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会丽
本文所要评论的书籍,是由美国学者、中国妇女性别史开创者之一的贺萧(Gail Hershatter)所著《记忆的性别:农村妇女和中国集体化历史》[1],此书由香港科技大学人文学部讲师张赟博士翻译。中文封面描述的是在广阔的农村田地里,农村妇女们在采摘和分拣棉花。读者也许会问:村里的男人们去哪儿了?这些妇女的孩子们在哪里?谁来组织她们采摘棉花?以什么方式来计算每人每天的工作量?
曾有学者以书名为纲撰写书评,分别以农村妇女的记忆、农村妇女的社会主义和社会主义的记忆三个方面来阐述本书的主要内容。阅读此书,我们可以看到,对农村妇女这一被双重边缘化的群体而言,作者将她们的生命故事作为主要研究对象,通过大量的口述史访谈来再现中国集体化的历史,同时试图证明在社会主义早期建设中农村妇女起到了重要作用的结论。
本文则以口述历史的价值以及研究中国近现代史的地域性问题为重点,对该书作者的研究方法、书籍内容以及写作技巧进行评述。口述历史作为书写历史的重要补充,越来越成为一种有效的历史研究方法。本书主标题为记忆中的性别,开篇便提出了研究方法,即为口述史的研究。然而,众所周知,记忆是不准确的,它会随着时间、地点的变化而变化,使得历史所呈现的往往是人们想象中的样子。那么,学者如何在研究中有效地规避这种倾向,如何合理地分析受访人所提供的材料,便是体现作者研究功力的重点所在。贺萧女士对口述史料的运用为年轻研究者提供了一种可借鉴的方法,即先全面呈现受访人记忆中的集体化历史,后以学者的眼光从中探讨值得研究的问题。本书中另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便是中国社会主义发展的地域性差异问题。作者指出,中国的社会主义发展在集体化时期各地区是不同步的。这不仅是她对农村妇女这一群体访谈后的认知,也是中国社会主义集体化发展的一个突出问题,同时这一问题还是研究中国妇女生活史必须关注的问题。
在1949年前后的中国陕西,一户人家只有一个女人在家,每当有人走近这户人家,询问是否有人在家时,这个女人都会回答“家里没人”。所以,无论是来询问的人还是家里的女人,都默认这个问题是在询问作为一家之主的“男人”是否在家。这是妇女们在更广阔的社会中没有任何地位的生动表现。这一情形可以使人联想到在20 世纪30年代的上海对“他”“她”“牠”字的争论,“他”字是人字旁,代指男性,而“她”是女字旁,代指女性,“牠”则代指牲畜,而在追求妇女解放和男女平等的时代,更加具有两性平等观念的女性倾向于选择以“伊”代替“她”,使得女人成为与男性平等的人。但在本书中,即使已经到了1949年前后,陕西地区仍旧不将女人视为人,女性解放的进程远较上海等东部地区落后。试想,如果贺萧女士将上海、东北等其他地区的女性作为研究对象,那么她将会对集体化时期的女性得到不一样的认识。
集体化时期的陕西,当一个男人离开村子去其他地方寻找报酬更高的长期工作时,家中的女人便成为赡养老人、抚养孩子的唯一支柱。她们必须在田间劳动以换取粮食,维持生计,“家里没人”这一现象又得以重现。
这两个时间段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同样的故事——“家里没人”,但区别之处在于,第一个时间为1949年以前,农村妇女被禁锢在家中,妇女自己或别人都不将她们视为“人”来看;第二个时间段,中央政府为农村妇女提供了一个安全的公共空间,动员妇女参加农业劳动成为这一时期的主流,这也涉及本书的一个核心概念:农事女性化。这一概念可以追溯至近代科学引入中国的晚清时期。这一时期,女性解放的思想也随之传入,养蜂、园艺、烹饪、种植等作为新女性所从事劳动的代表,进而要求这些新女性去掌握这些新技能。然而,时隔半个世纪,中国的女性仍旧是农业的主体,或者说女性本身代表着一种更落后的生产方式。
