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当代西藏小说视域中的民主改革前后

2019-02-20 02:04贾新政
西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9年2期
关键词:西藏小说历史

贾新政

(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 江苏南京 211102)

1959年,成为西藏漫长历史进程一个崭新的起点。今天,西藏人民在回顾自那个宏伟的历史瞬间延展至今的命运变迁历程时,仍以“短短几十年跨越上千年”这样饱蘸浓烈政治情感的诗性话语,来表达“民主改革”对于他们命运深刻改变的由衷感喟。60年前在西藏肇始的这场民主改革,足以与美国解放黑奴、欧洲废奴以及南非废除种族制度比肩而立,[1]是人类文明史上的伟大创举,是继1949年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实现民族独立和人民解放以来,中国人民向世界人类解放事业贡献的最为华彩的乐章。自此,西藏封建农奴制社会形态宣告终结,西藏人民从此结束了长久的非人苦难,获得了新生。

1951年和平解放至1959民主改革之前,西藏社会仍未彻底摆脱如中世纪欧洲般残酷的农奴制度,统治上层狂妄地自足于人类文明之外的黑暗统治仍然是笼罩在西藏人民头上的巨大阴影。正是由于西藏人民对于旧西藏苦难、压迫的体味太过痛彻,对于新西藏的幸福、美好的感受太过深刻,西藏民主改革前后的历史图景,才成为西藏当代作家再三言说的对象,他们的作品中才透露出了浓郁的历史况味。受个人研究能力所限,本文所论及的仅为汉语形式的具有代表性和广泛影响力的小说作品,重在分析作品中所呈现出的民主改革前后的西藏历史镜像,因此,所涉及的小说作品既包括这一特定历史年代涌现出的作品,也包括其后作品中对这一时期西藏社会变迁与人的命运遭际的历史再现。

一、于对历史的真实描摹中书写人民主体意识苏醒后的欢欣

由于长期根深蒂固的封建农奴制度的存在,西藏文学的发展没有获得一个近代意义上的形态,就如西藏的社会制度的跨越式变迁,西藏文学在发展形态上也经历了从古代文学一举跃入当代文学的历史突变。“小说”这一对于西藏而言全新的文学体裁,也成为了言说西藏和藏族人民自我言说的重要艺术表现形式。

“漫长的藏族古代社会,经历了原始宗教、本教和藏传佛教的历史过程,宗教曾是藏族社会的精神支柱,形成了贯通古今的膜拜型文化体系,乃至在阶级社会中,成为统治阶级实行精神统治的武器。”[2]“藏族古代文学家与藏传佛教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形成了密不可分的关系,这是它突出的特点之一”,而“佛教僧人身兼文学家的现象,成为藏族古代作家文坛的一个突出特点。”[3]因而,藏族古代文学也就成了统治阶级意识形态的形象化表现形式。在这些文学作品中,“人民”的形象是消隐的,普通民众的价值是不被肯定的,而佛教教义中的“人生无常”“生死难测”“应修佛法”也蜕变为统治阶级恐吓与麻醉民众的精神幻剂。从文学史的角度看,诞生于18世纪中下叶的《勋奴达美》与《郑宛达娃》一般被认为是初步具备了“小说”形态的文学作品,但以今天的研究眼光审视,其仍未能脱离西藏传统文学诗文结合的古典创作范式,在体例上仍与现代意义上的小说存在着很大的距离,且其创作意图仍是“要供那些不知佛教要义的人听的,而听者只有通过说唱讲话的传播途径才能得到接受。”[4]这当然与西藏历史上长期的知识为贵族僧侣所垄断直接相关,被剥夺了受教育权利的普通民众根本不具备基本的阅读能力,只能沦落为被驯化、被规制的工具和被动接受来自统治阶级思想观念的人形容器。

