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创作论思想英译的诗学改写*

2019-02-15 22:39胡作友
关键词:宇文文心雕龙诗学

胡作友,王 芬

(合肥工业大学 外国语学院,合肥 230009)

《文心雕龙》是中国古代文学理论巨著,蕴含了丰富的创作论思想。创作发乎情志,始自事义,寄于文辞。情志是作者独特的审美与心声,“文果载心,余心有寄”“各师成心,其异如面”,因而形成与众不同的风格;事义是作者借以言志的艺术内容,伴随着“心物交融”“神与物游”呼之欲出,超越纯粹的客观物象和抽象的宇宙真理;文辞是情志抒发与“物无隐貌”的最终表现介质,“物沿耳目,而辞令管其枢机”“文辞尽情”,情感是推动写作向前发展的动力。主观的“情志”、客观的“事义”、抒情的“文辞”,如三足鼎立,铸就了《文心雕龙》创作论话语体系的精髓。

勒菲弗尔(Lefevere,1990;1992;2001;2004)指出,翻译是对原作的改写。在不同的历史条件下,改写主要受到内外两个因素的制约:外因是包括权力部门、出版商以及大众传媒机构等拥有翻译权力的赞助力量,内因是专业人士,包括评论家、教师和翻译家。外因其实是指意识形态和赞助人,内因是指“诗学”。“诗学”指文学手段、文学样式、主题、人物、情节和象征等文学要素。内因和外因共同作用,翻译受到意识形态、诗学和赞助人的联合操控。杨柳(2009:42)认为,诗学地位、经典文学样式和意识形态是翻译诗学建构的三种操纵因素。有专家指出,为了促成中西文化的平等对话,深度挖掘和诠释中国经典文学作品的原创性思想刻不容缓(杨义,2002:34)。我们认为,翻译是对原作的诗学改写,意识形态和诗学对翻译起着重要影响作用。意识形态是外因,规定诗学的建构方向;诗学是内因,在意识形态规定的框架内实现自己的专业诉求。以此为标准,本文探讨翻译《文心雕龙》创作论思想中的诗学改写,为今后典籍翻译提供有益的借鉴。本文选取美国汉学家宇文所安的英译本和中国译者杨国斌的英译本进行对比分析,着重回答以下三个问题:①诗学地位与翻译选材和翻译策略有何关系?②诗学形式与翻译改写有何联系?③意识形态对诗学操纵有何影响?

一、意识形态、诗学与翻译选择

意识形态与翻译呈现一种复杂的制约与建构关系,意识形态影响翻译的动机、选材和策略,翻译实践对意识形态也起到一定的建构作用(胡作友,张丁慧,2018:120)。多元系统理论认为,翻译往往受源语诗学和译入语诗学地位高低关系的影响,如果前者比后者地位高,译者往往倾向于采用异化策略,更可能接近源文,体现充分性。反之,如果前者比后者地位低,译者往往表现得更保守,倾向于采取归化策略,强调译文的可接受性(Zohar,1981:117-127;1990:9-26)。本文选取的《文心雕龙》英译本,分别来自中西截然不同的诗学环境,带有不同的意识形态。宇文所安的意识形态与美国的意识形态相统一。他从西方诗学的语境出发,裹挟着西方的诗学认知和地位态势,由外而内地照射和解读《文心雕龙》思想;而杨国斌从中国诗学语境出发,背负着华夏民族的诗学标签,由内而外地翻译和诠释《文心雕龙》思想(杨乃乔,2007:107)。这一过程涉及中西诗学的并置和较量,两位译者对《文心雕龙》的诗学选择呈现较大差异。长期以来,西方诗学处于世界诗学的中心地位,享有充分的话语权,而东方诗学处于边缘地位,在国际上的声音弱于前者,因此,宇文所安和杨国斌对《文心雕龙》创作论思想的翻译选择截然不同。宇文所安站在西方诗学优势地位点上,面对处于弱势地位的东方文学,在翻译文本和翻译策略上有着更多的选择和更高的自由度;杨国斌身处东方诗学的劣势地位,传播东方文化难免困难重重,在文本选择与翻译策略上可选择的自由度小得多,具体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首先,强势诗学地位有助于译者按照本国文化建设(张宏生,1998:114)的需要灵活选材,而弱势诗学地位则令译者在做选择时更多地考虑目的语读者的接受心理和态度。《文心雕龙》创作论部分有六篇专论情志观,两篇专论事义,十篇关于辞采的论述。宇文所安翻译《文心雕龙》时,中国刚刚改革开放,西方读者对中国了解甚少,误解多于理解,中国文化对西方读者充满了神秘感。《文心雕龙》创作论的核心思想对西方读者来说是新鲜事物,是他们想要知道的,核心思想之外的其他知识则是他们不关心的。宇文所安深谙此道,在译文中去掉《养气》《事类》《声律》《练字》《物色》《夸饰》《指瑕》这些章节的思想内容,在剩余章节中挑选出一些关键部分进行翻译和诠释,并采用挥洒自如的双向阐释和鲜明的异化翻译策略,而对读者不感兴趣的内容一律弃之不译,这样既防止译文偏离主题,又能增强读者的阅读兴趣,但是也造成无法完整传达创作论思想的丰富内涵。杨国斌来自东方诗学语境,为了让《文心雕龙》英译本成功走向世界舞台,获得西方读者的接受和认可,他选择翻译源文的全部内容,但侧重采用归化翻译以达到传递中国文论的目的,在此过程中难免丢失了很多集中表现创作论“情志观”“事义观”“辞采观”的核心文化负载词。杨国斌秉承“阐释文学人生”的文化自觉,采用通俗易懂的现代语言恰好与国家的宣传目的相契合。他的英译本,采用以现代汉语译解为中介的译文模式,使得读者在理解中国文化知识的同时学习到原汁原味的中文,展现了译者的独创性和推广中华文化的自觉性。在翻译文本的选择上,杨国斌在序言里说:“系统、准确地将中华民族的文化经典翻译成外文,编辑出版,介绍给全世界,是几代中国人的愿望(杨国斌,2003:1)。”杨国斌翻译了《文心雕龙》创作论思想的全部内容,力求全方位地向西方展示中国古典文论的精妙与魅力,传播中国传统文化。

