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明迪,陆离
(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 江苏南京 210024)
吐蕃自兴起之日,与唐王朝对峙二百余年,期间和战不断,而双方的使者往来十分频繁。因此在唐蕃关系的研究中,唐蕃交聘是其中极为重要的一环。对此,学界以往根据汉藏史料的记载,已经有丰富的研究成果。①出土的大量唐代墓志中,出现有几位曾担任过出使吐蕃的使臣,但传世史料未载,也未见有学者论及或虽有论及但仍有值得深入探讨之处。今据出土墓志,于此辑录诸人,对其出使吐蕃史事进行考证,以便充分认识唐蕃交往的历史。
李思谅,赵郡赞皇人,新旧《唐书》无传,唐尚书省郎官石柱题名之仓部郎中与祠部员外郎下载有其名。②其出使吐蕃事,亦未见诸于史册。
墓志云“君讳思谅,赵郡赞皇人也。……曾祖希礼,齐著作郎,太中大夫,征虏将军,通直散骑常侍,太常少卿,信州刺史,赠赵州刺史,鸿胪卿,谥文。懿德清徽,誉流前代。褰帷刺举,绩劭当时。祖元操,齐给事中,中书舍人,通直散骑常侍,聘陈使,博陵太守,散骑常侍,聘周使,黄门侍郎,周仪同三司,随上仪同,武安县子,冯翊郡太守,内史侍郎,金州刺史。早擅文史,夙标词令。吐言抗论,泉涌云飞。通聘二国,声驰四海。父来王,扶风郡主簿。国初,副御史大夫段确招慰朱粲,为贼所害,赠上开府,员外散骑侍郎。忠彰劲节,贞表临危。宠服追荣,恩崇礼缛。君承积德之美,膺川岳之灵……起家通事舍人。虔奉玉阶,肃恭文陛……转鸿胪寺丞。九棘清显,望实攸归。匡职伫才,佥议惟允。又除职方员外郎,祠部员外郎,迁仓部郎中。上应列宿,赞务百揆。趋步轩陛,敷奏允穆。历职中台,事繁务总。敏于从政,剖断如流。又善将顺,奉使绝域。皇华拥节,衔命吐蕃。但葱岭辽敻,悬度遐阻。盐海际天,苍山蔽日。羌戎之地,杂种寔繁;白兰之南,荐居非一。绵亘恃险,亟多翻叛。远人未附,疆埸唯忧。扬旆宣风,遐迩清肃。无虞异域,厥功为重……以显庆四年(659)十月十五日,遘疾终于万年之里第,春秋五十八。”[1](P136-137)
其子李节之墓志也记载了李思谅出使吐蕃事迹,“君讳节,字行满,赵郡平棘人也……曾祖孝贞,字元操,北齐给事中、中书舍人、黄门侍郎、聘陈使,隋金州刺史、武安县开国子。文集廿卷,隋史有传……祖来王,字归道,上开府仪同三司、员外散骑侍郎……父思谅,唐通事舍人。频使吐蕃,戎虏悦服。累迁鸿胪寺丞、职方祠部员外郎、仓部郎中。”[2](P325-326)
据墓志记载,李思谅曾任鸿胪寺丞,“又善将顺,奉使绝域。皇华拥节,衔命吐蕃。但葱岭辽敻,悬度遐阻。盐海际天,苍山蔽日。羌戎之地,杂种寔繁。”葱岭即帕米尔高原,“盐海际天,苍山蔽日”应即高原环境的描述,可知李思谅本人曾出使西域,并多次前往青藏高原以及吐蕃。然而墓志未交待具体时间,但从墓志提供的信息并结合其他史料或可推测大概。李思谅卒于高宗显庆四年(659),享年五十八,可知其生于隋文帝仁寿元年(601)。若以年二十起家,其出仕约在唐高祖武德时(618-626),历经高祖、太宗至高宗朝初期去世。我们知道唐蕃第一次有使节往来,是在太宗贞观八年(634),吐蕃遣使朝贡,而据相关文献记载唐朝随即便派出首位出使吐蕃之使者冯德遐。③那么李思谅出使吐蕃的时间上限当不会早于贞观八年。
