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民主改革在国家整合中的历史地位探析

2019-02-20 02:04李荟芹
西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9年2期
关键词:西藏地方农奴西藏

李荟芹

(西藏民族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 陕西咸阳 712082)

“民族国家的整合是多民族国家运用国家公共权力缓解民族认同与国家认同之间的对立和冲突,协调国家内部民族与民族、民族与国家之间矛盾,进而构建更高层次政治共同体和实现国家统一的过程。”[1]换而言之,国家整合就是要使各单元民族能够认同国家的至上性和完整性,使国家成为具有内在统一性的有机整体。西藏的民主改革在新中国国家整合过程中具有非常重要的历史地位。通过民主改革,促使西藏地方政治形态逐渐融入新中国的政权建设之中,西藏地方经济形态与国家经济形态逐步接轨,并大大提升了西藏民众对新中国的认同感,其是多民族和复杂历史背景下现代民族国家整合的重要实践探索,奠定了以后国家持久整合的基础。

一、民主改革促使西藏地方政治形态与国家政治形态趋于一致

“民族国家的一个重要特点,是要求在固定的疆域内享有至高无上的主权,建立一个可以把政令有效地贯彻至国境内各个角落和社会各个阶层的行政体系,并且要求国民对国家整体必须有忠贞不渝的认同感。”[2]民族区域自治的重要功能就是要使中央的政令能够顺利地贯彻到民族区域自治地方,最大限度地培养各单元民族对国家的高度认同感。在西藏确立民族区域自治制度是西藏地方政治形态与国家政治形态趋于一致的重要表现。民主改革为民族区域自治制度创造了有利条件,因此,民主改革促使西藏地方政治形态与国家政治形态趋于一致。

“十七条协议”最重要的内容之一,就是明确提出“西藏有实行民族区域自治的权力”,这是中国共产党和中央人民政府决心从政权建设的层面彻底解决“西藏问题”的标志。“十七条协议”其他各项条款——不论是发展经济、文化还是实行民主改革,也都是为了在西藏建立一个完全隶属于中共中央管辖和治理的地方政权。

和平解放之初,西藏“三面四方”的政治格局形成。“三面”是指:西藏地方政府噶厦、昌都地区人民解放委员会和班禅堪布会议厅委员会。“四方”是指这“三面”和中国共产党西藏工作委员会。1956年,西藏自治区筹备委员会成立,虽然从形式上统一了“三面四方”,但没有改变两种不同性质的政权体制同时存在的局面,一方面是“政教合一”的封建农奴主专政的政权继续存在,另一方面却是人民民主性质的过渡政权已经开始运作。

要将西藏政权整合进入国家政权轨道,就必然要摧毁旧政权,而旧的势力是绝对不甘心自动退出历史舞台的,因此新旧势力之间的一场最后的较量是不可避免的。1959年,西藏封建反动上层发动的全面叛乱,其实质就是“改”与“不改”的冲突。尽管中国共产党和中央人民政府一再强调民主改革“中央不加强迫”,但是西藏上层确信,民主改革是迟早要来的,长期积累的恐惧和绝望致使西藏上层决定最后一搏。叛乱发生后,3月28日,国务院下令解散了噶厦政府。4月20日,国务院撤销昌都地区人民解放委员会。1961年6月7日,国务院批准撤销班禅堪布会议厅委员会。至此,西藏“三面四方”政治格局彻底结束。西藏自治区筹备委员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具有临时政府性质的政权机构。

基层政权建设是人民民主专政的基础,中共中央的政策最终都要通过基层政权贯彻落实。1959年11月13日,民主改革过程中,中共中央要求在西藏建立各级政权组织:“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和民族区域自治法的原则,结合具体情况,西藏地区现阶段的建政工作,必须贯彻执行人民民主专政和民族区域自治的原则和精神,自下而上和自上而下结合起来,逐步建立各级人民政权,保证在各级政权中进步力量占绝对优势,以实现党的领导。……全区政务要在1960年底前基本上建立起县、区、乡人民政府,县、区、乡人民政府成立时要召开人民代表会议。”[3]通过自下而上的民主选举,到1960年底,全区建立了区级政权283个、乡级政权1009个,78个县和8个专区(7个专员公署和拉萨市)建立了人民政权[4]。在建立各级政权的过程中,各地的党团组织也得到迅速发展,一大批藏族和其他少数民族干部成长起来。1960年底,全区基层干部已经达到4470人(均为翻身农奴)。这一年还发展党员692人,团员1967人,建立党支部123个,团支部252个。