例1:造化赋形,支体必双,神理为用,事不孤立。夫心生文辞,运裁百虑,高下相须,自然成对。……赞曰∶体植必两,辞动有配。左提右挈,精味兼载。炳烁联华,镜静含态。玉润双流,如彼珩珮。《文心雕龙·丽辞》

宇文所安译文:When creation (造-化)unfurled the shapes (形)[of things],the limbs of all bodies (体)were in pairs.In the functioning of spirit’s principle (神-理),no event (事)occurs alone.And when mind generated literary language (文-辞),giving thought to all manner of concerns and cutting them to pattern,by Nature (自-然)parallelism was formed,just as [the concepts of ] high and low are necessary to one another.(宇文所安,2003:265)

杨国斌译文:Nature endows all living beings with pair limbs;Divine Reason lets nothing stand alone.Literary language is born of the heart,the vehicle of a hundred thoughts.In the proper arrangement of thoughts,it naturally falls into pairs.…

Summary:Living creatures have double limbs,Words go in pair.Paired words complement each other.To join sense with sound.Bright and brilliant they are a twin flower,clear and transparent they are a mirror reflection.Melodious and perfect in harmony,they resemble jade pendants worn on the body.(杨国斌,2003:489)

《丽辞》篇是表现“辞采观”的重要章节之一,刘勰在这一章节中探讨了胼偶存在的天然性、“辞”随“事”变的原则以及对句的互现性。从“造化赋形,支体必双”的“实景”推至“神理为用,事不孤立”的“虚位”,两者如“高下相须”互相映衬。这段共776字的源文,宇文所安将其简单总结成40字并做了翻译和评论,对于其他部分,则以“本篇的其余部分讨论骈偶的不同类型,与下几个世纪的骈偶分类系统相比,这些分类尚显粗略”一笔带过(宇文所安,1992:265)。对源文中的文化负载词“造化”“形”“体”“神-理”“事”“文辞”“自然”分别处理成creation (造-化)the shapes (形)bodies (体)spirit’s principle (神-理)event (事)literary language (文-辞)Nature (自-然),通过加入汉字充分表现这些核心概念的异质性。宇文所安的翻译选择,显露了编织源文的痕迹,将译者主体性发挥到了极致,但也使得原本完整的“辞采观”变得残缺不堪,不可不谓之遗憾。杨国斌一字不落地将源文的776字都做了翻译,并按照“源文—今译—英译”的顺序,全面细致地向西方读者展示和传播中国传统文论。对“辞采观”中的文化负载词,杨国斌采取音译加注释的翻译方法,比较完整地呈现了文中的思想,达到了《大中华文库》向全世界宣传中国文化的目的。

其次,宇文所安大量使用异化策略翻译创作论思想,通过加入汉字和拼音,紧贴源文逐字翻译,力图充分展现源文的创作论核心思想异质元素。与此相反,杨国斌在翻译时尽量考虑目的语读者的接受心理与阅读习惯,翻译策略以归化为主,以完整传达文论创作论思想内容为中心。

