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烈之谜三部曲
——一行观测磁偏角

2019-01-23 20:47闻人军
自然科学史研究 2019年1期
关键词:磁针北极

闻人军

(加州 桑尼维尔市,94087 美国)

英国传教士、著名汉学家伟烈亚力(Alexander Wylie,1815~1887)1859年发表《中国磁针》(TheMagneticCompassinChina)一文,称8世纪僧一行(683~727)早就发现磁偏角。磁偏角是地球表面任一点的磁子午圈同地理子午圈的夹角,因地因时而异,并定义为磁针指向在地理北极偏东(右)为正,偏西(左)为负。磁偏角现象的发现,也表明指南针已经发明和应用。伟烈氏的一行发现磁偏角之说既因年代早而诱人,又因出处不明而真假莫辨,成了一个令中外汉学界长期困惑的“伟烈亚力之谜”。

1 走近伟烈亚力之谜

伟烈亚力是英国伦敦传道会传教士,于1846~1847年来到上海,曾与中国学者李善兰(1811~1882)、华蘅芳(1833~1902)、徐寿(1818~1884)、徐建寅(1845~1901)等人合作,译介了大量西方科学著作。如欧几里得《几何原本》共15卷,明朝末年徐光启和利玛窦合译了前6卷,清代李善兰和伟烈亚力合译了后9卷,终成全璧。伟烈亚力是公认的汉学家,著述甚丰。他于1867年在上海出版的《中国文献录》(NotesonChineseLiterature),扼要介绍了经、史、子、集等约二千部古籍,声名大噪。他的代表作还有《满蒙语文典》、《匈奴中国交涉史》等。1877年,因双目几近失明,伟烈氏返回伦敦定居。

1850年,英文周刊《北华捷报》(NorthChinaHerald)在上海创办。1852年伟烈氏曾在《北华捷报》上发表名作《中国数学科学札记》(JottingsontheSciencesofChineseMathematics)。1859年3月15日,伟烈氏又在《北华捷报》发表《中国磁针》一文,其中所列第1条史料引人注目。笔者曾据其英译回译成中文:“据8世纪初皇家天文学家僧一行之一则传说(a passage from the life of Yih-hing)所载”,磁偏角问题至迟在8世纪已引起注意。其文曰:“彼以磁针与北极相较,发现前者所指在虚、危两宿之间。北极去虚宿恰6度,而磁针偏向北极之右(东)2度95分。因磁针一端偏向北极之右,另一端必偏向南极之左矣。”(1)伟烈亚力将所引中文文献作为直接引语英译为:“On comparing the needle with the north pole, he found the former pointed between the constellations heu and wei. The pole was just in 6 degrees of heu, from which the needle declined to the right (east) 2°95′. As it declined to the right of the north pole, it was necessarily to the left of the south pole.”并注当年每度等于100分。[1]

1897年,上海出版伟烈氏论文集《中国研究》(ChineseResearches),《中国磁针》一文收载其中,[2]其后传播更广。因为伟烈氏发表这段文字时未提供史料出处及中文原文,仅称此史料来自“a passage from the life of Yih-hing”(一行传记或一行传说),许多汉学家将此理解为“a biography of Yih-hing”(一行传记),努力寻找其出处,均无所获。如德裔美国汉学家夏德(Friedrich Hirth,1845~1927)查阅过一行的几种传记,没有发现这则记载。[3]1928年,清华学校高等科四年级学生张荫麟(1905~1942)于《燕京学报》发表《中国历史上的“奇器”及其作者》一文。张先生说:

英人伟力亚烈(Alexander Wylie, 咸同间来华,以与海宁李善兰译书著)谓:“据八世纪初历官一行之传所载,此问题(磁针所指方向与北极之差)在九百年前已系学者之注意。该传又谓‘一行以磁针之向与北极较,而发现前者所指,在虚、危之间。极去危(危当为虚——笔者注)恰6度,而磁针所指在虚(虚当为北极——笔者注)之右(东)二度九十五分。因磁针一端偏向北极之右,其他端必偏向南极之左矣’。”(以上译自伟力亚烈所著ChineseResearches,pp.155~156,原书以一八九七年刊于上海。)原书不注明所引之出处。余遍检《旧唐书·一行传》(《新唐书》无《一行传》)及新、旧《唐书》“天文志”、“历志”皆无此段或类此段之记载。而伟力亚烈即世已久,不能起而问之。附记于此,以待博闻之士之教正焉。[4]