1951年,西藏实现和平解放,中央人民政府与西藏地方政府签署了《中央人民政府与西藏地方政府关于和平解放西藏办法的协议》(史称“十七条协议”),“协议”的初衷是给予西藏统治上层一个足够的历史缓冲期、过渡期,期望他们能够实现自我觉悟并进而实行自上而下的民主改革。尽管在这一特定历史阶段,西藏原有的统治秩序与西藏人民的生活境遇并没有得到根本性的改变,但随着人民解放军的进藏并直接参与旨在改善当地人民生活状况的经济建设,一些新思想、新意识也随之慢慢浸润了这片历经沧桑的高原厚土。在新生活希望曙光的投射下,苦难的西藏人民的主体意识此时也正在逐渐被唤醒。这一主体意识的苏醒,不仅是西藏人民切身的具体心理感受,体现在文学创作上,则表现为:普罗大众不但具有了取代西藏旧文学传统以“帝王将相”“神话英雄”为表现中心的文学叙事态势,并开始以整体的形象进入文学作品,而且也直接成为言说自我人生命运、诉说自我生死歌哭的文学创作主体。这标志着西藏传统文学在创作上的唯心史观开始被瓦解,而以人民大众为主体的新的具有唯物史观特征的文学创作新观念正在日趋形成。

“小说是当下的,此刻的讲述,将过往的真实的历史事件,尤其是重大的历史事件融入小说中,小说就能够攀附在历史的躯干上而加重自己的分量。因此,‘求真’历来是文学作品对历史追求的最高境界。”[5]自1951年西藏和平解放以来,部分军旅作家作为历史的亲历者,见证了西藏这段风起云涌的沧桑巨变,并以小说的形式记录了他们在藏期间的斗争和生活。徐怀中、刘克等就是这批作家中的杰出代表,他们以写实的笔法,书写了西藏人民长期遭受的苦难;以饱满的热情,讴歌解放军战士的革命献身精神;以乐观的抒情,展望了西藏即将到来的光明前景。总起来讲,这个时期军旅作家们的系列西藏题材小说作品,无论是从创作的主导观念、创作主题还是从创作手法上来看,同内地同时期的主流小说创作是一致的,是中国“十七年文学”创作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徐怀中的长篇小说《我们播种爱情》是中国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藏区题材小说,因而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小说虽冠以“爱情”的标题,其中的确也描写了几对青年男女的爱情故事,但作家的创作是站在更高的立意上,建构了一个更为宏大、更为崇高的革命理想主义“爱情”主题。作家在文末对小说这一明朗的主题作了清晰的凝练与升华:“要知道,播种机所投下的,是种子,同时也是每个耕耘者对这处女地充满了希望的心!也是每个耕耘者所要献给祖国的这一壮丽高原的全部的爱情!”[6]

徐怀中在小说中刻画了新中国第一批内地赴藏建设者的群体形象。小说描写了一支由党员干部、退伍军人和青年知识分子组建的农业技术推广站,并以他们在藏的日常工作、生活、斗争为主导叙述线索,叙写了他们在农业技术推广中同当地藏族各社会阶层展开的错综复杂的关系。小说故事虽着眼于西藏所辖之一隅,但作家在这个极为有限的叙事空间内,努力展现了一个浓缩化了的西藏历史图景,实现了对当时西藏社会的立体化呈现。小说中农业站所要面对的既有深受世代压迫而麻木守旧的农奴,也有思想矜持的贵族女土司;既有思想开明却老于世故的活佛,也有深藏不露企图发动武装叛乱的反动势力。小说所展现的,正是西藏上世纪50年代民主改革前夜西藏之整体的真实的社会状况。小说中斯朗翁堆是一个从“自在”到“自为”的崭新的藏族农民形象,他的“主体意识”的被唤醒,表征着一个饱受压迫的族群开始对自我价值与尊严进行重新审视与肯定的历史进程,生动地反映了西藏人民与旧时代决绝的告别姿态和对新生活由衷的认同与憧憬。

