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空“自我”邂逅惊喜

2019-01-30 08:42倪久云
中学语文 2019年33期
关键词:武陵自我太守

倪久云

再读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我的注意力不再被至美的景致所吸引,突然跳转到质朴的生活叙事上。武陵人因为“缘溪行,忘路之远近”,才“忽逢桃花林”的,才邂逅“芳草鲜美,落英缤纷”“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的桃花源的。好一个“忘路之远近”!这其中暗藏多少玄机呀!

试想,一个以捕鱼为业的武陵人,他日常要思虑的事情该多么琐碎而繁杂:今天要到哪儿去捕鱼?要捕多少鱼?要卖多少鱼?自留多少鱼日子才能过得去?等等。他过去的岁月就在这些琐碎的思虑和繁杂的劳作中悄没声息地磨损了;但是今天,这位捕鱼人暂离了现实,放空了“自我”,他邂逅了桃花源!于是,桃花源的美景就点亮了世人的眼眸,撩拨着世人的心灵。但点亮也好,撩拨也好,最终都归于无奈。因为作者明明白白地警示:“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

桃花源到底在哪里呢?这问题好像不能问,一问一求索桃花源就消失了,就如当年的刘子骥,他“规往”,必然“无果”!因为,他的目的性太强了。

武陵人的幸运不能复制,但得其真传的故事却在不断地演绎。比如北宋欧阳修,曾官至参知政事,但遗憾的是,欧阳修的仕宦之途却极其曲折坎坷。在困窘之时,欧阳修却能以一种风趣诙谐的态度,一种赏玩、驱遣的豪兴来对待他一生屡遭诋毁贬谪的不幸。这其实就是一种放空“自我”的态度,远离挫折,远离功名,甚至远离自己在得意和失意时的所有感觉,为生命和生活打开另一扇爱与美的绮窗。比如他被贬至安徽滁州时所写的散文《醉翁亭记》中,欧阳修不无解嘲地自取别号为“醉翁”,自叙与客人携酒而游,“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故自号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又说:“人随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滁州琅琊山至美的自然、太守与民同游时至美的性情、“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者”的至美心情,都在欧阳修被贬时放空“自我”之后,与他撞了个满怀!

欧阳太守把自己邂逅的各种至美,都定格在诗文中,滋养和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文人。其中最为人称道大概就是苏轼了。苏轼是欧阳修的门生,有着与其老师相似的仕宦经历。《赤壁赋》中就有苏轼在遭遇坎坷后的心路历程,他在与“客”的一问一答中,慢慢地放空“自我”,最后才能“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过去是“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的纠结和忧戚,现在是随时就寝,一觉睡到自然醒的轻松和惬意。苏轼已把自己融在了天地山水之间,“乌台诗案”带给他的所有伤痛和记忆,都被他彻底埋葬了,他自言“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八声甘州·寄参寥子》)。“忘机”是说苏轼在历尽人生风雨、宦海沉浮之后,早已把得失荣辱、机智巧诈置之度外了,仿佛超身一跃而起,就从悲慨中挣脱出来了。这样一个放空“自我”的苏轼,谁还能拿他怎么样呢?正如他自己在《定风波》中所言:“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欧阳修和苏轼是不是都得了武陵人的真传呢?——不必寻觅别人的“桃花源”,每个智者都能建立自己的“桃花源”,都能惊喜于自己的创造和发现。

当然,是不是只有放空“自我”之后,才能邂逅惊喜呢?也不尽然。历史上,也有许多坚守“自我”的人,同样收获了惊喜,比如矢志不渝的“诗史”杜甫,他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其中的惊喜之情千百年来就一直在流淌。但杜甫这种惊喜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是他个人固守与时代脉搏的偶然谐和。试想,如果当时安禄山宫中没有内乱,安禄山没有被杀,唐朝的官军就不会那么快的获胜吧,杜甫的惊喜又从何而来呢?像杜甫这次的幸运又有几多呢?所以,在时代的洪流中,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坚守,才能有所作为;但是,当坚守到不能坚守时,或者坚守要遭遇毁灭时,我们是不是也能像陶渊明和苏轼那样,暂时能放空“自我”,去寻找让生命继续勃发的另一条罅隙呢?因为,放空是为了另外的拥有,放弃是为了更好的坚持!

下面就以王维的两首小诗为例,试作比较赏析。

《使至塞上》是王维诗中流传甚广的一首:“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初到大漠,巧遇晴日黄昏的王维,尽管在朝中遭遇排挤,尽管在途中有着如“征蓬”“归雁”般的落寞凄凉,但大自然的壮观景色,还是让王维惊呼“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份惊喜,完全湮没了仕途不顺的酸涩。尽管如此,王维还是没有忘记他作为钦差大臣的身份和奉命宣慰的使命,忽然出来两句非常世俗而不和谐的“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这是借东汉窦宪在大破北单于后,登燕然山刻石记功的典故,来赞美塞上使君及镇守边关的将军。就是这两句逢迎应酬的诗,使王维的惊喜之情刚开了头就煞了尾,也让这首名作有了白璧微瑕的遗憾。

《栾家濑》是王维晚年创作的一首五言绝句:“飒飒秋雨中,浅浅石流泻。跳波自相溅,白鹭惊复下。”这短短的二十个字,塑造了空灵宁静的意趣和境界:一场正在下着的飒飒秋雨,使那平时流动潺湲的山泉流速加快,清泉淌泻在突出的岩石上,一触即飞溅出去,跌宕的水波自相溅射,无意中惊动了一只正在觅食的鹭鸶鸟,它被这突然的水击声惊得展翅飞起,但当它终于明白这不过是一场虚惊之后,便很快在空中滑翔一圈后,又安详地落回原处,于是一切又恢复原有的宁静……多淡雅!多空灵!陶醉其中的诗人,心情有多欣喜!这是王维晚年第二次归隐之后,在心无挂碍的状态下邂逅的惊喜,它是这么的透彻而迷人!

前后期的王维为啥不一样?王维自己有解答。在包括《栾家濑》在内的组诗《辋川集》中,王维就多次提到“空”字:“空山不见人”“空山新雨后”“夜静春山空”等等,这字面上说的都是“山空”,但实际上,山是不可能“空”的,空的应该是看山人的心吧。王维以诗句、以禅意告诉我们,只有放空了自我心中不愿接纳或不能接纳的一切,才有足够的心灵空间,去吸纳自然的、艺术的、人性的至善至美,才能不时地邂逅生活中的惊喜。

“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在放空“自我”的努力中,我们也许不可能有王维的才情,也很难有陶渊明、欧阳修和苏轼的禀赋,但我们一样有着活泼泼的生命,一样在进行着生命的修行。我们的修行也到不了庄子“逍遥游”境界,但总可以像老莱子那样,为博父母一笑而暂时忘记自己的年龄;可以像《红楼梦》中的刘姥姥一样,为了全家人的生存而暂时忘记自己的身份;千万别像《红楼梦》中的妙玉那样,固守心中的执念,伤害了别人,又毁灭了自己,何必呢?人生在世,名利也好,忧患也好,只要影响到生命价值的进一步提升,我们都可以及时放空;哪怕是穷途末路,依然有王维的启示在——“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随性一些,通达一些,圆融一些,尽量让个体生命因为有智慧的参与而有更高质量的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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