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边疆史研究中不可或缺的特殊史料
——以涉藏日记研究为中心

2019-02-20 02:04喜饶尼玛
西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9年2期
关键词:西康日记西藏

喜饶尼玛 马 睿

(①中央民族大学中国边疆民族历史研究院 ②信息工程大学北京 100872)

习总书记在给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国历史研究院的信中谈到:“历史是一面镜子,鉴古知今,学史明智。重视历史、研究历史、借鉴历史是中华民族5000多年文明史的一个优良传统。”笔者研究藏族近代史多年,深深感到习总书记讲得非常透彻。“不了解中国历史和文化,尤其是不了解近代以来的中国历史和文化,就很难全面把握当代中国的社会状况,很难全面把握当代中国人民的抱负和梦想,很难全面把握中国人民选择的发展道路。”[1]

我们史学研究的基础是搜集、整理、审查、鉴别、分析史料,任何议题都有自己的史料范畴,研究者要做的就是在此范畴内排除或扩充史料。但是,历史上许多重要的事件,没有留下文字记载;许多重要的档案尚未完全开放,就是专业研究者也难以随意查阅(如西藏档案馆、台湾“国史馆”情况),而这些历史当事人、亲历者、目击者、研究者见证的史料,有助于拓展史源,发现我们“过去所看不到的东西”,廓清历史谜团。口述历史最重要的价值,是在个人感受中去体验和了解历史。生动性、细节性、独特性、唯一性,是口述历史最值得关注的价值。这些真实的近距离观察之得,会提供给研究人员不同角度特殊的研究史料,完全可以对一些档案与官方文书等给予坚实的补充。诚然,个体的记忆难免有偏颇之处。但从时人过往的细枝末节、点点滴滴去发现思考一个历史的问题,眼界必然更宽一些,也一定会有更新的认识乃至惊喜!

今天,口述史日益受到藏学界的关注。如早在2011年,西藏社会科学院就举办了“西藏历史研究之口述史学术研讨会”;中央民族大学历史文化学院也在2016年举办了“近代边疆史料的搜集、整理与研究”学术研讨会,多篇论文探及与口述史料相关的问题。2018年,中国藏学研究中心专门举办了“邢肃芝先生遗珍捐赠仪式暨民国西藏历史学术讨论会”。邢肃芝先生的《雪域求法记:一个汉人喇嘛的口述史》(2003年,三联书店出版)是一本虽有瑕疵,但却生动反映西藏那个年代生活的真实记录。据悉,三联书店将于2019年重印再版该书。

当今学界对日记研究的重视度在加深,因其重要性不仅于文本内容上,更在于其有别于别的资料之“特殊”。我们看到这方面已经出版了多部相关书籍和论文,一些尘封的历史被公诸于世。如藏族近代史研究中,《有泰驻藏日记》就已为不少学人关注。①如本人20世纪80年代即根据国家图书馆珍藏的该日记写出了相关论文;吴丰培先生亦与中国藏学出版社整理出版了《有泰驻藏日记》;近年来,康欣平等教授整理出版了《有泰驻藏日记》,写出多篇相关论文。中国藏学出版社等已出版多部涉藏日记,对研究20世纪50年代的西藏具有特殊价值。②如魏克:《进军西藏日记》,中国藏学出版社2011年版;杨一真:《进军西藏日记》,学苑出版社2016年版等。港台地区亦有出版,如1884年来华的英国传教士戴如意所著《藏中行:一个女基督徒的日记》[2]等。

近年来,关于民国时期的涉藏日记出版甚多,研究者也逐渐增多。如陈廷湘、李德琬主编的《李思纯文集·论文小说日记卷》[3],其中就有著名学者李思纯的西康日记。有学者撰有《现代著名藏学家李思纯与陈寅恪交往述论》[4]等多篇文章。仅民国时期蒙藏委员会驻藏办事处的戴新三所撰《拉萨日记》就已有王川等多位学者研究,撰有相关论文多篇,甚至获国家社会科学研究重点资助项目③戴新三《拉萨日记》的研究,主要是四川师范大学王川等集中研究,已发表多篇文章,如王川.1943年上半年戴新三《拉萨日记》选注[J].民国档案,2016(5);邹敏.国民政府布施藏传佛教的年度个案:戴新三《拉萨日记》1943年传昭布施记载初探[J].中国藏学,2014(8).。国外学者对涉藏日记的关注也在升温。如美国著名人类学家、藏学家梅·戈尔斯坦的《西藏现代史:山雨欲来(1955-1957)》就用到了藏独著名代表人物夏格巴的《日记》[5]。他特别强调:“这不是夏格巴的个人《日记》,是他作为‘哲堪孜松’秘书长的角色而记录下的政治性《日记》。”[6]

