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爱因斯坦所说的“一切科学”中,合乎逻辑地包括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各学科,其中也包括历史或历史学。在爱因斯坦看来,历史与科学既有共同之处,也各有自己的特点。根源于所从事的科学理论和科学史研究的切身体会,爱因斯坦把历史区分为“内部的或者直觉的历史”和“外部的或者有文献证明的历史”两种类型。在历史与科学各自具有的客观性问题上,表现出爱因斯坦对历史的思想矛盾,其缺陷在于他没有把自己的科学认识论贯彻到历史之中。如果从爱因斯坦科学认识论的角度来看,历史完全能够达到与科学同样程度的客观性和真理性。但在历史的创造者问题上,爱因斯坦坚持历史是有价值的创造者们创造的观点。
〔关键词〕 爱因斯坦;历史;科学;历史观
〔中图分类号〕K01〔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8-2689(2019)01-0107-12
爱因斯坦是20世纪伟大的科学家和哲学家,也是一位对社会、经济、政治、教育、文化、人生和历史等诸多问题有着深刻见解的伟大思想家。对于爱因斯坦的历史观,国内学术界的研究可以说很不充分,在“中国知网”上,只看到何元国发表的“试析爱因斯坦对历史学的一点思考”一篇文章,而且这篇文章的研究内容也十分有限[1]。因此笔者认为,有必要对爱因斯坦的历史观进行深入而系统的研究,这不仅可以拓宽我们的历史觀视野,获得一种新的历史观;而且能够深化我们对历史的认识,为进一步的历史研究提供新的指导原则。
一、 科学家应当也是一位历史学家
这里说的“科学”,指的是自然科学;这里说的“科学家”,指的也是自然科学家。无论是在学术界还是在人们的日常观念里,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分属于两个不同的领域,它们之间界限分明。由此,人们才在一个国家里,分别设置了专门研究自然的科学院和专门研究社会的社会科学院。同样,在现实的社会生活中,自然科学家与社会科学家,在所有的人看来,他们生活在两个不同的领域,隔行如隔山,人们很难把自然科学家与社会科学家,统一到一个具体的个人身上。即便是有人在从事自然科学研究之余,也从事着社会科学的研究;或者反之,既从事社会科学研究,也从事自然科学的研究,但是他所研究的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依然属于泾渭分明的两个学科,不可能交叉统一在一起。然而现实是,爱因斯坦在自己所从事的科学或物理学的学习和研究中,则经常扮演着一名历史学家或考古学家的角色,对物理学的思想发展史进行深入的研究,对物理学的基本概念进行考古发掘,完美地将自然科学研究与社会科学研究统一在自己身上。
在所能见到的爱因斯坦的著作中,他所撰写的《论我们关于辐射的本质和组成的观点的发展》《牛顿力学及其对理论物理学发展的影响》《物理学的基本概念及其最近的变化》《物理学中的空间、以太和场的问题》《麦克斯韦对物理实在观念发展的影响》《关于理论物理学基础的考查》《狭义和广义相对论浅说》和《物理学的进化》等一大批论文和著作,堪称科学史上的经典文献。除此之外,爱因斯坦还有对许多现实社会问题和社会历史问题的研究,对为数众多的历史人物和科学史、哲学史上的经典著作的评论,以及在他的《自述》《自述片断》和与朋友们的通信中,对自己的人生经历、思想历程和历史事件的回忆。在所有这些论文和著作中,我们不仅可以看到爱因斯坦活泼的语言、飞扬的文采和嬉笑怒骂的神态,而且更能看到他所具有的广阔的学术视野、敏锐的科学直觉、睿智的哲学洞见、深切的社会体验和浓郁的历史意识。当爱因斯坦谈到历史上的一些科学和哲学的疑难问题时,他常常会从一个历史学家的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比如,爱因斯坦在谈到科学工作争论中的非正统思想的问题时,就说:“历史学家时常碰到这样的问题:当唯一明显的事实是一个科学家的非正统性时,他的同时代人能不能够讲出他究竟是一个怪人还是一个天才?比如像开普勒那样一位向公认思想挑战的急进分子,他的同时代人必定难以讲出他究竟是一个天才还是一个怪人。”[2](842—843)对当时科学界和社会中所存在的种种弊端,爱因斯坦常以写历史的“后代人”、[2](267)“未来的历史学家”和“历史学家”的身份[3](53,141—142)提出自己的看法。在哲学的领域中,爱因斯坦从“历史发展”的角度,通过对从休谟到康德的认识论思想的演变过程进行清理,发现他们对科学概念的认识过程及其本质和规律[2](6—7)。爱因斯坦还从一个历史学家的角度,批评科学界中的青年人,“是很少有历史头脑的”[2](845)。正是由于爱因斯坦是一位杰出的历史学家,在谈到自己所从事的“统一场论”的研究问题时说,尽管他本人“完成不了这项工作”,它也许会“被遗忘”;但是他相信,它“将来会被重新发现”,因为“历史上这样的先例很多”[2](614)。果然,“爱因斯坦谢世之后,统一场论的研究普遍展开,出现了新的高潮。”[4](398) 虽然爱因斯坦之后物理学界对统一场论的研究,与爱因斯坦所追求的目标和所采用的方法大不相同,但是它的研究方向却是由爱因斯坦指引的。
