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健 赵 曌 韩 诚
1978年,塔奇曼等编著的《壁炉与家庭:大众传媒中的妇女形象》一书第一次集中地就媒介与妇女形象关系问题进行了深入而广泛的讨论,标志着“性别与传播”正式成为传播学研究的一个分支。[1]经过40年的发展,国外性别传播研究的概念与方法日益成熟。目前,国外的性别传播研究在学科化、专业化的方向上不断深入,研究框架与学术范式等理论建设持续发展,特别是在更加广泛的跨学科交叉研究方面成果丰硕。
中国学者张敬婕认为,从研究本体看,性别传播主要涵盖了以传播学规范进行的性别差异研究和以社会性别理论为基础的媒介研究。[2]本文亦采纳了这种说法,参照其对相关研究成果进行了系统分析和整理,并对近十年来国外性别传播的研究视角、研究对象、研究议题、研究方法等进行了总结和评述,以期为国内该领域的理论研究和实践应用提供借鉴和参考。
(一)文献来源
本文考察的文献主要来源于2008年至2017年十年间发表在国际重要传播学期刊中的性别传播研究成果。样本文献获取方法为,以Web of Science 核心合集数据库为检索对象,将“Gender”(性别)、“Female”(女性)、“Women”(妇女)、“Feminism”(女性主义)、“Feminist”(女权主义者)组合为主题词进行数据检索。为保证检索精确性,每个检索词均加双引号,检索项设定为“Theme”(主题)以及“Or”(或者)关系,研究方向(SU)限定为“Communication”,检索式为TS=(“gender”or“female”or“women”or“feminism”or“feminist”),检索区间设置为2008年1 月至2017年12 月。检索后得到相关论文3617 篇,从中选取期刊影响因子和引用量均排名前十 的Journal of Communication、Journal of Computer-Mediated Communication、Journal of Advertising Research、Communication Research、New Media&Society、Human Communication Research、Public Opinion Quarterly 等7 本刊物中的127 篇论文作为最终研究样本进行文献精读。这7 本刊物有较高的权威性和影响力,其论文成果能够较为真实地反映国外性别传播研究的现状。
各样本的基本分布情况如图1、图2 所示。New Media&Society 占比最高,10年间共发表相关论文47 篇。年度发表量方面,以2016年为最多,共发表论文19 篇。
图1 各期刊样本文献分布
图2 各年度样本文献分布
(二)性别传播研究规模及研究者性别
十年间7 本国际期刊发表性别传播研究论文127 篇,各年份的论文数量虽有波动,但总体保持了一定的数量水平。同时,除了10 篇书评(Book Review)以外,117 项研究中共有36 项得到了高校、研究所、社会团体等方面的基金支持,占比30.77%。由此可见,随着社会性别研究向传统学术领域的渗透和研究的持续深入,性别传播研究已经成为显学,其在国外传播学科中的地位也日益巩固和加强。
从研究者的性别来看,有男性研究者参与的论文数量共80 篇,占样本论文总数的62.99%。这在一定程度上说明,国外性别传播研究已经不再是典型的“女性领域”,男性研究者不但对传统的妇女研究建树颇多,而且“他”视角的介入与呈现也在推动性别传播研究走向进一步深入。
(三)研究领域
Liesbet van Zoonen 等一些早期研究者将女性主义媒介研究的议题分为三类:女性的媒介刻板形象以及社会化、意识形态批评和色情研究。这些议题大多以媒介内容作为分析对象,遵循传统的传播过程分析法,总结并批判媒介的“性别”(主要是女性)再现。这也是早期性别传播研究中成果较为集中的领域。中国学者在引介媒介与性别研究的过程中也存在着相似的倾向,不过卜卫在对中国大陆媒介与性别研究的回顾中曾指出,除了传播过程中的传播者、内容、渠道、受众等这些传统研究领域,还存在一种“行动者”分析框架。所谓行动者是指那些“力图通过行动来改善传播以适应妇女运动或性别平等活动的发展的个人和组织”,包括民间妇女组织、妇联组织或干部等。[3]
