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艳蓉 ,刘鸿庆
(1.山西大同大学外国语学院;2.许渊冲翻译与比较文化研究院,山西 大同 037009)
许渊冲先生对中国古典诗词的翻译享誉国内外,在英语读者当中有非常高的接受度。以前的研究者们主要通过其他译文的横向对比,分析其韵体诗译文中传达的美,存在的局限性。[1]通过纵向对比,探究许先生诗词改译过程中的心路历程,[2]探讨许渊冲如何不断修改译文,追求“三美”。[3]王振平认为许渊冲的翻译并没有超过一定的限度,属于创造性翻译而非叛逆。[4]笔者以许先生同一诗歌不同时期的译文为研究对象,以认知语言学识解观的四个要素为框架,旨在研究许先生在诗歌改译中,重新建构的意义与传达原作者表达意图之间的关系,探析译者的认知变化过程,从而为中国古诗文创造性翻译带来启示。
认知语言学基于体验哲学,[5]认为人类对世界的共同体验感知是人类进行交流的前提。受后现代主义思潮的影响,认知语言学强调意义的动态性、开放性,语言使用者的参与性及其选择性;否认语言系统是封闭的,意义是固定不变的。因此,认知语言学家Langacker 提出意义就是“概念化”。[6](P194)语言的形成有赖于认知主体对客观事物的认知加工。Langacker 把认知的过程定义为“识解”,即“人们具有用不同方式来理解同一场景的能力”。[6](P138)Langacker 的学生D.Lee 从视角、前景化、隐喻、框架与概念合成等维度来解释识解以及意义的形成。[7]由于认知个体的知识经验具有独立性,因此,经过不同个体的认知加工,“概念化”的结果不同,意义也就不同,对“现实”的语言表达也不尽相同。[8](P70)因此意义不能直接等同于现实。我国教授王寅认为Langacker 的“概念化”过分强调语义的主观性,识解性,忽视了体验性和互动性,因而把概念化修补为“体验性概念化”。[9](P211)这样的修补告诉我们,意义的识解需要主观参与,但主观性的发挥受到“体验性”的制约。
认知语言学识解观对意义的阐释决定了翻译无法直接传递意义,而是要建构意义。因此,译者建构出来的意义是经过其识解后的概念化意义。王寅提出过翻译的“两个世界”。“我们所谈论的一切无非是关于现实世界和认知世界,它们是语篇生成的基础”。[10](P18)既然任何文字都是在描写现实世界以及认知主体对现实世界的认识——即认知世界,那么译者就要深刻体验原文作者描述的这两个世界及其表达意图,尽其所能让译文读者与原文读者有着最大相似度的体验。为了达到这一目的,译者要把识解后的意义重新概念化,建构意义。由于两种语言认知语境的差异,在概念化的过程中,译者必然要发挥创造性。许渊冲教授提出“译作和原作都可以比作绘画,所以译作不能只临摹原作,还要临摹原作所临摹的模特”。[11](P411)许先生用生动形象的比喻告诉我们,译者在翻译过程中并非亦步亦趋地遵循原作的字面意义,而是要发挥创造性,重新建构意义,让译文读者通过对原文作者描述内容最大相似度的体验,来识解出原作者的表达意图。
译者思想和经历在不同时期有所变化,因此对原作者情景描述的体验不同,概念化方式有所不同,同一译者不同时期的译作就有差异。译者通过改译,更好地表达原作者的意图,使得译文读者和原文读者的体验具有同一性。许先生一生孜孜不倦,和原文竞赛,也同时和自己竞赛,对同一诗歌的译文多次修改,精益求精。本文以许先生1988年和2012年的译本作对比,分别从视角、前景化、隐喻、框架四个方面分析许先生如何创造性地重新建构意义,使译文更符合原诗表达意图。
(一)转换识解视角 面对同一客观情景,认知主体选择不同的角度观察,其结果就有差异。视角的选择与认知主体的生活经验、视觉经验息息相关。认知主体在观察事物时,总会受到个人经验的影响。[12]译者作为认知主体,结合个人与译文读者的生活体验,选择适当的识解视角解读原文作者所描述的现实世界及认知世界。翻译时选择的视角不同,则会建构出不同的意义。在下面的例子中,许先生大胆地转换了识解视角,改译后译文与原诗作者的意图更加贴近。