其实,早在爱因斯坦探索狭义相对论的年代里,尽管大学毕业后没有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经济生活陷于窘迫的境地,但是在与朋友们组织的“奥林比亚科学院”里,他依然对学习科学和哲学的最高深问题,兴趣极浓、劲头很大。爱因斯坦不仅和他的朋友们一起阅读了大量的经典著作,而且在研究这些著作的基本概念时,总是“喜欢从概念的起源谈起”,还经常“利用了他在儿童时期所作的观察”[5](154-156) 。这都说明,爱因斯坦对既有的科学和哲学的基本概念,是从它的历史和自己的经验两个方面来加以理解的。注重研究概念的起源,体现的是爱因斯坦的历史意识;而结合自己在日常生活中获得的观察经验,则表现为爱因斯坦用自己的形象思维,对这些概念进行重新构造,使它们从僵化的文字,转化为鲜活的形象,从而加深对它们的理解。对于前者,爱因斯坦将其看成是科学或文化的“考古学家”[2](379)。这种科学或文化的“考古学家”的任务,就是运用科学家的批判性思考的方法,摘下既有概念的“传统解释的眼镜”,追溯“我们的科学以前的概念”,以及排除“同这种原始概念不可分割地联系着的词”给研究者所造成的障碍[2](380)。爱因斯坦把这种追溯基本概念的起源或根源的兴趣,称为“纯历史兴趣”,并且认为一个“既受过为批判地解释和比较许多世纪积累下来的史料所需要的语言学和历史学的训练,同时又能够对所讨论的概念对于整个科学的意义作出评价”人,在现实的社会中是很难碰到的[2](796)。关于后者,爱因斯坦曾在谈到科学家是如何对物理学的基本概念和概念体系进行认识论性质的考查时说,既有的“几何-物理理论本身不能直接描绘出来,因为它只是一组概念”,但是,人们研读它的时候,却能够在自己的头脑里,用已有的“各种各样实在的或者想象的感觉经验”把它们“联系起来”,使这种“理论‘形象化”[2](225),从而使前人创立的知识,在自己的头脑中“活了起来”,“并且使它保持生气勃勃”[2](440),以深化对它们的理解。爱因斯坦把这种学习和研究的方法,称为思维的“特殊的想象构造”。他说:“通过特殊的想象构造,我们可以毫无困难地给这些观念以更大的深度和活力。”[2](230)
正是通过对科学概念的这种批判性的考查,使爱因斯坦认识到,“科学思想是科学以前的思想的一种发展”,“整个科学不过是日常思维的一种提炼。”[2](379,477)形成科学概念与日常生活中所使用的概念之间的区别,仅在于科学“概念和结论有比较严格的定义”“实验材料的选择比较谨慎和有系统”和“逻辑上比较经济”[2](527)。这也是由于爱因斯坦在他创立的相对论的基本概念不能被科学共同体普遍接受的情况下,不得不扮演科学的或文化的“考古学家”的角色,运用自己的思维,通过对日常思维的本性进行批判性的考查,从科学认识论的角度,论证了由科学家自由发明或自由创造的科学概念,同人们日常生活中所使用的“桌子”等客体概念一样,都是具有实在性的,从而实现了科学认识论的革命性变革[6][7] 。不仅如此,为了科学的发展,避免人们受到传统的科学概念的桎梏,爱因斯坦告诫人们,“必须反反复复地批判这些基本概念”[2](795),以证明由科学家运用自己的思维,自由发明或自由创造出来的科学概念,也像日常思维中的那些客体的概念一样,都具有实在性。
由此看来,爱因斯坦之所以能够取得如此巨大的科学成就,与他在学习和研究科学理论的过程中经常扮演历史学家的角色,不断地把他所阅读到的或由他所创立的科学概念,联系自己的日常经验和观察,放入范围广泛的人类思想发展的历史之中进行思考,从而理解它们的起源和深刻内涵,应该有非常大的关系。
据此,我们可以认为,对于一个科学家来说,即使不能同时成为一个历史学家,至少也应当具有浓厚的历史意识。否则,他就不可能成为一个世界上的第一流科学家。当然,这里所说的科学家,理应包括自然科学家和社会科学家。从这方面看,一所大学能否成为世界上的一流大学,除了它的理工科必须出色以外,还需要有包括历史学在内的世界一流的人文学科。这或许就是那些以理工科见长的发达国家的顶尖大学,都设置有包括历史学在内的人文学科的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比如,著名的美国麻省理工学院和加州理工学院这样的理工类大学,都设有非常著名的历史和人文学系。而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也设有数学、历史、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四个学部。更不用说一直坚持小而精办学风格的美国普林斯顿大学,自1746年建校以来,拒绝设立对学生有更高就业率,也更能赚钱的法学院、商学院和医学院,却拥有享誉全球的哲学、历史、经济和英语等系科。
二、 历史与科学的异同
爱因斯坦认为,“历史(这里的“历史”是指历史学——引者注)无疑要比科学缺少客观性”。他的理由是“要是有两个人研究同一历史题材,各人都会侧重于这个题材中最使他感兴趣或者最吸引他的那个特殊部分”[2](843)。爱因斯坦的这种看法,无疑来自于他对科学研究与对历史研究的切身体会。
爱因斯坦曾经说过,“对于科学家来说,没有比科学这一观念更不能令人满意的了。它几乎同艺术之对于艺术家和宗教之对于牧师一样地不妙。”[2](434)虽然爱因斯坦在这里没有提到历史,想必他对历史也有同样的感受。爱因斯坦在这里所说的“科学家”,指的是自然科学家。而他在这里所说的“科学”,却不仅仅是指自然科学。道理很简单,在现实的社会生活中,当人们讲到“科学”时,在不同的语境下,它的含义可能完全不同。比如,有的人在讲到科学时,他所说的科学或许仅仅是指自然科学。而有的人在讲到科学时,往往既包括自然科学,也包括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一般情况下,当人们讲到科学时,它大多是指包括既有的科学理论、由科学家组成的科学共同体,以及由科学家们正在从事的科学活动构成的有机整体。而在某种特定的条件下人们谈到科学时,往往指的只是整个科学中的某一个具体方面。同样,爱因斯坦所说的历史,有时指的是人类社会此前的存在,有时指的是此前的人类社会的活动,而有时指的则是作为社会科学中的一个具体学科的历史学。但是,爱因斯坦毕竟是一位伟大的科学家和杰出的哲学家,在他所从事的自然科学研究和对历史的深刻理解中,一定有着自己的独特认识,只不过他没有把自己关于科学和历史的理解系统化而已。为了论述的方便,我们首先从爱因斯坦关于历史和科学之间的共同性谈起。