墓志中云:“盐海际天,苍山蔽日。羌戎之地,杂种寔繁;白兰之南,荐居非一。绵亘恃险,亟多翻叛。远人未附,疆埸唯忧。扬旆宣风,遐迩清肃。”“白兰之南,荐居非一”或可为我们提供线索。白兰即“白兰羌”或曰“白兰峒”,始见于《华阳国志》,其自汉代以来便出现,分布于今青海至四川一带。④唐初道宣记述唐至印度之路线便提到“其东道者从河州西北度大河,上漫天岭,减四百里至鄯州。又西减百里至鄯城镇,古州地也。又西南减百里至故承风戍,是隋互市地也。又西减二百里至清海,海中有小山,海周七百余里。海西南至吐谷浑衙帐。又西南至国界,名白兰羌,北界至积鱼城,西北至多弥国。又西南至苏毗国,又西南至敢国。又南少东至吐蕃国”[3](P10-11)而且据《新唐书·吐谷浑传》载“吐谷浑居甘松山之阳,洮水之西,南抵白兰,地数千里”[4](P6224),由此可知,在唐初有一部白兰分布于吐谷浑和吐蕃之间。
墓志记载李思谅出使吐蕃沿途,有“盐海际天,苍山蔽日”的景观描述,盐海或即盐池,即今柴达木盆地东段的茶卡盐池,周围羌戎杂居,生活着诸多部族。而后继续南行“白兰之南,荐居非一。绵亘恃险,亟多翻叛”,从他出使吐蕃的任务来看,自白兰往南,部族反叛,显系吐蕃。这与白兰在吐谷浑之南境、吐蕃之北的地理位置相符,而此时白兰尚未被吐蕃征服。实际上“羌戎之地,杂种寔繁;白兰之南,荐居非一”正是反映出其时高原诸羌散处山谷,在吐蕃兴起之初,高原诸部族尚未完全被其征服的局面。据《新唐书·党项传》之载“龙朔后,白兰、舂桑及白狗为吐蕃所臣,籍其兵为前驱”,可见是在高宗龙朔后吐谷浑南境的白兰成为吐蕃的臣属。[4](P6216)
吐蕃自太宗贞观年间逐渐兴起强盛,开始向四周扩张,首当其冲的就是高原诸部,如羊同、苏毗,同时开始与唐交好,而此时高原地域尚有一吐谷浑国横亘与唐蕃之间,成为吐蕃攻取的目标。前文提到贞观八年唐蕃第一次有使节交往,双方和睦。然贞观十二年(638)吐蕃开始进攻时为唐属国的吐谷浑:
(七月)乙亥,吐蕃寇弘州……(八月)初,上遣使者冯德遐抚慰吐蕃,吐蕃闻突厥、吐谷浑皆尚公主,遣使随德遐入朝,多赍金宝,奉表求婚;上未之许。使者还,言于赞普弃宗弄讃曰:“臣初至唐,唐待我甚厚,许尚公主。会吐谷浑王入朝,相离间,唐礼遂衰,亦不许婚。”弄赞遂发兵击吐谷浑。吐谷浑不能支,遁于青海之北,民畜多为吐蕃所掠。吐蕃进破党项、白兰诸羌,帅众二十馀万屯松州西境,遣使贡金帛,云来迎公主。寻进攻松州,败都督韩威;羌酋阎州刺史别丛卧施、诺州刺史把利步利并以州叛归之。……壬寅,以吏部尚书侯君集为当弥道行军大总管,甲辰,以右领军大将军执失思力为白兰道、左武卫将军牛进达为阔水道、左领军将军刘简为洮河道行军总管,督步骑五万击之。[5](P6252-6253)
贞观十二年,吐蕃以吐谷浑离间发兵击之,实际上只是借口,攻取吐谷浑是吐蕃既定战略,并非一时兴起。敦煌吐蕃历史文书《大事纪年》中载“赞普墀松赞(khri srong rtsan,即器宗弄赞)巡临北方,吐谷浑与汉属之”,“羊年(高宗显庆四年,659)赞普驻于札之鹿苑,大论东赞(blon che stong rtsan即禄东赞)前往吐谷浑”此后大论东赞(禄东赞)连年驻扎吐谷浑,直到乾封元年(666)。⑤然而需要注意的是贞观十二年在进攻吐谷浑之时,“吐蕃进破党项、白兰诸羌”,并导致唐之羁縻州反叛,“羌酋阎州刺史别丛卧施、诺州刺史把利步利并以州叛归之”。这与《李思谅墓志》中所说的“白兰之南,荐居非一。绵亘恃险,亟多翻叛。远人未附,疆埸唯忧”之情形类似,处在唐与吐蕃之间的部族往往或降或叛,周旋于两国之间,李思谅很可能于此时曾出使吐蕃,“扬旆宣风,遐迩清肃。无虞异域,厥功为重”,在交战的同时也伴随着双方的谈判。史称此后“弄讃惧,引兵退,遣使谢罪,因复请婚”,[5](P6253)经过此番交战,唐廷最终同意与吐蕃和亲,贞观十五年,文成公主出降吐蕃,[6](P5221)唐蕃之间恢复暂时的和睦。