笔者近年来对民国时期涉藏人士的日记、回忆录等也十分注意,写过几篇文章,感觉在自己的研究领域开了一扇新的窗户。正如陈寅恪先生所言:“一时代之学术,必有其新材料与新问题,取用此材料,以研求问题,则为此时代学术之新潮流。治学之士,得预此潮流者,谓之预流。其未得预者,谓之不入流。此古今学术之通义。非彼闭门造车之徒,所能同喻者也。”[7]结合本人研究的情况,谈几点思考。

一、我们的研究要关注民国史研究新动态,利用新史料

我们在研究西藏历史时自然要注意把自己的研究对象放在中国近代史的大背景下来思考,关注学科前沿动态。“不谋全域者,不足谋一域。”近代史学界对中华民国史的研究,较为注意对蒋介石等民国要员日记的研究。其实,蒋的日记也对藏事有所反映,这里试举一例。《蒋介石日记》中,1943年有段专门谈到蒋与喜饶嘉措大师会面。蒋听其谈西藏治理,应“以金刚态度,菩萨心肠处之”,④吴忠信在日记中写道:卅二五十星期一上午十二时陪喜饶嘉措晋谒总裁,由喜饶嘉措报告一般情形,随即午餐。喜饶嘉措向总裁建议对藏应用金刚面孔菩萨心肠。总裁面告喜饶先回青海,候令入藏。蒋在日记中特别指出,喜饶嘉措“颇有见解”。短短的日记信息量显然很大。喜饶嘉措后来谈到蒋希望他“不吝返藏,促进汉藏团结,并希望能于明年不吝回藏。喜饶当即告以主席智仁兼备,为世界最伟大精明之领袖,爱护边疆,维护和平,诚为菩萨心肠。而遇不得已时,如北伐、抗日诸役,又有金刚精神。”[8]

这相互对照后的思考,就不会仅仅停留在两个人的交往上。当然,著名学者杨天石曾谈到蒋介石讲过的一段话:中山舰事件有些情况现在还不能讲,大家要想弄明白,请在我死后看我的日记。他让人看日记,足以证明其写日记的初衷,显然日记不可全信。但我们从上述材料看到,蒋介石的这段日记对我们理解国民政府的治藏策略,特别是对喜饶嘉措大师会有新的认识。

二、必须意识到每个“老人是一座图书馆”,应有紧迫感

中央民族大学博物馆组织完成的口述史《中国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上下卷[9]中,访谈对象之多,材料之生动丰富,颇让人感叹。这是研究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颇为珍贵的第一手口述资料。但当该书出版时,不少参与访谈的人已相继离开人世,其所言成为绝唱,可谓抢救性史料。目前,正准备出版学校原藏语教研室诸多前辈之口述历史《梦萦雪山》,他们的工作让人敬佩。当然不容忽视的是通常口述资料方面的欠缺,它也存在,很多事情的叙述上尚难做到“不偏不倚”,但瑕不掩瑜,尤为珍贵。

其实,抢救历史,不一定非要去关注大人物。虽然有的人是小人物,有的事是小问题,但这些“小”可以呈现“大历史”,可以令人耳目一新,豁然开朗。在我看来,这是在尊重普通人看待历史的话语权,从而对一段历史形成重要补充,进行新的思考。“小人物”真实的生活记录,也便于人们从中找到个人情感的共鸣点,来发现社会的变化,使笔下的历史不至于失去事实基础,来更加充分展现特定年代的复杂性。

2016年,阅读陈践老师的回忆文章,她提到:“我的丈夫格桑居冕教授是四川巴塘县人,他经常向我提及,他的母亲因前两个孩子出生后便夭折,为了求得菩萨保佑,当怀他6个月时候,便从巴塘一路步行到拉萨朝佛,因而,他出生在拉萨。他的父亲叫孔党江村,曾是民国时期藏地“女钦差”刘曼卿女士远赴西藏,代表国民政府与十三世达赖喇嘛谈判的陪同成员之一。我的公公去世较早,按照藏族惯例,出家的叔叔还俗与婆婆(格桑居冕的母亲)组成家庭。格桑有两个舅舅,大舅格桑泽仁曾在国民政府任职,见过蒋介石。”[10]