例2:夫才有天资,学慎始习,斫梓染丝,功在初化,器成采定,难可翻移。故童子雕琢,必先雅制,沿根讨叶,思转自圆,八体虽殊,会通合数,得其环中,则辐辏相成。故宜摹体以定习,因性以练才,文之司南,用此道也。《文心雕龙·体性》

宇文所安译文:Talent is endowed by Heaven;but in learning,we must take care of early practice.As in carving zi wood or dying silk,success resides in the initial transformation (化).When a vessel is formed or a color is set,it is hard to alter or reverse it.Thus when a child learns to carve,he must first learn dignified (雅)construction.Following the roots,we reach the leaves,and the revolution of thoughts achieve a perfect circle.Though the eight forms differ,there is a way of merging them that comprehends all.If you attain the center of the ring,all the spokes meet there to make the wheel.Thus it is fitting that one imitate normative forms in order to fix practice;then,according to individuating nature,he refines his talent.The compass of wen points this path.(宇文所安,2003:223)

杨国斌译文:Since talent is a natural gift,cultivation should be introduced with caution.As in chopping timber to make utensils or dyeing silk,work once done cannot be undone.Therefore,when a child begins to learn,let him begin with the classics.Let him follow these as the roots that nourish the leaves.Then his thinking will be smooth and thorough.Although the eight style differs greatly,they have some common laws which once mastered will function like the hub of a wheel that gathers the spokes.Thus a writer should try different styles to find what suits him best and develop his talent accordingly.These,in brief,are the principles of writing.(杨国斌,2003:395)

中国文学自古重视情感,现存最早的诗学文献《尚书·尧典》中就有记载“诗言志”。《文心雕龙》创作论中的“情志观”,以魏晋时期盛行无病呻吟的萎靡文风为抨击对象,追求形而上的生命永恒,也含有一定的政治教化色彩。该段落旨在强调“临摹雅制”与“因性练才”于文章习作的重要意义。通过两者的对比分析发现,宇文所安倾向于直译,采用了文内注释的方法,直接把“雅制”译为“dignified(雅)construction”,这不仅没有影响译文的流畅性,而且突破了原有的英语思想形态,充分展现源文的核心异质元素,赋予了中国文论的“情志观”全新含义。这种策略可以使极具文化内涵的词汇更容易为美国学生所理解。杨国斌则采用意译,将“雅制”译为“classics”,借指典范的体格法式。这种译法简洁流畅,容易被国外读者所接受,从而起到弘扬中国古典文论创作论思想的作用。

再者,宇文所安按照“源文—英译—重点术语解读—文本思想评述”这四个步骤进行文本细读(胡作友,陈萍,2017:190),一方面展示了宇文所安对创作论思想深刻的理解、独特的解读视角,另一方面也强调了译者主体性。宇文所安作为一位现代西方学者,力图恢复中国古典作品的历史性地位与意义,他在破除近代中国对传统文学盖棺论定的同时,也在以自己的个性化理解与阐释来重塑中国文学传统。他采取文本细读方式,通过对创作论思想的细致分析,让文本自己说话。这种在不同语境中的双向阐释使过去被忽视或习以为常的特点重新得到认识(胡作友,陈萍,2016:98)。杨国斌眼中的目标受众,不仅仅有西方英语世界的读者,还包括来自全世界各地对中国文化感兴趣的读者,英语虽然是世界人民沟通和交流的主要桥梁,但是还存在母语非英语的读者。杨译本是按照“源文→现代汉语译文→英语译文”的模式编排的,主要针对那些对中国文化感兴趣的非专业外国读者。这一编排的好处是降低了阅读源文创作论思想的难度,鼓励那些因慑于原著之难而裹足不前的读者,在客观上有利于推广中华创作论思想精髓。

二、诗学形式与翻译改写

勒菲弗尔指出:翻译是对源文的改写,译文不可能保持源文的面貌(Lefevere,1992:16)。因此,源文的诗学形式也在翻译中以改写的形式得以呈现。其一,诗学形式的差异使翻译改写在所难免。源文与译文各自处于不同的诗学环境,不同的诗学环境孕育和规约着特定的诗学性质,一种文化诗学和另外一种文化诗学之间存在着天然差异,源文的诗学形式往往在译文中难觅踪迹,而且诗学差异越大,诗学形式的再现就越难以实现。其二,译文的诗学形式或多或少受到特定社会文化主流诗学的影响,目标读者的中国文学水平、阅读习惯、阅读倾向也会极大地影响译者对翻译策略的选择(胡作友,张丁慧,2018:123)。为了符合当时的社会主流诗学形态和读者阅读能力偏好,译者在改写过程中往往会对源文进行一定程度的加工或调整。这种改写包括了对源文进行的重构、批评、编辑等各种调整过程。翻译是改写文本的形式之一,是创造另一个文本形象的一种方式。《文心雕龙》创作论思想的英译涉及文言文和现代英语两种诗学形式之间的跨越,由于中西诗学之间差异明显,源文的诗学形式在译文中很难再现,因此翻译改写势在必行。