爱因斯坦指出:“一切科学,不论是自然科学还是心理学,其目的都在于使我们的经验相互协调,并且把它们纳入一个逻辑体系。”[2](239)在这里,爱因斯坦把自然科学与心理学相对列举,显然没有把心理学作为自然科学中的一个学科,而是将其归入与自然科学平行的社会科学或人文学科中的一个具体学科。因此在爱因斯坦所说的“一切科学”中,自然也合乎逻辑地包括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以及作为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中的一个学科的历史学。爱因斯坦进一步指出:“一切科学的伟大目标:要从尽可能少的假说或者公理出发,通过逻辑的演绎,概括尽可能多的经验事实。”“一切理论的崇高目标,就在于使这些不能简化的元素尽可能简单,并且在数目上尽可能少,同时不至于放弃对任何经验内容的适当表示。”[2](385,446)这就是说,在爱因斯坦的心目中,无论是自然科学还是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或者具体地说,无论是作为自然科学中的物理学,还是作为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中的历史学,它们的目标都是共同的,那就是尽可能以最简化的理论的形式,概括尽可能多的经验事实,揭示出各自研究对象的本质和规律。在这里,自然科学或物理学与社会科学或历史学之间的区别,仅仅是各自研究的对象不同而已。自然科学研究的对象是个人以外的自然界,而社会科学研究的对象则是由个人组成的人类社会。物理学研究的对象是实在的外在自然世界的存在形式及运行规律,而历史学研究的对象是人类社会在此前的本质及其运动规律。当然,在历史学所研究的对象中,既包括人类社会此前的物质性的活动过程,也包括人类社会此前的精神或思想的活动过程。而它们的共同任务,则都是揭示各自研究对象的本质和规律。
爱因斯坦在谈到物理学的研究时,他把物理学的研究对象,比喻为一只永远不能打开表壳的表。物理学家只能根据他所“看到表面和正在走动着的针”,以及他所“聽到滴嗒声”,来画出这只表的内部“机构图”[8](23)。换句话说,爱因斯坦所理解的科学,就是科学家运用自己的思维,把他从那个实在的外在世界中所获得的感觉经验,尽可能彻底地联系起来,寻求它们之间规律性关系,形成有条理的思想,并据此去预见以后发生的事实。爱因斯坦在这里讲的科学,虽然指的是自然科学,或者具体地说,指的是他所从事研究的物理学。但是,如果我们把那个作为自然科学或物理学研究对象的那只打不开表壳的表,换成人们永远回不去进行实地考察的历史,同样是可以成立的。
尽管在爱因斯坦的心目中,历史或历史学与科学或自然科学,存在着本质上的共同性,但是,作为科学或自然科学,以及作为一个学科的物理学,与历史或历史学,确实也存在着诸多的不同之处。除了自然科学或物理学需要达到“用数学语言”表述的那种“最高标准的严格精确性”[2](172),以及自然科学或物理学中的任何概念和理论的“生存权”,“唯一地”取决于它同科学“实验”,“是否有清晰的和单一而无歧义的联系”以外,[2](196)爱因斯坦在谈到科学思维方式的一个重要特征时说,科学的思维方式在建立科学的理论体系所用到的概念,“是不表达什么感情的”。他说,对于科学家来说,他在创立科学的理论时,“只有‘存在,而没有什么愿望,没有什么价值,没有善,没有恶;也没有什么目标”,因此“追求真理的科学家,他内心受到像清教徒一样的那种约束:他不能任性或感情用事。”[3](324)这是由科学或自然科学的严格性,即数学的精确性和逻辑的严密性,以及科学或自然科学的检验标准的客观性所决定的。否则,他所创立的科学理论,必将被科学界所抛弃,而他辛苦付出的所有劳动,也就毫无价值。相反,爱因斯坦在谈到人类事务的时候,却很难避免他的感情的影响。关于这一点,爱因斯坦是坦白承认的。他说:“我完全明白,在谈到人类事务时,我的感情比起我的理智来,要更加起决定作用。”[3](41)尽管爱因斯坦在这里表达的是普通人对人类事务看法的正常心态,但是如果爱因斯坦真的把他的感情带入到关于人类事务或历史的理论研究之中,那么在笔者看来,他所得到的研究成果,不仅具有极大的片面性,而且也违背了包括历史或历史学在内的科学理论研究规范和科学伦理,是严肃的历史或历史学理论研究所不能容许的。而排除了研究者的感情因素和社会的意识形态影响的历史或历史学的研究,则完全可以达到科学的客观性和真理性的程度。
三、 两种性质不同的历史
在历史学界,意大利著名历史学家克罗齐,根据自己的“一切真历史都是当代史”的理解[9](3),把历史学区分为“历史”和“编年史”,认为“历史是活的编年史,编年史是死的历史;历史是当前的历史,编年史是过去的历史;历史主要是一种思想活动,编年史主要是一种意志活动。”[9](8) 作为新黑格尔主义代表人物的克罗齐,他所说的“意志活动”中的“意志”概念,应当是黑格尔所说的那种“作为一般的实践精神”,[10](10)因而克罗齐所说的“意志活动”,则是实践精神支配的人的或社会的行为。克罗齐所说的“思想活动”中的“思想”概念,应当是与意志概念相区别的,由人的思维在对某一对象的“思考”中,通过除去对象的“感性的东西”,而把握住的对象的“本质”。黑格尔说:“思维和意志的这个区别可以这样来说明:在我思考某一对象时,我就把它变成一种思想,并把它的感性的东西除去,这就是说,我把它变成本质上和直接是我的东西。”[10](12) 因而,克罗齐所说的“思想活动”,是指黑格尔所说的那种精神支配的,被除去了感性因素的理智活动。从这方面看,克罗齐所说的“编年史”的研究对象,主要是由意志支配的人的或社会的外在行为或活动构成;而克罗齐所说的“历史”的研究对象,则主要是由精神支配的人的或社会的内在行为或活动构成。中国著名学者何兆武,根据自己对历史的理解,把历史学划分为“历史学Ⅰ”和“历史学Ⅱ”两个层次。“第一个层次(历史学Ⅰ)是对史实或史料的知识或认定”,“第二个层次(历史学Ⅱ)是对第一个层次(历史学Ⅰ)的理解或诠释”,由此,“历史学Ⅰ是科学,历史学Ⅱ是哲学”,真正决定历史学的,不是“历史学Ⅰ”,而在于“历史学Ⅱ”。[11]