张译“在九百年前”的原文是“at least 900 years earlier”,实为“至少早九百年”。因为伟烈氏将8世纪的僧一行与此前提及的17世纪末的《历象考成》相比较,故有此语。此句或可译为:“此问题(磁针所指方向与北极之差)至少比《历象考成》早九百年已系学者之注意。”日本学者桥本增吉以及王振铎(1911~1992)先生也曾探索过伟烈亚力之谜。王振铎先生直接采用了张译作研究,其《司南、指南针和罗经盘》一文说:“维烈亚力氏以磁针较北极之差而推功于一行者,其必出自浅人之误释《新》、《旧唐书·天文志》之原文,持此新旧度数而加以附会者也。西人之治中国史者,类此之错误至多。张氏博学,慎言阙疑耳。”[5]

伟烈亚力之谜自然也引起李约瑟(Joseph Needham,1900~1995)的关注。1962年,李约瑟的名著《中国科学技术史》说:“自从伟烈亚力最先发表了这段文字(1859年)以来,汉学家们孜孜不倦地寻找其原文,但迄今未有所获。桥本增吉指出,《唐书·天文志》中的几段,他认为可能使伟烈亚力产生了误解。而且近来王振铎也提出了类似的看法。但这些都不是很有说服力。‘天文志’确实说到北极相对于虚危二宿的位置与古代的不同,因为所谈的是天体的固有运动;不过既没有提到磁针,也没有提到什么2°95′的磁偏角。人们只能等待进一步探究的结果了。” 针对王振铎先生质疑伟烈亚力的汉学水平,李约瑟认为“伟烈亚力是一位很有成就的汉学家,因此我恐怕这仍然是个不解之谜。”[6]

自从这个不解之谜载入《中国科学技术史》,引起了更多学者的关注。1989年,史箴先生发表《从辨方正位到指南针:古代堪舆家的伟大历史贡献》一文。(2)史箴是王其亨先生的笔名。史文首发于《天津大学学报》1989年增刊1,1992年收入王其亨主编的《风水理论研究》第1版,2005年又收入王其亨等著《风水理论研究》第2版。史文旁征博引,内容非常丰富,可见作者在搜集资料方面下过极深的功夫。遗憾的是,文中如此丰富的文献资料却未一一注明出处,只在文末给出了21条笼统的参考文献。笔者曾对史文中下述两段文字极感兴趣:

明代顾乃德汇集唐宋时风水论著《地理天机会元》,解释指南针,提到“昔金陵得石碑于江中,载李淳风《针石论》,亦谓子午为中道格。”如果此说可证实,则唐初已用指南针,并涉及磁偏角。[7]

因为不知原始出处,学者们利用这段史料时,往往原封不动地转引了史文的表述。

迟至19世纪中叶,一在华西人威烈(A. Wylie)在其所著《中国的学术》(ChineseResearches,1897)中,即曾引述一本中文“有关日规的小书”的有关材料明确地说,一行曾考察并记述了指南针磁偏角的存在。([7],230页)

令人遗憾的是这段文字也未注明出处,笔者检视了伟烈亚力的《中国研究》一书,并没有发现任何“一本中文‘有关日规的小书’的有关材料”或类似的记述,只得存疑。

2 查明伟烈亚力之谜

近来得有机会,向王其亨先生请教其论文中那两则史料的出处。电邮中王先生惠告我“李淳风《针石论》”的出处;而“关于日规的小书”因他近期事务极为繁忙,无暇回头核检其来源。他建议我自己通过文后的参考文献搜检。

经排查,科学出版社1981年版《中国天文学史》“日晷”节介绍了几种清代日晷书籍,其中有“嘉庆二十五年(公元1820年)张作楠作《揣籥小录》,除了介绍日晷作法外还附有一些附表”。[8]又继续追踪,发现张作楠《揣籥小录》曰:“僧一行尝以针较北极,针指虚危之间,极在虚六度初,针实偏于极右二度九十五分。北极偏右则知南极偏左矣。”[9]而牛津大学图书馆据“伟烈亚力藏书”所编的《伟烈亚力书目》(3)1881和1882年,伟烈氏分两次将汉文藏书(约二万册)售与牛津大学图书馆,现称为“伟烈亚力藏书”(Alexander Wylie Collection),典藏于牛津大学鲍德林图书馆(Bodleian Library)。1983~1985年,牛津大学图书馆出版了David Helliwell (何大伟)编的两册《牛津大学中文旧籍书目》(A Catalogue of the Old Chinese Books in the Bodleian Library),1985年出的第二册称为《伟烈亚力书目》(Alexander Wylie’s Books)。也载有“《翠薇山房数学》,清张作楠撰,清嘉庆道光间金华张氏翠薇山房刊本,二十四册”(编号S.853)。[10]可以确认,1859年伟烈氏引用过、东西汉学界长期寻觅之文来自张作楠《揣籥小录》。