《文心雕龙》创作论思想是集文学性与学术性于一身的文论瑰宝。刘勰将文学创作的话语体系编织在精致的诗学设计中,两者形成一个丰富多彩、生机盎然的有机整体,共同熔铸而成《文心雕龙》创作论思想的生命,充分彰显了中国创作论思想的原创性。《文心雕龙》创作论思想的诗学形式别具特色,集中体现在文言句式、用典、词义模糊化三个方面。在文言句式上,源文句型四字成对,骈散结合,主动句居多,主语常被隐去。其特点是形、声、情三者统一,富有音乐美、形式美和诗情画意般的艺术感染力,使论述脱离了纯逻辑的、机械的、理性的科学维度,进入文学和哲学的世界,与创作论思想中文章处处皆由情所起,句句均为情所述的“情志观”相得益彰。当《文心雕龙》译成英语,这些蕴藏在文言句式中“声情并茂”的创作论思想将不可避免地暗淡下去。在用典上,典故是特色鲜明的东方诗学手段,负载着文化的印记,具有丰富的语境联想和互文性。《文心雕龙》创作论部分运用了大量指向性模糊而互文性明显的典故,需要带着历史性、文化性、层积性的视角去阅读、理解、思考。这些带有明显互文印记的典故进入英语诗学文化后,极有可能被重新装扮一番,以求缩短目的语与源文典故之间的文化距离,而这样的“雕琢”势必造成创作论思想内涵的变形或减损。在词义上,汉语顺从语义逻辑和动作先后顺序,诉诸于“词语的多义性、表达的隐喻性、意义的可增性”(甘阳,1987:15),往往可以在不经过任何曲折变化的情况下表情达意。汉语是主题显著的语言,英语是主语显著的语言。汉语重意合,强调语义的贯通;英语重形合,强调各成分之间的衔接与连贯。汉语重人称,主客体相互交融,自动与他动不分,大量使用主动语态;英语重物称,主动被动泾渭分明,物化主语,大量使用被动语态。将汉语译成英语,《文心雕龙》创作论思想将在内容和形式上改头换面。鉴于中西诗学的巨大差异,宇文所安和杨国斌的翻译诗学观显然是不同的。前者强调译作的整体性,即在翻译中确保选中部分创作论思想内容和形式的完美再现,重视创作论思想风格的独特性和话语的连贯性;后者强调翻译的阐释性,即注重创作论思想翻译的准确性和译文的可接受性,因此,二者对源文创作论思想的改写也不尽相同。

例3:若总其归途,则数穷八体∶一曰典雅,二曰远奥,三曰精约,四曰显附,五曰繁缛,六曰壮丽,七曰新奇,八曰轻靡。《文心雕龙·体性》

宇文所安译文:If we can generalize about the paths followed,we find that the number (数)is complete in eight normative forms:dian-ya,decorous [or “having the quality of canonical writing”] and dignified;yuan-ao,obscure and far-reaching;jing-yue,terse and essential;xian-fu,obvious and consecutive;fan-ru,lush and profuse;zhuang-li,vigorous and lovely;xin-qi,novel and unusual;qing-mi,light and delicate.(宇文所安,2003:219)

杨国斌译文:Generally speaking,eight styles may be distinguished,namely,the elegant,the recondite,the concise,the plain,the ornate,the sublime,the exotic,and the frivolous.(杨国斌,2003:391)

此段旨在说明“情志观”中的风格论。刘勰认为文章“各师成心,其异如面”,作家不同的性情会带来文章迥异的风格,他将文章风格概括为“数穷八体”,并一一具名。此句骈散结合,句式整齐,言简意赅,排比铺陈,气势磅礴,形声情俱佳。文之“八体”的精简陈述与骈文的铺排对仗交相辉映,整体内蕴丰厚且气势非凡。宇文所安的译文尽显形合特征,他首先补充了原文省略的主语,加上了we;其次,将原文诗学无标记的主动句变身为英语诗学中有标记的主动句。从形式的诗学功能出发,无标记(常规)的诗学形式构建背景,而有标记(变异、陌生化)的诗学形式构建前景,文学性由此产生(王东风,2007:51)。再次,宇文所安兼用拼音注释和英语对应词汇进行翻译,加用许多关系副词,力图传情达意面面俱到,传递源文意义和形式的整体美。宇文所安对于“典雅”“远奥”“精约”“显附”“繁缛”“壮丽”“新奇”“轻靡”这些文化负载词,在诗学形式上进行了忠实的再现,字字对应,既符合源文的诗学潜势,也突出了骈文词语中蕴含的思辨精神状态。杨国斌的翻译改写更加大刀阔斧,首先,源文中无标记的主动句改写成英语诗学中同样无标记的被动句,以适应英语读者的阅读习惯;其次,译文运用了大量的省略,整体简练有力,句句相衔,字字相俪,比较忠实地再现了源文形之简约、声之有力的形式美和音韵美。美中不足的是,对精简的追求牺牲了骈文词语的复合特质和思辨味道,也让“八体”风格论的内涵变得扁平化,失去了中国文论核心质素的明显特质。