与克罗齐和何兆武类似,但略有不同的是,爱因斯坦晚年在同I.B.科恩的谈话中,也把历史区分为性质不同的两种:一种是“内部的或者直觉的历史”,另一种是“外部的或者有文献证明的历史”。[2](843) 爱因斯坦进一步认为,在这两种历史中,“前者比较有趣”,而“后者比较客观”。尽管“使用直觉是危险的”,但是直觉“在所有各种历史工作中却都是必需的”,“尤其是要重新描述一个已经去世的人物的思想过程时更是如此”。因此,爱因斯坦觉得,尽管内部的或者直觉的历史“充满危险”,但“这种历史是非常有启发性的”。[2](843—844) 关于这种“内部的或者直觉的历史”所具有的启发性和危险性,突出地表现爱因斯坦对他的日文版全集所作的“序言”和在晚年写作的《自述》中。对于日文版的《爱因斯坦全集》,爱因斯坦指出,随着科学的快速发展,他的“大多数原始的论文很快失去了它的现实意义而显得过时了”,但是“根据原始论文来追踪理论的形成过程却始终具有一种特殊的魅力”,特别是他在1905年至1917年间发表的关于狭义相对论和广义相对论的论文,以及关于布朗运动的著作和量子论的著作中“所包含的思想”,在学术界还未“受到充分的注意”。[2](262—263) 但是,这种关于思想史的学术研究,即使按照爱因斯坦要求他的朋友、量子力学奠基人之一的M.玻恩,像“一位刚从火星上来的客人”,不带有“自己的任何见解”,来阅读他的那篇“量子力学和实在”的论文那样[2](613),也不可能真正做到像从火星来的客人,不带有任何见解。因为生活在现实社会中的任何一个人,在研究某种理论的形成过程或某种思想的发展历史时,都不可避免地受到他的知识背景、认识水平、思维能力、学术兴趣和感情色彩的影响。正如爱因斯坦本人在回忆自己的思想发展历程为主要内容的《自述》中所说的那样,“任何回忆都染上了当前的色彩,因而也带有不可靠的观点。”[2](1)道理很简单,历史不可能重现,人的过去的思想也不可能复原,事后的研究或回忆,都是以当前的眼光或直觉来进行研究或回忆的。
尽管在克罗齐和何兆武的历史学研究中包含着直觉的因素,但无论是克罗齐还是何兆武,在他们的史学理论中,都没有意识到“直觉”的重要性。而爱因斯坦对历史或历史学研究中的直觉的重视,则根源于他在自己的科学理论和科学史的研究中的深刻体验。爱因斯坦所说的“直觉”,是他在自己已有的知识和思想的基础上,对研究对象的本质的直接把握和体驗所形成的感觉印象,因而他把他的直觉,在不同的场合分别表述为“感觉印象”“感性知觉”“感性经验”“经验事实”“物理事件(实验)”和“朴素的理想实验”等不同的说法[12]。这种直觉,既是爱因斯坦从事科学理论研究的起点,也是他的科学理论研究的终点,在爱因斯坦的创造性思维活动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13]。因此,爱因斯坦对他的直觉情有独钟,说他“相信直觉和灵感。”[2](409) 但是,就像所有人的直觉一样,在爱因斯坦的直觉中,也有一些存在着不够准确的缺陷。比如,爱因斯坦著名的“追光”的科学直觉,虽然是他的关于狭义相对论的第一个朴素的理想实验,但是通过他的“追光”的科学直觉,却不能成功地建立起狭义相对论。而创立狭义相对论的关键,则在于那个名气稍逊于“追光”的“同时性的相对”的直觉或朴素的理想实验[14]。也许正因为如此,爱因斯坦在给他的朋友贝索的信中,回答贝索所提出的一些经济问题时说:“我从直觉来回答,并不囿于实际知识。因此,大可不必相信我。”[2](419—420)也就是说,在爱因斯坦的科学理论研究中,尽管直觉起着关键性的作用,但是它也有可能因为对对象本质的直接反映不够准确,而有把研究者引入歧途的危险。这应当就是爱因斯坦在谈到他的两种历史时所说的,尽管它们都需要直觉,而这也具有一定的危险性,但由于“外部的或者有文献证明的历史”有文献作为依据,所研究的是对历史过程的描述,自然比较客观。而那种“内部的或者直觉的历史”,则是在已有文献的基础上,主要依靠研究者的直觉,来揭示历史过程的本质和规律,自然充满着危险,随时有被直觉引入歧路的可能。尽管如此,爱因斯坦认为,这种“内部的或者直觉的历史”“是非常有启发性的”。关于这一点,爱因斯坦在谈到科学史的问题时认为,“几乎所有的科学史家都是语言学家”,由于他们“没有‘历史感”,“不了解物理学家所追求的是什么,他们是怎样思索他们的问题,并且怎样同他们的问题进行苦斗的”,以至于“关于伽利略的著作,多数也都写得很蹩脚”。[2](669)
爱因斯坦认为,在科学的研究中,科学家“应当关心的只是自然界在干什么”,而在科学史的研究中,研究者应当去了解科学家“想的什么,以及他为什么要干某些事”,只有那些能够了解科学家们想的什么,以及他为什么要干某些事的人,才能成为一位“高明的科学史家”。[2](319,844)在爱因斯坦看来,在科学史的著作中,马赫的《发展中的力学》,不仅是真正伟大的著作之一,而且还是科学史著作的典范。因此,科学史的写作就应当像“马赫写《发展中的力学》那样来写”。尽管马赫也“不知道先前工作者怎样考虑他们问题的真实情况”,但是由于“马赫有足够的洞察力,因而他所说的无论如何很像是正确的”,从而能够建立起一幅科学史的“正确的图像”。[2](P669—670)爱因斯坦在这里所说的那种“洞察力”,也就是他在别的地方所说的“直觉的理解力”。[2](268)研究者通过这种“洞察力”或“直觉的理解力”,所获得的关于研究对象本质的感觉经验,就是爱因斯坦所说的那种直觉。研究者依靠那种正确的直觉,根据研究对象自身的逻辑,充分发挥自己大胆的想象力,对研究对象所缺乏的某些环节,作出必要的补充,就能够深刻地揭示研究对象的本质和规律,构造出一幅关于研究对象的完备的图像。这就是爱因斯坦所说的:“最大胆的思辨”,能够“把经验材料之间的空隙弥补起来”。[2](788)当爱因斯坦看到伦岑利用他偶尔发表的一些关于认识论的言论,试图构造一幅他的认识论的概略的总图像时,就以非常肯定的口吻说:“伦岑根据那些言论构成了一幅概略的总图像,在这幅图像里他小心地并且精巧地补充了我的言论中所遗漏的东西。我以为那里所说的一切都是令人信服的和正确的。”[2](642)尽管历史上的一些社会活动家和政治家们常常言行不一,特别是那些把“说谎……尊为政治工具”的政治家们[3](204),他们的真实想法或真实的思想活动,往往让人难以准确了解,但是无论他们掩饰得如何巧妙,历史学家完全可以运用爱因斯坦提供的这种科学研究方法,通过他们的言论和行为表现出的他们真实思想的蛛丝马迹,来画出一幅令人信服的正确的历史图像。