张敬婕在总结性别与传播研究30年发展轨迹时,梳理了性别与传播研究各阶段的研究议题。在起步阶段(20 世纪70年代)研究者主要关注杂志中妇女页面的编辑风格,大众传媒中的妇女形象、角色、社会地位,家庭主妇与大众媒介,以及妇女杂志的女性气质等方面。在全面发展阶段(20 世纪80年代)研究议题渐趋多元化,涉及女性受众(Female Spectatorship)、妇女杂志(Women's Magazines)、女性主义批评的客观性(The Feminist Critique of Objectivity)与种族阶层等的交叉研究等方面。锤炼与完善阶段(20 世纪90年代)的研究热点集中在以妇女杂志为代表的性别化媒介和性别媒体产品视听效果的研究方面。21世纪以来研究的突出特点表现为对女性主义、媒介、政治、文化和权力等相互关系的研究。[4]
黄雅兰在总结中国语境下的性别与传播研究时,将中国性别与传播研究的议题分为媒介中的性别呈现、女性媒介/媒体的经验探讨、传播者分析、受众分析、行动者分析、理论探讨和梳理、新闻教育与政策法规研究等类别。[5]
参考上述学者的总结,本文将检索所得样本文献的研究议题分为:传播者研究、媒介中的性别呈现、女性媒介的经验探讨、受众分析、色情研究、行动者研究、女性主义、女性健康传播及其他交叉性理论探讨。对其中占比居前三位的媒介中的性别呈现(14.96%)、受众分析(48.03%)和女性主义(13.38%)三个议题,又根据文本细读,在议题内进行了主题细分,以更加细致地反映研究概貌。从细分主题看,受众媒介接触中的性别差异(29.13%)、女性媒介使用者(14.17%)、媒介中的女性形象(8.66%) 以及美国政治中的女性(7.87%)得到了研究者较多的关注(详见表1)。
(四)研究方法概述
表1 样本文献的研究议题分布
由于书评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学术论文,因此在统计研究方法时将10 篇书评排除在外。 样本文献中基本上都采用了比较规范的社会科学研究方法。 其中,实验法(25%)、访谈法(焦点小组访谈、深度访谈、半结构化访谈、计算机辅助访谈)(15%)、问卷调查(线上9%、线下10%)、参与式观察(7%)是使用最多的研究方法。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有22 篇论文采用了两种以上的研究方法,进一步增强了研究结论的有效性。 总体看来,国外性别研究在方法的使用上体现了较强的严谨性和规范性。
(一)传播者研究:重视内外部宰制性因素分析单纯从传播者方面切入的研究占比较少 (3.15%)。
如果说机构传播者的作用机制更多和机构内外部宰制性因素有关,那么作为个体的信息传播者对传播对象的影响可能更多和性别特征本身相关。Jeffrey H.Kuznekoff 和Lindsey M.Rose 考 察了 游戏玩家对游戏中的男性语音与女性语音的不同反应,发现女性语音的被接收次数通常是男性语音或静音的三倍。 此外,女性语音从其他玩家处接收到的询问和消息比男性语音或者静音更多。[7]该研究表明,游戏社区中的女性性别参与者(现实中不一定是女性)会得到更多的信息互动机会。同时,因信息传播者的性别特征而影响接收者反馈的现象,也存在于现实的信息沟通过程中。 这已经被Jennifer Dykema 研究团队和Mingnan Liu 等人的经验研究所证实。[8][9]媒介内部机制或宏观体制性因素往往会对作为传播者的媒介机构或媒介从业人员产生深刻而微妙的影响, 进而影响媒介的内容和意识形态输出。Adrienne Massanari 注意到因“玩家门”(Gamergate)女开发者性丑闻和好莱坞“艳照门”事件(The Fappening) 使社交新闻网站Reddit.com 成为反女性主义行动的中心。 她发现,该网站的架构、算法、聚合方式、用户管理和平台策略等机制性要素为反女性主义和厌女激进主义的生成提供了肥沃的土壤。[6]
(二)媒介中的性别呈现:更加关注新式性别空间的经验发掘
这一议题长期以来得到了研究者广泛的关注和讨论。 鉴于媒介技术形态和传播渠道的变迁,近年来学者们已经将视角从传统的电视、报纸、广播、杂志等媒体拓展到手机、互联网等新兴媒体以及网络社区、在线游戏等新的传播渠道。
1.虚拟空间中的性别关系:扩大了性别问题的观察空间