读罢,始注意到民国西康名人格桑泽仁与孔党江村、格桑居勉等人的关系。笔者和格桑居勉老师相识多年,作为他的学生,后来又是同事,却一直不清楚格桑居勉老师的父亲就是孔党江村(国民政府文官处三等书记官、西藏调查员,随刘曼卿赴藏的人员)。试想如果更早得知这些情况,与格桑居勉老师有更深的交流,那么对笔者之前进行的刘曼卿等人的研究就会有更加准确的书写,对一些问题的研究也会更加全面。再如笔者曾多次与我校图书馆钟善化先生交流,但他受历史的影响,不愿回顾过去,更不敢谈论旧友,只说自己只是个相信迷信的小人物(指他去西藏拉萨色拉寺当过僧人),埋头念经,不清楚西藏的政事。实际上,他后来又在当时的中央气象局西藏测候所工作,了解很多民国时期拉萨发生的事和一些重要人物,与当时驻藏人员江新西、贺旦增、平措汪杰等的关系都是很近的。可惜,我只和他交流过短暂时间,很多问题尚未深入,他即去世。再如笔者写《西藏近代史上的一件冤案——龙厦其人其事辨》[11]一文后,时任西藏自治区政协副主席的拉鲁先生曾与我通过电话,约好访谈之事。但每次他到北京,我去拉萨都失之交臂。我们的约谈最终成为一个遗憾,好在他后来写过专门的回忆录[12]。

三、发现新史料,需要关注细节,深入思考

细节相对整体自然是局部,往往被人忽略。实际上,只要我们在历史研究中抓住了重要线索,注意到关键的细节,就可以让研究豁然开朗,感受到历史背后深藏的东西。

如在一次读书中,笔者注意到伊莎贝拉伯德1899年出版的游记中,反映了1896年川西北藏族村寨当时的生产生活状况,反映了沿途粮食的匮乏、老百姓的生活细节。她在书中写道:

“村民储备的粮食很快被我们吃掉。即使是在一些比较大的村庄,我们也成了一群不受欢迎的人,因为这12个饥肠辘辘的不速之客的突然到来往往清空他们的粮仓。”[13]

初读此记载,感觉这个外国人所说有点过于夸张,十几个人就能在村子里“清空他们的粮仓”?让人费解。后读到北京大学教授曾昭抡的《西康日记》也记载:

“我们小小十来个人的科学考察团体,通过西康的时候,在交通、粮食、住宿各方面,曾经感觉过重大的困难,这样一想,在这荒野的地方用兵,的确是有几乎不可克服的艰难。”[14]

这十几个人可以清空村民粮食,万余红军长时间在这样贫瘠的地区停留,何以坚持?这段记载对我们研究当时藏区经济状况很有帮助,但背后的故事更让人关注。当年藏族人民为红军北上抗日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和牺牲,为中国革命做出了怎样的奉献?!这样的历史细节,让人感慨不已。这就不难理解毛泽东、邓小平等老一辈革命家为什么始终对藏族人民对红军长征的贡献难以忘怀。