由此看来,在历史或历史学的理论研究中,类似于马赫和伦岑那样,运用自己的直觉,发挥大胆的想象力,对已往历史图像进行小心的和精巧的补充或修补,进而构造出一幅更加符合历史真实的新图像的创造性理论研究。尽管这样做充满着危险,但是它不仅“是非常有启发性的”,而且还“比较有趣”,因而自然会吸引许多历史学者去进行尝试。这或许就是爱因斯坦所说的那种研究“内部的或者直觉的历史”的“特殊的魅力”之所在。
四、 历史的客观性和真理性的评价标准
既然爱因斯坦认为历史比科学缺少客观性,而历史直觉像科学直觉一样,又常常会误导历史的研究者,从而带有不可靠的观点。那么,类似于马赫和伦岑那样的研究者,是何以画出他们所研究的历史的正确图像的?对于这个问题,在爱因斯坦的历史观中,不仅存在矛盾,而且他的思想还显得有些混乱。比如,爱因斯坦在谈到历史比科学缺少客观性的同时,也认为在用文献来证明科学家“怎样作出发现的任何想法”的问题上,“最糟糕的人就是发明家自己”,而“历史学家对于科学家的思想过程大概会比科学家自己有更透彻的了解”。[2](844)这意味着,在爱因斯坦看来,在研究科学家或思想家的思想过程,甚至在研究一个社会的思想过程方面,历史或历史学研究,能够达到很高的客观性。而在科学史和思想史的研究中,爱因斯坦的许多论文和著作,也像马赫的《发展中的力学》一样,不仅是科学史和思想史领域里的经典文献和“真正伟大的著作”,而且具有很高的客观性和真理性。从这方面看,在爱因斯坦的科学理性中,历史或历史学和科学一样,都能够达到同等程度的客观性和真理性的。
既然如此,那么问题究竟出在什么地方呢?在笔者看来,爱因斯坦在历史观中的思想矛盾和理论混乱的根源,在于他没有把他的科学认识论和科学理论真理性的评价标准,贯彻到他对历史或历史学的理解之中,从而成为他的性格中的“非理性的”和“自相矛盾的”方面的一个具体表现。[3](54)
如前所述,历史或历史学和科学或自然科学,在爱因斯坦的思想中,统属于他的“一切科学”的范畴。既然历史与科学都是人类的认识成果,那么它们不仅应当遵循相同的认识活动过程,而且关于它们的客观性和真理性,也应当有共同的评价标准。
爱因斯坦在谈到科学的认识过程时说:“一切思维只有通过它同感觉材料的关系才能得到物质的内容。”“一切关于实在的知识,都是从经验开始,又终结于经验。”[2](558,445) 在这里,作为认识开始的经验,是爱因斯坦在阅读已有科学文献中,通过思维的理智构造,把科学文献中的概念,形象化为自己的感觉经验。例如,16岁的爱因斯坦在阅读伯恩斯坦(Bernstein, A. )的《自然科学通俗读本》过程中,把其中的牛顿的运动理论的概念和麦克斯韦的电磁理论的光速不变概念,分别形象化为自己的感觉经验,再把它们进行综合思考,从而形成的“追光”的科学直觉或朴素的理想实验,作为他进行狭义相对论的理论研究起点。而作为认识终点的经验,则是把由自己创立的科学理论的概念体系,形象化为自己的感觉经验,从而构造出一幅关于研究对象的观念形态的图像,从而完成狭义相对论的理论研究过程。比如,爱因斯坦通过他的狭義相对论,推导出光的运动的三个著名的结论,即光的运动所具有的“钟慢尺缩”“质速关系”和“质能关系”这三个可以形象化为感觉经验,并且可以通过科学实验验证的光的运动的“基本现象”。这就是爱因斯坦所说的,“只有理论,即只有关于自然规律的知识,才能使我们从感觉印象推论出基本现象。”[2](314—315)
爱因斯坦认为,科学作为一种现存的和完成的东西,是同人无关的最客观的东西。但是“科学作为一种尚在制定中的东西,……同人类其他一切事业一样,是主观的,受心理状态制约的。”[2](428)就作为人的认识活动开始的感觉经验来说,它既“受‘客观的因素,也受‘主观的因素制约”。[2](631)为了排除这种感觉经验中的主观因素,使之成为客观实在的东西,爱因斯坦认为,只有借助于语言,在科学共同体中,相互比较各自的感觉经验,从中确立那种“非个人所特有的感官知觉”,并把这种非个人所特有的感官知觉,“当作是实在的”。他说:“自然科学,特别是其中最基本的物理学,所研究的就是这种感官知觉。”[2](240)因此,在爱因斯坦看来,“‘实在绝不是直接给予我们的。给予我们的只不过是我们的知觉材料;而其中只有那些容许用无歧义的语言来表述的材料才构成科学的原料。”[2](689) 但爱因斯坦从自己的科学理论的研究中深刻地体验到,从逻辑观点来看,没有一条从感觉经验材料到达这些概念的通道,它只能通过直觉地理解或领悟,靠思维的自由发明或自由创造得到的,而不是人们通常所说的通过那种逐级的“抽象”。爱因斯坦认为,那种“概念是通过‘抽象,即通过去掉它的一部分内容,从经验中产生出来的”想法,“是致命的”,因为抽象的思维方式“掩盖了概念对于感觉经验的逻辑独立性。”[2](558,482)
当然,这种创造或发明科学概念和科学的概念体系的自由,在爱因斯坦看来,完全不同于作家写小说时的那种自由,而是多少有点像一个人在猜一个设计得很巧妙的字谜时的那种自由,即“他固然可以猜想以无论什么字作为谜底;但是只有一个字才真正完全解决了这个字谜。”[2](482)爱因斯坦认为,从感觉经验,到“实在”,再到概念的发明和创造,经历的是思维的“理智构造的途径”,它所形成的概念,“像其他一切概念一样,都是思辨—构造类型的概念”。[2](689—690) 而那种由非个人所特有的感官知觉所表征的“实在”,使科学概念或命题获得自己的“意义”或“內容”。[2](6)在此基础上,按照公认的逻辑规则,建立起科学的理论体系,推导出对象的基本现象,达到科学理论的客观真理性。爱因斯坦指出:“按照我的意见,只有在这种游戏的元素和规则已经取得了广泛的一致意见(约定)的时候,才谈得上这个‘真理概念。”[2](4)也就是说,科学理论的客观性和真理性,一方面取决于作为认识开始的感觉经验的实在性,另一方面则取决于逻辑上的完备性。