《揣籥小录》作者张作楠(1772~1850),字公颖,又字让之,号丹邨,浙江金华潘村乡(今曹宅镇)龙山村人。嘉庆十三年(1808)中进士。嘉庆十八年(1813)授浙江处州府学教授,嘉庆二十三年(1818)任江苏桃源、阳湖县知县。道光元年(1821)升任太仓直隶州知州,道光五年(1825)擢江苏徐州府知府。后官场遭变,乞养归金华,优游林下一、二十年。张作楠为官是一名廉吏,乡居之时十分低调。罗士琳(1789~1853)于道光十九(1839)至道光二十年(1840)间作《畴人传续编》,误以为他已故,也为其立传。《清史稿》本传曰:“作楠勤於治事,案无滞牍。暇则篝灯课读,妻、女纺织,常至夜分作楠精算学,贯通中西。在官以工匠自随,制仪器,刊算书。所著书,汇刻曰《翠薇山房丛书》,行于世,学者奉为圭臬焉。”在天文数学领域,张作楠与江西婺源齐彦槐(字荫山,号梅麓,1774~1841)、安徽全椒江临泰(字棣旃,号云樵)为友,研读、贯通中西之学,代表作为《翠薇山房数学》(又名《翠薇山房算学丛书》),凡15种38卷,其中的《揣籥小录》1820年作于其常州府阳湖县知县任上。

张作楠在《揣籥小录》自序中曰:

观象授时,首重仪器,而度景知时,以(前)[便]民用,日晷其一也。顾指南针所指,非子午真线。谨按:《历象考成》云:“指南针有所偏向,其所偏向又随地不同,不可为准。”又按:“僧一行尝以针较北极,针指虚危之间,极在虚六度初,针实偏于极右二度九十五分。北极偏右则知南极偏左矣。”又:沈存中《笔谈》亦称微偏东,不全南。又:徐文定《历议》云:“指南针所得子午非真,今以法考之,实各处不同。在京师则偏东五度四十分。若凭以造晷,则冬至正午先天一刻四十四分有奇。”又:梅勿庵《揆日纪要》云:“取正午之影须在正南,然天上正南非罗针所指之正南也。须于罗针正午之西,稍偏取之。或云丙午之间缝针与臬影合,非也。又云针所指在在不同,金陵则偏东三度。”又:杨光先有《针路论》。又:陆朗夫《切问斋集》有指南针辨。[9]

张作楠这段小字长注无异于一篇磁偏角简史。罗士琳《畴人传续编》在1840年有过单行本,1842年与阮元《畴人传》合刊为《畴人传正续编》,其“张作楠传”曾有转述。若干年后,张作楠此注变成了伟烈亚力《中国磁针》一文的骨干。

《翠薇山房数学》在19世纪有不下于7种刊本。[11]伟烈亚力所购的是最早的张氏翠薇山房家刻本。1859年,即张作楠作古已近十年之后,伟烈亚力发表《中国磁针》。伟烈氏采用了张作楠序提到的《历象考成》、一行、沈括、徐光启和梅文鼎的磁偏角资料,构成了这篇短文的主体,不知何故,没有提及张作楠和《揣籥小录》。

鉴于张作楠在《揣籥小录·序》中引用康熙年间《历象考成》、沈括《笔谈》、徐光启《历议》、梅文鼎《揆日纪要》、陆燿《切问斋集》等都举出书名,惟独一行发现磁偏角一事未指明文献出处,必有缘故。继续查找,终于发现:张作楠引文来自陆燿的《切问斋集》,而陆燿的资料出自杨光先《针路论》。

3 破解“一行之谜”