那么,这两个跨度中间存在着怎样的历史变迁才使得妇女有如此之改变?农村妇女记忆中的社会主义又是什么样的?它们与国家书写的历史是否一致?贺萧通过陕西农村72 位老年妇女在20 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生活史,为我们揭开农村社会主义的真实历史图景。
作者在导言部分指出,宏大历史叙事中,研究者们大多侧重于研究城市史,忽视对农村妇女历史的记述。土改、婚姻改革和集体化时期,农村女性都是积极地参加,但她们的声音却从未被提及。作者重在分析“她们如何回应这些国家运动,她们的日常生活在多大程度上受到20 世纪50年代政策的影响”。[1]贺萧也在此部分明确提出所要研究的问题,即从地方层面看,社会主义是什么?为了谁?社会性别在社会主义的形成过程中起了什么作用?[1]11农村妇女的声音也就成为解决这些问题的一个突破口。
本书第一章指出研究的框架。以下章节勾勒出妇女们一生所经历的各种身份:难民、领导、积极分子、农民、接生员、母亲、模范、劳动者、叙述者,以农村女性生活史的视角来完成其社会性别的塑造,展现她们在国家运动期间的人生命运。作者通过对访谈地点的选择,指出了“一切社会主义都带有地方性”的结论,“国家效应通过地方的关系和习俗得以实现,并被地方上的理解所固定”[1]19,这对于回答什么是社会主义至关重要。档案资料中所记载的往往是被修订的历史,农村妇女口述的历史或她们的记忆则常常带有社会性别的指向。
这两个身份时间定位在1949年以前,这里讲述的是她们以各种身份在社会中流动的故事。她们童年时期作为穷人的孩子、难民、童养媳或者农民,得不到任何保护。她们实际上并未被困于家庭,生活中充满了逃荒、田间劳作(多数天足)、卖纱和布、躲避强盗的经历。对于大多数妇女而言,“她们一开始并不认为共产党部队的到来跟之前的其他军队有什么区别。直到后来,社会变得稳定、有秩序,共产党的到来才被记忆为‘解放'”。[1]501949年之后,党和国家使公共空间变得更安全,在这个空间里提倡、颂扬并最终需要妇女的劳动,农村妇女在男人离开农事后承担起了农业劳作,但她们在官方叙述中却少见到踪影。
对于这些农村妇女来讲,政权的更迭并非像城市妇女印象中的那样令人印象深刻,而是在经历了与之前统治不一样的稳定和安全之后,才对新生政权有了认知,这既是由思维的滞后性所导致的,也是她们所处的地域(陕西)所限制的。
这两个身份是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为背景叙述的。前者“寡妇”角色主要讲述一个年轻的寡妇——曹竹香被组织招纳最终成为领导和劳模的故事。在这个例子中,作者主要探讨全国土地改革和互助组成立时期,本地妇女与来自城市的年轻妇女组织者之间的互动关系,强调德行也是妇女成为领导者的必备条件。后者“积极分子”角色侧重于在1950年的婚姻法颁布后,农村一些年纪较小的妇女被动员和塑造成为有文化和政治觉悟的典范,纷纷选择与封建婚姻家庭决裂。政府规定实行一夫一妻制,且必须在所在地政府登记,由此国家效应进入了家庭之中。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国家除了需要有效地管理农村事宜之外,还需要对占半数的女性农民进行动员,那么树立劳模和榜样以及女性领导者也就成为举措之一。而新的婚姻法对农民私领域的干涉也成为改造新社会的方案,年轻的农村女性积极分子便充当了这一推手,虽然一夫一妻制在陕西农村施行的并不很有效,但还是有助于农村新婚姻法的推行的。