当然,《李节墓志》中说李思谅“频使吐蕃,戎虏悦服”,显然并非一次出使。前面提到李思谅之活动年代主要在太宗贞观至高宗朝初年,这段时间正是吐蕃兴起并展开扩张、逐次降服高原诸部族的阶段,唐蕃双方在此期间也是刚开始接触,互相陌生,因此才需不断的使节往来,以增进了解,因此李思谅可能多次出使吐蕃。但我们翻检史册,除冯德遐外,却少见这一时期唐廷出使吐蕃使者的记载。⑥所幸《李思谅墓志》的发现,使我们了解到此一时期唐蕃交往的情况和见证者。而且李思谅之父祖在周隋之际也曾担任聘陈使、聘周使、招抚使,作为使节出使。墓志云其父李来王“国初,副御史大夫段确招慰朱粲,为贼所害,”段确招慰朱粲事见于两《唐书》和《资治通鉴》。史载唐高祖武德二年,盘踞江汉间的朱粲来降,“高祖令假散骑常侍段确迎劳之,确因醉,侮粲曰:‘闻卿噉人,作何滋味?’粲曰:‘若噉嗜酒之人,正似糟藏猪肉。’确怒,慢骂曰:‘狂贼,入朝后一头奴耳,更得噉人乎!’粲惧,于坐收确及从者数十人,奔于王世充”。[7](P2275-2278)通过墓志可知,李来王也在招慰使团中。因段确辱骂朱粲,导致其降而复叛,包括李来王在内的唐招慰使团数十人也惨遭杀害,为国捐躯。而李思谅正是于国有功的“外交世家”之后。唐廷以他为出使吐蕃之使臣,自然是看重其家族在这方面的才能。
然而就在李思谅去世的显庆四年,吐蕃再度兴兵进攻吐谷浑。前引《大事纪年》云:“羊年(高宗显庆四年,659)赞普驻于札之鹿苑,大论东赞(blon che stong rtsan)前往吐谷浑。”这一年起,吐蕃重启其对吐谷浑的长期征战,直至龙朔年间将其征服。而此后不久,唐蕃也进入频繁的和战阶段。
贾令琬,河南洛阳人。[8](P1534)其墓志载:“曾祖晃,皇岐州司户参军;祖纯,皇夔州大昌县令;父嘉宾,正议大夫、行石州别驾……公文学泉深,形神高迈,礼能周物,义必在公。解褐金城公主府典籖。将命异域,匪躬之故,临事专对,行人奉辞。使回,改试右威卫仓曹。无何,转左威卫仓曹,环列兰錡,实司我庾,又转左司御率府长史,授相州临河县令……开元二十九年十一月廿五日遘疾,终于洛阳毓财里之私第,春秋五十有五。”据此,我们知道贾令琬以文学起家,其后解褐出任金城公主府典籖。这位金城公主正是出嫁吐蕃赞普墀德祖赞(Khri lde gtsug brt⁃san,即汉文史料中的弃隶蹜赞)的唐中宗养女。⑦
武周长安三年(703)吐蕃赞普赤都松(khri vdus srong,汉文史料记为器弩悉弄,墀德祖赞之父)曾遣使请婚,武则天许之。然而不久后赤都松在征讨南境叛乱时去世,此番和亲未果。但吐蕃方面并未因此放弃和亲的意愿,赤都松去世后,其子墀德祖赞继位。“俄而赞普之祖母遣其大臣悉薰热来献方物,为其孙请婚,中宗以所养雍王守礼女为金城公主许嫁之。”[6](P5226)据《资治通鉴》景龙元年(神龙三年,是年九月改元,707)载:“三月,庚子,吐蕃遣其大臣悉薰热入贡。夏,四月,辛巳,以上所养雍王守礼女金城公主妻吐蕃赞普。”[9](P6727)可知事在神龙三年(707)。“赞普之祖母”即墀玛类(khri ma lod)。⑧
景龙三年(709)吐蕃遣大臣尚赞吐等来迎娶公主,四年(710)金城公主入蕃。⑨在敦煌吐蕃历史文书《大事纪年》中也有记载“狗年(景云元年,710)赞普驻于跋布川。祖母驻于准。于赤帕塘集会议盟,征派赞蒙公主来蕃之物事,以尚·赞咄热拉金(zhang btsan to re lhas byin)等为迎婚使。赞蒙金城公主至逻些之鹿苑。”尚·赞咄热拉金(zhang btsan to re lhas byin),即尚赞吐,《新唐书》中记作尚赞咄。⑩此外敦煌古藏文文书《吐谷浑(阿柴)纪年》中也记载了金城公主入蕃之事:
22.赞娶唐王之女Mun sheng公主为妃……