今天来看,“十七年文学”对政治进行直接地图解是其自身艺术成就上显在的缺陷。徐怀中的这部《我们播种爱情》也存在此种倾向。小说在情节设置上确有对“十七条协定”作政治图解之嫌,只不过作者凭借高超的艺术化书写技巧,对政治图解的意图作了叙述上的冲淡和艺术上的缓冲。但我们不能由此武断地认为小说所描述的历史图景是出自于作者的虚构与臆造,小说所塑造的这群赴藏建设者形象及其关于“农业站”“兽医站”建设的叙述,的确是真实历史的艺术化再现。据俄罗斯解密档案显示,前苏联西藏问题专家索洛托夫尼克于1955年9月17日致苏斯洛夫(时任苏联联共(布)中央主席团委员,兼任中央书记。笔者注)的名为《呈送关于西藏民主改革的报告》中写道:“中国朋友提出了任务,要在短时间内大力发展西藏的农业……从1951年到1954年开荒整地超过3000公顷荒地,到1953年已经收获了1000吨粮食。”“中国朋友十分关注畜牧业……仅在1953年就能够预防疾病并治愈了拉萨市和日喀则市地区超过9万头牲畜。”[7]

由此可见,“求真”是徐怀中这部小说最为重要的特点,它如实地记录并反映了当时西藏社会的真实面貌。就其文学性、艺术性而言,我们可以说,在“十七文学”众多小说作品中,《我们播种爱情》也堪称为一部佳作。

恩格斯曾明确指出:妇女解放是衡量社会解放的天然尺度。军旅作家刘克的小说创作就深切地关注了旧西藏受压迫最为深重的一个群体:女性。短篇小说集《央金》按创作时间顺序收录了刘克自1957至1962期间的小说作品。《央金》集中塑造了系列受压迫女性形象,书写了她们从苦难中觉醒,在抗争中新生的命运历程,刻画了像央金、古茜、巴莎、丫丫等一批勇于反抗旧势力压迫的典型女性形象。刘克的每一部小说都避免了主人公命运的悲剧性结局。他对笔下的每一个主人公都充满了爱怜与疼惜,因而每篇小说都有着一个“大团圆”式的完满,体现了作者对西藏、对西藏人民的未来所抱有的乐观期待和坚定信心。在这部短篇小说集中,《央金》《古茜和德茜》《古堡上的锋烟》和《丫丫》是最具代表性的篇什。

《央金》中所塑造的系列藏族妇女形象,突出了一个“新”字,这是一群在“新”意识、“新”思想的启迪与感召下,展现出了“新”形象、具有了强烈的主体意识、敢于尝试把握个人命运、勇于尝试追求光明前景的女性群体。作者在小说中对她们开始觉醒的反抗意识浓墨重彩的渲染,无疑也深刻地揭示了这样一个事实:封建农奴制的黑暗统治已经开始在社会的最底层动摇。

刘克在短篇小说集《央金》中,敏锐地把握了西藏和平解放后至民主改革前夜这一特殊历史阶段的社会现实。小说中通过对央金、古茜德茜姐妹、丫丫、苍姆决等女性人物的塑造,深刻揭示了在旧西藏,以民间的个人的形式反抗,非但不能对反动“三大领主”产生丝毫的撼动,反而更加剧了她们个人命运的悲惨走向。她们的个人命运只有同新的历史环境结合起来,只有在共产党、解放军的领导下,才能获得彻底地翻身解放。作者着重塑造的系列女性被压迫形象,无疑是表达和诠释了“受压迫最沉重,反抗意识最强烈,革命最坚决”这一重要革命伦理。

如前文所述,《央金》系列小说结尾处总能体现出作者对主人公获得新生的欣喜之情,如《央金》中,女儿“央金”成为“中央民族大学”的一名大学生;《古茜和德茜》中,“古茜作为藏族干部的一员坐上了去往内地学习的汽车”;《丫丫》中,丫丫作为朗巴溪卡农协会主任“到拉萨来参加庆祝建国十周年的活动”,等等。“自我意识本身就是‘主体间’的意识,即一个自我对‘另一个’自我的认识”,“在他者、疏已者、非我之中找到自己”。[8]在刘克的《央金》中,主人公们的这种自我主体意识的建构,已超越了“认识自我”阶段,而跃升至“实现自我”阶段。