虚拟空间的性别问题主要是指社交网站、网络社区、游戏论坛等虚拟空间中的性别刻板印象和性别歧视等问题。 研究者均认为,数字虚拟空间并不是独立于现实世界的存在物,日常生活中存在的社会不平等,如种族、性别和性的不平等,也都会在网络和虚拟空间中再现。 如,人们往往倾向于将女性身体形象的公开传播与色情产品混为一谈,这与可附加于男性身体公开展示的意义恰恰相反。 而在社交媒体中,女性身体的暴露往往受到“性关系混乱”的贬义归属。[10][11]
新的媒介形式在特定的社会关系中还可能扩大传统性别角色差异。 Jason Vincent A.Cabanes、Kristel Anne F.Acedera 探讨了在跨国菲律宾家庭中,留守父亲和移民母亲之间行使夫妻权力关系时手机的特殊作用。 手机的使用减轻了移民在新文化环境中的压力,但也使这些父亲和母亲之间本已复杂的关系更加复杂化,他们之间已经存在的性别鸿沟可能会进一步扩大。[12]
2.媒介中的女性形象:对性别形象固化的批判
媒介中的女性形象一直是媒介内容研究中的重要话题,但很长一个时期以来更多研究主要聚焦于女性群体同质化特征的媒介呈现。 而近年来则出现了很多对不同职业、年龄、地区和种族的女性具象特征的探讨,以审视性别/性向、种族/族裔和阶级等因素在制造社会不平等方面的相互作用,避免将性别形象定义为一种亚文化的“记忆定格”,进而将之意识形态化。[13]
一些研究显示对女性的一些刻板印象似乎在进一步强化。 如,新闻媒体经常把性暴力的受害者描述为淫乱的女性故意挑起性攻击。[14]在20 世纪60年代女权主义的第一波浪潮中,广告业曾因将女性描绘成性对象以及进行所谓的 “让女人原地踏步”(Keep her in her Place) 的广告宣传而受到激烈抨击。 但在今天,广告中把女性描绘成性对象的现象越来越普遍。 然而有的研究却表明,与十几年前相比,受过教育的年轻女性却更多地接受了此种性别形象的描述。[15]与此呼应,Kristine L.Nowak 等的研究表明,对女性的固有偏见会继续影响在线环境的感知, 即使是虚拟女性形象也会受到歧视或诋毁。[16]此外,Teresa Lynch 等人对1983年至2014年30年来电子游戏中的571 个女性角色进行了整理,结果表明, 尽管游戏中增加了可操作的女性角色,但这些女性角色通常作为配角,并且相比主角呈现出更多的性别化特征。[17]
(三)女性媒介的经验探讨:凝聚社区共识与身份意识
互联网时代涌现出许多新兴的女性媒介,如女性网站、女性网络社区、女性博客等。 这些新的媒介形式与传统女性媒介相比,是否带来了新的性别建构经验,也曾引起了很多学者的关注和讨论。 一些研究表明,新的女性媒介确实使女性获得了更多分享性别经验的独特机会, 如,“妈妈博客”(Mommy Blogging) 在建立女性社区及挑战传统社会对母亲身份主流认知等方面的潜力。[18]甚至在一些主要由男性主导的博客类型,如体育博客圈中,也出现了诸如“她”(BlogHer)这样以分享女性之于体育问题性别经验为主的“另类”博客网络。[19]少数族裔女性和残疾女性作为“弱势群体”中的“最弱者”,其传播权利的实现往往面临更多挑战。但2011年Jennifer Cole 等以及2016年Joong-Hwan Oh 的研究证实,新型媒介形式的搭建,为少数族裔和残疾群体创建社会资本、促进社会互动提供了必要的支持。
(四)受众分析:重视经验与差异
这一议题主要研究不同性别群体的媒介接触行为,尤其关注在高度发达的信息社会,如何缩小不同性别之间的数字鸿沟(Digital Divide)。 同时也有很多研究延续了受众性别与种族、年龄、社会关系等因素之间的关系这一经典话题。
1.作为受众的女性媒介使用者:聚焦于群体内部的差异性讨论
此类研究主要是探讨女性受众在媒介使用中的认知、态度和行为,以及女性媒介接触的深层动因。 如Laura Vandenbosch 与Steven Eggermont 的研究讨论了青春期女孩接触音乐电视、黄金时段电视节目、时尚杂志等传统媒介使用行为与美的理想的内在化、自我客观化和身体监控之间的关系。[20]不过更多的研究还是指向手机、互联网等新媒体的女性受众。