23.尚·赞咄热(btsan to re)与没庐·尚赤桑喀切通(vbro zhang khri bzang kha che stong)及属卢……
24.蔡·牙咄到来。此后,母后赤邦与其子莫贺吐浑可汗……
25.抵达后,母后与可汗及侍从、吐谷浑大尚论……
26.达热达弄益(da red da blon yi)与泥(dny)之官员慕登(mug lden)到来,及马官旺(wang)……
27.宫廷的官员及高位阶之人等……
28.会见了Mun sheng公主,双方相互致礼,大宴会……
29.奉献各种礼品。此后,Mun sheng公主于藏(rtsang)域之中心地……
文书中“Mun sheng公主”经考证即金城公主,尚·赞咄热(btsan to re)即《大事纪年》中的吐蕃迎婚使尚·赞咄热拉金(zhang btsan to re lhas byin),这说明景云元年(710)金城公主是由青海吐谷浑地区进入吐蕃,而且金城公主一行在青海受到当时附属于吐蕃的吐谷浑可汗及母后赤邦等的欢迎,并相互赠送了礼物。
公主出嫁,当有随行使臣。而且从前引《吐谷浑(阿柴)纪年》中双方曾举行大宴会之情形来看,可见使团人数当不少。目前,可知此次金城公主入藏,随行主使是杨矩,[10](P149)从行者有御史大夫郑惟忠以及周利用(贞)。然护送金城公主入蕃使臣人选之确定颇费周折,史载“中宗召侍中纪处讷谓曰:‘昔文成公主出降,则江夏王送之。卿雅识蕃情,有安边之略,可为朕充吐蕃使也。’处讷拜谢,既而以不练边事固辞。上又令中书侍郎赵彦昭充使。彦昭以既充外使,恐失其权宠,殊不悦。司农卿赵履温私谓之曰:‘公国之宰辅,而为一介之使,不亦鄙乎?’彦昭曰:‘然计将安出?’履温因阴托安乐公主密奏留之。于是以左卫大将军杨矩使焉。”[6](P5227)中宗所属意的第一人选乃是宰相纪处讷,以其“雅识蕃情”,但并未交代纪处讷为何又如何了解吐蕃之情形。据《新唐书·吐蕃传》载中宗神龙年间,唐蕃曾有过会盟。玄宗开元二年唐蕃议会盟定疆界,会唐蕃战事又起而未果,其后吐蕃遣使入唐,提到“孝和皇帝(唐中宗)尝赐盟,是时唐宰相豆卢钦望、魏元忠、李峤、纪处讷等凡二十二人及吐蕃君臣同誓。孝和皇帝崩,太上皇(唐睿宗)嗣位,修睦如旧。”[11](P6082-6083)纪处讷曾是中宗时唐蕃神龙盟会的当事人,其“雅识蕃情”正是出于此,而赵彦昭也可能是参与者之一。然而此番纪处讷和赵彦昭均不愿外出,离开中枢,无奈之下只得以杨矩充使。
除了正副使护送之外,如今我们也可确知贾令琬以公主府属僚随行去往吐蕃,那么其他属僚也应随行。唐之公主开府置官属,史载:“神龙二年(706)闰正月一日,勅置公主设官属,镇国太平公主仪比亲王,长宁、安乐唯不置长史,馀并同亲王。宜城、新都、安定、金城等公主非皇后生,官员减半。其金城公主以出降吐蕃,特宜置司马。”[12](P79)中宗神龙二年诸公主开府,官属比于亲王府,或一致或减员。唐亲王开府,其官属有长史、司马、掾、属、主簿、诸参军、典籖等。其中,典籖,从八品下,掌宣传教令之事。[13](P726-739)据前引诏书,金城公主府起初应是不设长史、司马,后因出嫁吐蕃,增设司马,而司马以下各级属僚应当具备,而人数不同。