四、民国人士的相关涉藏日记,是值得挖掘的宝库

笔者在上面提到了《蒋介石日记》,他在与西藏事务接触中不乏重要可具参考的资料。在研究中发现《陈布雷①陈布雷(1890年-1948年),被誉为报界奇才,历任蒋介石侍从室第二处主任、最高国防委员会副秘书长等职,长期为蒋介石草拟文件。日记》《郑孝胥②郑孝胥(1860-1938),福建省闽侯人。清时曾历任广西边防大臣,安徽广东按察使,湖南布政使等。辛亥革命后以遗老自居。1932年任伪满洲国总理大臣兼文教总长,沦为汉奸。日记》《唐纵③唐纵(1905-1981)湖南省酃县(今炎陵县)人,曾任国民政府中将参军、“军统局”代局长、内政部次长兼警察总署署长,主持国民党在全国的警政。1949年唐纵去了台湾,当时他把自己的日记丢失在大陆,后被缴获,至1990年代初出版。在台湾,唐纵历任国民党“内政部政务次长”、“总统府国策顾问”等。日记》《陈立夫④陈立夫(1900-2001)国民党政治家,曾任国民党中央组织部部长、教育部部长、立法院副院长等职,所谓“四大家族”成员。⑤李廷玉(生卒年不详),清朝官员。1906年,随大臣博迪苏、内阁学士达寿等前往照料正在蒙古地方的十三世达赖喇嘛。其《日记》现存民国四年财政部印刷局印行的铅印本一种,书前有序言2篇,分别是:民国二年三月下浣那彦图所作之序、赵毓煊于民国二年三月所作序言,自序1篇,跋文1篇。1990年,中国社科院中国边疆史地研究中心编纂《清末蒙古史地资料荟萃》时收录了吴丰培整理本,附有吴氏跋文1篇。日记》等等都多少涉及西藏及相关人物,字数不多,认真分析,却是非常有价值的。如《郑孝胥日记》[15]中就提到过安钦呼图克图、章嘉活佛以及曾去过西藏的日本人多田等观与他的交往,便于我们对相关人物活动的了解,尽管是枝叶;另外还有一些人曾到过藏区,留下了一些较为珍贵的记述。如李廷玉的《游蒙日记》⑤,从题目上看与西藏无关,但该日记不乏对十三世达赖喇嘛出走喀尔喀蒙古期间的具体情况的详实叙述。由于印刷于民国四年,已无顾忌,李廷玉将清政府对达赖喇嘛的态度等和盘道出,为我们进一步研究十三世达赖喇嘛在蒙古地方的活动颇有帮助。但正如王川教授所言:“此外,还有很多重要涉藏人物的私密日记散落在民间,同样值得整理出版,以推进藏学研究。——这些私人日记,少为人知,利用得很不够。”[16]他在文中提到了任乃强、张为迥、戴新三等西康名人的日记,都是非常重要的。

因篇幅所限,他没提到的自然还有不少。如曾昭伦⑥曾昭抡(1899年-1967年)北京大学化学系主任,以科学家而负文名。历任北京大学教务长兼化学系主任、中华全国自然科学专门学会联合会副主席、中国科学院化学研究所所长、武汉大学化学系教授等职。1939年参加中华自然科学社考察团赴西康考察,回校后连续在香港《大公报》上发表《西康日记》。的《西康日记》,徐益棠⑦徐益棠(1896年~1953年),男,金陵大学著名教授,中国最早发起边疆研究的著名学者和中国民族学会的创始人,中国当代民族学家。⑧柯象峰(1900~1983)中国社会学家。又名柯森。安徽人。生于1900年11月11日,1983年10月23日卒于南京。的《西康日记》,柯象峰⑧的《西康纪行》,冯云仙的⑨冯云仙(1909-2002?),又名云先,女,藏族,四川巴塘人,藏名格桑曲珍。曾任中央社记者、四川省党部党训班女生管理员、蒙藏委员会委员、全国代表大会代表、监察院监察委员、新生活运动妇女工作指导委员会委员,国民参政会参政员,中央组织部妇女运动委员会委员,边疆教育委员会委员等职。抗战时期,曾相继出任妇慰会战时服务团副团长、难民儿童保育会管理组长、西康教养院生活主任、中国战后边疆宣传团团长等职务。《西康关外日记》,心禅的《西藏归程记》①心禅,情况不详,其文陆续刊载于《大公报》中华民国四年(1915)十一月十四日至十二月一日之“游记”栏目。,曾言枢②曾言枢(1899—1976),名令枢,曾任“康南巡抚司令”等职。其人信仰佛教,在康区颇有影响。的《戍康日记》《宣抚康南日记》③曾言枢相关日记,连载于《康导月刊》1943年第5卷等多期。等等都对当时的西康做了绘声绘色的记叙,旧西康社会及人物跃然纸上。这些宝贵的资料往往被人忽略,至今研究者寥寥,亦颇感遗憾。如曾昭伦在上世纪30年代发表的《西康日记》中记载:

虽然红军因被国军追击,在西康境内滞留的时间很短,但是他们对本地人所留下的印象,非常地深。尤其是后一次,因为所走的是大道,康人对他们的回忆,更加感动。我们这次走过西康,在好几处地方,和不同的人谈话。结果他们(不论是汉人或者康人)全说,西康人民,对于红军,毫无恶感,有的反而有好感。详细研究这事,我们得到结论,红军的所以受人欢迎的理由,主要地是在于他们政治手腕的高超。比方由丽江到巴安、理化这条路,要算西康旅行当中比较的非常艰难的一条;而他们大批军队通过,毫无困难。据说他们预先用政治方法,把沿途的喇嘛全联络好了,到处喇嘛们替他们备好军米(我们不要忘记,米在西康是非常难得的东西)。到了任何地方,他们对当地百姓,故意给予小惠。不但秋毫无犯,买物给价;甚至打死一条野狗,也故意找来一位康人,硬说狗是他的,给钱偿价。这样一来,本地百姓当然是歌功颂德。事先有一部份康人,因为害怕红军,将家中所存的粮食和各种物品,寄存在喇嘛那里,自己便行逃走。事过以后,回来一看,存在喇嘛那里的东西,一部分已经损失,「敢怒而不敢言」。同时其它的人,把东西丢在家里,不管人是不是仍留家中,事后人财均毫无损失。几千年来康人对于喇嘛的极端信仰,这番第一次略为发生了一点动摇。这件事的教训,从积极方面来说,是很明白地告诉我们,以后处理边省问题的症结,是在何处。”[17]

这段历史记忆大大丰富了我们对红军长征在藏区的研究,可以清楚地看到红军与藏族民众的关系,也进一步理解了红军为什么在穷乡僻壤能够站住脚,最终走向胜利。

再如李廷玉《游蒙日记》对十三世达赖喇嘛当时生活的记载:

“达赖喇嘛放头,蒙民及喇嘛二千余,均屈膝坐湿地上,敬候达赖叩头献礼物,虽大雨倾盆皆不肯去云。”“达赖住此,每五日三庙供羊七十八只,每日白米、白面各百二十斤,其黄油、洋烛零物等,随时取给。”“达赖用度,每月万金之谱,均由各旗供给。”[18]

日记对蒙古民众崇信达赖至极,地方费用支出之大的记载,可谓具体详细。此种情况下,相关矛盾的产生也就很自然了。

五、口述史料与档案文献相得益彰,使事实更接近真相

如由于民国电影人孙明经的纪录片《西康》的播出,人们记住了民国时期西康所谓“‘为什么县政府的房子总是不如学校?’县长答‘刘主席有令,政府的房子比学校好,县长就地正法’”[19]。有影像资料,有照片,“西康学校的房子比政府的好”似乎已成“事实”。但我们从著名学者李思纯的日记中看到了当时他在康定听时任石渠县长章家麟的一段话,足可引出新的思考:

清季赵尔丰初设治时,县官无衙署,惟支帐幕。每夷民帐幕迁徙时,为征收牲畜税故,县官之帐幕亦随之迁徙。全县夷民皆牛厂娃,游牧无定。今虽建筑有西康式之屋数间,为县官衙署。然全县除此数间屋外,皆为帐幕。今日之石渠县治,仅此县署屋数间,位于山畔。其旁帐幕十余处,则各区夷民更番为县官当差者之所居也。前此任县长某君,为当差夷民所不满,一夕,尽拔帐幕他去。明晨,惟有县官屋数间,孤寄山畔,四无居民,大窘。托人向夷民疏通,始返,兹可笑也。[20]

1938年8月至10月,著名学者柯象峰偕学者徐益棠等前往雅安、汉源、泸定、康定、泰宁、道孚、炉霍、甘孜等地,对当地藏民生活进行了历时两个多月的实地考察。在他的日记中也提到各县衙门的情况。如炉霍县县府,楼下有审讯室,楼上有招待室。各科室正在“修理中——较民房稍佳”。而炉霍县小学则在旧时之关帝庙[21]。日记中,他还谈到甘孜县府“署似土城堡——入门为乌拉马(差马)候差处。中有天井,正楼之下层为监狱。第一层为公堂,与他县相若,再上层为办公室。”[22]

再延伸了解,就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孙明经所拍义敦县衙门(歪斜的破房,仅靠一根柱子撑住。县长大人立于侧面)是在1939年11月。有学者深究史料,提到:

“义敦县衙门1918年被藏军彻底焚毁,该县亦被撤销,直到1939年才实质性复治。该年7月,刘文辉所部一营到达义敦,开始修筑县府,期间因地方实力派对义敦复治采取抵制态度,屡生武力冲突,直到12月,县府才基本修造完毕,义敦才正式复县——换言之,所谓‘简陋的县政府’形成鲜明对比的德格县‘豪华的学堂,其高大气派的校舍’,实乃著名的德格土司官寨。”[23]