Gina M.Chen 对298 名女性博客进行了调查,提出了驱使女性使用社交媒体的三种动机——信息、参与和娱乐。 其中,娱乐动机在预测社交媒体使用频率方面优于其他两种动机。[21]然而有一些研究表明,在媒介使用方面,作为受众的女性有可能面临更多的困扰。 如Jesse Fox 和Wai Yen Tang 的调查显示,为了防止在网络游戏中受到骚扰,女性可能会通过修改昵称或在角色选择上进行性别偏移,避免与其他玩家沟通,甚至退出游戏。[22]
除此之外,还有较多与宗教、阶级与种族的交叉研究,关注不同种族、不同宗教、不同阶层女性的媒介接触和使用。如英国穆斯林女性[23]、在北京低端服务部门工作的进城务工女性[24]、印度尼西亚的农村产婆[25]、非洲裔美国女性[26]、未上过大学的无子女成年女性[27]等。 这些研究从不同层次丰富了作为受众的女性媒介使用者研究,有助于破除把女性视为一个无差别整体的研究倾向,对于深入认识女性受众媒介经验的多样性和深化性别传播理论的层次性颇具意义。
2.受众性别差异:特别重视文化、资本等深层次的讨论
此议题的研究所占比重较大(29.13%),主要围绕研究对象的性别差异,揭示不同性别的受众在传播语言、传播关系、传播内容、传播方式等方面存在的不平等现象,并对不同性别的受众在传播过程中产生的差异进行总结和批评。
目前的研究较多关注数字鸿沟(Digital Divide)中的性别差异,认为媒介使用中存在着明显的性别不平等,许多固有的歧视形式依然在网上延续。 一些研究显示, 在巴基斯坦和印度等发展中国家,底层受众在使用电话方面存在显著的性别差异。[28]受众在性别上的不平等有时可能仅是其他深层差别的表征,如在Jo Tondeur 等人看来,数字鸿沟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媒介使用差异,而是文化资本不平等的一个新变种。[29]新媒体社区中存在的对社区受众的性别和年龄偏见也并不鲜见。[30]特别是在一些崇尚监视规范和荣誉文化的社会中,女性受众往往面临着比男性更多的限制,社交媒体可能被用作更密切地监视她们的工具。[31]
对青少年受众群体的性别传播研究也取得了新进展。 Aysen Bakir 等认为,由于儿童的性别定型观念在年龄和性别的维度上都有所不同,因此他们对不同类型广告的反应也可能不同。[32]与此相关,Catherine A.Luther 在对日本男女青少年受众由广告激发的社会比较行为的研究中指出,青少年男女都会与广告中的角色模型相比较,但女孩的比较行为要多于男孩。[33]在线上信息的认知方面,Natascha Notten 和Peter Nikken 探讨了青少年受众的网络风险行为与社会环境之间的性别差异,认为单亲家庭中的男性青少年参与线上冒险行为的风险更加突出。[34]而Laura Robinson 发现,在美国高中生中缺乏信息挖掘技能的女孩更有可能采取过度信任学校相关信息的立场,而缺乏相应技能的男孩则更有可能对在线内容采取不信任态度。[35]
但涉及受众文化、种族等方面的性别差异往往非常复杂, 现有研究多集中于经验性的现象描述。如Hichang Cho 等提出, 来自个人主义文化的老年女性网民比她们的同龄人更关注网络隐私。[36]而Steve Jones 等学者的研究则显示, 基于种族差异的非西班牙裔白人、西班牙裔黑人和非西班牙裔白人大学生受众的互联网使用行为存在巨大差异,与被调查者按性别分组相比表现出更强烈的对比性。[37]
3.男性和性少数群体:传统性别建设与呈现中的新表述
与中国的研究状况不同,对男性和性少数群体的关注在西方性别传播研究中是非常引人注目的话题。 Stewart M.Hoover、Curtis D.Coats 通过对19名福音新教徒进行的深入访谈,展示了男性新教徒受众如何对媒体之外的自我理解和表现进行性别化叙述,并提出媒体在男性受众对男子气概和宗教意义的自我意识形成中扮演着建设性的角色。[38]Jorge Pea 等的调查表明男性游戏玩家,选择游戏人物的体型(正常、肥胖)和对手角色体型(正常、肥胖)对玩家身体活动的影响——使用正常体重角色的男性通常会比使用肥胖角色的男性参与更多的体力活动,这也是受众的传统男性气概的一种协同性表现形式。[39]
一些研究显示,传统的男性气概和性欲呈现仍然是美国大众传媒的可靠表现内容,这可能会影响到异性恋男性受众对于同性婚姻的态度,但当前的社会习俗和受教育程度的影响却是更加不可忽视的因素。[40]