唐人释褐任官,常从八、九品起家。我们看贾令琬第一任官为金城公主典籖,即是此例,其初任官应该正是在神龙二年之时。神龙二年,诸公主开府,唯太平公主以匡扶之功仪比亲王,而金城公主作为中宗养女,官属未如亲王齐备,级别较高的长史、司马等不设,典籖如常,贾令琬很可能是金城公主府的首任典籖。景云元年金城公主出嫁吐蕃,贾令琬作为属僚陪同前往吐蕃,墓志云“将命异域,匪躬之故,临事专对,行人奉辞”,作为公主府宣传教令的典籖,其出使期间的职责可能就是与吐蕃方面的对接。使团结束出使任务,便返回长安,墓志云“使回,改试右威卫仓曹。无何,转左威卫仓曹……又转左司御率府长史,授相州临河县令”,金城公主入蕃,京城的公主府已无府主,属僚自然改任它官,然而返朝后的贾令琬仕途并未有明显的转折,迁转于八品的诸卫判司、七品左司御率府长史。其终官为相州临河县令,唐之县令依照县的级别其品级由五品至七品不等,[14](P750-753)算得上中层文官了。
前文提到,护送金城公主入蕃使臣,除正副使杨矩和郑惟忠外,还有周利用(贞)、公主府典籖贾令琬。据《李知新墓志》之载,他也是随公主入蕃之使团中的一员,而且他的身份也较为特殊,乃是李唐宗室子弟。
唐蕃于太宗朝首次和亲之时,由江夏王李道宗护送文成公主入蕃,前文所引中宗选任使臣时便说道“昔文成公主出降,则江夏王送之”。而且公主出降外族和亲,唐廷一般会有宗室子弟护送。贞观年间,宗女弘化公主出降吐谷浑,遣淮阳王李道明送亲。[15](P2354)乾元年间,唐肃宗以宁国公主出降回纥,汉中郡王李瑀摄御史大夫为册命使,以宗子右司郎中李巽兼御史中丞为礼会使。贞元年间,唐德宗咸安公主出降回纥,以殿中监、嗣滕王李湛然为婚礼使,右仆射关播持节护送公主至蕃。[16](P5200、P5208)因此金城公主出降吐蕃,随行使团中看来也是需有一位宗室陪行,正如墓志所云“盛汉容以出塞,宾虏庭而简材”,以彰显皇家威仪。当然李知新能够入选入蕃使团,并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宗室身份,墓志云“宗室誉高”,乃是因其为宗室中的俊才。与贾令琬一样,都是当时的青年才俊。其随行入蕃的职责想必是应对吐蕃官员的问询和接待,因此有“专对有叙,抗礼知节”之言。李知新也因此番出使而获得一定的升迁。他在出使前任“左卫率府仓曹参军、兼摄殿中省尚辇奉御”,其本官左卫率府仓曹参军,从八品下。[17](P716)返朝之后,因其出使之功“加朝散大夫,真除尚舍直长”。朝散大夫乃从五品之文散官,尚舍直长,正七品下。
裴伷先,河东闻喜人,高宗朝宰相裴炎之侄。本传附于《新唐书·裴炎传》后,《太平广记》卷147引《纪闻》也记载其事迹,但均不见其出使吐蕃事。然而1998年其墓志出土于西安市,其中载有他出使西戎一事。墓志载:“公讳裴伷先,字係宗,河东闻喜人也……伯父炎,中书令,深器异之,遂命为后补昭文生,授协律郎、通事舍人,属高宗宫车在辰,伯父仓卒受祸,于是公坐流于安西……逮中宗宴驾,睿后当宁,追念功臣,博访酂侯之胤……公始应辟,授詹府主簿。时西戎为大,疑我与匈奴连和,诏择信臣武士可使绝国者,于是公为举首,召见前殿。公鬚髯数尺,腰带十围,进止端详,敷奏闲雅。主上叹息,即拜司农丞,无何除赞善大夫,迁主客郎中,有顷加朝散大夫兼鸿胪少卿。将命西聘,公单车深入,结二国之信,一言慷慨,罢十万之兵,青海无川后之波,玉门见将军之入。朝嘉其勋,检校桂州都督……遣广州都督,五府节使,并本道按察等使……会亲累,出秦州都督。”
裴伷先早年因裴炎受诛遭流放,《新唐书》亦载“炎死,坐流岭南……岁余……流北庭。无复名检,专居贿,五年至数千万。娶降胡女为妻,妻有黄金、骏马、牛羊,以财自雄。养客数百人。自北庭属京师,多其客,诇候朝廷事,闻知十常七八……中宗复位,求炎后,授伷先太子詹事丞。迁秦、桂、广三州都督。”[18](P4249-4250)其本传载其自安西返朝在中宗时,而墓志所记在睿宗时。据《资治通鉴》睿宗景云元年(710)十一月条载:甲寅,追复裴炎官爵……至是求炎后,独伷先在,拜詹事丞。[19](P6776-6777)这与墓志所记“中宗宴驾,睿后当宁,追念功臣”一致。