这部分时间定位在20 世纪50年代中期,谈论“妇女开始全职从事集体化农耕及其对妇女个人、家庭和农村集体带来的影响”。[1]13本章节通过对曹竹香合作社成功运作的叙述,表明妇女对农业合作化的成功有着十分关键的作用。这一时期,妇女们早期愉悦的社交活动让位于更实际的农业劳作,当务之急,她们必须参加农业劳作以换取工分,使自己的家庭不至于在年底欠公社的债。妇女被认为适合干各种各样的重活,但任何和机器有关的活却属于男人的职责范围,后者只有在耕种和收获的农忙时节才会回到地里。妇女的劳动为集体化时期的农业发展做出了贡献,包括使麦子、棉花、玉米的年产量得到了显著的提高,农事呈现女性化的趋势。到后期,农民对集体化逐渐表现出普遍的不满,他们抱怨干部特权,谎称生病不上工,隐瞒粮食不上交国家,女性的不满程度要远低于男性,农业生产主要依靠妇女才得以继续进行。
这一时期,大部分的农业生产都由农村女性承担,她们为集体化时期的农业发展提供了人力资源,作为一个农民的角色为中国农村的发展,乃至工业的发展都提供了基础的保障。因为这一时期我国的重点在于发展重工业,农业可以说是作为一种辅助但十分重要的角色,这也间接说明了农村女性为1949 后的国家建设做出了重大的贡献。
这两个身份的时间段是最难明确界定的,作者的讨论主要集中在20 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接生员相比于旧产婆具备了更科学的接生手段,培训接生员的运动是党和国家“使妇女的生育行为与地方关系网络和机构相脱离,在新的国家系统中对其进行重构”的措施[1]240,但经验丰富并在1949年后受了点训练的旧产婆依旧在农村生育改革计划中起了关键作用。孕妇也通常选择在家接生,洗手、消毒、产前检查,新法接生在中国农村的传播也是不均衡的。另外,农村妇女还要承担“母亲”的角色,她们除了承担挣取工分的任务外,还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来做家务活,而家务活本身是不被纳入“工作”中的。对于有工作的积极分子女性干部而言,她们将更多的时间用于“开会”和做妇女工作,而不是陪伴她们年幼的孩子。这些孩子们大多被安置在托儿所,以避免因母亲在田间劳作而无法照看的事情发生,但这样也导致了很多孩子被狼咬伤或被水溺死事件的发生。最终,由于计划生育的实施,女性不再承受生育过多所带来的痛苦,从而也减轻了为孩子做家务的重担。
“接生员”这个角色是时代的产物。培训接生员是国家在生育领域重构新系统的举措,但农村生育观念的落后,也是必须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她们对旧式产婆的依赖或者说新式接生法的排斥也体现在落后的、信息闭塞的内地地区科技发展的滞后性。“母亲”的角色与20 世纪初她们的角色一致,女性解放之后,必须承担社会工作和家庭事务,也需要承担起“母亲”的角色,同时这也加重了农村女性的负担。计划生育或许为一解决方案,但其在地方实施的手段也不免残忍,这是该书中未提及的,但却是中国学者应当注意的。