二、于“苦难”“翻身”的历史叙事中书写人的解放

时至今日,十四世达赖仍在竭力虚构旧西藏时期“人间天堂”式的历史幻境,谋求境外反华势力的支持以实现其“藏独”真实目的的虚妄构想。那么,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人间天堂”?谁的“人间天堂”?且先不论彼时西藏普通民众的生存境况,我们来看一下当时作为统治阶层的寺庙是怎样一番景象:“高级僧侣生活极安适,各有私人第宅或庵堂,且有雇佣仆役七八十人者。低级僧侣生活殊劣,其穷苦之状信如川口所云,‘有非言语所能形容者。’……常两日不得食,其惨苦有如此也。”[9]僧侣阶层尚且如此,可见在社会等级森严的旧西藏,广大农奴阶层的真实社会地位就不言而喻了,一言以蔽之——“会说话的工具”。

在黑暗的旧西藏,广大人民的价值、人的尊严被彻底地否定和遮蔽,他们作为被役使的工具,其生存状态不能让人对其产生关于“人”的任何联想。康德说,“人,一般说来,每个有理性的东西,都自在地作为目的而实在着,他不单纯是这个或那个意志所随意使用的工具。”[10]马克思在《神圣家族》中则明确指出:“必须推翻那些使人或被侮辱被奴役、被遗弃和被蔑视的东西的一切关系。”[11]1959

年的西藏民主改革,究其根源性意义,也即在于它实现了“人”的解放,就是将西藏人民从被奴役下的工具之人的状态中解放出来,使其成为自己的主人,恢复其作为自由的人之本性。西藏民主改革,已不再是新民主主义性质,而是社会主义性质。“社会主义必须是彻底的,所谓彻底,就是抓住根本,而这个根本就是人。”[12]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指出:“‘解放’是一种历史活动,不是思想活动。”[13]是一个阶级彻底推翻另一个阶级赖以存在的物质基础以及附着于其上的一切社会关系的历史活动。因此,在西藏当代小说中,以“苦难”与“翻身”为主题的文学叙事也就具有了强烈的鲜明的“阶级斗争”色彩。

降边嘉措的《格桑梅朵》是藏族第一部长篇小说。这部小说的创作始于1960年,1963年完成初稿,直至1980年,方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正式出版。小说以农奴青年边巴从一个无家可归的旧西藏的“鬼”“瘟神”成长为一名解放军战士的经历为叙事主体脉络,集中展现了千百年来藏族农奴所遭受的政治、经济和精神上的残酷压迫,生动反映了藏族同胞对幸福自由生活的渴望和追求。小说在对边巴、娜真、卓玛、吉村、仁青大伯等深受旧西藏压迫人物的群体性生存境遇进行描写的同时,活佛、堪布、宗本、管家、藏军团长等西藏旧势力集团的残忍与贪婪的本性也得以凸显和揭露。作者在对人物命运走向的叙述中,几乎囊括了西藏封建农奴社会的各个阶级、各个阶层,可以说,《格桑梅朵》这部小说全景式地展现了农奴制旧西藏的人生百态和黑暗现实,并由此发出了对族群命运的深切观照和对西藏光明未来的急切吁求。因而,在作者的笔下,“边巴的觉醒和成长是按照藏族人民特有的心理素质,按照民族性格发展的脉络,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的。他的悲剧是时代的悲剧,他的新生是一个民族的新生。”[14]

小说《格桑梅朵》的特殊意义在于,它是一次“从藏族人眼里看西藏解放”的文学创作。作家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切身感受,从本族群所特有的心理、视角和民族情感去回顾和思考了西藏这一特殊历史阶段的社会现实。同时,小说在整体的故事架构中所嵌入的藏族风情铺陈式描写,也使得小说更富有了生动的话语质感和斑斓的诗性画面,这是非本民族作家所难以企及的。