裴伷先返朝任官在睿宗景云元年当无疑。那么墓志云“逮中宗宴驾,睿后当宁……时西戎为大,疑我与匈奴连和”显系睿宗朝事,那么具体所指何事?匈奴系指突厥,自高宗朝以来,突厥复兴屡为边患,与唐廷和战不断。然睿宗继位后,后突厥汗国默啜请和,史载“睿宗践祚,默啜又遣使请和,制以宋王成器女为金山公主许嫁之。”[20](P5172)我们看睿宗继位之初,唐与突厥战事暂息,并许嫁公主,这就是墓志中所说的“我与匈奴连和”。那么“西戎”具体指的是当时的哪个外族?我们认为,此时唐与吐蕃的关系正处于十分微妙的状态,“西戎”应即吐蕃。
景云元年(710),金城公主入蕃,唐蕃再度和亲。结束了自武周以来连年交战的状态,理论上应进入较为和睦的时期。但实际情况却非如此,唐蕃之间显然是面和心异。史称“睿宗即位,摄监察御史李知古上言:‘姚州诸蛮,先属吐蕃,请发兵击之。’遂令知古征剑南兵募往经略之。蛮酋傍名乃引吐蕃攻知古,杀之,仍断其尸以祭天。时张玄表为安西都护,又与吐蕃比境,互相攻掠,吐蕃内虽怨怒,外敦和好。”唐蕃虽已和亲,但双方仍互有攻掠。睿宗朝,唐与突厥和好休战,然而却与吐蕃摩擦不断。吐蕃方面自然生疑,认为唐与突厥连兵,因为当时唐、突厥、吐蕃三方时常合纵连横以谋取最大利益,吐蕃对此不会不清楚。
如果结合《裴伷先墓志》来看,“时西戎为大,疑我与匈奴连和,诏择信臣武士可使绝国者,于是公为举首,召见前殿。……有顷加朝散大夫兼鸿胪少卿。将命西聘,公单车深入,结二国之信,一言慷慨,罢十万之兵,青海无川后之波,玉门见将军之入。”唐廷应该是派出了裴伷先作为使臣前往吐蕃交涉,墓志所谓“西戎生疑”应即吐蕃对唐与突厥和好的担忧。而且墓志云“青海无川后之波,玉门见将军之入”,依当时局势来看,亦并非泛用之典,而是具体所指,是指唐、蕃在河陇西域息兵和好。当时唐与突厥休兵,北部边境暂无战事,而据前引,此番唐蕃交战,正是安西都护张玄表所发起,交战地带显然就在河西、西域一带,与墓志所言河陇地区的青海、玉门关系密切。玉门即玉门关,正在河西走廊西端,吐蕃当时以青海为基地进攻唐朝河陇、西域地区。而且睿宗朝至玄宗开元初这段时间,唐蕃使节往来频繁。景云元年,吐蕃两次来使,景云二年(711)唐遣使入蕃册立金城公主为睿宗长女,先天元年(712)吐蕃两次遣使来朝,开元元年(713)吐蕃遣使来朝修好,[21]开元元年唐遣使者杨卿(矩)入蕃致礼。唐与吐蕃此时虽有摩擦,但使节往来并未中断。裴伷先此番正是出使吐蕃。
此时,裴伷先出使吐蕃,显然就是唐廷为打消吐蕃的疑虑,以建立互信而进行交涉。我们再看睿宗时期的这次唐蕃交战的结果,史书称“时杨矩为鄯州都督,吐蕃遣使厚遗之,因请河西九曲之地以为金城公主汤沐之所,矩遂奏与之。吐蕃既得九曲,其地肥良,堪顿兵畜牧,又与唐境接近,自是复叛,始率兵入寇。”[6](P5228)吐蕃求取河西九曲之地,唐廷予之,唐蕃暂时休兵,但也为后来玄宗时吐蕃大举入犯河陇,唐蕃战事再起埋下了伏笔。史言此事乃因杨矩奏请,从《裴伷先墓志》来看,其时唐蕃双方交涉,而裴伷先很可能就是唐廷一方的使臣,入蕃谈判,讨论双方如何休兵和好。其结果如墓志言“公单车深入,结二国之信,一言慷慨,罢十万之兵”,吐蕃求取河西九曲之事很可能也是裴伷先此番出使的交涉内容之一,最终以唐廷让步,双方得以罢兵。另外,据前文所引开元二年吐蕃遣使入唐所提到的“孝和皇帝(唐中宗)尝赐盟,是时唐宰相豆卢钦望、魏元忠、李峤、纪处讷等凡二十二人及吐蕃君臣同誓。孝和皇帝崩,太上皇(唐睿宗)嗣位,修睦如旧。”其中提到“太上皇(唐睿宗)嗣位,修睦如旧”,显然是指睿宗时期唐蕃曾有过一番交涉,而唐使臣应即裴伷先。
至此,可进一步推测为何裴伷先会成为入蕃使者之人选?