这部分时间跨度是从20 世纪50年代末至60年代初,争当“模范”通过三个种植棉花能手的故事论述了社会性别分工问题。党和国家突然发现植棉工作适合妇女,并认为她们双手灵巧且能够对细节一丝不苟(一直以来都更注重妇女对棉花的加工而不是种植),男人于是逐渐从棉花种植中抽身出来,进入到副业的生产当中去。另外,对于劳模形象的塑造也需要不同的技能和努力,“劳动者”则讲述了在“大跃进”时期陕西农业发展的女性化趋势,而女性在家务劳动和农业劳动中的作用并未在国家官方文件中有所记载。在男性忙于搞“大跃进”运动时,农业收割还是依赖于在农村中的女性,又因社会主义现代化重要的基础是农业,可以说农村妇女在社会主义现代化过程中具有至关重要的作用。
职业是否有性别之分,这一问题在贺萧的访问下逐渐变得明晰,通过她的分析,职业是有性别之分的。那么,当我们回顾20 世纪初女性解放和妇女运动之后会发现,女性的社会工作也都带有性别的烙印,像文学家、园艺师、教师、助产士、保育师等与女性气质相关的职业都是早于其他男性气质的。而20 世纪50年代末至60年代,陕西农村地区仍旧以棉花种植作为区分男女两性的工作,地域性发展差异在这一时期也得到了明显地体现。
终章是从1996年至访谈时间2006年,着重讲述了“老年农村妇女”“可怜”的处境。20 世纪50年代到80年代,在国家物质进步的同时,道德逐渐在农村被经济化,不赡养老人、虐待老人的事件时有发生。“可怜”一词也因此成为女性“叙述者”讲述自身生命历程时常用的词汇。通过这本书,贺萧也是在呼吁对中国农村妇女的一种新的认识,她们是我们国家现代化进程中重要的角色,国家、社会、地区、个人都应该重新审视其社会主义建设时期的作用,并给予她们以安享晚年的照顾,这也是对为国家现代化付出过青春的一代人的尊重。
这是该书最后对这代为祖国农业发展、工业建设做出重要贡献的农村妇女的同情,她们晚年的生活,包括做儿媳的品格,都在随着巨变的中国而发生变化。这些老年妇女遭受了从旧社会到新社会的可怜经历,晚年却还要遭受她们未曾想到的虐待。重新认识这些边缘群体在历史上的作用,是后辈需要时刻警醒的。
本书的主要资料来源是作者对陕西农村妇女生活经历的访谈,那么口述资料的辨析与使用也就成了所要讨论的对象。
对于口述与文字之间的转换问题,往往会有两种处理方式。其一,对访谈场景的直接还原。其二,在文字上转换为高度凝练化的书面语言。口述访谈时,有讲述者的感情,有故事的节奏、重点和声调,而这些都会在转换成文字的过程中被遗失,能够真正体察到的只有访谈者本人了。贺萧在这一点的处理上,尽量将口述者的情绪,比如大哭、难过、高兴等,在文字上表现出来,这也可以反映农村妇女们对其所经历的国家运动的一种态度。对陕西方言的如实记录也成为理解这一时期、这一地域女性情感表达的一个重要突破口。
口述或记忆的真实性也是书中所讨论的主要问题,即口述资料的历史价值问题。在导言部分,贺萧给出了材料真实性的讨论,她认为:记忆不是“真相”的储藏室,它会在需要的时候被重新创造。更在随后的写作中指出,“村民们谈论解放的细节时,事件、记忆和事后的添枝加叶不再是分开独立的。故事的可靠性最后证明是虚幻的”[1]81。如此就需要档案等其他资料的证实或证伪来辨析口述资料,尤其是对于琐碎的生活史的叙述。那么,口述资料有历史价值吗?答案是肯定的。
一方面,口述资料可以反映真实的受访人状态。作为历史研究者,基本的研究方法是史料的分析与解读。当口述资料作为一种史料时,它们呈现在研究者面前,并非是用来证实或证伪某件历史事件,而是它们所表现的文字资料背后的历史意义和价值,即如麻省理工学院安姆斯特分校历史系教授舒喜乐(Sigrid Schmalzer)在论述一项水稻害虫防治项目接受外国人参观时所言:“这里引用这些材料不是为了说明真实的历史(当然我们也不能假定政治表述都是虚假的),而是为了说明当时官方所努力展示的价值,以及外国客人对其的理解。”[2]如笔者在做硕士论文时,曾阅读过数位女性科学家的口述资料,通过对这些不同领域的女性科学家在回答不同访谈人的问题时所表现出的状态,可以分析出她们截然不同的个人性格。有的人总是从否定的方面来回答问题,有的人能从循循善诱的角度解释,还有的则直接陈述利害。历史的真相也许我们后人永远无法探知,但通过当时人留下的些许痕迹,分析这些痕迹背后的当事人的认知或者态度却是历史学者可以做到的。