除此之外,其他资料中也有反映西康教育存在的问题。如当时西康师范传习所的所长,办事很认真,常检查,要求各县派学生到师范传习所学习。如果哪个县没有学生送来,就下文去催促。九龙县送来的学生已经20多岁了。县长让这个学生来康定时带了一封信给所长:

“九龙县没有学校,所以也就没有高小毕业生送来,但是政委会一再催促,我不敢违抗,只好把我从家乡带去县政府工作的侄儿送来充数。今后如果女子师范要学生,我只能把我太太(爱人)送来,再有什么学校要招生,只好我自己来了。”[24]

再如西藏过去的“传召大法会”,我们在多种资料中都已有大概的了解。但很多规矩,则并不很清楚。而在民国时期有位驻藏学法人员的日记中就有细节的描写,让我们了解到旧西藏法会期间的苛捐杂税及铁棒喇嘛的威权。此处仅举一例。他提到:

“初五,张君想开留声机,故先遣佣人吐丹携哈达一方,去铁棒喇嘛处请发许可证,费藏银三钱。据云铁棒喇嘛甚高兴,因汉人亦能以西藏规矩做人也。”[25]

在档案的基础上,通过口述史料,我们就清楚地了解了历史的细节。如1949年,西藏地方政府举行的“扣锅”仪式,被一些人说成了“驱汉”。实际上呢?噶厦官员告诉蒙藏委员会驻藏办事处代处长陈锡章“为了使共产党向汉府(国民党政府)发起的激烈战斗窒息于襁褓之中,国府不战而胜,拟增作降敌祈祷法事。”陈锡章说:“对如此周全的考虑表示感谢。为将此事通过无线电台报告国府,请赐给我一份此次降敌祈祷法事的原文抄件。”因噶厦没有特制的原文,只抄给了他一份法事活动的程序表。[26]显然,以“扣锅”进行所谓“驱汉”是不准确的。值得注意的是亲历者在不同时代的说法可能不一致。这有多方面的原因,一是由于他们在事后掌握了更多信息,得以重新审视历史;同时,也不排除受到此后其他各种因素的影响。

六、生动具体的记载,为研究提供了新的思路、新的依据

如国民党高官陈果夫在1940年6月15日的日记中谈到喜饶嘉措大师:

“喜饶嘉措来访,谓各地边民因中央政府对庙宇不保护,不尊重,深致不满。又谓,边民有不知中央为何物,甚至有询问中央几岁者。此可见吾人对边民宣传及联系工作实在做得不够!”[27]

这段日记对喜饶嘉措大师的记叙就形象地说明了民国时期中央政府与地方关系存在的一些问题。寥寥数言,也让我们淋漓尽致地感受到喜饶嘉措大师的率直刚正。

无独有偶,我们在国民政府派往西藏接替专使行署留藏人员的高长柱①高长柱(1902-1975),字石辅,安徽全椒章辉集人,曾任参谋本部上校参谋、军委会北平分会参谋团上校参谋、新疆宣慰使署上校参谋。抗日战争初,班禅到(南)京,高长柱奉蒋介石命令率一个旅护送班禅回藏,被委任为特派护送班禅回藏专使行署的少将参军、蒙藏委员会调查室主任代藏事处长及行政院派驻西藏参议、西北调查国防专员等职,后又派驻蒙古任特使。1951年至台湾任蒋记国防部中将部员及行政院设计委员等职。的日记中见过这样一段记载:

“距香达约三百里之阿夏百户来谒,并送藏洋十元、长寿果一大包,余坚辞不受钱,只领谢长寿果一大包。彼云送钱为见面礼也,委员不受,想嫌微薄,经格秘书再三解释,彼始心安。

“彼云此地向未有中央大员莅此,民等亦不知中央究竟如何,据闻中央与青军无异,故民等初不敢前来,今见中央大员留香半载,一切行动竟出小民意料之外,至今始知相传与青军无异讹传耳,故民等不知内地皇帝有否?只知有一蒋委员长,恨不知何许人也。近见委员处兵夫均能体民之艰,态度和蔼,以礼待人,远非前清及青军能望项背,故民不揣冒昧,前来晋谒,敬乞委员将此地民众之困难报告中央,幸甚!”[28]

