鱼脍就立刻辞官回乡,此处孙士毅也见到边塞的秋风起了,开始思念家乡。“临平山下子规啼,门外渔住草色齐。细雨扁舟最相忆,桃花三月永和溪。”[43]孙士毅的故乡在浙江仁和临平镇,家乡有山名“临平山”,“子规”正有“不如归去”意思。作者记忆中最深刻的是故乡的美景:门外草色青青,渔家、扁舟,细雨,桃花盛开的三月,溪水潺潺。子规啼唤,唤他这个常年漂泊不归的游子吧?

诗人在路上感受到了羁旅漂泊之愁,为了国事,他不能与家人团聚,心里怎不怀归?作者在诗中写道:“鸿爪频经路已谙,栖鸟惊起乍停骖。客程偏易逢重九,明月还教对影三。”[44]从“栖鸟”想到归人,鸟也归巢栖息了,作者仍在旅途奔波,尤其是到了重阳节,也不能与家人团聚,更添乡愁。独在旅途的行客却偏偏多次逢遇九日,这怎不令人黯然思乡?人到晚年,常思叶落归根,他已经漂泊太久了。

孙士毅计算着归期,以为很快就可以回乡,《雅龙江浮桥》中道:“梅花羌笛奏凯乐,归期应及春风生”[45]《登奎星阁》中云:“盼到红旗归计稳,松楸乞展墓田荒(还朝,拟乞假省墓)”。[46]皇帝也体恤孙士毅年迈思乡的情绪,几次告诉他战事一结束就让他回京,回京后他打算请假回乡。他在诗中安慰家人:“寄语全家休望远,好藏春酒待开筵”,很快就可归家了,并在注释中言:“谕旨令于川督述职后即交卸回京”。[47]

孙士毅心心念念要告老归乡。但他是位以社稷苍生为重的肱股之臣,他惦念的退隐归乡不是陶渊明那样看透仕宦,与官场决裂,从而选择躬耕田园。他是在长期劳碌、身心疲惫状况下,欲求功成身退,回乡养老,过上乡里耆宿悠然自得的生活。

衰老是自然规律,孙士毅也无法抗拒,常年困苦的军旅生活使他感到疲惫,力不从心。孙士毅在他的赴藏诗中多次提到“老”字。如《入川途次遇岱都统自新疆归》中“五十头颅犹未老”,[48]《赠扬荔裳观察》中“七十从戎吾已老”[49]等诗句。笔者统计,200余首赴藏诗中,提到老字29处之多,说自己老有14处之多,另外白发、白髭、黄发、皤、衰这样的词汇出现频率也非常高,如《惠瑶圃寓斋绯桃盛开即次原韵》中“名花不称白髭怜”,[50]《月夜乘皮船渡乌苏江》中“顾影愧此黄发皤”[51]等诗句。

孙士毅眼看着自己发黄须白、体力渐衰,心中忐忑、焦虑、不甘、无奈、恐惧……种种复杂情绪交织。回忆起自己曾经那样精力充沛,每日工作到深夜,平明即起。随王师征战缅甸之时,傅恒也惊叹其能力,[52]怎么不知不觉就老了呢?曾经的英武壮年,如今满头白发如霜,唯报国之心仍在,凄凉之感不禁漫上心头。

孙士毅疲惫叹老的心绪常贯注于他忧病忧老的诗句中。《病中作》有“多病敢言退,尽瘁安能潜”“讳病故强饭”“岂知精力衰”“时命信岌岌,意气终炎炎”“心强神志耗,虑损肝脾兼”[53]这些诗句。《自拉子至巴里郎作》中说:“经岁星驰遑告瘁,暮年精力荷恩私”自注:“出口后屡膺疢疾……”[54]

孙士毅叹老,除了因自然规律的多病衰老,也有因仕宦艰难引发的疲倦感和欲求功业成就却力不从心的无奈感,与自己年轻时候对比,自然产生了衰老疲惫感觉。除此之外,孙士毅是传统文人,不能摆脱中国文化中嗟老悲秋传统的影响,这也是古今文人共有的一种文化品格。

孙士毅虽常念老叹老却又不服老,赤子报国之心犹在,如他曾在诗中云:“我有壮心酬未得,每因西望看吴钩”,[55]这与战国时期的名将廉颇有相似之处。孙士毅常以廉颇自况。如《月夜乘皮船渡乌苏江》中“击楫所思效祖逖,据鞍末许同廉颇”[56]表达了对祖逖廉颇这样英雄人物的敬佩之情。他深感自己与廉颇有诸多相似处:同样年老,类似的际遇。廉颇曾威震天下,遭罢免。赵国危难,赵王派使者视廉颇是否依然可用。廉颇在使者面前显示他宝刀未老:“一饭斗米,肉十斤,被甲上马。”(《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孙士毅在安南之败后也一样渴望朝廷再次征召。不只在诗中自比廉颇,在行动上,他也以廉颇自况。《闻奎将军林奉命赴藏参赞军务诗以迎之》中自注:“屡请出师,未蒙恩许。”[57]在国家需要之时,他也如廉颇,以七旬之身多次请求远赴西藏,沙场报国,因未得批准,才有“臣颇老矣空遗矢”[58]的遗憾。可见孙士毅也如廉颇一般不服老,国家有难之时,仍能豪情万丈地为国效力。

孙士毅在叹老的时候,心里是有不甘的,原因有四。其一,被需要的感觉令他不甘老退。朝廷和百姓还需要他,廓尔喀侵略藏地,他必须为国尽力,为藏地百姓尽力。其二,雪耻赎罪之心令他不甘老退。安南之耻未雪,此次驱廓战役是他一雪前耻的机会,正可借此挽回安南之败的颜面,为己赎罪。其三,报恩之心令他不甘老退。孙士毅被皇帝信任看重,不仅没有因安南战败丧师而获罪,还被赐紫禁城骑马,进入内阁中枢,负责驱廓战役的后勤军备,圣恩没有回报,怎能因老而退?其四,功业理想令他不甘老退。功名还未圆满成就,孙士毅胸中仍存雄图大略,《石板沟道中》云:“行看日月山,功成勒铭志”[59]“功成名遂”是“身退”的前提。功名未就,何以言退?有此“四不甘”,孙士毅如何能轻易告老还乡?

孙士毅一方面感叹年老体衰、思归故里;另一方面,对皇帝感恩,对功业不舍,这构成他矛盾的二重性心态。

孙士毅藏事诗中呈现出的复杂仕宦心态是其所在特定社会背景下客观现实的折射,也是孙士毅个人特殊际遇和独有个性的反映。他立志功名、心系庙堂、忧国忧民、思归不忘报国;他向往和平安宁的桃源生活,他临戎不废歌咏,他从未失去中国传统文人的固有心性。中国传统文化的“道”与“忠”是他复杂心态的支撑点,也是他虽然叹老思归,却仍请缨赴藏,赴藏途中尽心运筹、从容歌吟的深层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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