不过,近年来互联网的快速发展为性少数群体的内部交流、自我表达及权利主张提供了新的渠道和平台。 有研究者研究了女同性恋者(Lesbian)、男同性恋者(Gay)、双性恋者(Bisexual)、变性人/跨性别者(Transgender)、非异性恋者(Queer)等性少数群体如何在网络世界与内部社群中进行交流,并以此挑战、 对抗和抵制传统的身份差异和性别认同,从社会性别的角度重新审视了互联网研究中的两个核心问题,即线上与线下世界的关系,以及在线环境下的身份管理。[41][42][43]
将性少数群体作为目标受众的广告、营销策划案等正变得越来越多, 这也引起了专家学者的关注。 虽然很多广告商认为同性恋群体是一个理想的市场细分市场,但他们却常常因顾虑异性恋者的反感而在主流媒体投放面向同性恋群体的广告方面充满疑虑。 Gillian K.Oakenfull 等人的研究发现,消费者对异性或同性恋广告内容的反应受到广告中所使用的同性恋形象以及受众性别和性取向的影响。 主流媒体中面向同性恋受众的广告,使用男同性恋和女同性恋的亚文化象征可以提高广告信息的有效性。 不过以同性恋内容为导向的广告对异性恋男女可能产生不同的效果。 研究显示,在受众完全或主要为女性的情况下,某些以同性恋为导向的广告内容是可以被接受的。[44]
(五)色情研究:色情内容泛化呼唤媒介素养教育提升
色情作为不同价值观及意识形态互争角力的一个场域,在近十来年性别传播研究中占有重要地位。 一些研究显示,色情产品接触行为和性别歧视、刻板性观念存在一定联系。Gert Martin Hald 等通过对年轻丹麦人的随机实验, 考察了以往的色情消费、非暴力色情产品的试验性接触、对色情现实主义的感知及其关于性别歧视态度 (如对女性的看法、强烈敌对或温和的性别歧视)的人格特征(如亲和力)的影响。 结果表明,男性色情产品消费的增加与对待女性的不平等态度和更具敌视性的性别歧视之间有着显著联系。 此外,具有较低亲和力人格特质的被试者具有更强烈的性别歧视态度。[45]Johanna M.F.van Oosten 等基于音乐性爱视频的研究显示,观看男性表演者的音乐性爱视频增加了青少年女性对性爱中象征性抵抗的接受度(如认为女性拒绝性行为实际上是女性表示同意的观念)。 媒介性爱内容对刻板性观念的影响往往取决于其特定类型和受众性别,但部分也可解释为受众情感投入程度的差异。[46]
随着媒介信息环境的日益复杂和色情内容的泛化,媒介素养教育变得越来越重要,特别是青少年性别观念与色情素材接触之间的关系得到了更多学者们的关注。 一些学者发现,网络色情内容(以下简称为SEIM) 的接触对女性作为性对象的概念的直接影响并不因性别而异。 然而,将女性视为性别对象的观念对SEIM 接触的直接影响仅对男性青少年来说是显著的。[47]以往的某些研究将色情内容接触视为影响青少年性别观念的负面因素,但近年来学者发现所谓“色情扫盲”教育在提高青少年对性知识和色情信息的处理技能等方面是有效的,并且无论男女学校的所谓“色情素养”教育都会使青少年受益,甚至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些课程的影响也仍然有效。[48]
(六)行动者研究:组织性力量崛起与壮大
随着女性主义运动的深入,出现了很多旨在促进性别平等、改善传播权利的社会组织。 从其基本目标看, 性别与种族平权诉求常常被结合在一起。一些专注于促进少数族裔发展的项目在改善性别方面的社会障碍等方面也发挥了积极作用。 Carol Underwood 等探讨了“非洲转型”(以下简称为AT)社区发展项目在促进性别平等、参与性发展和主观能动性方面如何发挥效应。 研究者发现,参与到AT项目中的普通人已经克服了性别障碍,改善了自己的生活。 他们比非参与者更有可能表现出高水平的自我效能,支持公平的性别规范,同时具有高水平的主观能动性。[49]不过,民意对于性别平权和种族平权的支持度并不相同。[50]这提醒行动者们应考虑到性别和种族问题的交叉作用有可能会影响组织目标的实现程度。
以往的观察证实, 女性创业者相比男性会面临更多的社会挑战, 因此专门为女性创业者服务的专业组织也可被视为行动者。 Daniela K.Rosner 和Sarah E.Fox 认为,人们对于创客的想象往往与中产阶级、受过高等教育以及男工程师联系起来,但诸如旧金山女性创客空间(Mothership HackerMoms)的出现, 为人们改变男性主导创新与进步的刻板印象带来了鲜活的经验。 对于女性自身而言,类似组织也在鼓励和支持女性成为母亲的同时保持对创造性的追求等方面起到了积极的促进作用。[51]