例4:刻镂声律,萌芽比兴。结虑司契,垂帷制胜。《文心雕龙·神思》

宇文所安译文:Craftsmanship is given to the rules of sound,It sprouts in comparisons and affective images:Drawing one’s thoughts together,take the creditor’s half of the contract,And behind hanging tent flaps determine victories.(宇文所安,2003:215)

杨国斌译文:Write according to the rules of prosody,And learn to use comparison and metaphor.Remember the rules of writing,Diligence leads to success.(杨国斌,2003:387)

该句旨在总结“神思”对于创作的作用,是刘勰“情志观”的内容之一。原文的“垂帷”借用董仲舒放下室内悬挂的帷幕专心读书写作的典故,表义曲幽,饱含古雅之美。面对互文性明显的典故,缺乏中国传统诗学修养的译文读者往往会感到无所适从。在中西迥异的文化背景下,典故委婉深厚的表达效果常常成为翻译的巨大障碍:轻则译者弃之不译,通过意译点破典故的用意,从而巧妙解除典故的时空障碍;重则译者生搬硬套,贻笑大方。宇文所安将“垂帷制胜”直译为behind hanging tent flaps determine victories,加上behind这个介词,去引导读者特别关注典故的存在及其预示的深刻解读潜势。可想而知,面对behind hanging tent flaps,读者会想尽办法弄懂determine victories的深层含义,源文的形式之意在译文中得到了彰显。杨国斌采用意译,将源文典故所包含的人物、意象、事件放弃不译,将董仲舒专心读书习作的故事“隐形”“垂帷”的意象丢弃,抽取典故蕴含的深意——勤学苦读进行翻译改写,处理成Diligence leads to success,确保源文意义的再现。翻译改写后,典故的诗学效果和延时审美消失不见了,但是典故表达的意思得以幸存,西方读者可以毫不费力地领会原意。典故带有深厚的文化层积性,译者对典故进行一定程度的翻译改写也是情有可原的,甚至是不可不为之的。宇文所安的译文形神兼备,杨国斌的译文“得意忘形”,但保留了典故的内涵,发挥了典故在源文中的语义功能。话虽如此,我们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事实:随着大量诸如此类的形式改写,原文创作论思想的深刻内涵被扁平化甚至变形。

例5:观夫兴之托谕,婉而成章,称名也小,取类也大。关雎有别,故后妃方德;尸鸠贞一,故夫人象义。《文心雕龙·比兴》

宇文所安译文:When we consider the intended points lodged (托一喻)inxing,the work is completed by subtle indirectness.“The words it uses are small,but their implications by categorical analogy are large.“Guan sing the ospreys” makes a distinction [between the sexes],and thus the Queen Consort is compared [to the birds] in virtue (德);the dove is pure and true,thus the lady is likened to it in righteousness (义).(宇文所安,2003:268)

杨国斌译文:A metaphor suggests meaning indirectly,in a subtle way.The words employed are small,but the possibilities of application are great.The faithfulness between a male and a female osprey is associated with a queen’s virtue.A mynah bird’s determination to settle in a magpie’s nest is likened to female rectitude.(杨国斌,2003:503)