然而根据爱因斯坦本人在科学理论研究中的经验和体会,他认为由于科学理论研究过程中的每一环节,都或多或少地存在着某种程度的主观因素,因而科学家们完全可以根据自己的理解,对于同一感觉经验的复合,建立起多种同样站得住脚的科学理论体系。他说:“对应于同一个经验材料的复合,可以有几种理论,它们彼此很不相同。”[2](193) 在物理学的理论研究中,“由于有这种方法论上的不确定性,人们可以假定,会有许多个同样站得住脚的理论物理体系;这种看法在理论上无疑是正确的。但是,物理学的发展表明,在某一时期,在所有可想象到的构造中,总有一个显得比别的都要高明得多。”[2](172—173)爱因斯坦的这种观点,完全适用于其他任何学科的科学理论研究,其中自然也适用于历史学的理论研究。但问题是,在同一时期关于同一对象的这多种同样站得住脚的理论体系中,究竟哪一个显得比别的都要高明得多,应当运用什么样的评价标准来进行衡量?对此,爱因斯坦提出了他的评价科学理论真理性的“外在的证实”和“内在的完备”两条标准[2](11—12)。关于爱因斯坦评价科学理论真理性的标准问题,笔者已有专门的研究[15],在此就不多说了。
在这里,我们需要特别说明的是,爱因斯坦提出的评价科学理论真理性的这两条标准,既是他对科学史的经验总结,也是他在自己的科学理论研究中得到的切身体会。爱因斯坦提出的这两条评价科学理论真理性的标准,不仅完全适用于对科学概念和科学理论的客观性和真理性的评价和认定,而且也完全适应于对包括历史或历史学在内的全部哲学和社会科学的客观性和真理性的评价和认定。关于这一点,可参见拙作“《资本论》商品价值理论的逻辑漏洞与修补——以爱因斯坦的科学观及其科学理论真理性评价标准为参照系”的第一部分“对《资本论》科学理论真理性的评价”[16],以及“《资本论》商品价值理论真的没有逻辑漏洞吗?——对杨玉生教授批评的回应”的第二部分“究竟应当采用什么标准对马克思的商品价值理论进行考查和评价”[17]。运用爱因斯坦提出的这两条评价标准,对既有的一切科学理论研究成果,进行批判性的考查,以确定它们所具有的客观性和真理性,是严肃的学术批评的任务。然而古往今来,在人类思想史上所发生的一切冤假错案的根源,就在于没有运用爱因斯坦总结和提出的这两条评价标准,而是用所谓的宗教教条、哲学观点、道德准则和政治立场,甚至用某一位个人所说的话,来对某种思想观念和科学、艺术和哲学理论的客观性和真理性进行评价。其结果必然是灾难性的,不仅制造了许多人间的惨案,而且也严重地阻碍了人类思想的发展和科学、艺术和哲学的进步。这样一个简单的道理,至今依然有许多人没有搞明白;这种惨痛的教训,至今还没有引起一些人的足够重视。
五、 历史是有价值的创造者们创造的
在历史是由谁创造的问题上,国内影响很大的观点由肖前、李秀林和汪永祥主编的《历史唯物主义原理》中提出,认为存在着“两种对立的历史观”。其中,一是唯心主义的英雄史观。这种历史观否认人民群众对历史的创造作用,认为“英雄人物、帝王将相决定历史的发展”。这里的“英雄人物”,包括“英雄豪杰”和“天才人物”;二是“历史唯物主义的群众史观”。[18](345,349—350)由于这种历史观“肯定人民群众创造历史的决定作用”,因而“鲜明地体现了唯物史观是无产阶级、劳动群众的科学的历史观”。[18](351)由于马克思意义上的“无产阶级”,指的是以工厂工人为主体的工人阶级,因而这里的“无产阶级”,应当理解为直接从事体力劳动的工人阶级。而其中的“劳动群众”,一般是指直接从事体力劳动的工人、农民和直接从事脑力劳动的知识分子。按照马克思的“总体工人”理论,工厂中的技术人员是“总体工人的一个器官”,是“有科学知识”的“高级的工人”[19](582,483-484),以及邓小平的知识分子“是工人阶级自己的一部分”的观点[20](89),传统的唯物主义的群众史观中所说的“群众”、“人民群众”或作为历史创造者的“人民”,简单地说,就是从事物质资料生产的工人、农民和为社会生产服务的知识分子所构成的社会群体。
但是在历史究竟是由谁创造的问题上,著名历史学家黎澍不同意上述两种相互对立的历史观的说法,他在1984年发表的“论历史的创造及其他”一文中,在坚持人民群众“在历史发展中起着决定性作用”观点的基础上,主张承认“一切高级的科学文化艺术作品的真正创造者——科学家、思想家、艺术家的贡献”,以及“帝王将相和剥削阶级上层人物”,通过他们“高明的或者愚蠢的决策,正义的或非正义的行为”,“推动或者阻碍历史进步的作用”,[21]从而提出了一种可以将其称为“人民群众和英雄人物共同创造历史”的历史观。对于这种“人民群众和英雄人物共同创造历史”的观点[22],在国内学术界曾经引发了一场规模不大不小的学术争论,直到新世纪的来临,依然没有沉寂下来。
与这三种关于历史创造者的观点不同,爱因斯坦在对历史创造者的问题上,有他自己的观点或主张。首先,爱因斯坦认为,那些终生无休止地追逐毫无价值的希望和努力的人,不能成为历史的创造者。他在晚年撰写的《自述》中说,他早在自己的少年时代,根据他对当时社会和人生的体察,“就已经深切地意识到,大多数人终生无休止地追逐的那些希望和努力是毫无价值的”[2](1)。这就意味着,从爱因斯坦的少年时代到他的晚年,都坚信这一观念,而不是一时的随意之言。既然那些终生无休止地追逐的那些希望和努力,即终生无休止地追逐“胃”的满足的那些希望和努力,是毫无价值的。这些人的人生,在爱因斯坦看來,也应当是没有价值的。在这大多数没有价值的人中,除了爱因斯坦所说的那些听不进理智的话而最容易干坏事的“暴民”[2](707)、被邪恶的激情驱使着“粗鲁的群众”、精神错乱状态或精神变态的“群众”、倾向于仇恨和残暴的“群众”、为蛊惑人心的舆论所操纵的“群氓”、鼓动仇恨的“谄媚者”、在一切时候都是无敌的且总能坐操胜劵的“蠢人”、其“行为并不见得比暴徒好多少”的“德国知识分子”、类似于希特勒的那样的“人类的渣滓”,[3](37,125—126,194,35,200,363,310,157—158)以及各种人类和谐的社会秩序和社会生活的破坏者之外,还包括那些只满足于追求各种物质利益的人。道理很简单,虽然和谐的社会秩序和社会生活的破坏者们,通过他们的思想观念和行为,对人类社会造成破坏性结果,或许能够载入史册,但是他们只能够作为历史的反面人物,而是不能作为历史的创造者的。从这方面看,黎澍把那些通过“愚蠢的决策”和“非正义的行为”,起到了“阻碍历史进步的作用”的政治家,也看成历史的创造者,在逻辑上是说不通的。而那些虽然没有破坏和谐的社会秩序和社会生活,而只是满足于自我和家族的生存和发展,对人类社会的精神和物质的生产和生活,没有作出过任何贡献的人,只能够成为历史的背景,不能作为历史的创造者载入史册,除非为了收集历史证据。比如被希特勒纳粹政权屠杀的犹太人,或者被日本侵略者强掳为慰安妇,他们的名字才能被历史记载。