另一方面,口述资料可以从微观层面展现丰富多彩的历史真相,以补充官方书写的不足。这一价值往往在于研究者获取了足够的文献资料之后,在有条件的情况下(当事人尚健在且思维清晰)可以获得当事人对当时事的还原,它可以为历史研究提供更加微观的历史细节。历史书中写下的任何一个事件,有时虽一笔带过,但它们所承担的往往是一些群体、一些机构背后的可以用无数故事串联起来的历史真实。而历史因为有人的存在或参与,才显得形象生动,更因为有人与人的互动关系,社会才能够运转。因此,口述资料这一由人脑或记忆所提供的史料价值恰恰也是历史学和社会学相结合进行研究的必要性所在。
另外,我们是否需要对被访者划定时间框架呢?贺萧对此曾做了两次不同的尝试。起初,当她请被访者自由讲述时,几个妇女则谈到,1949年之后便是集体化,然后是大食堂。一些人认为大食堂解散后,土地就立即被分配给了家庭,另一些人则说1945年之后或者为1971年。而我们知道大食堂是在1959年或1960年关闭的,直到1980年初才实行包产到户,那么其中的20年消失不见了,贺萧把这种现象称为“时间的褶皱”。[1]373但是,当她给予其具体政策和社会安排问题的提示时,这些年又重新出现了。其实,时间框架对于被访者而言,能够帮助她们梳理记忆,更有效地获得记忆中的历史信息,这样做虽有访谈者加入其个人意识的嫌疑,但有助于被访者提供清晰的记忆或论述材料。贺萧在此所分析的主题显然已经超越了对这一历史事件的还原,而是对这种记忆的现象进行了定义,即“时间的褶皱”。
这样的研究方法可以为青年研究者提供很好的借鉴,即对访谈对象真实的记录,从证实或证伪的角度得出事件相一致或相背离的结论,并对其进行分析。这里没有预设的答案,一切以史料所呈现的真实面貌进行分析。此外,当我们面对底层的被访者群体时,要时刻以一名研究者的身份来要求自己,不可被受访人带入设定的圈子,访谈时,需要跟着受访人的情绪进行设身处地的理解;研究时,则需要跳出受访人划定的情景,以全知全能的视角对史料进行宏观的把握和分析。
本书选取了陕西省的四个村庄:渭南县B 村、合阳县G 村、南郑县T 村、丹凤县Z 村。其中B 村和G 村位于陕西关中地区,位于秦岭以北,土壤肥沃;T 村和Z 村位于陕西南部,秦岭的南端,作物和气候更接近于四川北部地区。
它们在地域大小、男女比例、作物、社区规范、领导力,以及容易接近程度等各方面都存在差异。比如B 村具有关中棉花种植区的称呼,也诞生了像曹竹香一样的劳模,每户都挨在一起。G 村位于关中东北部边缘地带,棉花种植方式、本土纺织、遍布各地的当地戏剧等都影响了当地的经济和社会交往模式。T 村盛产大米和茶叶,房舍散布在稻田和山路之间。Z 村则靠近河南,坐落在陕南东部边缘丹河和银花河汇聚的地方,是桐油、核桃、板栗和草药等山货的交易中心。
以B 村和Z 村为例,当地农村妇女们对于如何理解“大跃进”的记忆有所不同。在B 村,在曹竹香这样的劳模的影响下,所访谈的妇女都能够说出运动时间的分类范畴,记忆很是生动形象,包括谈论1949年前盗匪,谈论婚姻法运动的歌曲,谈论纺织,谈论育儿和大食堂,不会出现太大偏差。而Z村既不是劳模的家乡,又不像T 村那样是个“发达”的地区,这里的妇女将运动时间简单地记忆为“过了一两年,土地再分回到家庭,后来日子就好过了”。[1]373作者指出,这些差别是因为访谈方式的问题,但同时也表明出不同地区在应对国家下发的政令时,地方具体实施的不同。