《比兴》篇是表现“辞采观”的重要部分,《文心雕龙》之所以在中国文坛独树一帜,经久不衰,除了丰富的物象、深刻的情理这样的“里子”,还因为其中文辞新颖这样的“面子”。刘勰在《文心雕龙》里妙笔生花,华丽的修辞、盎然的文采无不充斥着黑格尔的美学味道。文学的辞采仿佛是对“物象”的雕琢过程,是情感的艺术形式化和事物的最终文体化,是化自然情感为审美情感的重要中介。《文心雕龙》创作论中包含丰富的模糊表达,这使读者在解读文字时有着很大的自由空间,有利于实现抽象化的物象自现和释义的浑然天成,超出单纯的感性与理性、具象与抽象的界限和分离状态而进入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虚境,充满了中国文化的智慧性和独特性。例句中刘勰用关雎托德、尸鸠谕义两个例子来阐述“兴之托谕”,突出“兴”婉而成章、义取其一、明而未融的特性。模糊性源于两点,一是术语本身的伸缩性,如“兴”,它以联想和情感为基础,带有超乎知性的隐性微妙语义;二是源文惜字如金,没有赘笔描述细节带来的歧义性,如“取类也大”“关雎有别”“尸鸠贞一”。宇文所安将“兴”翻译成xing,试图用异化方法保留“兴”的模糊性;他将“关雎有别”译为“Guan sing the ospreys” makes a distinction [between the sexes],添加between the sexes加以阐释。宇文所安根据自己的理解,创造性地或添加、或归化,对模糊表达进行了明确化的改写。杨国斌将“兴”译为metaphor,取消了“兴”本身含有的语义模糊性,将“关雎有别”译为the faithfulness between a male and a female osprey,补充faithfulness使语义明了,“尸鸠贞一”译为A mynah bird’s determination to settle in a magpie’s nest,补充“贞一”的所指意义。创作论思想天然的伸缩性、歧义性、模糊性赋予文学翻译创造性、艺术性和主体性,译者得以在自由的艺术和想象空间里翱翔,真情感受,大胆揣摩源文所传达的微妙深意,源文的创作论思想就这样被译者所创造、改写了。

三、意识形态与翻译操控

意识形态是观念、观点、概念、思想、价值观等要素的集合,是一定社会和文化的产物,受思维能力、环境、信息、价值取向等因素的影响(Newmark,1997:56-61)。翻译是一种跨语言、跨文化的社会交际行为,从一开始就不可避免地打上了意识形态的烙印(王东风,2003:17)。法国翻译学者贝尔曼(Antoine Berman)指出,翻译策略的选择是在意识形态的驱动下做出的(转引自王东风,2003:17)。20世纪90年代,美国翻译学家勒菲弗尔在题为Translation,RewritingandtheManipulationofLiteraryFame一书中指出,意识形态是操控翻译过程的两大成因之一(Lefevere,1992)。意识形态对于翻译的操纵体现在两个方面:其一,享有意识形态话语权的赞助人,通过建立一系列价值参数操纵翻译过程和翻译策略的选择;其二,世界诗学生态中,不同文化背景的诗学出于意识形态的“功利”动机操纵翻译。如果说前者是一种被动地接受,那么后者则是一种主动的选择。

首先,赞助人操纵翻译。代表一定文化或社会意识形态的赞助人,利用他们的话语权力确立了一套具有决定性作用的意识形态价值参数,对于翻译过程进行直接干预,译者在翻译过程中会自觉地依照意识形态的价值参数,操纵诗学技巧和文学作品的翻译。译者在将一个异域文化的话语、观念引入本土文化时,会在本土意识形态的价值参数内进行翻译操纵;在将一个本土文化的话语和观念传播到异域文化时,同样也会在本土意识形态的价值参数内进行翻译操纵。宇文所安译本由哈佛大学出版社出版,由著名的诺顿公司资助,其翻译策略的抉择受到了意识形态“这只看不见的手”的操纵(王东风,2003:16)。为了满足资助人的商业需求,同时更成功地传播自己的学术成果,宇文所安在迎合英语读者的阅读兴趣上作出了大幅度的让步:不仅抛弃了创作论思想近一半的内容没有翻译,而且还在节选的章节内部再次进行挑选,以保证译文是最吸引读者的部分;他还采用翻译、讲解、注释的方式进一步拉近源文创作论思想与目标读者的距离。杨国斌译本是中国国家级项目《大中华文库》的成果,旨在“东学西渐”,传播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因此,杨国斌的翻译策略抉择也受到了意识形态的操纵,在翻译创作论思想中也作出了大幅度的妥协:为了实现良好的传播效果,杨国斌不仅在译文中大量使用归化翻译,源文独具特色的句式、典故在译文中消解于无形;而且对源文的创作论思想进行了翔实的译介,并在开篇加入前言与读者“推心置腹”地交流,系统介绍了刘勰的生平背景和思想精髓,讲述了译者的家国情怀。这些故事性的内容看似可有可无,实则大大地拉近了读者的心理距离,增加了阅读的轻松性和趣味性。