益西单增的长篇小说《幸存的人》所描写的故事发生在西藏和平解放前夕,作品淋漓尽致地揭示了旧西藏人民所遭受的苦难。小说以德吉措姆的复仇经过作为故事的叙述主线,而这一主线又与沉重的“苦难”叙事、对西藏上层旧势力罪恶的揭露交织在一起,从历史的逻辑中申明了西藏反动集团覆亡、农奴迎来翻身解放光明前景的必然性。小说最后,也即人民解放军进藏前夕,德吉措姆被仇人仁青晋美勾结流氓活佛宣布为“妖魂”而葬身于雅鲁藏布江汹涌的波涛之中。小说以“幸存的人”作为标题,但最终幸存的并不是主人公德吉措姆,她没能看到仇人仁青晋美们覆灭的那一天,她以自己生命的陨灭唤醒了雅鲁藏布江畔受压迫农奴群众的斗争意识,整体觉醒的农奴阶级才是小说所热情赞颂的那群“幸存的人”。

这部小说在叙述农奴主对农奴丧心病狂的盘剥和压榨的事实时,写到了行将就木的西藏上层集团令人瞠目结舌的各色“税种”,揭示了农奴阶级已经完全陷入了无路可走、无处可退的生存绝境。小说先是罗列了农奴“孝敬本主的内差税”的条款,包括地租税、糌粑税、鸡蛋税、白菜萝卜税、人头税林林总总计十七种税后,农奴主管家洛珠又向农奴宣布了以下“收费项目”:

……“除以上的内差捐税增加外,原来的草药捐,锅底黑烟捐,宽板子捐、窄板子捐、兽皮捐、白土捐、青草捐、木炭捐、陶器捐、竹器捐、木碗捐、水果捐、獐子毛捐、火药捐等二十种捐不动,照原样交。”……“还有,原有的怀孕税、出生税、入狱税、牛蹄税、过往税、下雪税、唱歌跳舞税、水井税、死人税、送尸税、残废税、丰收税、结婚税、离婚税、打猎税、升官祝贺税、鞭打税、茶税、盐税、牛粪税、呼吸税、炊烟税……等六十二种税照交,一概不免。”[15]

小说中所提及的这些税捐,并非是小说家“艺术创作”与想象的结果,而是在历史上真实存在过的、令人触目惊心的荒诞。据统计,旧西藏农奴阶层所承担的各类徭役达两百种之多。小说呈现了西藏和平解放前夕旧的政教合一制度的极端腐朽性,对人民的压迫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它不可避免地走向了可耻的末日。阿沛·阿旺晋美在20世纪40年代就曾说过,西藏“照老样子下去,过不了多久,农奴死光了,贵族也活不成,整个社会就将毁灭。”[16]

此外,张庆桑的长篇小说《博巴金珠玛》塑造了一支身份特殊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小分队的整体形象,言其特殊就在于这是一支由藏族奴隶组成的战斗群体,即“博巴金珠玛”,在藏语中意为“藏族解放军”。小说描写了这支小分队在1959年西藏平定叛乱时期对敌斗争的故事。作者以高度的政治抒情性语言,通过对“指导员洛桑”这一主要英雄人物光辉形象的塑造,把这群饱经阶级压迫的苦难者从精神迷途引向一条实现自身彻底翻身解放的阳光大道,书写了一部西藏平民英雄的成长史。这部小说创作于1979年,在整体上还属于“文革文学”的创作范式,在叙事上仍坚持了“阶级斗争”视角和极力渲染“阶级仇恨”的话语逻辑。依今天的观点来看,这部作品并无多大的文学艺术价值,在此不再赘述。

三、于重返历史场域的想象中探勘人性

“历史故事的内容是真实的事件,实际发生的事件,而不是虚构的事件,不是叙述者发明的事件。这意味着,历史事件向一个将来的叙述者呈现自身的形式是被发现的而不是被建构的。”[17]对于西藏民主改革前后这段波澜壮阔的历史,在作为后来的“叙述者”像扎西达娃、次仁罗布等作家的小说叙事中,“阶级斗争”的冷酷政治话语被弃置,他们更多地将目光投向对复杂“人性”的发现、审视与反思过程。扎西达娃和次仁罗布在对这段历史的回视中,通过探勘“人性的复杂”所重新建构的历史图景,其实是一种更为深刻的真实。