对西藏来说,民主改革的过程事实上是西藏地方社会制度全面更替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中国共产党和中央人民政府的权力、制度和组织力量逐步以直接和间接的方式进入到西藏社会。“共产党夺取政权后,政治上的基本目标就是‘统一’,包括主权统一、政府统一、法令统一、政策统一等。统一的目的就是保证中央的权力能够延伸到各个地区、各个领域。而实现这一政治目标的基本手段就是组织。共产党以高超的自治手段迅速把缺乏组织观念的藏区社会组织起来,去实现党所指引的政治目标。”[5]在民主改革中,党通过广泛的社会动员和宣传,党的组织及其领导的群众组织发展迅速,许多乡、县、地区,基本上是先建党组织,后建政权。1961年4月21日,党中央作出指示:“建立各级人民代表大会制度,成立西藏自治区。”[6]到1965年7、8月份,西藏的乡、县选举工作基本完成,9月1日,西藏自治区成立,标志着民族区域自治制度在西藏确立,政治一体化的整合任务基本完成。

通过这场影响深远的民主改革,结束了西藏“三面四方”的政治格局,为民族区域自治制度在西藏的确立奠定了基础,为国家主权的完整和政令的统一奠定了政治基础;各级党组织在西藏地方的建立,使得中央政令的贯通有了可靠的组织保障。西藏各界民众通过政治参与被纳入到国家政治权力体系的运转轨道,顺利实现了西藏地方政治形态与国家政治形态相统一的目标,促使西藏地方的政治形态与国家形态从异质走向同质,西藏地方政权稳步地融入到新中国的政权建设之中,不仅具有了自治地位与权力,更重要的是它成为了国家不可分离的一部分。

二、民主改革促使西藏地方经济形态与全国经济形态逐步接轨

中华人民共和国对国内各民族进行的整合,不仅着眼于“中华民族——国家”的政治建设,同时也考虑到了社会主义发展的内在要求,即:消除阶级剥削和压迫,建立和发展社会主义经济。“民主改革的过程,实际上就是国家围绕着少数民族利益的实现而进行的国家整合的过程。”[7]具体到西藏而言,就是要使西藏地方的经济形态与国家的经济形态接轨,逐步在西藏确立与全国一体化的经济运转模式。

西藏民主改革的根本任务和目标是在平息叛乱的基础上,彻底消灭封建农奴主的土地所有制,实现劳动人民的土地所有制。根据中央人民政府的工作部署,西藏的民主改革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开展“三反双减”,第二阶段是划阶级、分土地。“三反双减”也分步骤进行,第一步是宣传平叛斗争的胜利形势,宣传“三反双减”政策,彻底发动群众。第二步,进行诉苦说理斗争,揭露封建农奴主阶级的叛乱罪行和封建农奴制度的黑暗。第三步,总结经验,深挖广大农奴和奴隶受剥削压迫的根源,继续提高他们的阶级觉悟,正式成立农民协会,解放奴隶并帮助他们安家,为民主改革第二阶段分配土地、变生产资料的封建农奴主所有制为劳动人民个体所有制做好准备。

在西藏工委的统筹部署之下,西藏农区的“三反双减”运动取得了伟大的胜利。“在约80万人口的农业区,已有51个县,650个相当于乡的点,共45万人口的地区完成或即将完成‘三反双减’运动。在运动中,涌现出大批积极分子,成立了503个农民协会组织,会员达10万”[8]。旧西藏的农奴不仅分得了房屋、农具和生活用品,而且还第一次有了自己的组织,成了会说话、敢说话的人,真正地掌握了自己的命运。随后,民主改革进入划分阶级、分配土地、建设农民个体所有制的阶段。

首先,正确划分阶级是做好土改工作的前提条件和基本依据。党根据西藏的实际情况,决定在西藏不划分富农阶级,这是西藏和平改革的一个创举。其原因:一是封建农奴制下的西藏,农奴完全依附于农奴主,农村资本主义也没有发展起来,在西藏农村并不存在富农阶级;二是为了扩大团结面,缩小打击面,工委将剥削量在50%以上的人划为农奴主代理人,50%以下的划为富裕农奴。