其次,诗学操纵翻译。在诗学领域,世界上没有绝对完美的诗学,任何诗学都只是诗学体系中的一个变体。然而,每一种诗学都希望成为最好、最美、最受欢迎的诗学,希望被别的文化所尊敬或者模仿。在翻译过程中,译者往往会对某些“高贵诗学”顶礼膜拜,而对那些所谓的“低等诗学”采取漠视甚至摒弃的态度(杨柳,2009:42)。这种区分造成了三个结果:第一,译者按照“高贵诗学”的模样去精心打扮自己的译文,力图让进入目的语文化里的“二次生命”更加精彩夺目。第二,来自“低等诗学”的译者一方面主动或者被动地努力适应“高等诗学”,另一方面本着对本土诗学深层次的体悟和感知生发出深入骨髓的热爱、认同感并化之为动力,在可操纵的范围内,自觉地传播本民族诗学,努力提升其诗学地位。第三,来自“高等诗学”的译者一方面受到由来已久的诗学优越感的影响,随意对待“低等诗学”,另一方面以自我诗学为评价标准,不断地吸收一些能够为己所用的异域诗学质素,让自己的诗学长久立于不败之地。宇文所安以西方诗学为本土语境,试图在《文心雕龙》创作论思想中找寻自我认同的异质元素,带入西方文论的视野,为本国的诗学添加活力。因此,他在翻译中的操控手段是:对《文心雕龙》创作论中的文论话语按照自己的需求和品位加以选择,而不是按照它本来的面貌一五一十地进行翻译;把主要精力投入到自己青睐的重点术语和概念上,在注释中加入了个人的视角和见解,这种译者主体性的发挥在便于西方诗学更好地吸收中国文论的精髓时,也容易让读者误以为宇文所安的观点就是源文的全部观点。而为了达到两个目的之间的平衡,宇文所安的译文里出现了大量的杂合化翻译,这既有利于实现赞助人的经济目的,又可收让西方诗学博采众长之效。杨国斌为了达到让《文心雕龙》创作论思想成功走向世界舞台、为西方读者接受认可的目的,不得不牺牲了源文创作论思想的很多诗学特征,很多美学形式被“归化”掉了。但是,内容是不能牺牲的,他尽力保留源文的意义,译文最终也呈现出杂合化的现象。

例6:夫设情有宅,置言有位;宅情曰章,位言曰句。故章者,明也;句者,局也。局言者,联字以分疆;明情者,总义以包体。……赞曰:断章有检,积句不恒。理资配主,辞忌失朋。环情革调,宛转相腾。离合同异,以尽厥能。《文心雕龙·章句》

宇文所安译文:In setting forth the affections there are lodgings;in setting down language,there are positions.The lodging given to (a particular)affection is known as a “unit” (“章”,“paragraph”,“stanza”,“chapter”);setting the positions of language is known as period-making (句).[Etymologically] “zhang” means to make clear,andjumeans “to close off.” In “closing off language,” we link words together and define boundaries;in “making clear the affections,we gather together some truth (“义”)and embrace it in a form (体).…Supporting Verse:There are standards in dividing paragraphs,But no constants in combining lines.The principle depends on matching the dominant [concept ];A void letting language lose its companions.Let the affections revolve in time wit t melody,Rolling around,each mounting up beyond the others.(宇文所安,2003:260-261)

杨国斌译文:There is a lodging place for every idea expressed,a seat for every word.A paragraph is the lodging place of an idea,a sentence the seat of words.The character for “paragraph”,orzhang,means manifestation;the character for “sentence”,orju,means delimitation.Delimitation is to join individual words to form an independent unit of meaning.Manifestation is to combine a group of sentences to express a complete idea.…Summary:There are standards in dividing paragraphs,But no fixed rule for the number of sentences to form a paragraph.Ideas should be developed around a theme,Words should not be isolated.Match sound with meaning,And they will stand in perfect combination.Paragraph and sentence construction serves to realize the potentials of a composition.(杨国斌,2003:475)