在扎西达娃的小说作品中,像《西藏,隐秘的岁月》《世纪之邀》《骚动的香巴拉》《西藏,系在牛皮绳上的魂》等,都对西藏民主改革前后的历史进行了极具个人化的想象与书写。其中,最为集中、最为痛彻地反思这一时期人性复杂表现的,当属短篇小说《古宅》。

《古宅》的故事内核是一段贵族的没落史。扎西达娃在小说中没有展现贵族生活的具体场景,没有在所谓的“历史细节”上大费周章,当然这也并非单纯因为这是作者的创作短板,而是扎西达娃根本对此就鲜有兴趣,他要做的是寻找一条直通历史本质的通道,直接揭开历史的秘密。扎西达娃在小说中打出了一套“权力、欲望、人性”的组合拳,直接抵达了对那段风云变幻中西藏历史的本质性认识。

小说构建了“古宅”这样一个封闭自足的系统,本身就是对西藏社会从传统开始进入现代形态这一历史时期的总体情势的隐喻。在这座封闭的“古宅”内,女主人拉姆曲珍是西藏旧权力的化身,而且小说中写到她多年持续不变的艳丽容颜,则象征了古宅内时间的停滞。权力导致人性的异化,而人性的沦丧则表现为肉欲的贪婪,这是小说所要表达的主要意旨。“古宅”女主人拉姆曲珍以自己的肉体肆意撩拨着奴仆朗钦旺盛的情欲,这对朗钦来说是一种极端变态的折磨。但随着“新世界”翻天覆地般地到来,昔日的奴仆朗钦摇身一变成为“互助组组长”“贫协主任”“人民公社社长”,并成为“古宅”的新主人和对庄园所有女性的占有者。原有的权力架构完全地被颠覆了。拉姆曲珍由“主人”变为“奴仆”,她不仅沦为朗钦情欲的发泄对象,而且成为庄园所有男人都能任意蹂躏的婢女。小说写到男人们蹂躏过拉姆曲珍后,莫不“四肢冰凉,舌头发麻,全身无力,像大病一场久久不能康复”,而唯独朗钦例外。这无疑是在表明,这是新旧两种变异权力的交媾,两者在性质上是一致的,并且两者之间是一种完全可以展开平等对话的同构关系。在朗钦占有权力之时,他与容颜不变的拉姆曲珍共处于“古宅”之中,揭示了在一个封闭停滞的时空里,“权力与欲望”的本质获得了一种类似于恒久性的形式和意义。当朗钦作为“堕落的蜕化变质分子”被褫夺权力后,另一种“权力”进驻“古宅”,这种时空的封闭与停滞仍在延续。直至小说最后,拉姆曲珍“落实了政策,成了县政协委员,重新住进了古宅”,但此时随着变异的“权力”与扭曲的肉体欲望的不复存在,拉姆曲珍在“一夜之间就苍老了起来”,“那座古宅跟主人一样”成为废墟,从而时间重新获得了意义,历史重新获得了意义。

如马克思在《神圣家族》中所言,在阶级社会中,“有产阶级与无产阶级同是人的自我异化。但有产阶级在这种自我异化中感到自己是被满足的和被巩固的,它把这种异化看作是自身强大的证明,并在这种异化中获得人的生存的外观。而无产阶级在这种异化中则感到自己是被毁灭的,并在其中看到自己的无力和非人的生存的现实”。[18]小说中无论是拉姆曲珍还是朗钦,无论是有产者还是无产者,都是旧西藏黑暗时代的牺牲品,旧时代所给予她们的,只有人性的扭曲与变态,都是人性异化的符号。在《古宅》的历史叙事中,扎西达娃用魔幻和诡异的手法将这一深刻认识推向了新的高度。