一些行动者将互联网作为女性争取权利斗争的关键空间。 整体而言,性别数字鸿沟是存在的,专门的教育方案和组织可以提高女性的网络技术素质。 同时技术素养概念化也可促进网络空间的两性平等。[52]还有一些研究案例显示,女性组织可以通过国家层面的信息通信技术(ICT)政策促进女性在互联网内部和外部的机会平等,鼓励女性利用网络技术就特定的问题发声。[53]
(七)女性主义议题:广阔社会空间与多元权力结构中的对话与争论
1.愈加复杂的挑战:社会角色中的性别偏见
研究者将性别不平等置于更广泛的社会空间中,而不仅仅局限于传播过程中。 一些传统领域的性别偏见不仅制约了女性社会价值的实现,甚至使某些重要社会议程出现了认识偏差。 如,女性学者持续面临着性别不平等以及企业化和集权化带来的不断挑战。[54]高等教育领域中的性别不平等与此类似,平权之路任重道远。[55]在某些社会议程的讨论中,性别偏见同样存在,如一些利益集团认为女性应该比男性更支持合法堕胎,因此在关于合法堕胎的社会辩论中, 女性的声音不是被想当然地放大,就是被自动忽略。 但新的研究却发现男女对此议题持相似态度,多变量分析显示,宗教是抑制女性支持合法堕胎的重要因素。[56]这显然忽视了宗教因素的强作用,而片面强调所谓性别差异无助于社会共识的形成。
女性在技术开发领域也缺少存在感。 Dawn Nafus 认为, 虽然开源软件的开发承诺了一个更公平、更民主的软件生产模式,但它也比其他形式的软件生产更加体现男性主导。 所谓“开放”是一个复杂的结构, 在实践过程中往往加剧对女性的排斥。开放的概念将更多社会因素与技术联系在一起,将人与人分开。 由此,男性垄断了代码权威,同时消解了建立女性参与机制所必需的各种社会联系。[57]
当有关女性主义议题和宗教、社会秩序相联系时,可能面临更加复杂的情况。 Marwan Kraidy 观察到,沙特阿拉伯的一档真人秀节目Star Academy 而引发了激烈的社会争论,并由此形成更广泛的社会和政治斗争。文章认为,Star Academy 之所以在沙特引起争议,是因为节目在增进女性的力量,具有文化杂糅和个性化的“真实”对基于宗教基础的沙特社会秩序和文化传统构成了强力挑战。 男女分离是沙特社会秩序的核心,公共空间的男权属性是不能被颠覆的,这就是大多数对节目的批评者的文化和宗教逻辑。[58]遗憾的是,沙特女性没有加入对争议的讨论,这反映出沙特阿拉伯社会的性别不平等是根深蒂固的。
网络一度被视为实现普遍平等的乌托邦,但现实中女性所面对的伤害、偏见和刻板印象及其与权力、社会经济地位之间的关系同样映射在网络空间中,人们似乎更加习惯将网络空间作为充满刺激和可以接受公然偏见的环境。 为鼓励线上女性从其特有的具体经验和性别、阶级、种族或其他身份经历中获得权力,Jessica E.Brophy 提出了“网络女性主义”这一概念,呼吁在研究互联网和其他新媒体时采用网络女性主义视角, 破除对网络乌托邦的执迷,或者将生理性别抹除或机械化的简单做法。[59]
毫无疑问,这些社会性别偏见严重影响了性别平等的普遍实现,抑制了女性主义的广泛传播。 一般认为,传统的社会性别偏见往往会使女性的社会参与陷于两难之境:当女性行为更多表现为柔弱或犹疑时,男性虽然喜欢,但却认为她们表现不聪明、缺乏能力,从而将她们排除在严肃的讨论和权力之外;当女性变得干练、果断时,男性会认为她们聪明、能干,但又会因不够女性化而被排挤。 不过新的试验发现,强势的女性(比如受教育程度高)对男性可能更有影响力。[60]此类研究为女性影响男性提出了明确途径,有助于缓解女性面临偏见的困境。
2.发展的悖论:美国政治与女性主义
美国女性与政治的历史,随女权运动的兴起而具有相应的时代特征。 从女性争取参政权利的斗争,到如今女性在政坛大展拳脚,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 这一议题主要关注性别在美国政治中所扮演的角色,以及美国女性在参政历史和实践中所面临的政治性别歧视、困境和发展。