杨光先(1597~1669),字长公,明末清初江南歙县(今属安徽)人。他以反对引进西洋历法闻名,其《不得已·日食天象验》中提出:为政权稳定计,“宁可使中夏无好历法,不可使中夏有西洋人。”“康熙历狱”后,杨光先推辞不成,被任命为钦天监监正。后来他以鳌拜党羽之罪被判处死刑,虽被康熙帝赦免回乡,却死在路上。为了证明西法之谬,杨光先曾搜罗资料,引经据典,著有《辟邪论》、《中星说》、《摘谬论》、《针路论》等等。其中有不少荒谬的奇谈怪论,也有一些历史资料。《不得已·摘谬十论》曰:“罗计自隋唐始有,(汤)若望亦遵用罗计,是袭古法而不可言新法也。”《不得已·中星说》曰:“午宫正中之线当星宿五度九十二分一十二秒三十七微五十纤”,“子宫正中之线当虚宿五度九十九分九十九秒八十七微五十纤”。[12]《针路论》曰:“子中在虚六度之初,午中在星五度九十二分五十秒。”《针路论》全文似已佚,主要内容藉陆燿《切问斋集》的摘引而流传至今。

陆燿(1723~1785),字青来,又字朗夫、朗甫,江苏吴江芦墟人。清乾隆十七年(1752)中举,十九年(1754)考授内阁中书,充军机处章京。奉职勤慎,深得上峰器重,累迁户部郎中。三十五年(1770),出任山东登州知府。三十六年(1771),调济南府。陆燿通达治体,廉静自持。乾隆四十九年(1784)擢湖南巡抚。翌年病卒。 陆燿一生著述颇丰,著有《切问斋文抄》、《金石续编》、《甘薯录》、《山东运河备览》、《切问斋集》等。陆燿在其《切问斋集》卷1《罗经》条中说:

况此针不与子午中线相值,前人已历言之:北极在虚六度之初,南极在七星五度九十二分五十秒。而唐一行以针校之,则北指虚危之间,南指张三度,实比南北极偏右二度九十五分。明郑世子载堉又尝以晷景校之,常在午正先一刻零三分刻之一。[13]

文中所谓前人之言实际上是陆燿对杨光先《针路论》的个人解读(详见下文)。陆燿举朱载堉(1536~1611)的实例,用以补充一行遗闻。朱载堉的成功实验为如何复原一行当初的实验提供了一种参考方案(详见下文)。

《切问斋集》卷3《指南车》条又曰:

余按:唐一行尝以针较北极,针指虚危之间,极在虚六度之初,针实偏于极右二度九十五分。北极偏右则知南极之偏左矣。宋沈存中《梦溪笔谈》亦曰:针常微偏东,不全南。近杨光先《针路论》曰:“子中在虚六度之初,午中在星五度九十二分五十秒。故一行有诀曰:‘虚危之间针路明,南方张度上三乘。’明虚危之间是针路,非子中。据此数说则知,在天为虚危,在针即为壬子。在天为张三度,在针即为丙午。度分或有不符,大要不甚相远。特谓壬子、丙午天地之中,则是以针为天。”([13],301~302页)

张作楠所引一行传说源出于此。陆燿所说的一行遗闻,实将杨光先《针路论》作了不当加工,误将南北极位置数据也列入一行名下。实际上,在杨光先《针路论》中引述的属于一行的史实,只有一行传下来的针诀:“虚危之间针路明,南方张度上三乘。”这才是我们追寻多年、需要研究的一行史料。

堪舆书《管氏指蒙》有两种传本:明万历八年(1580)刻本《管氏指蒙》和《古今图书集成》本《管氏地理指蒙》。《古今图书集成》编纂于1701至1728年。其中的《管氏地理指蒙》是在明刻本的基础上加注改动而成。《管氏指蒙·释中第八》曰:“惟壬与丙,未形未观,天地之中,必于危张之度”。明刻本此句无注文,《古今图书集成》本所加注文云:“王赵卿曰:‘虚危之间针路明,南方张度上三乘。坎离正位人难识,差却毫厘断不灵。’则危张之度属子午之正宫,从可识矣。”[14]王赵卿即活动于11世纪前中期的北宋堪舆家王伋。“危张之度”是描述磁偏角的早期术语,相当于后来的“丙午针”。王伋的针法诗是“一行针诀”的继承和发展。根据现有资料,“一行针诀”始见于杨光先《针路论》(1669年前),王伋针法诗始见于《古今图书集成》本《管氏地理指蒙》(1701~1728)。学术界已肯定王伋针法诗是可信的史料,“一行针诀”也当作如是观。