土司在当地已是消息灵通之人,其言“故民等不知内地皇帝有否?只知有一蒋委员长,恨不知何许人也。”足见当时边疆地方对国民政府的情况很不了解,产生隔阂,实为不难理解。

欧阳无畏①欧阳无畏:(1913—1991),江西省兴国县人,俗姓欧阳,单名鸷,字无畏,1934年参加西藏巡礼团入藏,于哲蚌寺果芒扎仓出家,法名为君庇亟美。曾在西藏寺庙学法,著有《藏尼游记》及《大旺调查记》二书。1949年,欧阳喇嘛第二次入藏,回哲蚌寺果芒扎仓。后去台湾,从事藏语文教学,有“台湾藏学之父”之称。的日记中也提到了他与萨迦法王②藏传佛教萨迦派首领。交流时的一段话,联系上述材料,让人颇有感触:

贡玛曰:“中国人民能自治理国政,固属尽善尽美,余亦非谓中国之人民必待有皇帝而后治,不过因中国之皇帝都为曼殊师利之化身,如不使其临位统御,恐人民有毁谤佛菩萨之过,终致减损福德,而冥冥受因果之谴报,且国亦不得治!——余曰:——中国二千年来皇帝在位无缺,即使都为真正曼殊师利化身,然二千年来亦治乱循环,人民饱受专制压迫之苦,岂不出于曼殊师利之赐耶!——然则缪执皇帝论者,又将以国有娼妓则治,无娼妓则乱,宁有是理!执名作实,入中云:‘一切法假名所立,世间言说所成’,又悖论旨,七也。故皇帝不须必有,民国亦可得治,四万七千万人中佛菩萨化身随在多有,吾人不必求曼殊师利于皇帝,但求之于大总统已足,是故吾人只希望凡人民所选出之民国官吏为曼殊师利或其他佛菩萨之化身。更进者,吾人不必民国官吏尽为曼殊师利,但求诸自己为民国国民者,人人都为曼殊师利。如是,岂有不治之民国乎!贡玛聆毕,肃然动容。”[29]

欧阳无畏据此用萨迦法王完全理解的佛教譬喻做出解释:吾人不必民国官吏尽为文殊菩萨,但求诸自己为民国国民者,人人都为文殊菩萨。如是,岂有不治之民国乎!这句精准的回应最终令萨迦法王“肃然动容”。彼此关系自然拉近,始建立起互信与共信。

通过上述不同人物的几段日记,我们也可见,当时藏区民众对内地政体变革等缺乏了解,已到何种程度。

七、注意口述史存在的问题,研究须谨慎

口述历史是对个人记忆的采集收藏和开发利用。个人记忆的特点,首先是丰富如大辞典,但无章节、无索引;其次生动如故事,但有遗漏,主观性强,想象冗余;再次是完全可能存在情感偏向和立场,选择性记忆难以避免。以至于有历史学家不无尖锐地批评道:虽然口述史能够为研究者提供一些宝贵的线索,但总的来说是保存了“一大堆废物”。这种看法值得商榷,但也提醒我们运用此类材料时,需要特别谨慎。

如邢肃芝③邢肃芝(1916-),藏文名洛桑珍珠,生于南京,青年时代进入四川重庆汉藏教理学院学习藏语文,后至西藏哲蚌寺学经。此后曾任国立拉萨小学校长。著有《雪域求法记》。回忆西藏“七八事件”时,谈到蒙藏委员会驻藏办事处一片慌乱,于是他走到了最前面:

“我(指口述者)的格西身份和以往和西藏地方政府官员及贵族结下的交情,在这关键时刻派上了用场。噶厦知道我平时身上从不带枪,是在西藏办教育的,因此没有派兵来监视我,所有的汉人官员中只有我一个人还可以自由出入。我来到噶厦政府,对噶厦的人说,要我们走可以,但不能这样走,我们总还是中央政府的代表,大家好来好散。我向他们提出了几个要求:第一,我们可以选择经印度回国,但这样要为我们办理签证;其次,噶厦政府要给我们准备乌拉;再有就是要保证我们的安全,派藏兵把我们护送至边境。”[30]

显然,我们看书后会认为他在事件过程中起到了较为重要的作用。但细究历史,始知,噶厦早在告知驻藏办事处代处长陈锡章,要求他们“限期离开西藏”时,已经有了如下考虑:

“经西藏会议讨论,呈报摄政王达扎活佛批准,决定勒令国民党办事处处长及工作人员和在藏的涉嫌汉人限期离开西藏。陈处长如顾全大局取道印度返回内地,我们愿支持所需乘骑和驮畜,为了旅途安全并派专人护送出境。”[31]