首先,他特殊的人生阅历使得他对朝局和周边民族关系颇为了解,史载其长期流放西域,“徙北庭……往来河西,所在交二千石。北庭都护府城下,有夷落万帐,则降胡也,其可汗礼伷先,以女妻之。可汗唯一女,念之甚,赠伷先黄金马牛羊甚众。伷先因而致门下食客,常数千人。自北庭至东京,累道致客,以取东京息耗。朝廷动静,数日伷先必知之。”[22](P1058-1059)这段记载或有夸大之词,但从中透露出裴伷先长期于边疆生活,构建了庞大的人际网,这种经历使得他更加了解民族关系,并对各种情报了如指掌,睿宗对此想必也格外看重。
其次,裴伷先是睿宗引为亲信之人。裴伷先乃裴炎之侄子,而裴炎是光宅元年(684)睿宗第一次为帝时的拥立者。史称“废帝(中宗)为庐陵王,更立豫王(睿宗)为皇帝,以定策公,封永清县男”,后其被诬谋反受诛,睿宗即位后追复官爵,赠太尉、益州大都督谥曰忠。[23](P4248-4249)这与中宗对裴炎的态度截然相反,中宗神龙元年(705)复位时仍对其怀恨在心,曾下诏“文明以来破家子孙皆复旧资荫,唯徐敬业、裴炎不在免限。”[9]对比中宗的怨恨态度,睿宗对裴氏子弟格外青睐,并赠裴炎谥为“忠”,显然是感念其忠于自己,追念其拥立之功,同时也要培植自己的势力。以裴伷先出使吐蕃,更是要将对外政策主导权收归己手,同时巩固皇权。自中宗神龙复位以来至玄宗开元初的八年间,唐廷政变迭起,皇帝轮转四人,朝局动荡不安。而外交与内政更是息息相关,外部局势的掌控与安宁是对内政稳定的极大助力。因此,睿宗于景云二年下诏册立金城公主为己女:
维景云二年岁次辛亥□月二十日癸亥,皇帝若曰:“谘尔金城公主……先帝承皇祖之宝训,继文成之旧姻,割天性之慈,徇安人之业。何苍生不幸,紫宸厌代,朕勉及丕基,兢守大烈。永怀同气,注心道体,靖言河湟,无忘鉴寐。汤沐之数,信命之勤,追平昔而载深,于骨肉而加等。于戏!礼之降杀,大系乎情;情之厚薄,抑亦在我。今犹子属爱,何异所生?然叔父继恩,更思敦睦。是用命朝散大夫试司宾少卿护军曹国公甘昭充使,试詹事丞摄太子赞善大夫沈皓仙为副,持节往册尔为朕长女,依旧封金城公主。率由嫔则,无替尔仪,载光本朝,俾乂蕃服,岂可不慎欤?”[24](P206)
金城公主是作为中宗之女出降吐蕃,中宗崩逝后,唐蕃关系往何方向发展?册文给出了交代,其言到睿宗以叔父继恩,让金城作为自己之长女,增进公主与自己的关系,进而“俾乂蕃服”,明显就是要维系自中宗朝结成的唐蕃之盟,同将对外之主导权纳入自己的掌控。同样出于掌控外交之目的,派出自己亲信的裴伷先出使吐蕃。册文中还提到“汤沐之数,信命之勤”之事,当是景云元年吐蕃求取河西九曲为公主汤沐邑,获睿宗批准一事。由此可以看出睿宗朝为获取边疆稳定,唐蕃盟好,采取了遣裴伷先出使、赐河西九曲地予吐蕃、册立金城公主为己女的组合外交举措,从而达到了“青海无川后之波,玉门见将军之入”的唐蕃盟好目的。
第三,裴伷先出使吐蕃前可能就在河陇任职。据载其拜太子詹事丞后“岁中四迁,遂至秦州都督,再节制桂广”,裴伷先在任桂州都督前,先为秦州都督。我们再看墓志所载:“公始应辟,授詹府主簿……即拜司农丞,无何除赞善大夫,迁主客郎中,有顷加朝散大夫兼鸿胪少卿。”其在太子詹事主簿(丞)后历司农丞、赞善大夫、主客郎中、鸿胪少卿,确为岁中四迁,然墓志所载“出为秦州都督”在督桂广之后,与传世文献所载不一致。若如史书之载其任秦州在检校桂督之前的话,应该就是其出使吐蕃之年所任之职,而秦州地处陇右,由此前往吐蕃较为近便,当然这一点只是猜测。
[注释]