刘勰在《章句》篇中从语言文学的角度总结了平衡、对称、变化统一等形式美的规律,集中表现了其朴素的章句观,进一步丰富了“辞采观”的内涵。文中提出“擘肌分理,唯务折衷”,强调两面,而不偏执一端。在对情与采、情与志、风与骨、隐与秀的论述中,无不遵守这一准则,体现了把各种艺术因素和谐统一起来的古典美学理想。宇文所安根据赞助人的商业需求,将读者反应纳入译文考量范畴。他根据读者兴趣节选《章句》篇前三段和篇末赞词进行翻译和评述,省略了三大段落,仅以“它们讨论诗行的不同长度,各种声律变化,以及如何使用虚字等(宇文所安,2003:264)”一笔带过;但是宇文所安却不惜笔墨地在译文前后加入大篇幅的释读,带领读者领略译者见解,降低阅读难度,拉近读者心理距离。宇文所安(2003:260)在开篇即说:“章句”是处理诗歌和散文的两个基本划分单位,相当于我们所谓的“sentence”(句子),他用西方的诗学概念架构起沟通的桥梁,方便读者理解陌生的东方术语;为了西方诗学在东方文论中汲取养分,宇文所安对自己青睐的术语和概念进行重点解读,通过将中西思想并置比较,帮助西方诗学“消化”东方精髓,取长补短。例如,根据“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积句而为章,积章而成篇。篇之彪炳,章无疵也;章之明靡,句无玷也;句之清英,字不妄也。振本而末从,知一而万毕矣(宇文所安,2003:261-262)”,宇文所安重点解读“字”“句”“章”“篇”,探讨中西论证结构的差异以及背后的渊源,通过一番以小见大、以少总多、以点带面的释读,揭开东方神秘的面纱,西方诗学能够更加游刃有余地吸收东方异质元素。杨国斌受国家赞助翻译《文心雕龙》,他根据国家建设文化强国的需要,严格按照源文谋篇布局,翻译《章句》全部内容,力图向西方完整地展示中国经典文论的思想和魅力。为实现良好的异域传播效果,杨国斌选择归化策略翻译源文的表达形式,“得意”而“忘形”,在形式上减少西方读者的阅读障碍,扩大中国典籍的西方影响。虽然以归化翻译为主,但并不是不用异化翻译,他也通过杂合化译法对中国文论术语做了谨慎的诗学处理,例如,他将“章”和“句”译为the character for “paragraph,” orzhang和“sentence” orju(杨国斌,2003:475)。西方概念类比与汉语拼音相结合,既方便了西方读者的理解,又不失时机地传播了中国文论术语。翻译在表面上是两种文化的平等交流,实际上包含着意识形态之间的冲突和对抗,《文心雕龙》创作论思想的英译亦然。

四、结语

本文从诗学视角出发,分析和比较两位诗学背景和文化立场截然不同的译者对于《文心雕龙》创作论思想的重构。宇文所安来自西方优势诗学,拥有更大的主动权和话语权,无论是翻译文本的选择,还是具体的解读模式,他都可以比较自由地进行节译和创新;杨国斌来自东方诗学,处于弱势地位,需要创造迎合西方读者阅读期待的翻译文本和解读模式。东西方迥异的诗学形式要求两位译者对创作论思想内容进行翻译改写,改写集中在源文的文言句式、用典、词义模糊化等三个方面,然而,改写的方法和程度不尽相同。宇文所安凭借高超的汉学修养和丰富的汉学知识,尽可能地保持源文创作论思想的形式原貌,尽管这种“愚忠”偶尔显得笨重,偶尔也会因为文化距离产生误读误解,但是他为再现诗学形式所付诸的心力赢得了读者的尊重。杨国斌对典故、文言句式、模糊语义的理解有着天然优势,然而出于种种考虑,他采用归化翻译为主的方式,对源文创作论思想内容的诗学形式进行简单化处理,使源文创作论思想的诗学韵味和美学效果有所减损。两位译者服务于不同的意识形态,前者为了美国的文化进步、诗学地位服务,而后者为传播中华文化,为中西诗学平等对话而努力,尽管内在原因不同,但最终却不约而同地让创作论思想的译文浸染了杂合化的特质。

《文心雕龙》创作论思想作为集学术性与文学性于一身的中国文化瑰宝,以其鲜明的独创性闪烁着中国先哲智慧的光芒,是我们弥足珍贵的原创结晶和亟待挖掘的文化宝藏。刘勰在作品中阐述的创作论思想,蕴含着丰富的中国文化,在当今中西文化平等对话、推进文化自信的时代背景下具有巨大的文化价值。宇文所安和杨国斌通过翻译的灵活性和创造性,在一定程度上再现了《文心雕龙》创作论思想的精髓,向世界展示了中国文化的独创性。然而,在文学翻译领域,文学作品的翻译受到诗学地位和形式、译者理解水平、读者接受能力和意识形态的制约,译者有时不得不作出妥协,保留中国文化的独创权目前来看还需要做出更大的努力。因此,文学作品的生命重构是历史的、妥协的产物,也是一个动态发展的过程。中西文论平等对话的成功实现仰仗于中国诗学地位的提升,意识形态的助攻,还需要译者始终保持强劲的初心,以维护中国文化原创性为目标,发挥译者主体性,锲而不舍地传播中华文化。

猜你喜欢
宇文文心雕龙诗学
背诗学写话
圆上的点
古惑仔
宇文老师
修电脑
第四届扬子江诗学奖
《文心雕龙》选读
《文心雕龙》:中国第一部系统的文艺理论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