其次,爱因斯坦所说的历史的创造者,是指那些创造过新价值,从而起到推动人类社会的历史,从低级向高级的方向进步和发展的人。从今天的社会就是明天的历史的角度来说,爱因斯坦的社会理想是“想在全世界各处看到社会幸福、经济公平、国际和平和阶级和平”的图像[3](30),他“真诚地并且热情地期望安全、幸福和一切人们的才能的自由发展”,[2](541)因而他认为,“一个人的真正价值首先取决于他在什么程度上和在什么意义上从自我解放出来”[3](48),其次是必须把“人类的福利……置于一切之上”[3](42),最后是通过个人的创造性活动和努力奋斗,向社会提供“物质、精神和道德方面的有价值的成就”[3](52)。因此,在爱因斯坦的历史观中,人类社会历史的进步和发展,就是这些有崇高的社会理想、高尚的个人道德、强烈的服务精神和能够为社会创造新价值的人们推动的。也只有这样的一些人,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历史的创造者。
在人类历史的创造者中,在爱因斯坦看来,直接推动和引领社会历史进步和发展的是科学技术,而创造新的科学理论和发明新的技术成果的,则是那些人类社会中的理论科学家和技术发明家。尽管科学创造的知识和方法,只是间接地有助于实用的目的,而且在很多情况下,还要等到几代以后才见效。但是科学对于社会的进步和历史的发展,却具有无可替代的巨大作用。一方面,历史事实已经反复证明,凡是对科学忽视的地方或国家,必然造成那些凭着自己的独立见解和判断,能给工业指出新的途径,或者能适应新的形势的脑力劳动者的缺乏或严重缺乏,“凡是科学研究受到阻碍的地方,国家的文化生活就会枯竭,结果会使未来发展的许多可能性受到摧残”[3](111)。在人类社会分化为不同的民族国家的情况下,凡是科学思想发达和领先的国家,必定成为世界各国发展的领头羊,从而走在世界各国发展的前面。因此可以说,是科学推动着社会的进步和引领着历史的发展。关于这方面的道理,可以参见笔者的“论马克思的劳动过程概念与知识分子的脑力劳动”和“论爱因斯坦的经济思想”两篇文章。[23][24]另一方面,科学的发展,特别是自伽利略以来的物理学和其他自然科学的发展,通过技术革命和技术进步,不仅使人类从极端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废除了人类曾经勉强维持最低生活所必需的体力劳动苦役,丰富了物质和文化生活,提高了物质和文化的生活水平,普遍地延长了人的寿命,有可能使人类最后从辛苦的体力劳动的重负下解放出来,而且也促进了社会政治的进步和变革。对此,爱因斯坦指出:“首先使真正民主成为可能的是科学家,他们不仅减轻了我们的日常劳动,而且也造出了最美好的艺术上和思想上的作品,而对这种成果的享受,一直到最近以前都只有特权阶级才有可能,但现在大家却都接近于得到它们了。因此,可以说科学家们已打破了各国的麻木不仁的沉闷状态。”[3](73)这也是学术界的共识。世界著名物理学家史蒂芬·霍金也认为:“世界在上一世纪的改变超过了以往的任一世纪。其原因并非新的政治或经济的教义,而是由于基础科学的进步导致了技术的巨大发展。”[25](26)再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方面是,科学对于人类的心灵具有重要的教育作用。爱因斯坦指出:“科学的不朽的荣誉,在于它通过对人类心灵的作用,克服了人们在自己面前和在自然界面前的不安全感。”[3](162)他认为,虽然实在的外在世界作为感性知觉的对象,只给我们展示着现象之间不清楚的相互关系,而人们的行动在人们看来是自由的,是不服从任何客观规律的,但是人们还是感到需要把事件解释为必然的,完全服从因果性规律的,这无疑是在人类文化发展过程中所获得的理性经验的产物,是人类理智长期适应的结果。这种情况,对于一般公众来说,通过科学知识的教育和传播,使他们相信人类的思维是可靠的,自然规律是普天之下皆准的。即使关于自然现象必然遵守因果规律的信仰受到了量子力学的挑战,但是在爱因斯坦看来,那是由于在它的背后有许多问题还没有搞清楚所导致的,是人类的认识尚未达到那种程度而已。[26]也就是说,对自然现象必然遵守因果规律的信仰,不仅是人类生存和发展的需要,也是由已经得到的对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认识所支撑的。
但是,由于人在出生时,通过自然的遗传所得到一种固定的和不变的生物学上的素质。爱因斯坦把这种人通过自然遗传所得到的素质,称为“人的兽性本能”或“我们的原始本能”或“人的自我保存的本能”,并认为由它们所表现出来的“原始冲动”,是人类自我保存和种族保存,即人的生存和发展的“原动力”。[3](371,182,182,182)在自然资源和社会资源不能满足人类生存和发展的需要,特别是在自然资源和社会资源严重短缺的情况下,人们为了自己、家庭或家族、团体和国家的生存和发展,必然会在人的兽性本能或人的原始本能的原动力的推动下,利用一切可能利用的手段,其中包括科学技术手段,获取尽可能多的生存和发展资料,从而表现出金钱至上的“自私自利之心”,追求“财产、虚荣、奢侈的生活”的庸俗人生目标,甚至在“爱国主义色彩伪装下”为“私人贪欲去战斗”,或者“在爱国主义名义下”,鼓动和实施“暴行”,发动“卑鄙、下流”的战争,[3](50,56,84,58)以至于在和平时期,科学使人们的生活匆忙和不安定;在战争时期,科学却成为人们相互毒害和相互残杀的手段。因此,爱因斯坦认为,仅凭知识和技巧并不能给人类的生活带来幸福和尊严,单纯的才智不能代替道德上的正直。因为科学不能创造人类生存和发展的最高目的或最高目标,这种最高目的或最高目标只能是“那些具有崇高伦理理想的人构想出来的”,并通过道德宗教的传统“给予我们的”,它的意义在于为我们的志向和价值提供“可靠的基础”。