这就是口述史中难以避免的问题,即人们都希望尽力展示自己好的一面,部分夸大自身作用或更多地将成绩归功于自己。

再如藏族名人冯云仙在她的《西康关外日记》中提到在西康的汉族人生活。这使我们对在藏族地区生活的汉族人有了更感性的认识:

“在西康住久了,现在想不想回老家(四川)去看看?”我问。“听说外面不如往年,粮税上得太多。还有各种杂捐,每年辛辛苦苦的收成不够上粮,动辄还要受军队糟蹋,坐监、拉夫那是平常事。不回去也好,此地生活苦是苦,但一层不上粮,汉人在此又不当差。每年糌粑总有得吃,饿不着,没有衣服穿,有火烤,柴火又不出钱。只要天老爷关照,娃娃长日子不生病就好了,回去做什么,外人说草地不好,其实比内地好的多哩!”[32]

这段访谈很有意思,反映出一些居住藏区的汉族人为什么不回老家去,谈得很有理由,足以让人信服。但这个问题是否如此简单,莫非藏地真是“世外桃源”?这是普遍性的问题还是个别问题,值得研究者进一步分析。

所以,有学者认为对待史料,特别是私人信件和日记的利用不要盲从,一定要首先弄清它的真假和是非,慎之又慎。如著名藏学家任乃强先生曾言:

“有些人打起调查的旗号,用了国家一笔旅费,只跑到康定去住了几天,便写出什么‘西藏问题’及其类似的巨著来骗人。这几年中,我收集的用‘西藏问题’及其类似名称标题的书籍近20种,各家书局皆有,全是东抄西凑,自欺欺人的翻旧话;一两句新的调查资料都没有。甚至如有一个叫梅心如的人,用了国民党政府很大一笔考察费,只走到成都,向胡子昂要到一部《边政》月刊,把我发表在上面的十县视察报告书和地图全部盗用,一字不易的作为是他的调查材料,印出很大一部书来卖钱。(此人后在汉口与我相遇,恬不知耻地对我说:‘任先生,我的著作里采用了你的材料。’真叫人啼笑皆非。)更坏的是有个叫陈重为(传说他是崇庆州州官的一个儿子)的,凭空捏造了一部《西行艳异记》,说他走遍茂、汶、松、理和西康各县,所至都有少女伴宿,说这是藏民风俗如此。并且用日记体裁写成的,骗得了申报馆很大一笔稿费,还要给他单独出书。曾激起在沪康藏人士的反对。”[33]

梅氏如此考察、著述确系奇葩,《西行艳异记》这样胡写乱编的日记,更属罕见,实值得后来治史者为鉴。当然,一些人日记中出现的问题,也不见得全都是作者刻意去造假,原因很多。但是,有意回避一些问题,避重就轻地处理一些问题,对朋友和自己亲近的人多说一些好听或赞美的话;对自己不喜欢的人发泄点私愤是人之常情。另外,还有受篇幅所限,记载不全、不清都是难以避免的。

余 论

个人日记,在历史长河中可以说是碎片。对日记所载,何者可信,何者不可信,这就牵涉到使用者的立场、学力和功力了。当然,这就非一日之功了。但我们在对学界利用日记体发表的成果进行梳理后,容易发现还存在依靠单一日记、选题窄小、框架与思路重复等不少问题。由此,提醒我们发现与整理“新”日记、深挖日记中的丰富内涵、拓展研究视野等是进一步深化日记研究不可或缺的途径。

需要指出的是,认为利用日记进行研究就是“碎片化”的学术研究这种说法也是不对的。正如著名学者王笛所说:“任何历史研究,都必须有局部和整体,或者说碎片与整体,两者甚至不存在孰轻孰重的问题。没有局部,哪有整体?没有零件,哪有机器?……所谓‘碎片’和‘整体’,就是零件与组装的关系。整体是由碎片集成的,可以没有整体,但却不能没有碎片。”[34]

对此,陈寅恪先生也有一段话讲得好:“记者问到他有人诋毁考据之学为细微末节,先生如何主张?他说‘细微末节不是考据之病,只要是有系统的东西就合乎科学,譬如生物学要在显微镜下面观察东西,这不是更细微吗?’他说,持这种论调的人反而是无科学头脑。”[35]

总之,日记等口述史料与档案文献各有优劣,既不可厚此薄彼,也不要厚彼薄此,二者互为补充,互为参照,互为印证,相得益彰,始能尽最大努力地接近真实的历史,从而写出严谨科学的学术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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