李商隐《无题·飒飒东风细雨来》是一首“相思”主题的情诗。“隐晦”是李诗的特点,这就需要译者对原作者所描述的现实世界、认知世界进行深入的体验。两个时期译本的不同之处主要在于译者采用了不同的识解视角来建构意义。中国古诗多为无主句,翻译成英语时要把主语明示化。译者根据其对原文的识解结果及译文读者的认知语境选择主语进行描述。原诗颔联“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的“香”“丝”与“相”“思”谐音,暗示出了诗歌描写爱情的主题。颔联的原译文为,“Incense can drift through golden toad on lock and chain.The tiger winch of jade can draw up water under.”[13](P346)许先生把意义建构为香气从金蟾状的香炉中散发出来,辘轳把水从井里打了出来。识解视角锁定为“香气”,“辘轳”。原译文反映出诗人描述的现实世界,但由于译文读者缺乏相关的背景知识,“香气”和“辘轳”无法激起他们有关爱情的联想,传达原诗的意图也就无从谈起。在中国古代,熏炉多用于晚上,而辘轳则在早晨用于打水。改译文中,译者把“夜晚”“早上”这些暗含在原文中的信息明示出来。When doors were locked and incense burned,I came at night.And went at dawn when windlass pulled up water cool.[14](P181)回译过去就是,晚上烧香,用金蝉锁门的时候我来了;拂晓,人们用辘轳打水的时候,我离开了。这样的译文既包含了“香气”“辘轳”这样的意象,同时,为了能够让译文读者体验原诗人关于爱情的主题,许先生大胆发挥创造性,把“我”作为主语,以“我”为叙述视角,把现实世界描述为“我”与恋人的约会。诗文改译后,字面意义与原文不对等,但是译文读者对原作表达意图的体验更为接近,是一种更高层次的忠实。
(二)改变前景化内容 前景化内容是认知主体想要突显的。通常来说,句子的主语,文章中反复出现的内容,都是认知主体想要突出的重点,因此在叙述过程中被前景化。译者通过调整前景化的内容,则会建构不同的意义,形成不同的表达效果。
李商隐的《夜雨寄北》是一首写给妻子的抒情诗,表达了对妻子的相思之苦以及期待与妻子重聚的殷殷之情。“巴山夜雨”在原诗中出现了两次,不同的时间,同样的地点却反复出现在作者的心中,不但读起来朗朗上口,更构成了意境之美。巴山夜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妻子询问何时能回家,诗人无法给予准确的答案,心中郁闷。他盼望重聚之时,和妻子一起回味这“巴山夜雨”。诗人想象未来重聚时的欢乐和当下思念妻子的烦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巴山夜雨”的反复出现也成为了这首诗的特色。显然,“巴山夜雨”在原诗行文中形成了前景化。
对比两个时期不同的译文,第二句与第四句译文的意义建构有较大差异。“巴山”是指“巴蜀之地”,巴蜀位于中国西部,因此,作者把它译为“western hills”,即“西面的山”。在原译文的第二句当中,译者仅仅描述了池塘里涨满了雨水,略去了“下雨”这一动态的情景,即“The pools in western hills with autumn rain o'erflow”,[13](P344)而第四句译文又仅谈“雨”而不提“山”,“And talk about this endless,dreary night of rain?”。[13](P344)在改译文当中,译者为了能再现原诗中回环往复的意境之美,在第二句译文中详述了“夜雨”,“It rains in western hills and autumn pool o'erflow”,[14](P176)同时第四句增译了“ 巴 山 ”,And talk about the western hills in rainy night?[14](P176)两句形成呼应。改译之后,译文读者更能体验到原诗作者那种由于归家遥遥无期而产生的低落情绪。同时,第四句略去了原译文中修饰雨夜的形容词。“endless,dreary”这两个词表面上是修饰雨夜绵绵无期,枯燥沉闷,实则是译者想用这两个词表达原作者的情感,也就是认知世界。译者在改译文中,通过对第二句、第四句相关信息的详略描述的调整,使“巴山夜雨”这一情景和原诗一样在译语行文中形成前景化,让译文读者和原文读者对原诗作者所建构出的现实世界,认知世界有了更为相似的体验,从而更好地领悟原作者的表达意图。