[3](312,208)简单说,就是通过对道德宗教或被科学净化了的“道德宗教”,即被爱因斯坦称为“真正的宗教”的信仰,以抑制人类自身所具有的“人的兽性本能”或“我们的原始本能”,使人类尽可能从自私自利的要求、欲望和恐惧的奴役中解放出来,从而确立在为全人类的服务中自由地、愉快地贡献出他的力量的最高的道德和伦理目标。[27]正是在这种意义上,爱因斯坦认为,“要是没有‘伦理教育,人类就不会得救。”[3](340)而在道德和伦理教育方面,最重要的是宗教对人的道德和伦理教育。[28]据此,爱因斯坦认为“人类完全有理由把高尚的道德标准和价值观的宣道士置于客观真理的发现者之上。……释迦牟尼、摩西和耶稣对人类所作的贡献远远超过那些聪明才智之士所取得的一切成就”[29](61—62)。即使像居里夫人那样的伟大科学家,“对于时代和历史进程的意义,在其道德品质方面,也许比单纯的才智成就方面还要大。”[2](475)因此,爱因斯坦在给他非常敬佩的最高法院大法官路易斯·D.布兰代斯七十寿辰的贺信中说:“人类真正的进步的取得,依赖于发明创造的并不多,而更多的是依赖于像布兰代斯这样的人的良知良能。”[29](75)
对于政治家或政治领袖在历史上的作用问题,爱因斯坦并没有完全排除他们中的一些人的贡献。只是在他看来,政治家或政治领袖们“所做的究竟是好事多还是坏事多,往往很难有定论”[3](49),而在对人的教育方面,那些第一流的科学家和艺术大师“归根到底总是远远超过政治领袖”[3](123)。这意味着在爱因斯坦看来,那些好事做得多,且能以高尚的道德行为作表率的政治家或政治领袖们,应当能够成为历史的创造者。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些利用暴力,实行专制统治的政治家,是不能进入爱因斯坦所说的历史创造者之列的。因為在爱因斯坦看来,暴力只能产生痛苦、仇恨和反抗,它所招引来的总是一些品德低劣的人,因为“天才的暴君总是由无赖来继承”,而“强迫的专制制度很快就会腐化堕落”,由此爱因斯坦相信,“这是一条千古不易的规律”。[3](57) 爱因斯坦的这种观点,与1945年毛泽东与黄炎培在延安关于国家兴衰周期率的“窑洞对”的内容,在基本上是一致的。区别只在于,爱因斯坦看得更透彻,说得更深刻,也更具体。
总的说来,爱因斯坦的历史观告诉我们,人类社会的历史,是由那些有价值的创造者们创造的。在历史的创造者中,包括那些对人类社会的生存和发展,作出过杰出贡献的科学、艺术和哲学的理论家和发明家,社会道德伦理观念和规范的创立者,以及为人类社会的生存发展,作出过巨大贡献的政治家和社会活动家。而那些对人类的和谐的社会秩序和社会生活、社会的精神财富和物质财富的破坏者,以及所有追求个人及其家族的财产、权力、虚荣和奢侈生活等庸俗目标的人,是不能享有历史创造者的美名的。至于那些既不是创造者,也不是破坏者的普通大众,只不过是历史的背景而已。这就像一部科学史,能够进入史册的只能是那些有杰出贡献的科学家,而其他所有的科学工作者,只能作为科学史的背景一样。当然,没有这个庞大的科学背景,也就不可能有科学。但是他们毕竟不是科学史的创造者,因而也就没有资格进入科学史的创造者行列。正如爱因斯坦所说的,一个科学家组织能够做到的是为科学研究提供条件,而不能作出查理士·达尔文那样的发现[3](237)。科学史上的那些创造性的理论成果,只有自由的个人才能创立[30]。不仅如此,爱因斯坦认为,人类社会中所有“一切物质、精神和道德方面的有价值的成就,都是过去无数世代中许多有创造才能的个人所取得的”[3](52)。事实也正是如此。人们常说的那句“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的俗语,如果仅仅是从集思广益的角度来说,或许有些道理。但是,如果从历史的创造者角度来看,这句话是完全不能成立的。道理很简单,人的知识结构与创造能力之间,有着很强的依赖关系。臭皮匠的知识结构,完全不足以支撑他的创新活动。否则,他就不是臭皮匠,而是发明家了。因此,即使把一万个臭皮匠集合在一起,也无法在知识结构、认识水平和创新能力方面,达到诸葛亮的程度,更不用说赛过诸葛亮了。据此,我们可以说,一切从事重复性和模仿性劳动的劳动者,都没有资格进入历史创造者的行列,更不用说那些阻碍人类社会进步和破坏人类社会和谐的人们了。
六、 结 论
通过本文的研究,我们可以看出,爱因斯坦不仅是一位伟大的科学家和杰出的科学哲学家,也是一位思想深刻的历史学家和历史哲学家。爱因斯坦在他的学习和研究中,通过追究科学概念的起源和科学理论的发展进程,获得了对既有的科学概念和科学理论的深刻理解和批判思维。爱因斯坦通过对既有的科学概念和科学理论的历史探究和批判,为他自由地创立新的科学概念和新的科学理论奠定了坚实的思想基础。爱因斯坦从他的科学研究的经历中深刻地体会到,第一流的科学家都应当是科学概念和科学理论的历史学家或考古学家,不能成为科学概念和科学理论的历史学家或考古学家的科学家,绝不可能成为第一流的科学家。尽管在表面上历史与科学存在着明显的区别,但它们在实质上却是完全一致的。爱因斯坦按照自己的理解,把历史学界所说的“历史”和“编年史”,区分为“内部的或者直觉的历史”和“外部的或者有文献证明的历史”,并认为“前者比较有趣”,而“后者比较客观”。但是,只要运用爱因斯坦的科学研究方法和科学研究的逻辑,“内部的或者直觉的历史”与科学一样,不仅可以达到它们的客观性和真理性,而且它们也具有共同的评价标准。在历史的创造者问题上,爱因斯坦坚持历史是由人类社会中的那些新价值的创造者所创造的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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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夏 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