“虚危之间针路明”,即磁针北端指向虚宿和危宿之间,意思明确。“南方张度上三乘”的解释,学术界素有争议,尚无定论。杨光先把“张度上三乘”误解为“张三度”。陆燿又把唐代传统的三度(一周天等于365又1/4度)折算为近世今度(一周天等于360度),才出现了“二度九十五分”的说法。然僧一行一生转益多师,深谙星占术数,兼精禅、律、天台和密教,融通天文与佛教。[15]“三乘”、“上三乘”实系佛教中的术语。唐释智俨《华严经内章门等杂孔目章》卷1《卢舍那佛品中云集文末普贤文中立一乘三乘义章》曰:“一乘三乘小乘分别:一乘是一乘。三乘等是三乘。何以故。一乘则无尽故。三乘等则不定。”[16]唐释法藏《入楞伽心玄义》曰:“众生有五性差别:一菩萨种性, 二缘觉性, 三声闻性, 四于上三乘不定种性, 五定无三乘性。”[17]故“南方张度上三乘”意谓磁针南端偏向张宿之度大小不定。这意味着一行不但发现了磁偏角现象,而且知道磁偏角大小随处不同。根据古地磁学界的研究成果,有唐一代的磁偏角应为负值;[1]“一行针诀”“南方张度上三乘”的磁偏角也是负值,两者亦相符。因此,“一行针诀”可作为破解一行之迷的新的立足点。

僧一行,以及比他早的李淳风(602~670),都是公认的堪舆大师,这方面亦颇有著述。李淳风已论及针石,事见顾乃德编集之《地理天机会元》。顾乃德,字陵冈,明代江西芗溪(今属江西省九江市都昌县)人。嘉靖年间顾乃德汇集唐宋时风水论著,编成《地理天机会元》,曾于嘉靖癸丑(1553)由书林陈氏积善堂刊行。约万历年间徐试可将顾氏之书重编,或删或补,修订成《地理天机会元》35卷。顾乃德《新刊地理天机会元·辨论》曰:“吾之先君虚堂先生昔深辨地理之真伪,洞察山水之吉凶。”[18]《四库全书》术数类存目二有沈昇《罗经消纳正宗》2卷。《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111子部21曰:

明沈昇撰。昇始末未详其门人史自成序,称廖瑀得杨筠松、曾文辿、曾求己、吴颖、吴景鸾相传之术,以授丁应星,应星授谭某,谭授吴舜举,舜举授刘师文,师文授余芝孙,芝孙授黄仲理,仲理授程义刚,义刚授刘时辉,时辉授刘应奇,应奇授顾乃德,乃德授何震儒,震儒授(沈公,沈公授子——笔者据史自成原序补)昇。昇广演图局,口授是书。[19]

不管此说是否确切,顾乃德当有其师承渊源。顾乃德的《天机两书分金良·正中二针说》曰:“地盘取正针以成其势,为地纪用之。天盘取中针莫运行气候,天纪用也。昔金陵得石碑于江中,载李淳风《针石论》,亦谓子午为中道格。”[20]顾乃德论正针和中针,以壬子、丙午为天盘中针,子午为地盘正针,引李淳风《针石论》为证。“格”是堪舆术语,此处用作名词,意思是“度”。“子午为中道格”意谓子午为中道之度。[21]

李淳风曾经整理和注释过《管氏指蒙》。《管氏指蒙》明刻本中有李淳风的旧注,还有唐太宗贞观十四年(640)“李淳风表奏”。其文曰:

臣薄通风水,粗习阴阳。尝观地理之兴衰,每考天文之变运,欲穷真趣,未尽精微。及观管氏之《指蒙》,顿觉心眸之开豁。是书也,篇篇间奧,字字申明。但历四百余年之久,颠倒混沦,讹舛朽蠹,无复至理。臣等竟校定篇章,芟镌注释,以成次序,使后之观者,或可览而知旨云。[22]

“李淳风表奏”提高了李淳风《针石论》的可信度。虽然我们无法知道《针石论》全文详情,李淳风作《针石论》当实有其事。按理,必然先有“针石”,才会有《针石论》之名。而文内谓“子午为中道格”,则此“针石”决非医家的针石,而是堪舆家的针石,即磁针和磁石。且已知道磁偏角现象,才会论及“子午为中道格”。