次仁罗布在小说《德剁》《言述之惑》和《祭语风中》中,都对西藏民主改革前后的历史与人的遭遇进行了深入的书写。《德剁》揭示了西藏反动上层武装叛乱时个体生命的渺小与脆弱;《言述之惑》试图穿越历史的迷雾去探寻人性的真实;其对人性的深刻探寻在《祭语风中》这部宏大的历史叙事中得以充分展现。

在《祭语风中》的历史叙事中,作者“从‘人’的角度,表现西藏人民获得自由、平等的权利后所焕发出来的精神风貌以及生活热情”。[19]希惟仁波齐、瑟宕二少爷、努白苏管家,虽然他们身处于旧西藏统治上层的阵营,但他们都从“人”的角度出发,超越了个人所属阶级的阈限,把对人的生命、自己族群的前途命运视为至高无上的原则,坚守着自己的人性底线,诠释着人的本质中所深蕴的良善、宽容、忠诚与慈悲。

小说中,上师希惟仁波齐在逃亡过程中,即使目睹了叛军的种种杀戮与掳掠,也仍然这样告诫弟子:

你们听着,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们都不准碰武器。你们曾经在我和神像面前,发誓要接受戒律,这就表明了这一生不会去杀生。一旦拿起了武器,你们的心里就拥有了仇恨,潜意识里烙上了夺人生命的念诺,夺取别人的生存权利是最大的罪孽。[20]

希惟仁波齐的这番话与西藏反动叛乱势力的疯狂话语形同水火、判若云泥,他表达了一个智者对人的生命的尊重,对真正佛教教义的至诚阐释。此时,孰为真正的“禅”,真伪立判。

瑟宕二少爷是断然与旧西藏宣告决裂的贵族开明人士,他超越了自身社会阶层的局限性,成为西藏社会最早践行民主尝试的改革者之一。其难能可贵之处在于,他“不以个人悲欢离合而以西藏人民的自由、平等权利为评判社会的尺度,表现出强烈的社会理性意识。”[21]即使在特殊的历史时期,他在个人蒙冤之际,也丝毫不会否认西藏社会历史发展的合理性,也会为“被奴役的劳苦大众获得翻身”、为“儿孙们享受着平等的教育”表达着自己由衷的欣慰。

在次仁罗布的历史叙事中,作为上层僧侣的希惟仁波齐,作为贵族的瑟宕二少爷,作者都从对“人”的本质的肯定性认知中将其还原至“人”应该具有的道德高度,从以往文学作品酷烈的“阶级论”话语中发掘出了“人”本应具有的“良”与“善”,是于对真实历史的还原中探勘了人性所应该达到的理性高度。

结语

对于西藏民主改革前后这段历史图景的文学描述,西藏当代小说的创作中呈现出了“亲历者”和“非亲历者”两类不同的书写文本。在这众多的小说作品中,无论其是扬意识形态而抑、弃艺术规律,或是相反,当然是与小说家们在创作时所处的具体历史语境直接相关,与不同时代文学创作范式主导下作家所自觉秉持的创作观念有关,也与作家各自不同的美学追求相关。这固然有进一步讨论的必要,但我们在考察这些小说作品时,不能脱离具体的历史语境。可以说,无论是“亲历者”通过对历史图景的写实性描摹,还是后来“叙述者”借助对“人性”的探寻努力于精神层面再现历史,其所蕴含的“真实性”或“真似性”都不容质疑,都抵达了对那段历史的本质性认识。今天,当我们透过这些小说作品再去回望那段历史的沧桑与光荣,也必须承认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西藏民主改革这一具有划时代意义的重大事件,对于西藏人民来说,它的确承载了一代人乃至几代人太多的感情,这已经足够。

猜你喜欢
西藏小说历史
都是西藏的“错”
那些小说教我的事
神奇瑰丽的西藏
一个人的西藏
新历史
西藏:存在与虚无
历史上的6月
历史上的八个月
历史上的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