2008年的美国大选将种族和性别问题以新的和有意义的方式带入政治领域:出现了第一位被提名参加大选的非洲裔美国人,第一位赢得主要党派总统候选人党内初选的女性,以及一位女性副总统候选人。 甚至有民意调查显示,美国相当一部分公众准备投票选出一位合格的女总统。但是,Matthew J.Streb 等研究者认为由于这些问题颇具争议性,民意调查中的回答可能会受到社会规范的影响。 换句话说,受访者可能故意给出错误的答案,以免违反关于种族和性别方面的“政治正确”。 进一步的分析显示,大约26%的公众对女总统的前景感到“愤怒或不高兴”,而且,这种不满程度在几个人口群体中都是相似的。[61]这个分析结果表明,政治领域中两性不平等的实际状况可能比我们主观感知到的情况要严重得多。 当女性进入政治领域时,“她是否足够男人” 之问是真实存在的。[62]Lindsey Meeks 和David Domke 的研究证实,当候选人均为女性时,无论是民主党还是共和党都更加倾向于选择能够创造某种性别平衡的党派女性。[63]Kevin Coe 曾警告,未来还有很多政治中的种族和性别问题需要深入探讨。 公民对种族和性别的理解非常微妙,乃至可以改变他们对各种政治问题的态度,即使是表面上与种族或性别无关的问题。[64]
很多研究证实,在美国的媒体环境中普遍存在着性别上的政治刻板印象,虽然对于政治参与的新手而言,基于性别的自动定型的信息环境对政治判断所产生的影响可能不像以往描述的那样强大[65],但媒体在激活性别偏见的陈规旧矩方面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 Jill A.Edy、Shawn M.Snidow 研究了阿尔·戈尔(Al Gore)和小布什(George W.Bush)在2000总统竞选期间参加奥普拉·温弗莉(Oprah Winfrey)脱口秀后的新闻报道。 他们认为,记者们利用对女性作为政治角色的负面成见,批评奥普拉的“大多数女性”听众未能恰当地担任公民的角色,唤醒了曾被用来边缘化或排斥女性参政的刻板印象。[66]
传统的看法认为,在美国竞选中的女性要“面对偏见、性别歧视和不公正”。 但性别刻板印象对于女性政治家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新近的研究似乎提供了一个不同的视角。 Patricia Strach 的分析表明,女性候选人很少会因为哭泣、愤怒、失言而受到选民惩罚,女性也不会因为性别刻板印象而在竞选开始前就处于不利地位。[67]也就是说,选民的性别刻板印象有时可以成为接纳性别差异的自然因素。这个研究告诉我们,对于政治参与方面的性别差异可能需要更多超越公众态度或性别观念的因素来进行解释。 这可能也会成为今后深入该课题研究的一个方向。
(八)女性健康传播:从乳腺癌到宫颈癌
近年来研究者非常重视挖掘互联网作为健康信息传递手段和对患者“赋权”的潜力。 针对女性患者的健康传播研究中,关注患有乳腺癌的女性如何利用互联网获取健康信息寻求社会支持的成果更突出一些。
经验研究表明,许多乳腺癌患者都接受了基于互联网的教育和支持,以帮助他们应对疾病。[68]一种旨在为面对健康危机的人提供信息、社会支持和决策服务的综合健康促进支持系统(以下简称为CHESS)为低收入的乳腺癌女性提供帮助并改善了她们的生活质量。[69]CHESS 系统作用的发挥也会受到其他因素的影响, 如Sojung Claire Kim 等研究者通过对231 名乳腺癌患者在CHESS 上寻求健康信息行为的研究,认为社会支持和情感幸福感受会影响她们对网络健康信息的搜寻。[70]
另一些学者探讨了人际沟通、社区宣传等方式在女性健康传播中的作用。 Robin C.Vanderpool 等人的研究不仅明确了宫颈癌疫苗(以下简称为HPV)的接种意图与实际接种成功之间的相关性,还确定了在社区进行理论讲解时DVD 宣传介入也会促进HPV 系列疫苗的接种成功。[71]Janice L.Krieger 等探讨了女大学生接受HPV 的程度与威胁感、效能感和亲子沟通之间的关系,认为健康行为的社会背景和沟通交流对于理解母亲对年轻成年女儿HPV 接种行为的影响十分重要。[72]
(九)其他交叉性跨学科理论探讨:一条繁荣性别传播研究的重要路径
这一议题突出显示出当前性别传播研究的跨学科交叉特性,涉及管理学、社会学、政治学、文化学、人类学、心理学、语言学等多个研究领域。