僧一行之后一个多世纪,段成式《酉阳杂俎·寺塔记上》再现“针石”之名。唐会昌三年(843),段成式等遊长安平康坊菩萨寺,众人“书事连句”。书事连句,即用典连句。昇上人诗云:“勇带绽针石,危防丘井藤”。[23]科技史界对此史料颇为重视,以为是年代明确的钵碗水针的最早记载。不过以往的解读需要修正。“绽”的一个义项是衣缝裂开,另一个义项是缝补。看似相反,实则相承。“绽针”意指缝绽针,即缝衣针。“绽针石”非医家之针石。迄今所知,李淳风《针石论》是早于《酉阳杂俎》“绽针石”的唯一非医家“针石”史料,《酉阳杂俎》“针石”之典当出自李淳风《针石论》。故“绽针石”即缝衣针和磁石。“勇带绽针石”描绘僧人带着磁石和缝衣针果敢出行。佛典中“丘井藤”喻于人生,“危防丘井藤”语义双关,字面上是克服旅途险阻,与“勇带绽针石”相呼应;隐喻克服人生征途之险。《大唐西域记》卷10载有憍萨罗国龙猛和提婆的故事,时约公元3世纪,即著名的佛门“钵水投针”的典故。“钵水投针”影响深广,不乏仿效者,为钵碗水针的发明或流传推波助澜。《酉阳杂俎·寺塔记上》还有段成式的“有松堪系马,遇钵更投针”之句,未必是明指钵碗水针,更可能是段成式用了佛门“钵水投针”的典故。[21]然而,从李淳风所处的唐初到段成式时的晚唐佛门,都有磁针可用,僧一行也有磁针可用,当无疑问。至于“一行针诀”对韦肇《瓢赋》之影响,拟另文考述。

史箴先生曾指出:“参证一行与指南针应用重要变革有关的事实,目前至少还可列举如下两点重要情况,一是二十四分法与二十四时制确在唐以后发生了重大转折;二是与此有关的赤道式日晷的发明,现知最早的确切记载,也是依‘一行遗法’而制造的土圭。王立兴《纪时制度考》(《中国天文史文集·第四集》)曾详细论证了这两点重要史实。”([7],230页)可见僧一行精于圭表、日晷等天文仪器和测量之术。据《玉海》记载:“京师集贤院,开元十一年(723)分置此院院中有仰观台,即一行师占候之所。”[24]这仰观台是专为一行建造的观象台。

将北极与指南针相校可以有不同的方案。陆燿《切问斋集》说朱载堉“尝以晷景校之”,即其一例。朱载堉《律历融通》卷4“正方”曰:“尝以正方案之一规,均为百刻,而此日景与指南针相校,果指午正之东一刻零三分刻之一。然世俗多不解考日景以正方向,而惟凭指南针以为正南,岂不误哉!”[25]

“正方案”为元代天文学家郭守敬所创,其制详载于《元史·天文志》。简言之,“正方案, 方四尺,厚一寸。”四边有水槽,以定水平。自内至外共19个同心圆。各圆间隔均为1寸。从外圆内缩3分,另画一圆,在这两个圆之间刻画周天度数。内圆直径2寸,高2寸,中心开一直通到底的洞,洞中插臬。臬高可调,通常高1尺5寸;夏至日时高3尺,冬至日时减为1尺。测南北方向时,“自臬景西入外规,即识以墨影,少移辄识之,每规皆然,至东出外规而止。凡出入一规之交,皆度以线,屈其半以为中,即所识与臬相当,且其景最短,则南北正矣。”这是利用上午与下午两次等长的表影,平分它们之间的夹角,得到南北方向。“复遍阅每规之识,以审定南北”,而且使用多组观测之法以提高其精确度。

尽管年代不同、日晷有别,根据类似的原理、按照当时的条件、设计相应的实验,对一行而言,并非难事。

总而言之,一行尝以针与北极相较,实以针的指向与晷影相较,发现了磁偏角现象,因而有“一行针诀”“虚危之间针路明,南方张度上三乘”遗留后世,在科学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页。300年后王伋将之补充成针法诗:“虚危之间针路明,南方张度上三乘。坎离正位人难识,差却毫厘断不灵。”

4 结 语

伟烈亚力之谜已经查明,一行之谜也告破解。李淳风《针石论》表明唐初已有用磁石磨针锋所得之针,并已知磁偏角现象。杨光先《针路论》所引“一行针诀”的发掘和解读,证明一行已观测磁偏角。《针石论》“子午”说和《针路论》“一行针诀”揭示:指南浮针的发明和磁偏角的发现不晚于8世纪。

致 谢外审专家提供中肯意见,谨致谢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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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2016年南京市一道关于“小磁针”的物理中考题想起的
北极飞来毛脚鵟
有关磁场的易错问题分析