(三)重新建构隐喻 在认知语言学的范畴里,隐喻不是一种修辞,而是人类的一种认知方式,人们往往借助其它事物来理解和体验某一事物。[15]隐喻通过不同概念域间的映射,能更生动地表达抽象的事物,因此隐喻是一种广泛存在的语言现象。
杜牧的《赠别两首·多情却似总无情》描写了诗人与一位歌女分开时的离愁别绪。两人之间的感情如此之深,离别宴席上,不知说些什么安抚对方,倒像是彼此无情。举起酒杯道别,想要强颜欢笑,却“笑不成”。这首诗在前后两个不同时期的译本差别较大。此处我们主要关注最后两句的译文。“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这两句诗,从认知语言学角度看,诗人使用了隐喻的识解方式。第三句,“烛芯”是源域,映射到目标域“人心”这个较为抽象的概念,形成隐喻。第四句,蜡烛整夜燃烧流下的“蜡液”是源域,映射到目标域男女主人公的眼泪,再次形成隐喻。原诗文中的“心”与烛芯中的“芯”同音不同形,“心”在第三句诗文中一语双关。蜡烛既有“芯”,也有“心”,看着我们分手泪流不止。但“心”与“芯”在英语当中的对应词分别是“heart”,“wick”,它们既不同音也不同形。原译文The candle has a wick just as we have a heart.All night long it sheds tears1 for us before we part.Note 1:The melted wax of a guttering candle is compared to tears.[13](P318)虽然也传达了原作者所描述的现实世界,但所建构的意义似乎没有原文那么美,也无法传达出原作者的认知世界。许先生一直提倡发挥译入语的语言优势,那么回避劣势也是译者应该注意的。因此,改译文中,译者依旧使用了隐喻的识解方式,却通过改变源域及目标域的内容,建构了新的隐喻表达。The candle grieves to see us part:It melts in tears with burnt-out heart.[14](P168)“蜡烛”是源域,映射到充满感情的“人”这个目标域。译者借助“蜡烛目睹我们分别,痛苦不已,消融在眼泪里”的情景让译文读者感受到原诗人的认知世界。同时,译者略去了“蜡烛有心”对应的字面意义,回避了英语中“heart”无法一语双关的劣势。第四句诗文中,译者创造性地使用“burnt-out”来修饰“heart”。“burnt-out”既指人心力交瘁,也指蜡烛被烧成灰烬,一语双关。改译文既传达出了原作者的表达意图,还充分利用了译入语的语言优势,令人叫绝!
(四)添加框架语义信息 从认知语言学角度看,框架是指与叙述概念相关的概念及背景知识。[16]语言当中概念的存在都是相互关联的。要理解一个概念,必须要搞清与其相关的其他概念及背景知识,必须清楚这个概念与其他概念相对稳定的关联。
杜牧的《秋夕》以秋夜幽冷之景,描述了一个宫女感受到的凄凉之情。其中“坐看牵牛织女星”一句涉及中国古代神话知识。汉语中,“牵牛织女星”包含着“爱情”“分离”“团聚”这样的内涵。读者们会想到牛郎与织女的爱情故事,从而领会原作者的表达意图。诗中描述的宫女遥望着银河两旁的牵牛星、织女星,自己满心惆怅,对真挚的爱情充满向往。由于译文读者并不具备相关的背景知识,也就无法产生类似于原文读者的联想。因此译者要想使得译文读者和原文读者的体验更为相似,不能只追求字面意义的对等的。对比前后两版译文,许先生在改译文中对第四句的改动比较大。原译文中“She lies watching heart-broken stars shed tears in the skies.”[13](P322)译者建构出“悲伤的群星在空中落泪”的意义来传达宫女的痛苦。而改译文She sits to watch two stars in love meet in the skies[14](P170),添加了“相爱的两颗星星在空中团聚”的信息,与原语中牛郎织女的爱情故事吻合。改译文所建构的意义体现出宫女既惆怅又期待的复杂心情,更能体现出原作者的表达意图。
笔者从认知语言学意义建构的角度,对许渊冲两个不同时期的译本做了对比分析,认为许先生的认知变化促使其创造性地转换了识解视角,改变了突显对象,调整了源域与目标域的内容重新建构隐喻,根据词语框架所包含的概念增补信息,从而使得改译文更符合译语读者的期待,更能传达出原作者的表达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