那么,在中国其他地区,是否也有不同于陕西农村妇女的其他模式呢?包括她们对待1949年前的经历、土改、集体化、婚姻法、“大跃进”等宏观历史层面的运动的记忆。其实,无论是国家渗透理论,还是社会性别记忆的不同,“通过重新安排空间和重新校准时间,国家效应通过地方上的关系和习俗得以实现,并被地方上的理解所固定”[1]19,20 世纪50年代至60年代的中国也并非铁板一块。贺萧这里所指出的,恰恰是研究中国问题所必须讨论和解决的问题,即地域性问题。
对于这一问题,值得考虑的点很多。从纵向来看,共和国时期的不同历史时间段内的记忆就不同;从横向来看,不同地域(或东部地区或东北地区或中原地区或西部地区)所显示出的有别于宏大历史叙事的微观历史也是不同的。当然,作者访谈什么样的群体所得出的结论与分析问题的视角也会有所不同。在这里,研究者首先需要回答的就是所选择地区、群体、时间段的问题,之后的论述过程才能有所侧重和收敛。而中国有960 万平方公里的土地,政令的传达有快有慢,人们的理解也各有差异,记忆中的历史当然就形形色色,加之农村女性的认知情况,使得集体化时期的历史在她们头脑中的显现变得更加脱离历史事实。但这点贺萧却处理得很恰当,她并没有对这些农村妇女所论述的历史真实性进行记录,而是从其叙述中获得可以分析的视角或者问题。
试想,如果换作东北或中原地区,农村妇女对集体化历史的认知将会是另一种景象。这里,一个值得关注的问题便是研究中国问题时需注意地域性特性。发达地区与欠发达地区在同一时间段内往往表现出不同的历史认知,也许发达地区在20世纪初的思想或者观念是欠发达地区20 世纪50年代的观念。这一猜想并非假象,通过对本书的阅读,这一认知在笔者的头脑中愈加深刻。如20 世纪初的上海,女性解放思潮一度汹涌,直至1932年1 月28 日淞沪抗战爆发之前,上海地区的女性刊物呈现的都是关于女性如何解放成为新女性,如何节制生育,如何料理家务,如何应对社会的职业等问题,当然这是针对这一时期的发达地区城市女性群体而言的。至20 世纪50年代的陕西地区,中央政府为农村妇女提供了一个安全的公共环境,但是她们面临的问题,如生育、料理家务、职业(农事)等,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进而有所减少。这一时间段内的陕西农村妇女也并没有在思想上更接近于20 世纪初上海地区的女性。
对于作者为何会选择这一地区去研究20 世纪50年代至60年代集体化时期的农村妇女群体,笔者认为或许她们保留了20 世纪上半世纪女性的一般认识,而又在新政权下接受了新的思潮,这些综合因素在她们的认知中会得到应有尽有的表达。同时,这也是贺萧女士选择该选题作为研究对象的一个考虑。
该书在写作的过程中,也有一些不足。比如这四个地区的农村女性,作者只能选择尚健在且思路还清晰的人作为访谈对象,那么这就会导致对集体化时期的研究限于片面性。另一点,就是关于计划生育在共和国时期的作用问题,文中虽提及了它能够减轻女性的生育痛苦,为女性在家庭和挣工分方面的矛盾解决提供一种方法,但同时对于计划生育执行过程中的种种过分行为却没有涉及,或许作者再访谈一些稍微年轻些的农村妇女,她们经受了这一计划执行后期的一些情况,对这项政策会有新的认识。
瑕不掩瑜,本书集中探讨了这些农村妇女记忆中的中国集体化的历史,并在研究方法和写作技巧上给予历史学者和其他相关研究者以借鉴,这是读完此书后所应该深思并细心琢磨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