较有代表性的,如,Rena Bivens 注意到2014年2 月版的Facebook 软件将性别认同的选项更新为2—58 项,但性别二元论(GenderBinary)仍控制着Facebook 的设计策略,同时面向用户的非二元选择也很明显。 这其实并不矛盾,而是公司同时服务于用户和广告客户的策略选择。[73]
Rachel E.Dubrofsky 和Shoshana Amielle Magnet的著作 《女权主义监测研究》(Feminist Surveillance Studies)综合运用了政治学、社会学、安全研究、情报研究等广泛的交叉学科网,在国家监测行为的性别维度方面提供了极其重要的见解,生动地勾勒出监视制度中的结构性不平等,并为未来的研究提供了丰富的途径。 Andrea Braithwaite 认为两位作者重新审视了女权主义和监测研究, 以服务于更微妙、更公正、更进步的批判性框架,而不是将绝对的女性主义和绝对的监测研究划清界限。[74]
Silvia Knobloch-Westerwick 与Gregory J.Hoplamazian 以性别模式理论、社会角色理论和社会认知理论为基础,探讨了生理性别和性别一致性(女性气质和男性气质)是否能够预测对性别化杂志的选择性接触,以及这种接触是否会反过来增强性别一致性。 结果表明,生理性别会对性别化媒介的使用产生强烈影响,而对性别化杂志的选择性接触会更增强性别的自我概念。[75]
近十年来国外学者在性别传播领域的研究有了长足的发展,研究的深度和广度正在不断加深。从研究视角看,国外性别传播研究得到不同学科的支持,从不同视角开展了多维研究,也为中国性别传播研究提供了开阔的视野和丰富的可借鉴成果。研究领域涉及社会学、政治学、文化学、人类学、心理学、语言学等多个学科,同时,性别/性向、种族/族裔、阶级等社会文化因素与媒介之间的联系依然是研究的热点。
从研究对象来看,研究者对于性别的理解并没有局限在女性的范围内,对于男性及性少数群体的关注也在不断深入。 在研究对象的年龄上,不少研究以青少年群体和大学生群体为主,部分研究还关注了老年群体。 在种族方面,也更加注重对少数族裔群体以及群体中的女性等所谓的 “无权群体”的探讨。
从研究议题来看, 学者们不仅关注传播理念、传播环境、传播文化、传播过程与性别因素的相互作用和影响, 对新媒介类型中的女性媒介研究、性别意识形态与大众文化批判也取得了很多成果。 特别是对性别视角中新兴信息传播技术的审视受到了普遍关注。 显而易见的是,高度发达的互联网技术为曾经处于边缘地带、“不可见的”女性、女权组织和性少数群体提供了交流和表达的平台。 这种改变对于两性关系的挑战和调整是深刻的,忽视了技术性因素的影响,就不能准确认识媒介化世界中的性别图景及其背后的文化变迁。 此外,对性别与民族、种族、地域、阶层、科技、环保、健康、社会关系等因素的互动研究,也为今后的性别传播研究提供了更多的思路和视角。 但值得注意的是,多数研究是以美国社会中的性别议题为观察对象,因此也应警惕性别传播研究中存在的概念体系和话语权力差异,在引入有关理论时还要谨慎判断其适用性。
不过,目前的研究中相关议题的历史溯源较为缺失,对不同时期的女性媒介形象和性别议题进行比较研究较少, 相关问题的历时性研究也比较少见。 相较于机构传播者和作为行动者的女权组织的丰富研究成果,样本文献中没有出现对女性新闻工作者的研究,关注政治领域以外的职业行为中性别与权力关系的成果也较少。 这不得不说是一种遗憾。 此外,信息全球化打破了表面的国族界限,却也隐藏着发达国家与欠发达国家之间信息传播资源与权力结构不平衡、不平等的问题。 因而对于发展传播学、跨文化传播以及国际传播研究中的性别问题,仍有待更全面的阐释。[76]
从研究方法来看,样本文献基本上都采用了明确和规范的研究方法,定量和定性的实证研究数量较多,实验研究方法应用比较成熟,因而提出了大量具有可操作性的研究假设和问题,同时重复率较低,保证了较高的学术价值。 不过,批判性质化研究成果不多,造成人文反思相对不足。
可以预见的是,在数字化发展的新时代,随着性别传播研究在学科化方面的不断发展和成熟,跨学科、跨领域交叉研究的持续深入,以及不同国家、民族语境下女性主义的跨国对话的增进,性别传播研究在学术领域的重要性会进一步增强,对以数字化和全球化为突出特点的社会实践的指导作用也将更为彰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