其次,有区别的“赎买”也是土改的重要内容。1959年3月22日,西藏工委初步制定了“区别对待叛与未叛的农奴主和有关赎买的基本设想”[9]。5

月2日,西藏工委又拟定了《中共西藏工委关于在当前平叛工作中几个政策问题的决定(草案)》(也称为“十三项政策”)上报中共中央。5月31日,获得中共中央的批准[10]。值得注意的是,中共中央的批示中对毛泽东和周恩来关于“赎买”政策的论述进行了提炼,创造性地提出了对于未参叛的贵族、寺庙的土地、房屋、耕畜、农具,将一律仿照内地对待资产阶级的办法,实行“区别对待”的“赎买”政策,是在西藏的一个创举。

土地改革的最后一项工作就是颁发土地证。这是通过法律的形式,确认劳动人民土地所有权,标志着土地改革工作的结束,民主改革的基本完成。到1959年底,西藏全区已有57个县,74万人口的地区,开展了民主改革运动,有32个县,约43万人口的地区完成了土地改革。[11]其余各县也在1960年6月前后全部完成,这意味着封建的农奴土地所有制度在西藏被彻底摧毁,取而代之的是新民主主义社会性质的农牧民的个体所有制经济。

通过民主改革,西藏社会经济取得很大发展。农牧业方面:连续6年增产丰收,1965年全区粮食总产量达到2.9亿多公斤,比民主改革前的1958年增长88.6%;全区牲畜1800多万头(只),比1958年增长54.1%。[12]西藏自治区成立后,根据中共中央指示,西藏开始有领导、有计划、有步骤地试办初级社性质的人民公社。

至1975年底,西藏基本完成了对农牧业的社会主义改造,西藏社会从以农牧民个体经济为主的人民民主制度进一步转变为以社会主义公有制为主的社会主义制度,结束了私有制社会,党逐步在西藏确立与全国一体化的经济运转模式,使西藏步入到与祖国内地同步进行社会主义建设的历史新时期。对于西藏普通僧俗群众来说,他们通过民主改革获得了生产资料、劳动工具,在获得政治自由的基础上,具有了平等的经济地位,成为完全不同于旧西藏时期的农奴和奴隶。但对于整个国家来说,其重要意义不仅在于解放了广大民众,更为重要的是促使西藏地方经济形态与全国经济形态接轨,为西藏融入整个国家的经济建设和发展进程提供了条件。

三、民主改革大大提升了西藏民众对国家的认同感

旧西藏是一个宗教神权社会,佛教意识形态和价值观支配着整个西藏社会。三大领主在控制农奴和奴隶人身,敲诈他们劳动成果的同时,也钳制着他们的精神,用“业报轮回”的理论麻痹人民的意志,用达赖和上层僧侣贵族掌握他们来生好坏的赏罚大权来实现对信众的精神控制。西藏民主改革彻底地改变了这种状况,唤醒了西藏人民的政治参与意识,不断增强了僧俗群众对国家的认同感。

在民主改革过程中,“彻底发动群众”[13]一直是中央强调的基本路线,中共中央指示西藏工委要“大胆、放手、充分、深入地发动群众。”[14]工委在向各试点地区派驻大批工作组的同时,特别要求工作组严格执行“三同一交”的原则,即与贫苦群众“同吃、同住、同劳动”,白天深入田间帮助群众劳动、晚上深入群众交谈交心。“三同一交”有利于化解民族隔阂,激发广大民众参与民主改革的热情,从而使得民主改革成为一场深刻的思想解放运动。需要指出的是,西藏民主改革中,在中共西藏工委的高效动员下,形成了汹涌澎湃的“诉苦”群众运动。广大农牧民通过“诉苦”这一关键环节,一改谨小慎微、消极保守的心态,摆脱了农奴的身份枷锁,启发了阶级意识,实现了与旧制度的精神断裂,获得了彻底解放的心理感受,为国家认同感的提升铺平了道路。