①可参见谭立人、周原孙:《唐蕃交聘表》,《中国藏学》,1990年第2期,第150-156页。《唐蕃交聘表(续)》,《中国藏学》,1990年第3期,第120-135页。顾吉辰:《唐蕃聘使考》,《西藏研究》,1990年第2期,第37-52页。吴以宁:《唐蕃交聘制度考述》,《学术月刊》,1994年第10期,第50-55页。胡晓兵:《唐朝入蕃副使论略》,《西藏民族学院学报》(哲社版),2018年第6期,第58-65页。田海鹰:《唐蕃使者交聘研究》,中央民族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6年。
②劳格、赵钺:《唐尚书省郎官石柱题名考》卷17《仓部郎中》,北京:中华书局,1996年,第775页;卷22《祠部员外郎》,第884页。
③刘昫撰:《旧唐书》卷196《吐蕃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5221页。冯德遐出使吐蕃的时间学界存在不同观点,史书记载冯德遐贞观八年出使。陈松、黄辛建以为在贞观十年,参见陈松、黄辛建,《唐与吐蕃首次遣使互访史实考略》,《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12年第4期。而郑炳林、张旭认为在贞观九年,参见郑炳林、张旭《冯德遐使蕃考》,《中国藏学》,2015年第3期。
④关于白兰地望学界存在诸多争议。杨铭结合藏文文献的记载指出白兰羌即弥不弄羌(vbrom khong),唐初时位于今青海湖西南,即今玛多县一带,后为吐蕃征服。参见氏著:《弥不弄羌考》,《民族研究》,2007第1期。有关白兰的研究观点可参见周伟洲、黄颢:《白兰考》,《青海民族学院学院》(哲社版),1983年第2期。任新建:《白狼、白兰考》,《社会科学研究》,1995年第2期。
⑤王尧、陈践译注:《敦煌古藏文文献探索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87-88页;参见黄布凡、马德:《敦煌藏文吐蕃史文献译注》,兰州:甘肃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38-40页。
⑥有关唐太宗至高宗初年唐蕃早期交往情况的论述,可参见吴玉贵:《古代吐蕃汉文史料编年辑考(638-663)》,《中国藏学》,2012年第S1期。文中对此时期古代汉文史料中有关吐蕃之材料进行了辑录、编年与考释,但并未论及《李思谅墓志》。
⑦关于金城公主出嫁对象等问题的研究参见石硕:《关于金城公主入藏及出嫁对象等相关史实的考订》,《民族研究》,2000年第4期,第70-75。
⑧王尧、陈践译注:《敦煌古藏文文献探索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92、93页;参见黄布凡、马德:《敦煌藏文吐蕃史文献译注》,兰州:甘肃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46、47页。
⑨《旧唐书》卷196《吐蕃传》,第5226-5228页。参见《资治通鉴》卷209,中宗景龙三年,第6755页;睿宗景云元年,第6757页。《通鉴》于此记“尚赞吐”为“尚赞咄”。
⑩王尧、陈践译注:《敦煌古藏文文献探索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93页;参见黄布凡、马德:《敦煌藏文吐蕃史文献译注》,兰州:甘肃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47、10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