1959年5月1日,江达县人民政府成立。农民白玛激动地说:“真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天,我们西藏贫苦人民还能有为自己办事的政府。我一定要在共产党和县人民政府的领导下搞好生产,积极支援平叛。”[15]江孜分工委在帕拉乡班觉伦布村发放土地证后,村民自发举行了庆祝活动,“庆祝活动整整持续了三天,每天一大早人们就带上酥油茶,粽粑,穿着最好的衣服,从四面八方奔向集会的广场,得到土地的翻身农奴,载歌载舞,高声歌唱共产党和毛主席的恩情。有的跑到自己分得的土地里,抓起泥土闻了又闻,激动地留下眼泪,高喊‘翻身了、解放了’,甚至几个晚上就睡在地里,有的牵着分得的耕牛、奶牛,边走、边唱、边舞。人们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喜悦心情。”[16]凯墨谿卡的翻身农奴丹巴白杰说:“过去吃不饱,穿不暖,孩子睡在马槽里,现在吃不愁了,穿也不愁了,住上了老爷们住过的高楼,下雨不怕头顶淋雨,睡觉不怕地下湿,马也不用我喂了,从前我为主人转经筒,现在我为毛主席祷告。”[17]同年,另一位翻身农奴德吉谈起民主改革,热泪盈眶:“多亏了共产党,我才能坐在卡垫上,在这干爽的房间里,谁也不能把我赶走了。”[18]一位12岁的小姑娘基嘉也激动地说:“我不是吃粽粑长大的,我是挨打受骂长大的……,我永远跟着共产党,忠实于你们。”[19]女朗生次仁拉姆也回忆说:“1959年平叛还没结束,工作组就进村了。在群众大会上,我头一次听到‘民族政策、废除封建农奴制、奴隶当家做主人’这些新鲜的说法。那天晚上我反复琢磨他们的意思,越想越兴奋,打定主意要跟着共产党……我信了30年佛,却一直当牛做马,共产党来了就翻身了,我信共产党。1960年,我加入了共产党,当时不明白什么大道理,就认一条,共产党是为人民谋幸福的。”[20]徐平、郑堆的《藏农民的生活——帕拉村半个世纪的变迁》为我们展现了这样的场景,民主改革后,“当时每位成年人都发有藏文版的毛主席语录,各家都有毛泽东选集,‘红书台’替下了佛龛,家家张贴领袖像,人人佩戴领袖章。”[21]

上述资料可以感受到人民对中国共产党的拥护是真心的,也可以感受到翻身农奴的喜悦以及对新的国家形态的向往和认同。西藏人民对民主改革的拥护和对新社会形态认同的提升,在后来的调查中也有所反映。格勒博士在《西藏家庭与西藏现代化三个发展阶段:对西藏50年来社会变迁的实地调查》一文中有这样的记载:“凡满40岁以上的人,对西藏民主改革普遍印象深刻,评价很高,满意度也很高。”[22]1996年“中国藏区现代化”课题组入藏调查,拉萨雪村和吉日的民众对民主改革的认知程度达到了41.2%和30.6%。吉日的一位被访者说:“那时候,我们感到翻身了,我们这些穷苦人受到尊重,看病、读书都不要钱。”[23]

总而言之,在民主改革的进程中,新理念新观念新思想在普通民众中得到普及。因此,民主改革不仅是一场革命,一场变革,更重要的这是一场全方位、大规模的思想启蒙运动,为实现持久的国家整合奠定了重要的思想基础。

综上所述,西藏的民主改革,不仅瓦解了西藏原有的治理体系、组织方式和经济体系,同时也从政治体制、经济基础和思想基础三个方面,初步实现了“三位一体”的整合。这种初步整合的价值不可低估,中央不仅成功地在西藏建立起了和内地基本一致的各级各类政治组织,使中央在西藏的行政控制力度也像内地一样一直深入到西藏每家每户,实现了经济体制的伟大变革,而且有力地将藏民的思想和行为也纳入到国家这个统一轨道。通过这场民主改革,西藏的政治、经济与社会的发展在制度上告别传统,其发展道路和逻辑与整个国家趋于一致。中国共产党带领民众通过民主改革进行国家整合,是多民族和复杂历史背景下现代民族国家整合的重要实践探索,为国家持久整合奠定了基础,具有非常重要的历史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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